Monday, June 22, 2015

庄晓斌:老面兜

老面兜

庄晓斌

目 录
引 题
一、老面兜的家世
二、赵荣海屯的土改
三、赵宝财的童年
四、少男的心
五、强烈的私窥欲望
六、吴老疙瘩之死
七、“老面兜”绰号的由来
八、赵荣海屯进驻了社教工作队
九、屯外的乱死岗上发现了一具怪胎
十、县里造反派的拳头可比村民们的硬多了
十一、狱警田春鼎到监狱赴任途中的偶然奇遇



引 题

2014年01月20日

   老面兜是我在中国大陆龙江省革志监狱服刑时,结识的一名囚犯。他的真名叫赵宝财。这个名字在中国大陆的农村里,是很普遍也极平常的一个名字。假如做一次统计调查的话,我确信,在中国名字叫赵宝财的人该是成千累万。但是老面兜却只有一个。据说在中国大陆上现今仍有几百万囚犯在监狱里服刑,在这几百万囚犯其间,叫赵宝财的囚犯可能也会有几十个吧?但我依然确信,再不会有老面兜这样的囚犯了。不仅现实里不会有,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即使回顾上下数千年的世界历史,也找不到像老面兜这样荒诞的罪犯了。真是可以叫做“空前绝后”啊!老面兜这样荒诞的罪犯也许只有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才会有。用素描的纪实笔触把老面兜的“罪行”勾勒出来,这会是让人类都为之赭颜蒙羞的。这是我选择了用小说来铺陈这个故事的一个理由。

   老面兜的罪名是“反革命破坏生产罪”。是由龙江省百泉县军管会以“百泉县军字1968—— 第45号”刑事判决书判处有期徒刑20年的囚犯。老面兜在监狱里被监禁了整整12年,到了1980年的夏天,才通过申诉得到平反获释。笔者和老面兜在一个大队里服刑,在一个饭槽子里觅食,在一条大通铺上共眠,一起度过了2000多天时光。对他的音容举止可以说是体察入微。(在这里我只能使用音容举止这个相对蹩脚的词汇,而不能用音容笑貌这个惯常的成语了。这不是因为在2000多天里老面兜就从来没有笑过,而是因为老面兜在表示喜悦时的呲牙咧嘴那不能算是笑,而实在是比哭还令人心酸的一种表情)而且笔者就是有幸为他代写申诉的黑律师。对于他的故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的。所以这部小说的后半部,说是纪实文学也未尝不可。

   在那2000多天里,老面兜确实没有和我谈起过他的家世,(不但对我,对任何人他也从来没有谈起过)。因此这部作品里对老面兜家世的有关描写就是作者根据判决书里提供的一些线索和在为老面兜代写申诉时他的几点叙述主观联想而成的。这也是我把这部作品定位为小说的另一个理由。

   而最能诱惑我动笔来写这部小说的则是老面兜这个文学形象绝对是一副崭新的面孔。笔者恬为作家,自己“毕生心血一本书”,可称之为作品的可能只有那部《赤裸人生》了。在那部书里,我自信是成功地塑造了几个比较鲜明的文学形象。但自己总觉得,这几个人似乎在其他的文学作品里也似曾见过。而这个老面兜就截然不同了,他太珍稀了,珍稀到我只能把他雪藏在自己沉痛的记忆中而不肯轻易示人。这多年间,老面兜时常从我的记忆中跳闪出来,和夏洛克、葛朗台、哈姆莱特、堂吉诃德、卡西莫多、阿Q等这些早已在世界文学画廊里占位立定了的经典人物争辉相映。以至于让我不能不有些贪婪的遐想。刚走出监狱的头两三年间,老面兜虽然时常来冲击我记忆的橱窗,不止一次地引起我创作的冲动。但那时的我或恐连最起码的素描功底也不具备,几次欲动笔,想想又搁置了。我曾在心底里许下这样一个诺言:“假如二十年以后,老面兜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如此鲜明,那时我就是再不具备文学写作的功底,也要把老面兜的形象勾勒出来。那怕就算是交出一篇小学生作文,也要把这篇蹩脚的作文呈献于世。”

   我许下的诺言现在应验了。二十多年过去了,老面兜的形象不但如此鲜明,而简直就是刻骨铭心!再不把这个刻骨铭心的形象发掘出来,我是会坐卧不宁,寝食不安的。

   我甚至聊以自慰,认定了老面兜这个文学形象能赤裸裸地出现在我面前,这绝对是上天对我这个历遭苦难的“囚犯作家”的恩典。有了老面兜,我那十七年的炼狱生涯就值了!这就是苦难给予我的最丰厚的回馈!然而,恩典是赏赐,又何尝不是重负?丰厚的回馈是得天独厚的实惠,又何尝不是肩担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倘若,我这个“囚犯作家”写小说的技法不算是最末流,我叙述故事的语言不是特蹩脚特不堪入目,我的这支秃笔虽未达到出神入化,但搞搞素描也绰绰有余了。那么我坚信:老面兜这个文学形象就绝对可以让世人耳目一新的。在姹紫嫣红的世界文学画廊里就增添了一副崭新的面孔。这副新面孔有个中文名字——老面兜。这是我这个“囚犯作家”的幸运,但又何尝不是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幸运呢?

   以上轻狂的豪言壮语是为引题。下面书归正传。


一丶老面兜的家世

2014年01月26日

  年方15岁的赵宝财(此时他还没有得到老面兜的绰号,所以只能直呼其名)仰面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凝视着远方天际间的几朵白云。他身下是一件已经穿了整整6年了的老式羊皮袄。这件羊皮袄是他娘亲手为他缝制的。娘说:“羊皮袄冬天能御寒,暑天能防雨,是放羊娃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身的衣服。”他听了娘的话,此后这件老式羊皮袄就一直伴随他度过了2000多个日夜。可为他缝制这件羊皮袄的亲娘却在5年前就离开这人世,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遗弃在这人间了。

  赵宝财的家在中国大陆龙江省百泉县华光乡赵荣海屯。赵荣海就是赵宝财祖太爷的名字。他居住的地方就是以他祖太爷命名的一方黑土地。

  百泉县位于龙江省中部偏西,松嫩平原北部,县域版图略呈方形(东北缺角),南北长55公里,东西宽66公里,全县总面积3599平方公里。南与明水县为邻,西与依安县接壤,北与克山、克东县毗连,东与北安市和海伦市相接。

  百泉地名是由本地著名的巴拜明水泉子而得名。百泉的旧名为“巴百泉”(讹作八百泉),为蒙语,其全称为“巴拜布拉克”,“巴拜”为“宝贝”、“贵重”的意思,而“布拉克”为“泉水”,合称为“宝贵的泉水”。放设治时便以此作为地名,沿用至今。百泉镇、旧名巴百泉。

  早在远古时为肃慎之地;战国时燕园东方有杂胡数种,接东胡北部即今黑龙江全境,百泉应属东胡北部。秦灭燕国,百泉随之归属泰国;西汉时百泉为匈奴左部;东汉时属鲜卑;辽金时代,属上京会宁府的西境;元时属合兰府;明洪武永乐年间,边外归附设奴尔干都司,之后又设虎尔、文卜颜、木兰诸卫,拜皋即在三卫境内;前清开国始,百泉为索伦蒙古各种族游牧之地,此时尚无汉人踪迹,追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开始把民开垦,至三十一年(1905。年)里民日益增多,三十二年(1906年)十二月十三日开始设百泉设治局,于元字六甲太平山屯,并与海伦、青岗、伯河等划界,三十四年(1908年)冬移驻大泡子,并改名巴拜县。民国三年(1914年)称百泉县,划属龙江省龙江道;民国十八年(1929年)东北政务委员会成立,废道制,县归省直接管辖,百泉属龙江省,为一等县;伪满大同元年(1932年)公布了省公署官制,确立东北为五省,百泉仍归属龙江省,为甲类县;康德元年(1934年)十二月实行地方行政机构改革,划东北为十四省,百泉划属龙江省;康德六年(1939年)元月在原十六省的基础上,又增设东安、北安两省,百泉属北安省;东北光复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六月五日公布东北新省区方案。将伪省合并为九省,百泉又划归龙江省,沿续至今。赵宝财的家就是在和海伦市相接北部地段上,

  上溯到100多年前,赵宝财的祖太爷赵荣海原是山东省莱州府潍县(既现今的潍坊市)寒亭镇刘彦庄的一个穷苦农民。大清帝国光绪五年(1879年),一场持续达百日的旱灾饿毙了赵荣海的双亲,当时年仅17岁的赵荣海肩挑着一副箩筐,随乡邻们一道踏上了闯关东保活命的逃荒行程。一路乞讨,徒步走了几千里旱路来到松嫩平原的境地。那时的松嫩平原还是一片荒凉的野草滩。闯关东的饥民们来到这里,加入了垦荒的行列。这里的野草滩虽然很荒凉,但也并非是无主的产业。大清帝国早已把这里一切荒地敕封给有军功有爵位的八旗子弟了。有钱的汉民用很少的银两就能从大清帝国的王公勋爷手里买到一大片荒地,然后再把这些荒地租赁给闯关东的饥民来开垦。自己做地主来收取地租。开垦这些荒地的名称叫“耪青”。赵宝财的祖太爷赵荣海就是由“耪青”开始了自己在松嫩平原上的创业。那个年月,地主对“耪青”者还是有很多优惠条件的。比如“耪青”的头三年免交地租,“耪青”者也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开垦一点属于自己的自留地。可以说比文革时期共党要彻底地割掉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还相对宽容仁慈得多呢。赵荣海开始就是给一位刘姓地主“耪青”,才来到现在叫赵荣海屯的渺无人烟的野草滩的。也正因为他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人,所以这个地方就有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个村落。年轻的赵荣海有一把子力气,几年光景下来,野草滩变成了一片片春种秋收的耕地,赵荣海自己的家业也一点点地积攒起来了。赵荣海之所以能成就事业,也还得益与刘姓地主的慈善。刘姓地主家有一个名叫庄如春的使唤丫头,她也是个从山东闯关东来的饥民。当时这个才14岁的女孩与家人走散了,饿晕在海伦镇(当时海伦还是镇 而不是市)的一家私人客栈的门前。恰好刘姓地主那时正住在那家客栈里。刘姓地主好施行善,便把庄如春救醒过来,了解了她的身世后决意收留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孩。他把庄如春带回到百泉县自己的家里,收留她做了自己的干女儿(实质也就是使唤丫头)。几年后庄如春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相似的命运使庄如春对同是刘家佃户的赵荣海心生好感。刘姓地主洞观其详,也乐意成全这一对新人。他不仅置备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还慷慨地赠送五晌好地给了赵荣海做为干女儿的陪嫁。由此,赵荣海发迹了。

  赵荣海、庄如春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他们夫妻俩勤俭持家,积铢累寸,到了赵宝财的爷爷赵传祥这辈,赵家已经有了百十晌地,是赵荣海屯首屈一指的大户了。赵家的族谱是按“荣、禄、传、家、宝,祥、义、时、则、长”这十个字排列顺延的。赵家的家业日益鼎盛,但人丁却并不兴旺。几代都是单传。为此赵宝财的爷爷赵传祥甚至有违祖训,又纳了一方比他小了20多岁的小妾,但也无多出,还是正房给他生下了赵家富这个唯一的嫡子。赵家富也就是赵宝财的父亲。赵家富年四十才有了赵宝财这根独苗。赵家富对赵宝财这根独苗当然是呵护有加,每当他从田间地头劳作归来,都要让小宝财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对了,这里应该交代一下赵家富为什么也要到田间地头劳作了。崇尚阶级学说理论的人一向言称“所有的剥削阶级都是好逸恶劳的。”其实这话说的一点都不精准。赵家富这个家业已经达到有几百晌地了的大地主,最大的嗜好就是到田间劳作。而且他到田间地头劳作那可绝不是做做样子的。据赵荣海屯的贫雇农们揭发,赵家富这个地主有一身蛮力气,出力气干活那是他天生的。他根本就不像个地主,而倒像个“打头的”(这是东北农村对带工劳作的头的称谓),他干起活来,简直就不是干活,那仿佛就是拼命。耪地,一般劳力一天最多只能耪一亩;可赵家富耪一亩就像玩似的,用一个上午就能耪完的。夏收割麦子那更能彰显赵家富的绝活。一个强壮劳力,一天割完一亩半地这就算是顶尖的了。可赵家富一天一个人割完两亩地麦子,那也是常事。而且他的活干得绝对利落,不仅很少散落麦穗,而且田里也会给你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捆出的麦棵子齐整划一,几乎就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所以每年麦收时节,尽管赵家富家出的工钱要比别家高出一成,而且伙食也一定比别家的好。麦收时节赵家中午的饭食几乎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不仅咸鸭蛋,猪肉炖粉条子管够,主食也是清一色的粘豆包和大碴子稀饭。即便这样,赵荣海屯的贫雇农们在麦收时节去赵家富家打短工的每年也都是些个惯常了的老工友们,而其他打短工的,则很少有跃跃欲试的。据说有一年有个从外乡来的壮汉不知道此等玄机,他听说赵家出的工钱又高,伙食也最好,就冒昧地去应聘了。可是没干上一个星期,就死活辞工不做了。事后,还是赵荣海屯的雇农刘长河揭开了那壮汉辞工不做的谜底。刘长河坐在屯头的那棵老杨树下,嘴里叼着根旱烟袋,绘声绘气地对乡亲们讲述:“赵家富这个老倔头干起活来,那就一个字,是真狠啊!可他的狠法可不是用皮鞭子抽你,而是用镰刀来羞辱你。那个壮汉一共干了5天,哪天临收工时都是赵家富这个老倔头去回接他半条垅,到第六天时,老倔头让那壮汉靠着自己旁边割,他则不声不响地就把麦茬子向你这边吃进去半尺多。人有脸树有皮,您们说,老倔头这样用软招子羞辱人,那壮汉还能继续在赵家干下去么?|”

  有嘴快的乡亲问:“那工钱是怎么结的呢?”

  “至于工钱么?”刘长河喷出了一口浓烟,不紧不慢地说“那我可就不知道老倔头是怎么给人结的。但看那壮汉临走时对老倔头千恩万谢的神情,我想那六天的工钱是一文也不会少的,可能就是我们每年得到的那一块袁大头和两丈亚麻布及半条猪肘子的贴红没他的份吧。”(解放前东北农村在麦收季节雇短工,慈善人家在完工后都给工友们一些物资补贴,这种物资补贴的称谓叫贴红)

  赵家富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疲倦的怪人。他辛勤劳作了一整天,再累再倦也要把小宝财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屋内屋外遛几圈,可见他对自己的这棵独苗是何等溺爱。可这种亲情融融的好日子不长,赵家就面临了灭顶之灾。

  1945年春天,家境殷实的赵家富翻盖了新宅院。他把已经祖传三代了的几间茅草屋都扒掉了,在老宅地上盖起了正房四大间,东西厢房各三小间的红砖青瓦的大宅院。这是赵荣海屯唯一的一座红砖青瓦的大宅院。赵家富不仅为宅院筑起3米高的围墙,还在宅院内铺上了青石板,两扇用黑漆刷了整整三遍的院门也足够气派了。所差的就是院门两侧没有安放呲牙咧嘴的石头狮子。若不然说这座大宅院是某个王公贵胄座落在乡村的府邸也是有人信的。赵家富之所以没有购置两个石头狮子置放在门旁,是因为敦厚的赵家富讲的不是要气派,而是要实惠实用,他的院门两侧是移植过来的两棵大海碗粗细的榆树。赵家富说:“这榆树好啊!炎炎夏日,可以避暑纳凉,还可以做栓马桩。将来若是遇上歉年闹饥荒,树上结的榆树钱还能充粮救命呢?”赵家富的这点经验,来自他幼小的时候听太爷爷赵荣海对他讲过的故事。太爷爷赵荣海在山东老家时,穷人们遇到歉年闹饥荒,就是用榆树钱充粮来保命的。

  1945年的春天,在日寇军刀扶持下的满洲帝国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危急关头了。满洲帝国的达官显贵们都纷纷地把自己的不动产置换成真金白银等硬通货,预备着在帝国垮台时好能随身带走。可赵家富还大兴土木,化费银两为自家建宅院,他是不是太不识时务了?可见为官为民两者的想法会迥然不同。当官的有政治嗅觉,知道改朝换代的时候,该被清算的就是他们这样的阶层。而只是一介百姓的赵家富则认为,改朝换代根本就不干他什么事。谁来当皇帝,他这个种田的都要按岁纳粮。只要不抗拒赋税,谁当政都会视他为大大的良民的。他这把年岁的人也算得上是大清国、张大帅的民国和满洲帝国的三朝子民了。在他的印象里,改朝换代也不过就是把前朝的地契收取了,再给你发下来盖着新朝鲜红大印的新地契罢了。你祖上传下来的土地永远是你的土地。张大帅的民国和小日本扶持满洲帝国无不如此。那他又惶恐什么呢?所以任凭外面战火纷飞,人心惶惶,赵家富照旧大兴土木修建他的宅院。他认为这就是他的家业,他建的这个宅院,可以像他太爷爷赵荣海建的那十来间茅草屋一样传承下来。这个宅院将来他死后传给儿子赵宝财,再由赵宝财传给他的儿子,按照赵家族谱,他的那个孙子,名字中间的这个字一定要有个祥字。赵家富盖了10间红砖青瓦亮堂堂的砖房,实在是心里企盼着赵家人丁兴旺,赵宝财能给他生出五、六个活蹦乱跳的,那怕就叫祥一、祥二、祥三、祥四、祥五这样俗名的娃仔来,也就不枉费他的大兴土木之功了。

  然而,敦厚的赵家富这次的算计可绝对是错了的。

  1945年的“八、一五”光复后,百泉县开始进入了新旧社会交替的动乱时期。代表“反动”势力的是满洲帝国伪县长王忠义为首的地方治安维持委员会和以刘振世为书记长的国民党百泉县支部。“八、一五”光复后,王忠义以维持地方治安、等待国民党中央来接受百泉为名,组建了一支以伪警特为骨干的200多人青衣警察队伍,继续控制百泉政权。而自称是国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的刘振世(潜伏在百泉县石泉镇,属北安市管辖),同年8月17日在百泉县城亮相后,得到了王忠义的支持,9月6日,在百泉县城成立了国民党百泉县支部,刘为书记长。该支部大肆宣传,发展党徒,在全县城乡共建立11个国民党区分部,发展200多名党徒;并以发展党徒、控制伪警察武装和收编土匪建军等方法组建队伍。而中共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就迅速从关内组织了十万军队干部赶赴东北。他们仰仗苏联红军的凶悍军威,在东北遂成燎原之势。早在1945年初,就有大批东北籍的共产党员以秘密形式潜伏到绥化,北安,海伦等地。为共产党接收东北,摘取这颗最丰硕的桃子做了精心的准备。1945年11月16日凌晨,中共百泉县工委在北安成立,书记胡浪川(胡林),委员倪伟,马乘风、唐克、董大洲。上午,县工委从北安军区带了一个武装排,在苏联红军的协助下来百泉接收政权。伪县长王忠义闻讯,慌忙带领伪警特和青衣警察200多人,连夜逃窜到县城西赵家楼屯和吴大烟筒屯,后继续逃窜到大十六屯(永勤乡所在地)和富强镇一带。自此,百泉县伪政权垮台,百泉县获得解放。中共进入县城后,立即将关押在监狱的民主大同盟成员救出,参加百泉县新政权建设工作。11月18日,百泉县过渡性人民政府和百泉县大队宣布成立。倪伟为县长、唐克为县大队大队长、胡林兼任县大队政治委员、幕景祥为县大队参谋长,马乘风为县大队政治处主任、董大洲为县公安局长。百泉县工委为了加速组建县大队,在县市和农村建立了招兵站。报名参军者十分踊跃,不到半月时间就招收新兵800余人,三道镇自发组织的自卫武装百余人也编入了县大队,为县大队二营。全大队共编骑兵连1个、步兵连6个、县公安队1个(由公安局直接领导)。县工委根据当时形势,决定公安队和四个连驻县城,两个连驻三道镇。

  伪县长王忠义逃出百泉后,在长春镇、依安县宝泉镇一带流窜了半个多月,投靠了盘踞在泰安县泰安镇(今依安县依安镇)国民党东北行营第一战区挺进军第一军尚其悦部,王忠义的部队被改编为第一挺进军第三混成旅。王忠义为军部参谋长,王德新为第三混成旅少将旅长,刘振世为第三混成旅政治部主任,安永太为第十六团上校团长,礼世忱为十五团上校团长,张跃光为骑兵第八团上校团长。改编后,王忠义等极力鼓动尚其悦攻打百泉,尚其悦为实现其窃取龙江省长的野心,对依安附近各县早就垂涎已久,就和他们共同策划了一个以依安为基地,以富裕、林甸等县为据点,从南北夹击,攻打百泉、海伦、绥化,使北安陷于孤立,从而掌握龙江省的作战计划。

  1945年 12月12日拂晓,尚其悦调动了王忠义和王德新第三混成旅、刘亚洲第五旅,迟跃武、王洪两个大队等1400余人,向刚刚建立了中共政权的百泉县城发动突然袭击。中共守城部队在县工委书记胡林、县长倪伟等指挥下,在龙江省工委书记王鹤寿、军区副司令员王钧等带兵援助下,经过4天4夜的激烈战斗,粉碎了王忠义和王德新的疯狂进攻。12月15日夜,国民党企图占领百泉的梦想已完全破灭,见大势已去,为免遭毁灭的命运,王忠义和王德新率残部逃回泰安(今依安)镇。

  中共取得了百泉保卫战的胜利后,并没有停止对国民党残余势力的追剿,他们又立即组织了解放泰安的战役,彻底击溃了国民党东北行营第一战区挺进军第一军尚其悦尚部武装,尚其悦,王忠义等头面人物,带着残部逃到长春,加入了国民党其他军队的战斗序列。从此,百泉县成了中共的一统天下。中共按照既定的政策,开始在百泉县农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1946年的春节刚过,一个由女共产党员冷雪梅带领的12人土改工作队就进驻了赵荣海屯。这个冷雪梅是陕北延安人,毛泽东带领着中央红军流窜到陕北的1936年,她还是个刚刚14岁的细妹子。冷雪梅出身于农家,但她的家境还算是殷实人家。一家6口人,父母和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常年耕耘在祖辈传下来的十五亩梯田上,自给自足还是有保障的。如果按照中共既定的政策划成份,冷雪梅家充其量只够上个下中农,所以她家正是中共依靠的对象。况且冷雪梅这十年间在延安所受到的马列主义教育,实则是不愧为共产党员这一光荣称号。在党组建10万军队干部赶赴东北来抢摘抗战胜利这个大蟠桃的时刻,作为村妇救会主任的冷雪梅主动报了名。和她的两个哥哥一道,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冷雪梅的两个哥哥都是壮男子,当然扛枪入伍是独一无二的选择。而放手发动群众,打倒土豪劣绅则正是冷雪梅这个妇救会主任最擅长的工作。所以她便被委派到赵荣海屯当上了土改工作队的队长。

  赵荣海屯散散落落地居住着有百十户人家,这百十户人家绝大多数是吴、刘两大姓,而姓赵的除了赵家富一家外,还有一户叫赵老蔫的人家。这个赵老蔫是在赵家富的父亲赵传林还健在时由山东老家独自逃荒来到赵荣海屯的。赵老蔫和赵传林认了本家,便在赵荣海屯安顿下来。赵传林划给了赵老蔫一晌半撂荒地,说好了这地是无偿送给本家的,不会收他一粒米的地租。赵老蔫一个人春种秋收,几年下来,日子也有了光景,便把妻子和三个女娃也从老家接过来了。后来这三个女娃长大成人,也都分别嫁给了本屯的吴、刘两家的后生。赵姓和吴、刘两姓也才有了姻亲。而赵家富确实也有两位姑母,可他大姑嫁到到了海伦县的徐家围子,小姑嫁到绥化县的腰房深(村庄名),这两门姻亲都不在本地,而赵宝财的亲娘秀姑则是赵家富的爷爷赵禄成从山东老家给赵家富带回来的童养媳。那还是在满洲国还没有成立的1927年的秋天,赵家富的爷爷赵禄成虽然年过花甲,但身体还很硬朗。他念念不忘父亲赵荣海临终时对他的嘱托,叫他有时间回老家去把族谱续上。那年秋收过后,场里院里都拾掇干净了,赵禄成便萌生了回趟老家去续族谱的念头。赵家富的父亲赵传林很不放心老父亲一个人千里迢迢地出远门,可自己也撂不下这一大摊家业亲自陪老父亲去。几经劝阻不成无奈之下,他只好连夜赶着马车跑了百余里路,到海伦县的徐家围子把大姐夫给请来了。赵禄成就是在他的大姑爷徐景堂的陪同下回山东老家去续族谱的。那年月,东北在张大帅的治理下,还算是国泰民安,可关内,特别是江南那可是烽烟四起啊!广州的革命政府正势如破竹地进行北伐。共产党的几股势力也在江西、湖南等地频频暴动。而在东北日本和苏联也都虎视眈眈,对满洲这块肥肉都垂涎三尺。在这个时刻千里迢迢地从东北回山东老家,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旅途啊!赵禄成和他的大姑爷徐景堂俩人从哈尔滨乘车到大连,然后再由大连乘海船到烟台,然后再由烟台晓行夜宿徒步走到潍坊老家。这一路下来,竟奔波了两个多月才到了潍坊老家。续族谱的细节我就不多写了。只讲赵传林在老父亲和大姐夫走了之后,他的心可是一直悬着呢。那年月邮路又不畅通,更没有电话网络之类的现代化通讯工具,对亲人的牵挂都凝集在心口窝窝里。赵传林的一家老小是在梦里都牵挂着老爷爷的平安呢。

  赵家老小翘首企盼了大半年,直到了1928年的春天,地里的麦苗都绿油油地长出来了,老爷爷赵禄成和姑爷徐景堂才由山东家返回到东北。可是他们不是两个人回来的。他们还给赵家富带回来的个童养媳即赵宝财的亲娘——秀姑。

  长话短说,老爷爷赵禄成和姑爷徐景堂是在烟台等船时在码头上遇到了秀姑,当时秀姑还不到8岁,她孤苦伶仃地在烟台码头上乞讨。当赵禄成见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胆怯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向他求乞时,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赵禄成的母亲庄如春当初也是一个饿晕在客栈门外的小姑娘啊!好施行善这也算是赵家的传家宝了。所以赵禄成没有丝毫犹豫就眼噙热泪把秀姑紧紧地拥在怀里。他老泪横流地说:“孩子,你告诉爷爷,你的家在那里?爷爷送你回家。”秀姑则怯生生地说:“我现在没有家了,家里闹饥荒,我爹和小弟都饿死了,娘带着我随乡亲们一道想去闯关东。可在半个月前,娘把身上一路乞讨到的几十枚铜钱都塞到我的衣袋里,叫我到一个客栈去买烧饼,可当我买了几个烧饼回来,娘却不见了,那艘去关东的大船也开走了。我想娘一定是坐那艘大船去关东了,我也想去关东找我娘,可那去关东的船不让我上……”

  赵禄成的老泪像串散落的珍珠一样洒了下来,他哽咽着说:“孩子,别怕,爷爷带你去关东,去关东找你娘,爷爷一定帮你找到你娘 。”

  就这样,赵禄成又化了一块现大洋为秀姑补买一张儿童船票(那时烟台驶往大连的客轮成人票价是两块现大洋),把秀姑也带上了驶往大连的客轮。但是他答应帮秀姑找到亲娘的承诺却永远也兑现不了。因为秀姑的亲娘就是因没有两块现大洋买船票,才把女儿支开后自己绝望地跳海自尽的。她的尸体早被大海吞噬了。赵禄成把秀姑带到东北,又能在那里才能为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找到亲娘呢?

  贫穷和饥荒就是这样的恐怖,区区的两块现大洋就能令一位贫穷的母亲绝望。这就是灾难深重的旧中国普通老百姓的缩影啊!最后,赵禄成只能把秀姑带回到自己的家。再后来秀姑就成了赵家富的童养媳,12年以后,秀姑为赵家富生了娃,秀姑就成了赵宝财的亲娘。

  去繁从简,关于老面兜的家世。我就不在枝蔓上再赘叙了。老面兜就是赵荣海屯地主赵家富的儿子,他的命运之所以没有像他的祖辈一样,这就是他生不逢时了……


二丶赵荣海屯的土改

2014年01月26日

  冷雪梅带领12人的土改工作队进驻赵荣海屯之后,通过对赵荣海屯百余户人家经济状况的排查,很快就确立了土改工作队的基本方针。赵荣海屯占百分之六十多的吴姓居民中,基本上都是贫雇农,只有几户有田二十多晌,这几户除了农忙时临时雇几个短工,其余时间从来都是自家田自家种。这样的农户在东北农村,划成分顶多也只能划成上中农。而赵荣海屯占百分之三十多的刘姓居民中,也只有刘善举家有田超过百晌,但刘善举是赵荣海屯唯一识文撰字的教书先生,他家的百余晌土地,是分别租给几家佃农耕种的。除了每年向这几家佃农收地租之外,刘善举还在自家的西厢房里开设学堂,教授村里的孩子识字,按惯例每个学童每年收取一斗米,外加5尺粗布的“束修”。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前赵荣海屯里几乎所有识字的人都是刘善举刘老先生教授出来的弟子。连老面兜的父亲赵家富当年也是在刘老先生的学堂里受过整整2年的启蒙教育呢。刘老先生的弟子中没有一个人在读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后还继续深造的。赵荣海屯里的女童里也没有一个人到刘老先生的学堂里接受启蒙的。赵荣海屯的首户赵家从赵禄成那辈开始就传下来一个规矩,那就是赵家的佃户和长工的男娃在刘老先生的学堂就读,刘老先生的“束修”是由赵家统一给付的。每年的新粮一开碾,赵家的长工就会把该给刘老先生的“束修”准时送到刘家。尽管这样,每年在刘老先生学堂就读的孩童也就十几个人,赵荣海屯大部分人家是连这一斗米,外加5尺粗布的“束修”也舍不得支付的。倘若划成份,这个刘善举刘老先生也该是地主的,但这个地主当算是个开明地主。赵荣海屯真正的大地主当然是非赵家富莫属了。赵家富家不仅有土地两百多晌(这几乎占赵荣海屯土地的一半),有七八家佃户,而且赵家不仅农忙时节雇佣十几个短工,而且还常年雇佣长工刘长河。赵家富是赵荣海屯首屈一指的大地主,这是没有任何歧义的。而且赵家富在赵荣海屯没有姻亲,只有一个认同的本家赵老蔫,这是绝对的少数。

  因此,冷雪梅为赵荣海屯土改运动确立的方针就是依靠吴姓基本群众,团结大部分刘姓居民(刘善举家除外),孤立和斗争大地主赵家富,这样就把赵荣海屯的土改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冷雪梅不愧是妇救会主任,她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和发动群众的能力绝对是一流的。冷雪梅和土改工作队进驻赵荣海屯不到一个月,赵荣海屯的基本群众就被发动起来了。贫雇农协会、民兵和儿童团这些组织也相继组建起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赵家长工刘长河被土改工作队提名当选了赵荣海屯首届贫协主任,膀大腰圆的吴锁柱当上了赵荣海屯的民兵队长,而村里的孩子王吴狗蛋则当上了赵荣海屯的儿童团长。

  说到吴锁柱和吴狗蛋,还须交代一下吴姓家族来赵荣海屯的历史。吴姓家族最先落户到赵荣海屯的先祖叫吴守义。吴守义也是从山东逃荒来到关东的饥民。他只比赵荣海玩来了一年,可以说是落户到赵荣海屯的第二人。吴守义来自山东聊城,是夫妻俩带着三个儿子一起来闯关东的。吴守义夫妻俩初到松嫩平原,也是和赵荣海一样给刘姓地主耪青。几年下来,夫妻俩的家业也小有光景。和赵荣海不一样的是,吴姓家族的人丁特旺,几乎那辈都是儿孙满堂。子女多了,难免就会有不肖子孙。所以流传到和赵家富平辈的这一代,吴姓家族除了有几户还保留有祖上遗传下来的十几晌田产外,其余的几乎都沦为佃农。而吴锁柱的爹吴玉民正是赵家的佃户。满洲国康德5年的夏天,刚刚年满18岁的吴锁柱因为“攀墙头”(旧社会把与寡妇私通叫攀墙头)的丑事败露,致使寡居的婶娘不堪蒙羞而吞下大烟膏殒命。吴锁柱被婶娘的几个叔伯兄弟绑在屯头的老榆树下,鞭笞得一身伤痕后欲送官法办。还是赵家富的爷爷赵禄成出面说服了吴锁柱婶娘的几个叔伯兄弟,并由赵家出钱安葬了吴锁柱的婶娘。才把这件事平息下来。那年头,私不举官不究。而吴狗蛋则正是吴锁柱死去的婶娘的遗孤。娘死的时候,狗蛋还不到8岁,论辈分他和吴锁柱还是叔伯兄弟。后来吴狗蛋就成了吃百家饭的一个孤儿。赵禄成让吴玉民负责收养吴狗蛋,每年在吴玉民的地租里减收半石谷作为吴玉民赡养吴狗蛋的口粮。这些都是赵禄成和婶娘的几个叔伯兄弟协商达成的。细论起来,吴锁柱和吴狗蛋俩人都还欠着赵家的人情呢。所以,在赵荣海屯开展土改运动的前期,赵家富家的境况还算是好过些。

  那段时间里,在冷雪梅的主持下,也召开过几次斗争地主的控诉大会,开会时也把老地主赵家富押到台上来,让受到赵家剥削和压迫的贫雇农上台诉苦。但因为赵家本来就是好施乐善之家,到了歉年还开粥锅周济乡邻,本来就没有民愤,所以这样的控诉大会常常就是走走过场。

  有一次,在斗争老地主赵家富的控诉大会上,冷雪梅点名让贫协主任刘长河上台控诉。刘长河推辞不过,只好就用像在村头老榆树下对乡邻们讲故事时的口吻说道:“|在老地主赵家富家干活,那真是叫“狠”啊!这个老地主自己就像个牛犊子似的,干起活来不要命,害的我们这些做伙计的也不得不多干活。可话又说回来,那活儿是累了点,可工钱、伙食那也是没说的。不仅工钱比别家高出一成,那伙食也是粘豆包,猪肉炖粉条子管够造……”

  刘长河讲到这里,主持会议的冷雪梅显然听得不是味,便打断刘长河说:“你不要总说这件事,说点别的,说那些具体事例,彻底揭发地主阶级剥削压榨贫苦百姓的事实。”

  “别的?剥削压榨贫苦百姓的事实?”刘长河正绘声绘气地讲述,猛然被打断,还真有点猝不及防,他眼珠一转,马上就说:“好!好!我就来彻底揭发老地主赵家富欺诈贫苦百姓的事实。”

  刘长河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悄静,上百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刘长河,不知道他能彻底揭发出来些什么老地主赵家富欺诈贫苦百姓的事实。刘长河的话锋一转,依然绘声绘气地说道:“要说赵家富啊!这个老地主也确实是奸诈加抠门。不说别个,就说说他每到歉年开粥锅吧,他每年开粥锅用的粮食都是他压仓底陈谷,而新粮他自己家人都舍不得吃的。我在他家抗了十几年活,他自己家人除了过年、过节、夏收和秋收也和伙计们一道吃点细粮之外,一年四季都是玉米面馍和大碴粥可劲造,很少见他家吃点荤腥的。那么新谷打下来都干什么去了呢?每年的新谷下来都又去压仓底了。我还给大家伙透露个老地主的秘密,每年新谷下来,颗粒最饱满的都让他精心地选去做第二年的谷种了。你们知道老地主家的田里为啥每年都能比别人家多打一成粮么?就是他家的谷种绝对是最好的。老地主家的谷种每年不知道要用粗筛筛选多少遍呢。那些颗粒不饱满的陈谷都熬粥喝了。而且老地主赵家富的种田秘诀从来不传授给别家,这不是奸诈么?……”

  刘长河的话还没有讲完,台下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主持会议的冷雪梅再想喝止,可台下的很多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一个严肃的斗争大会也只好这样草草就收场了。

  尽管在赵荣海屯土改运动的初期,赵家富几乎就没有受到过一次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但他的抵触情绪也是蛮大的。只在刘老先生的学堂里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的赵家富怎么能够理解“剥削、压迫、阶级、不劳而获、剩余价值”这些词汇中深奥的大道理呢?他的脑壳里就是拗不过这个理:自家祖传的两百多晌土地,那是他赵家几代人汗珠儿摔八瓣才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剥削来的呢?说什么不劳而获?他赵家那辈人不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他自己干起活来足可顶两个成年伙计,这叫不劳而获么?

  赵家富这种强烈的抵触情绪还是能从他的行为里表现出来的。土改运动开始不久,土改工作队和贫协就勒令赵家富把他家的地契交出来。可赵家富就是死扛着不肯上缴。逼急了,他就撒谎说被他早就烧掉了。他执拗地认为,这些盖着满洲帝国鲜红印章的纸片片,就是他的命根根,交出了地契,那就等于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死活不肯上缴。他宁可把这些纸片隐藏起来,那怕因此受到一顿顿暴打,也只字不肯透露他把地契藏在哪了。好在土改运动初期,屯里当权的就是刘长河几位,实在逼问不出,也就算了。反正土地明摆在那,这是赵家富藏不起来的。赵荣海屯的另一位地主刘善举就比赵家富开明多了,因为能主动上缴全部地契,所以他的学堂在土改运动开展期间也没有停办。屯里的娃娃们照旧去刘老先生家念三字经、百家姓。工作队队长冷雪梅对此也未加制止。所以刘老先生受到的礼遇要比赵家富“体面”多了。

  有一天,在屯头的那颗老榆树下,刘善举刘老先生遇到了赵家富,老先生四窥无人,便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一边悄声言道:“世侄啊!我有几句话忠告,天命不可违,民心不可欺,浮财身外物,祸福未可知。”刘老先生说完,仰面而去,一副世外高人的神情,这让赵家富的内心感动不已。

  然而,赵家富苟且偷安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吴强胜回到赵荣海屯,他就大祸临头了。

  吴强胜在赵荣海屯也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早些年,吴强胜家还是赵荣海屯的一户殷实人家。在吴强胜的爷爷吴玉田那辈,他家还有几十晌土地,可到了吴强胜爹爹吴福仁手里就败落了。吴福仁夫妻俩都是烟民,没有几年,这几十晌地都吹成大烟泡抽光了。吴强胜家从此变得一贫如洗。自小也过过衣食无忧生活的吴强胜天生就不是种田的坯子。他那里能过得惯这种吃上顿没下顿的穷日子。所以,年方17岁的吴强胜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几年之后,他返回赵荣海屯时,已是一个骑洋马使盒子枪的响马了。原来,吴强胜从家里出走后,在克山投靠了“海东青”绺子。他此番回赵荣海屯来探望父母,哪料想,他的父母早在他离家的第二年就因没钱再买烟土,冻死在荒郊野外了。那两副薄薄的棺材,还是赵家出钱买的,这才让吴强胜的父母入土为安。此时的吴强胜已经是“海东青”绺子的三当家了。俗话说,“强人护三屯 ,好狗护三邻”吴强胜既是赵荣海屯走出来的响马,他理所当然地就担当了护三屯的强人了。吴强胜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又建起了一个宅院,娶了老婆也生了娃。在赵荣海屯也算有了自己的窝地。他向屯里的乡邻允诺,只要赵荣海屯每年给“海东青”绺子十石米外加两头肥猪的岁贡。“海东青”绺子将能保障赵荣海屯此后不会再受到其他绺子的骚扰。在兵荒马乱的岁月,这是乡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作为赵荣海屯首户的赵家 对此议更是举双手赞同。此后的十几年间,赵荣海屯的乡民们除了向满洲国按岁纳粮之外,还要暗中向“海东青”绺子 进奉岁贡,这是村民们心知肚明的事情。“海东青”绺子是海伦、百泉、克山几县一股有名的绺子,在江湖上的名头也确实很响亮。有“海东青”佑护着,赵荣海屯这十几年间也确实没有受到其他绺子的骚扰。而吴强胜的行踪也飘忽不定。在赵荣海屯他也有妻室儿女,但一年四季,屯里人则很少见到他能在村里呆上几天的。据说“海东青”绺子 也隶属于东北抗日联军。他们也打日本鬼子。但只不过没有杨靖宇和赵尚志等领导的抗日联军有名气罢了。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东北抗日联军有了分化,有加入国军战斗序列的,这些绺子就成了林海雪原那部小说里描绘的谢文东和座山雕这样的土匪了。而吴强胜隶属的“海东青”这股绺子显然是分化到共军的序列里来了。因此“海东青”这股绺子就不会叫“反共挺进军”了,而成了隶属中共北安军区管辖的独立二团三营了。吴强胜则担任二团三营七连连长。吴强胜是在解放泰安的战役中右腿股骨被子弹击伤,因此无法继续在部队服役,才转业回到了地方。

  似吴强胜这样有光荣革命履历的人转业回到赵荣海屯,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村民了。吴强胜回到赵荣海屯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取代了刘长河担任了赵荣海屯的第二任贫协主任。从此赵家富的厄运开始了。

  虽然赵家富顽固地没有交出地契,但这丝毫不影响土改运动的进程。赵家的两百多晌土地,还是全部没收分给了赵荣海屯的贫雇农了。不仅仅是土地,连赵家富刚刚新建起的宅院,十几匹马,四头耕牛,还有农具、粮食甚至谷种都通通被共产了。赵家富家三口人被驱赶到西厢房一间原来用于置放农具的小屋里居住,而四间正房则成了贫协主任吴强胜的家了。东厢房原来刘长河居住的长工屋,因为刘长河是雇农,所以还归刘长河居住。在吴强胜领导下的土改甚至比冷雪梅领导的土改更干脆彻底,这回连刘善举这个开明地主也未能幸免。刘老先生的学堂也停办了,刘善举一家老少三代10口人被迁居到民兵队长吴锁柱家的旧房子里居住。刘老先生的学堂则成了贫雇农协会的办公室了。而冷雪梅的土改工作队也胜利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冷雪梅就任华光乡(那时叫区)的区委书记,到华光镇去走马上任了。

  土改后的赵荣海屯马上就掀起了另一场更迫切的政治运动。那就是征兵。“放手发动群众,壮大民主力量”,这是共产党的主要领导者毛泽东在多年以前就写在他“红宝书”上的经典名句了。况且,赵荣海屯的穷棒子们刚刚得到了伟大的土改运动的实惠。地主老财赵家富的田产、房屋、牛马、农具和粮食都被持枪的新政权缴获过来了,这革命的胜利成果也需要人来保卫不是么?但是赵荣海屯的穷棒子们却很难用“感恩图报”这样的高尚词汇来形容。他们瓜分了地主老财赵家富的田产、房屋、牛马、农具和粮食之后。心里想着的就是“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对眼下大张旗鼓的征兵运动就显得极端的不热心了。那时节,国共两党的内战一触即发,赵荣海屯的穷棒子们虽然识字不多,但他们再愚钝,也知道当了兵就要上战场去打仗,而打仗就一定会死人的。那子弹可是没长眼睛的。自己报名参军上了战场,万一那颗没长眼睛的子弹撞到了自己的身上,那还会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么?

  所以,尽管冷雪梅区委书记把“参军光荣”的宣传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动员会开了一遭又一遭,赵荣海屯的穷棒子们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报名去参军。县委按照上级党委下达的指标,百泉县至少要征招1000名新兵。这个数额可以组建一个缺额的步兵团。县委给华光区的征兵指标是120名,华光区现在散散落落的村庄也就只有十几个,而这个赵荣海屯又是个较大的村庄,人口有七八百人,适龄的青壮年也有百十个,这个屯里至少也该有十几个人去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吧?可现在开会动员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却连一个主动报名的人也没有,这让她这个区委书记怎么向上级交待呢?共产党一向可是最善于宣传的,动员或者叫蛊惑百姓,那可是共产党最拿手的绝活啊!可这招现在怎么就不灵了呢?共产党攻击诋毁国民党的扩军手段是“抓壮丁”所以共产党不能像国民党一样去“抓壮丁”。那么怎么来完成党交给的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呢?冷雪梅几乎都要愁死了。

  看到区委书记冷雪梅愁眉苦脸的神情,赵荣海屯的贫协主任吴强胜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得意,他觉得彰显自己能力的机会来了。他大言不惭地对冷雪梅说道:“冷书记,您甭着急,不就是十几个壮丁么?我有办法完成这项指标。”

  “你有办法?”冷雪梅像溺水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她眼神一亮,急切地说道:“快说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么?”吴强胜故弄玄虚,“这个事也要恩威并举。”

  “恩威并举?”冷雪梅沉吟道:“你大概不会是让我也拿枪去抓十几个壮丁吧?”

  “怎么会呢?”吴强胜站起来走到冷雪梅身边,附在冷雪梅的耳畔,小声嘀咕了大约有两三分钟。

  冷雪梅扬起脸,瞪大了眼睛问:“这招行么?”

  吴强胜诡秘地笑了笑说:“我这招百试百爽,没有不灵验的。你就按照我说的办法来试试嘛!”

  冷雪梅的脸色终于阴转晴了。她露出笑颜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如果这次完成了县委下达的指标,我给你记头功。并且要把你的这个绝招向全县、全军区推广。”

  冷雪梅和吴强胜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第二天下午,赵荣海屯的30名适龄青壮年被召集到贫协的办公室开征兵动员会。这30名适龄青壮年是冷雪梅和吴强胜两人经过一个上午仔细斟酌才敲定下来的。这其间还包括了赵荣海屯现任的民兵队长吴锁柱。这次动员会的会址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选在刘善举家的那个学堂里。而是设在了赵家富家的东厢房里。这个东厢房原来就是刘长河居住的长工屋,这整整3大间东厢房,中间没有隔壁,只是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通铺,这是赵家富在搭建时就考虑到的:如果到了夏收秋收大忙季节,雇来的伙计们就都在东厢房里统一吃住,这即能节省时间,也让伙计们能得到充分休息。这十几米长的大通铺其实就是一面大火炕,既能在大忙季节做伙计们的宿舍,也可以用来烘干受潮的谷物,其实这是一举多得的事,这样的事也只有精于算计的老地主赵家富才能构想出来。但老地主赵家富可是万万想象不到,这面大火炕如今却能被派上更新的用场。

  这30名适龄青壮年被召集来时,心中都在暗自盘算,不就是征兵动员会么?反正死猪是不怕开水烫的。任凭她冷书记口吐莲花,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们就是闷头不吭声。她也不能用绳绑着咱去当兵是不是?这些人都铁了心,谁也不想去“光荣”地当炮灰,毕竟自己的命可比“光荣|”更值得珍惜。

  征兵动员会按时举行了,30名适龄青壮年都被指令坐在了那面大火炕上。但这次冷书记没有像前几次开征兵动员会时那样,用光荣来启迪这些“死猪”。她的一番开场白,倒像是很有杀伤力的一次冲锋。她用异常冷峻的口气说:“我们共产党人讲政策,但更讲纪律!毛主席早就说过:‘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们现在只是一名普通老百姓,但你们一旦穿上了军装,那你们就是一名战士了。如果成了战士,那就不允许当逃兵!你们如果当了兵以后,千万不要动逃跑的念头,共产党的军队对逃兵也是绝不姑息的!共产党抓到逃兵也是格杀勿论的!今天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我就不多讲了,就是一句话,谁想通了报名参军,就从炕上站起来,想不通就继续坐着想。共产党讲自愿,从来不会像国民党那样来抓壮丁。”

  冷雪梅讲完了这番话,坐在炕上的30名适龄青壮年面面相觑,但没有一个敢搭腔的。这时吴强胜也开始做动员了。他面带微笑说:“我知道咱赵荣海屯的老少爷们一个个都不是孬种,我在这里先给大家交个底,主动报名参军的,那是光荣。他家的地,将来有贫协组织村里人帮助代耕,而且免除一切赋税。但你们一旦主动报名参了军,这可是绝对不容许反悔的。就像冷书记刚才讲的那样,谁报名参了军,然后抽孔子开了小差,就算你能逃回到咱屯来,我也是一律要抓起来押送给区里的,我是绝对不会担包庇逃兵这个罪名的。我也知道咱屯的老少爷们一个个都脸皮儿薄,当着我和冷书记的面谁也不想开口言声是不?这样吧,都不用直说,想通了就从炕上站起来。我讲完了,我就和冷书记退出这间屋子,我们就在我家正房里等,你们那个想好了,站起来主动报名,就到正房里去见我们,我再补充一句,那就是每个报名参军的,屯里贫协就奖励他家两斗高梁,立马就兑现,决不食言!”

  吴强胜说完了这番话,就一摆手和冷雪梅一起退出了东厢房。东厢房里则由几个虎视眈眈挎着盒子枪的区小队的队员们把守着了。

  坐在炕上的30名适龄青壮年何曾见识过这等场面啊!但他们开始时还体察不到其间的奥妙。可没有过上一个时辰,他们一个个地就真坐不住了。

  为什么呢?因为东厢房里的那面火炕那天烧得可实在是太热了。

  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见东厢房里坐在地上长条桌子旁观察的那个区小队的小队长高声喝道:“好,吴苦娃!第一个!”

  原来这个叫吴苦娃的小伙子的屁股都几乎被热炕烫熟了,他只好站起来,这样就成了赵荣海屯第一个报名参军的“勇士”了。就这样,还不到三个时辰,东厢房里30名适龄青壮年就有一半站起来“报名参军”了。而剩下的另一半也如坐针毡,或翘起屁股或踮起脚,而屋内区小队队员还在严声厉喝“都坐下!都坐下!谁再翘屁股以站起来论处!”吓得那另一半就又赶忙坐下了。这时,吴强胜见已经超额完成了指标,尤其是看到吴锁柱也入了瓮。便向冷雪梅提议道:“冷书记,我看今天的动员会可以结束了,我们屯的民兵不是也需要补充力量么?”冷雪梅本来还想多动员出几个,可她见吴强胜已经说这话了,便点头应允。她和吴强胜来到东厢房,对剩下的那另一半说:“好了,今天的动员会到此为止,但是你们记住,回去后谁也不可以乱嚼舌头。那个敢造谣惑众,以反革命论处!”

  这几个老少爷们那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他们像得了大赦令一样,赶紧捂着屁股走人了,恐怕下次冷书记再召集征兵动员会,他们得在屁股底下先填上张牛皮才敢来开会的。

  而站起来“报名参军”的吴锁柱等15人却没有被冷书记这样爽快地放回去。在正房里间里同样被几个持枪的区小队队员管束着的这15个人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冷书记的发落。但有了精心准备的冷书记显然不会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先是由把门的区小队队员抱进来15套早就预备好了的军装,催促他们一个个都赶紧换上。等他们都换好了军装,冷雪梅才把这15个人叫到庭院里训话。她严肃地说:“你们现在穿上了这身军装,你们就不是老百姓,而是一名战士了。要牢记着我在动员会开头时讲过的话,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们现在就要去华光镇报到。但报完到以后,还会带你们回来的,那时你们就可以体面地与家人告别,屯里还要给你们戴大红花,开欢送会。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而这时候,吴强胜则正安排人把该给每家的两斗高粱送过去呢。

  此后的事情冷雪梅确实是没有欺骗这15位老少爷们。当天夜晚他们就在持枪的区小队队员武装护送下,赶到中共北安军区设在华光镇的一个新兵营报了到。那15套军装正是冷雪梅预先从那个新兵营借来的。3天以后,也是冷雪梅和新兵营的一个连长带着这15位光荣参军的老少爷们回到了赵荣海屯。也确实是给每人都戴上了大红花,屯里也隆重地召开了欢送会。但值得交代的是,赵荣海屯这15位光荣参军的老少爷们,几年之后,除了在淮海战役被打断了一条腿的吴狗蛋光荣地转业了。后来还担任了赵荣海屯的党支部委员。其余的14位就永远地“光荣”了。他们的“光荣”还包括每家都得到了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

  而吴强胜之所以要把吴锁柱这个民兵队长也按在热炕上烫屁股,则是因为吴锁柱对老地主赵家富总是“狠”不起来,搬走了吴锁柱这块石头,在赵荣海屯他吴强胜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完成了这样艰巨的征兵任务,区委书记冷雪梅的心情显然特好。那天开完了欢送会以后,冷雪梅转脸问吴强胜:“哎!老吴,你的高招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招可真灵!我要把你的这个绝招向全区、全县乃至全军区推广。”

  吴强胜笑呵呵地答道:“您想听么?那我就告诉您。我的这招哇,还是从海东青海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呢。没有这招,海老爷子怎么能从哪些视财如命的铁公鸡身上拔毛呢!”

  “哦,是这样?”冷雪梅豁然大悟了。至于后来冷雪梅有没有把她向吴强胜学来的这一高招向全区、全县乃至全军区推广,这就不得而知了。

  征兵运动的高潮过后,赵荣海屯又迎来了另一波土改运动的高潮。这时国共两党的内战已经在关里关外打得如火如荼了。战争不仅仅需要兵员,而且还需要强大的财源来支撑。这就是掀起另一波土改运动高潮的因由。这时的赵荣海屯已经是吴强胜说一不二的一统天下了。赵荣海屯新上任的民兵队长叫吴疤瘌。这个吴疤瘌追随吴强胜多年,本来就是吴强胜的一个马弁,当年海东青绺子整体被收编为北安军区独立三团二营。吴疤瘌没有随绺子去收编,就是因为他受吴强胜的指使,把吴强胜在山寨里多年积攒的金银细软潜送回赵荣海屯收藏。才没有随队被收编。而吴强胜之所以要搞掉吴锁柱这个民兵队长,就是为给吴疤瘌腾出这个位置。吴疤瘌不仅是吴强胜的心腹,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一双三角眼,头上没有几根毛发,动手打人眼睛从来都不会眨一眨。所以赵荣海屯的村民们几乎都忘了他的尊姓大名了,都叫他吴疤瘌。

  这次掀起的另一波土改运动高潮是,由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深入到追缴地主阶级藏匿的浮财了。而必须追缴的是那些硬通货,即金银首饰、银元,钞票及珠宝字画。一句话,凡是值钱的物件都在追缴之列。包狐皮大衣,银质的鼻烟壶和镶了金线的绣花鞋等贵重衣物。因为共产主义是不承认私有权的。掌握了政权的革命者有权占有一切胜利果实。就像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同志对向他询问真理的那位富农所言称的那样:“你不给,我就强迫你给,你若反抗,我就消灭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真理!”

  赵荣海屯里能得到这一条真理普照的当然只有两家人了。那就是赵家富和刘善举了。刘善举已是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了,他早就劝诫赵家富“浮财身外物”他当然不会顽固地对抗吴疤瘌的皮鞭和拳头。早早地就把自家的浮财上缴了。而赵家富却是个爱财不惜命的主儿。所以吴疤瘌们就得像挤牙膏一样,用铁拳和皮鞭去挤。即便这样,吴疤瘌们还是收获不丰。按说这赵家富家比刘善举家更有钱吧?赵家的家业几乎是刘家的两倍,可追缴的浮财还不及刘家的一半,这怎么可能呢?所以必须加大对老地主赵家富的打击力度。就这样,在吴强胜的指使下,吴疤瘌们是三天两头就要把赵家富拉出去挤一遍牙膏。老地主赵家富终于撑不住了,还是缴出了一些浮财的,诸如秀姑结婚时,赵家富为她置办的银手镯,还有赵宝财满百日时,赵家富特地托人从哈尔滨为宝贝儿子买回来的银质连心锁。但是只有这些白色的硬通货,而金灿灿的硬通货。这个老东西就是一点也不肯吐出来。(其实赵家根本就没有,在赵家富的眼里,秀姑带上副银手镯就已经够奢侈了)

  连日来对赵家富挤牙膏,再强壮的汉子也撑不住啊!在1947年春节将临的前几天,吴强胜恍然记得赵家富的爷爷赵禄成曾有一件猞猁皮大氅,听人说,那年赵禄成回山东老家时穿的就是这件大氅。可这件贵重的衣物至今还没有收缴上来。于是,吴强胜便叫吴疤瘌们再把赵家富拉出去挤一遍牙膏。

  那是1947年春节将临的前三天,吴疤瘌们是在吃完了晚饭后,到住在西厢房的赵家把赵家富拉出去的。(吴疤瘌选择挤牙膏的时间从来都是在晚上)吴疤瘌们具体把赵家富拉到了那里?后来又都发生了什么?这赵家人一无所知。只是在第二天的凌晨,赵家富被几个民兵抬了回来,放在了庭院里。吴疤瘌只在西厢房门外喊了一句:“赵家富家里的,我们把老东西送回来了,你把他弄到屋里去吧!”秀姑闻声赶紧开门出来,在两个民兵的帮助下,才把赵家富抬到屋内的炕上。可这时的赵家富已是奄奄一息了。吴疤瘌和民兵们把赵家富撂在炕上,就都走了。秀姑撩开丈夫的衣衫,只见到满身青紫,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了。赵家富也只有一息尚存,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而刚刚6岁的赵宝财,只能畏缩地躲在炕梢的角落里,是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了……

  两天以后,也就是在除夕夜,刚刚50岁出头的赵家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赵荣海屯别人家都在喜庆地欢度除夕的时刻,秀姑和她的儿子赵宝财则只能扑在赵家富逐渐僵硬了的尸体上低声泣咽,甚至不敢放声痛哭。那揪心的一幕,被赵宝财刻骨铭心地记下了,那一刻,是赵宝财来到这个人世上6年零3个月的最后一天……


三、赵宝财的童年

2014年01月26日

  赵宝财的童年应该是以他来到世上6年零3个月做界限划分成两个阶段的。说是两个阶段也不算精准。说是两重天才是最恰切的。在他六岁之前,他是骑在慈父颈上的宝贝儿子;(赵家富在被拉出去挤牙膏时,回到家后,唯一的宽慰也就是把小宝财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在西厢房并不宽敞的屋内走几圈)而在慈父撇下了他们孤儿寡母撒手人寰之后,赵宝财就成了只能躲在慈母秀姑羽翼下的一只受伤的小鸟。可慈母秀姑的羽翼太单薄了,这单薄的羽翼几乎完全不能为这只受伤的小鸟遮蔽无情的风雨。所以这只小鸟只能一次再一次地受伤,以至于在一颗幼小的心灵里铭刻下了永生永世也磨灭不掉的伤痕……

  赵家富过世之后,年仅26岁的秀姑就成了赵荣海屯上了另册的“阶级敌人”,既是屯里阶级斗争的一个活靶子,也是屯里唯一的一位年轻寡居的地主婆。屯里若是召开批斗“阶级敌人”的群众大会,站在刘善举身边的那个人必定就是秀姑了。好在这样的群众大会并不经常召开,只是当县里和区里下达了指示:“要警惕阶级敌人心不死,要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地”的时候才做做样子迎合上级的。

  此时的赵荣海屯已经绝对是吴强胜的一统江山了。吴强胜不仅是赵荣海屯的贫协主任,而且还成了赵荣海屯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在赵荣海屯,吴强胜要是咳漱一声,连屯头的老榆树都是要颤抖的。他说一不二,言出法随,赵荣海屯里是没有什么人敢不听吴支书的旨意的。

  那天赵家富咽了气之后,吴强胜发了慈悲之心,让贫协的人帮秀姑草草地料理了丧事。曾是赵荣海屯首富的赵家富死了,连一口棺材也没有得到。尸身是用一领炕席裹起来埋掉的。就埋在了离赵荣海屯5里远的乱死岗上了。秀姑哀求吴强胜准许给赵荣海的坟头立个木牌,也好让赵宝财长大以后有个祭祖的方位。可吴强胜一口回绝了。他训斥秀姑说:“怎么?你还想让儿子牢记着这阶级仇恨吗?别说木牌,就是连坟堆也不许有!明天我就让人去把那个坟堆给抹平。我这已经够仁慈了。”秀姑不敢再争辩,强忍眼泪低头跑回西厢房里。回到屋里,她把小宝财紧紧地搂在怀里,娘俩儿低声泣咽,凄凉之状,令人不堪视听……

  赵家富去世后不到一个星期,吴强胜把秀姑叫到了正房里,很严肃地对秀姑说:“按照政策,像你这样的地主婆姨,是必须接受劳动改造的。我看你孤儿寡母的也挺不容易,就不安排你下田去劳作了。今后你就帮我家做些杂活,做做饭,洗洗衣服。我家碗边掉下的饭粒也足够你们娘俩保命了。但对外人不许说三道四的。听清了么?”秀姑只能唯唯诺诺,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样?她只能屈从命运的安排,从此她就变相地沦为了吴强胜家的仆妇。

  吴强胜家共有4口人。吴强胜的老婆叫窦越娥,是离赵荣海屯30里远的窦家油坊屯里窦老四的三姑娘。当年吴强胜是怎么把窦老四的三姑娘娶到手的,这就没法考究了。其实窦越娥只能算是吴强胜的偏房。当年吴强胜在海东青的绺子里当三当家的时候,还有一个压寨夫人。这个压寨夫人叫王月仙,是海东青的干女儿,吴强胜就是因为娶了王月仙才当上了海东青绺子里的三当家。可这个正房王月仙却没有为吴强胜生下一儿半女。而且王月仙在海东青执意要接受共党收编的时刻,却没有和干爹和丈夫站在一边,而是和海东青的二当家的刘大彪一起带着几个心腹投国军去了。据说刘大彪和王月仙后来随老蒋一起溃逃到台湾去了。至于王月仙后来有没有给刘大彪生男育女,这也没有办法考证了。但吴强胜的偏房窦越娥却实实在在地为吴强胜生育了一双儿女。吴强胜的儿子叫虎仔,虎仔比赵宝财才大一岁,但个头足足比赵宝财高出半个脑袋。吴强胜的女儿叫英莲,比赵宝财小9个月,这时是个刚刚满6岁的细妹子。窦越娥也是敦厚人家的女儿,她虽然对丈夫是百依百顺,但心还是挺善良的。窦越娥的内心里对秀姑母子也充满了同情,这样秀姑母子的日子还好熬些。

  秀姑虽然每日必须到吴家厨房里去为吴家四口一天做两顿饭。但她是不可以和吴家人一起吃饭的。她做完吴家人的饭还要回到西厢房为小宝财做饭,然后娘俩就在西厢房里吃。而吴家四口人则是在正房的厅堂里吃饭。

  娘为吴家人做饭的时候,小宝财常常会悄悄地溜进吴家厨房。看着娘淘米洗菜,有时候,灶里的柴草燃完了,小宝财还能到院子里柴草跺上去为娘抱回来一抱玉米棵子。做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回报的。有几次娘为吴家煮肉炖鸡时,四窥无人,便会从锅里捞出一块肉,让小宝财拿回西厢房去吃。才不到7岁的小宝财可精着呢,每次他接过娘用片白菜叶包好的东西,都是用衣襟盖着,然后一溜小跑回到西厢房,先掩好门,才狼吞虎咽地把娘给东西吃到肚子里。这样的事情有过许多次了。不巧,有一天娘又用片白菜叶包好了一只鸡腿给了他,他刚跑出吴家厨房,在庭院里就被虎仔给截住了。 虎仔问:“你衣服下藏了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小宝财当然不肯。虎仔上前一下子就把小宝财推倒在地上,然后骑在小宝财身体上去抢夺他衣襟下掩藏的东西,并大声嚷道:“娘!快出来,小宝财偷了咱家的东西!”两个孩子在庭院里吵架,大人们当然就要都赶过来了。幸运的是那天吴强胜并没有在家。窦越娥和秀姑俩人都赶过来了,这时虎仔已经把小宝财衣襟下的东西抢到手了,那是一只油乎乎的鸡腿。

  虎仔对窦越娥说:“娘,你看,这是小宝财偷咱家的鸡腿!”

  窦越娥一把夺过虎仔手里的鸡腿,然后把鸡腿塞到小宝财手里。训斥虎仔说:“你别瞎说!这鸡腿是娘送给小宝财吃的!”然后她扯着虎仔的手回屋了。

  这件事后来还是被吴强胜知道了。有一天,吴强胜又把秀姑叫到了正房里,当着窦越娥的面对秀姑说:“我之所以叫你在我家干点杂活,而没有叫你和刘善举家的姑娘媳妇们一样下田劳动,就是可怜你们孤儿寡母。你要感恩图报,今后手脚要干净点,一只鸡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给孩子吃就让他大大方方地吃,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秀姑当时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羞惭得几乎无地自容了。她捂着脸跑回西厢房,扑到炕上就忍不住泪如雨注。而小宝财则像一头受了伤的羔羊,他依偎在娘的身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娘了。秀姑哭罢,坐起来抹一把眼泪,然后用双手揪住小宝财的肩膀,叮嘱道:“孩子,你记住,今后娘到吴家厨房去做饭的时候,你绝对不可以再去了,你就老实呆在屋里,等娘回来给你做饭。你能记住么?”小宝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以后,小宝财真的记住了娘的叮嘱,再也没有踏进吴家厨房半步。而娘也再不会给他带回一点点吃的东西了。娘俩每日就以玉米馍和大碴子粥度日,整整半年多,娘俩几乎就没有见过一点荤腥,小宝财甚至是连肉和鸡腿是什么滋味都不再记得了。到了1948年的春节,小宝财就满八岁了。在除夕的前一天,窦越娥挎着一个篮子来到西厢房,篮子里装着一方猪肉,还有十几个鸡蛋和一条咸鱼。窦越娥的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小袋面粉。她进得屋来,笑呵呵地对秀姑说:“马上就到大年三十了,你们娘俩苦熬一年了,过年总得吃顿饺子吧?这不,肉和面我给你送过来了。你就在这屋里包吧,过年这几天,你也不用去上房做饭了。你也好好歇几天,你们娘俩也乐乐呵呵地过个年吧。”

  秀姑见此,推辞说:“穷人还有什么年节的,能不饿死就感激老天爷了,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窦越娥见秀姑这样说,便把话说得更明白了:“妹子,你不用心里不踏实,这不是我自作主张,是虎仔他爹让我送过来的,我也就是在这篮子里多装了十几个鸡蛋。老牛老马也有个年节,总不能让小宝财过年连个饺子也吃不到嘴吧?”秀姑见窦越娥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就不好再推辞了。

  窦越娥走了,秀姑和小宝财娘俩就开始包饺子。秀姑把那一方猪肉都剁成了肉馅,又连剁了几颗大白菜。和了整整一盆饺子馅。直到把窦越娥送来的一小袋面粉都包完了,饺子馅还剩下小半盆。秀姑说:“剩下馅不怕,娘就用这剩下的馅给你做玉米面锅贴。包好的饺子咱先冻起来,等到了年三十娘再给你煮了吃。”

  到了年三十的夜晚,娘真的给小宝财煮好了整整一大海碗饺子。饺子煮好了,娘却不让小宝财吃,馋得小宝财都只咽口水了。娘说:“等等,再等等。”

  一直等到屯子里四处爆响了送除夕的鞭炮声,娘才把这碗饺子端到炕桌上,大海碗旁还用另外一只碗盛满了清水。娘悄声对小宝财说:“来,儿子,先给你爹磕几个头,祝他在阴界里过年也能吃上一碗饺子,让他在阴界里保佑咱孤儿寡母……”

  秀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哽咽着泪流满面了。小宝财按照娘的吩咐,顺从地跪在炕上,朝炕桌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也扑到娘的怀里哭了起来……

  娘俩哭泣了好半天,秀姑才抬起脸,揩干了眼眶里的泪珠。然后把饺子端到小宝财面前说:“现在你可以吃饺子了。”

  方才见到饺子直流口水的小宝财此刻却变得懂事了,他用手拿起一个饺子却没有送到自己的嘴里,而是把饺子送到了娘的嘴边。他说:“娘,你先吃,你吃了我才吃。”

  秀姑睁大眼睛望着刚满8岁的儿子,融融亲情刹那间就涌上心头。她把饺子咬下一半,把另一半又填在儿子的嘴里,然后说:“你就吃吧,娘是大人了,以前吃过的饺子多了,现在娘已经不喜欢吃饺子了。娘就喜欢吃玉米面锅贴。剩下的那些冻饺子,娘今后每天就给你煮10个,一个都不能多煮。娘看着你能多吃几顿,这是娘最开心的。你要记住,好东西,不能多吃,那些鸡蛋娘今后也是每天只给你煮一个。过日子要懂得细水长流,这可是咱赵家的祖训呢。”

  果然,剩下的那些冻饺子和十几个鸡蛋让小宝财一直享用了半个月才吃完了的。

  冬尽春来,一转眼大地就绿了。在1948年春天,刚满8岁的赵宝财又担当了为吴家割猪草的活计。刚开始出去割猪草的那几天,由妈妈带他来到屯外边的草甸子里,妈妈教他那些是猪爱吃的猪草。也教他辨认几种人可以吃的野菜。像苋菜、刺老芽、老桑芹、山韭菜、广东菜啊!还有灰菜、蕨菜等等。这样每天赵宝财割完了两箩筐猪草,也能为自己家的餐桌上增添几样新鲜的菜蔬。过了年以后,吴强胜对秀姑这娘俩也似乎格外地关照了。不仅让窦秀娥给西厢房送来一罐猪油,时不时的也拣几块豆腐送过来,这样西厢房的餐桌上也就多了些可口的菜肴。有一天吴强胜还把两个半大的鸡雏也送给了秀姑喂养。秀姑对小宝财说:“等过了麦收,这两个鸡雏长大了,就能生蛋了,那时小宝财就可以时常吃上鸡蛋了。”

  刚满8岁的赵宝财成了吴家割猪草的小伙计,而吴家的儿子虎仔却不屑干这些活,他整天就是拿弹弓打鸟啊,或者到屯北边的那条小河里去摸鱼。赵宝财也很想打鸟和到小河里去摸鱼。但他每天要先干完了割猪草的活才能去干这种事。

  有一天,在屯西的野草甸子上,虎仔遇上了在割猪草的小宝财。虎仔手里拿着一只卤好的鸡腿,摇晃着对小宝财说:“这只鸡腿你想不想吃?”

  小宝财望一眼那只肥硕的鸡腿,口水立时就上来了。他自从那次吃过一只鸡腿之后,可是有大半年没有尝到那种滋味了。

  虎仔又故意把那只肥硕的鸡腿送到小宝财的鼻子面前摇晃着说:“你想吃,我就可以送给你。”

  “真的?”小宝财终于禁不住鸡腿的诱惑了。他问道,“你真的要送给我吃?”

  虎仔把鸡腿又缩回来说:“当然是真的,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做我的战马,让我骑一圈。”

  “骑?骑、骑一圈?”小宝财的话都有点结巴了,他问,“在、在哪、哪儿骑一圈啊?”

  虎仔说:“就在这里,你只要让我骑一圈,这只鸡腿就给你吃。”

  小宝财四处望望,见村头没有什么人,便轻声说:“你不是骗我?”

  虎仔赶忙说:“|我爸说过,男子汉的话出口就是丁,狗才会骗你!”

  小宝财听虎仔这样表示,才不犹豫了,他说:“好吧,我就给你当一回马骑,你可不许反悔的。”

  就在这野草甸子上,小宝财匍匐在虎仔面前,虎仔劈腿上马。结果小宝财得到了那只肥硕的鸡腿,而虎仔也得到了跃马扬鞭的快意。

  这场游戏结束之后,虎仔对小宝财说:“今后我还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只要你愿意做我的战马,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为虎仔当了一次战马,小宝财竟没有一丝耻辱感,他竟说:“真的?你可不能骗我,咱俩拉钩。”可怜的小宝财竟伸出了自己黑乎乎的小手。

  “拉钩!”虎仔当然不犹豫,他果断地就和小宝财拉了钩。

  以后这样的游戏,就在两个孩子间重复了许多次。小宝财当然也得到了很多他从未吃过的食物,像白面馍,咸鸭蛋还有山楂糕和棒棒糖。但是再好玩的游戏也有玩腻了时候。有一天,虎仔对小宝财说:“明天你别给我当战马了,你给当战狗好么?我骑上去,用手揪一下你耳朵,你就汪、汪汪!叫几声。这样更好玩。”

  小宝财想了想说:“你让我当你的战狗也行,但你明天要带两个白面馍给我。”小宝财这时想多得到一个白面馍,好带回家去孝敬娘。

  虎仔说:“行,明天我就带两个白面馍给你。”

  第二天,虎仔果然没有食言。小宝财给虎仔当了一次会汪、汪汪!的战狗,也得到了两个白面馍,他自己吃掉一个,另一个他带回家去孝敬娘。

  可是当小宝财把那个白面馍从怀里拿出来孝敬娘的时候,秀姑一脸狐疑,盯住小宝财问:“这?这是哪来的?是你偷……”

  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宝财赶紧为自己辩解,他告诉娘:“不。不是我偷的,是虎仔给我的。”

  “虎仔给你的?”娘显然不相信小宝财的话,追问道,“他为什么给你白面馍?”

  “我给虎仔当战狗,让他骑着我,他一揪我耳朵,我就汪、汪汪!地叫几声,他就给了我两个白面馍,我吃了一个,这个我拿回来孝敬娘。小宝财急忙把实情都吐露出来。

  “什么?”秀姑非常震怒,她一把拨掉了小宝财手里的白面馍,气急地说道。“你让他骑你,给他当什么会汪、汪汪的战狗?你……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气脑之下,秀姑竟扬手扇了小宝财一巴掌。小宝财从来没有见到娘发过这样大的脾气。眼泪一下子就像断了串的珍珠样无声地滚落下来,但他并没有哭出声来。

  秀姑心里不忍了。她把小宝财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半天没有撒开。秀姑眼里的热泪一滴滴地滴落在小宝财的头上,她用手抚摸着小宝财的头,凄然说道:“儿子,你爹在的时候,他常说这句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咱人穷不能志短啊!今后无论虎仔给你什么好吃的东西,你也不能让他骑你了。你能记住娘的话么?”

  小宝财仰脸看着娘,使劲地点了点头。此后,小宝财真的记住了娘的话,任凭虎仔怎么样利诱,他再也不做虎仔的战马战狗了。甚至为了躲避虎仔,他也不去屯西的野草甸子上割猪草了。他只去屯东边的野草甸子割猪草。因为屯东边的野草甸子上,有刘爷爷放牧的羊群。有刘爷爷在,虎仔就不敢强迫小宝财做他的战马。

  刘爷爷就是赵荣海屯的第一任贫协主任刘长河。刘长河自从不再担任赵荣海屯的贫协主任以后,他就改行当了羊倌。赵荣海屯附近荒草甸子比比皆是,所以屯里的农户有条件的几乎每家都养几头羊,这些羊有绵羊、山羊和奶羊不等。绵羊可以产羊毛,山羊可以宰杀食肉,羊皮还有卖个好价钱,奶羊是养羊户更愿意养的品种了。如果说赵荣海屯的半数以上的儿童都是喝羊奶长大的这都不为过。那时节,屯里还没有办合作社。可赵荣海屯放牧羊群,却在满洲国时期就开始合作了。那就是屯里有一个统一的羊倌,负责放牧屯里的羊群。在屯东头有一个很大的羊栏,在满洲国时,由老羊倌刘老倌负责饲养村公所里的公产羊群。而各家各户散养的羊,则由羊倌清晨赶羊群出去放牧时,到各家各户去统领。用屯里的土话叫合群。羊倌傍晚把羊群赶回屯里,也要先在屯里转一圈,把各家各户的羊再送回各家的羊栏。而每年夏收秋收后,各家各户按每头羊一斗谷子外加两升麦子给羊倌做薪奉。这个老规矩还是赵宝财的爷爷赵传林和吴刘两家的族长一起合计定下来的。几十年来这个规矩一直沿袭未改。而老羊倌刘老倌就是刘长河的老爹。刘老倌老了再拿不动牧羊鞭了,由刘长河子承父业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宝财自从成了吴家割猪草的小伙计,也时常来刘爷爷放牧的草甸子割猪草。因此这爷俩也算是忘年交了。在赵荣海屯里,除了亲娘秀姑,刘爷爷算是小宝财最亲近的人了。刘爷爷常把他带来做干粮的白面烙饼掰开与小宝财分享。而且刘爷爷还喜欢讲故事,而小宝财又特爱听刘爷爷讲故事。和刘爷爷一起放羊,乃是小宝财的童年里的最大乐趣。

  其实在赵荣海屯,除了亲娘秀姑和刘爷爷外,还有一个对小宝财很友好的小朋友。那就是吴家的细妹子英莲。1948年的中秋节那天傍晚,小宝财帮刘爷爷把羊群赶回了羊栏后,便背着一箩筐猪草回到吴家大院。他刚把猪草倒进放饲料的仓房里,就见英莲手托着一个纸包进了仓房。英莲把手托着的纸包递给小宝财说:“宝财哥,这是我给你的。”小宝财接过一看,纸包里竟是一块月饼。他刚想张口说话,英莲却把手指贴在嘴上,“嘘”地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甜甜地笑了一下,就扭身跑走了。

  小宝财把这块月饼带回西厢房。亲娘秀姑见小宝财手里拿着一块月饼,便惊诧地问:“这是拿来的?莫不是你又去给虎仔当……”

  小宝财赶忙解释:“不,妈妈。这不是虎仔给的。这是方才在仓房里,英莲妹子给我的。”

  “哦,”秀姑长吁出一口气,便不再追问什么了。小宝财把这块月饼递给妈妈,让妈妈吃。可秀姑笑笑说:“既然是英莲妹子给你的,你就吃吧,这东西可好吃了呢。”

  小宝财咬下了一小块月饼,真是特好吃,但他不舍得把这样好吃的东西一下子吃完。他又咬了一小口,便把大半块月饼又用纸包好了。他把这大半块月饼藏在了后院的谷草跺里,实在馋了,就偷偷跑去轻轻地咬下一口。这大半块月饼他吃了十几天才吃完。

  秋去冬来,眨眼间,苍茫的北国就又到了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了。小宝财不用去割猪草了,刘爷爷也不用再赶着羊群去放牧了。在东北农村,人们把冬闲的季节叫“猫冬”,在这一季节,人们基本都不出门。秋天早就为牲畜们备好了草料。人们只要用铡刀把谷草、麦秸、高粱秸和玉米棵子轧碎就可以喂牲口了。这时节,小宝财最乐意的事就是到羊栏去帮刘爷爷铡草。然后听刘爷爷讲故事。刘爷爷有一肚子故事,小宝财对惨淡人生的所有感知,绝大部分都来源于刘爷爷向他讲述的故事。“猫冬”这个季节,小宝财几乎天天泡在刘爷爷住的羊栏里,中午就在刘爷爷搭在羊栏旁边的那间茅草屋里和刘爷爷一起吃饭,直到天黑了他才回家。那段时间,小宝财发现,似乎吴家人也变得很友好了。不但虎仔不在欺负他了。连吴强胜这只大老虎也变得不怎么可怕了。吴强胜甚至时常到西厢房里来,有时见到小宝财还友善地捏捏他的小鼻子。家里的伙食也有极大的改善,有时候他家的菜碗里也能见到几块肉了。但妈妈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很少见到妈妈有笑脸的时候。

  有一天夜里,小宝财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黑暗中他依稀看到两只反脚板在耸动,而且还有一种喘粗气的声音。小宝财害怕极了,赶紧用被子把自己的头部蒙上了。以后的半个多月中,这样的情形又有过几次,有一次半夜时分,那天外面的月亮很亮。从窗帘缝里透进屋内一点微弱的光亮,小宝财又窥见了那两只反脚板,那是一个大人的脚,但奇怪的是这个大人怎么总是反脚板呢?第二天清晨起床,炕头明明就只躺着妈妈一个人么?那个反脚板的大人怎么不见了呢?懵懂的一颗童心毕竟是十分好奇的。在那天早晨,小宝财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他问妈妈:“妈妈,我昨天夜里明明看到有个反脚板的叔叔在咱家里,可早晨起来,这个反脚板的叔叔怎么就不见了呢?”

  “什么?你说什么?”秀姑非常惊慌,她追问道“你昨晚看到什么了?”

  “我就看到一个反脚板的叔叔在你那边乱动,还像牛犊子一样喘粗气。妈妈这个反脚板叔叔哪去了?早晨怎么就不见人影了呢?”

  “你别瞎问了,这个人死了!”秀姑掩饰内心的惊慌。随口搪塞了一句。

  小宝财听到妈妈这样回答他,便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这个反脚板叔叔会死的,夜里他两条腿像抽了筋似的,不停地在动,我就知道他要死了……”

  秀姑惊慌得都要去堵小宝财的嘴了,她厉声喝道:“你不许乱说,再也不许乱说这个事!”

  秀姑这种声严厉色的神情把小宝财吓着了,他张开的嘴巴都合不上了。他也清晰地看到了妈妈的眼里噙着两颗硕大的泪珠,这泪珠就在眼框里噙着,好久也没有滴落下来……

  在小宝财向妈妈询问反脚板叔叔的事后的第三天,吴强胜把秀姑和小宝财娘俩又叫到正房里,依然是当着窦玉娥的面,对这娘俩说:“我和屯里的几位干部都合计过了,小宝财从今天起就正式成为老羊倌刘长河的帮工了。他的那份口粮今后就拨到老羊倌那里,而且今后屯里每年夏收秋收后还要再给四斗谷子一斗麦子的薪俸。”

  秀姑低着头没有言声,小宝财听到此话可太高兴了。他乐得几乎要蹦起来了,他大声问:“这是真的?”

  吴强胜笑着说:“当然是真的,你今天就可以搬到老羊倌那里去住了。”

  从上房回来,秀姑为小宝财收拾好铺盖卷,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小宝财对娘说:“娘,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秀姑还是没有任何话语,她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回去了。小宝财则像匹脱了缰的小马驹,一溜烟地就跑到老羊倌刘长河的羊栏去了。不谙人事的小宝财真是从心眼里高兴啊!他终于可以不在夜里战战兢兢地窥看“反脚板的叔叔”了。

  这以后,小宝财也时常回来看娘,但从不在家里过夜,娘也时常做些好吃食给他和刘爷爷送过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大半年就过去了。夏收过后,屯里真的发给了小宝财一斗新麦,刘爷爷帮小宝财把麦子到前屯的碾坊兑成面粉。让小宝财把这半口袋面粉都给他娘送回去。刘爷爷还把自己铺了多年的一张绵羊皮褥子撤下来,也让小宝财捎回家,让宝财他娘用这张绵羊皮褥子给小宝财缝制一件羊皮袄。从此小宝财也有了一件冬天御寒暑天遮雨的羊皮大衣了。

  转年开春,赵宝财已经满十岁了。他已经不用刘爷爷护驾,自己一个人就能把羊群赶到草甸子上了。刘爷爷已经年过花甲了,他使用多年的那根牧羊鞭也早就传给赵宝财了。

  1950年端午节那天傍晚,赵宝财怀揣着屯东头的几家养羊户送给他的几个大黄米粽子,赶回家给娘送去,想让娘也尝尝这新鲜粽子。还未进院门,他就听到院内有吵骂声。他推开院门,只见窦玉娥像一头凶狠的母狮子,叉腰堵在西厢房的门口高声叫骂:“你这个该挨千刀的骚地主婆,你给我出来!你勾引我老公,我非撕碎你的烂屄!”

  赵宝财又见到吴强胜也像一头狂怒的豹子一样从正房里冲了出来,他劈头就扇了窦玉娥一个大耳光,然后怒吼道:“快给我滚回去!你个骚娘们,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窦玉娥毕竟是怕吴强胜,只好乖乖地回了上房,上房的门也蹦地一声关死了。这时,赵宝财才来敲自己的房门。可自己家的门也在里面闩得死死的。

  赵宝财唤道:“娘,开门,我是宝财啊!”

  过了许久,秀姑才敢把门打开,她一见到赵宝财,就把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已经初悟人伦的赵宝财不好向娘询问什么,他只能陪娘一起痛哭。娘俩哭了很久,直到临近午夜时分,西厢房里低沉的哭泣声才歇止了。

  秀姑直到自己眼眶里被称之为泪水的液体都流干淌尽了之后,才颓然地抬起头来。她吩咐赵宝财:“儿子,你去把屋门闩好,娘有话对你说。”赵宝财便下地去把屋门紧紧地闩上了。待他转身回到炕边时,见到娘已经把炕梢的一个炕洞扒开了。娘从炕洞里拿出来一个小包裹。

  秀姑把这个小包裹塞到赵宝财的怀里,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儿子,这个包裹里的东西都是你爹留给你的,但是你现在不能看,只能在你长大了以后才能看。现在娘要你跪在娘面前给你爹起个誓。你一定要把这个包裹藏好,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在你长大成人之前,也绝对不可以看这个包裹。现在你就跪下起誓吧。”

  在秀姑瞪大眼睛的注视下,赵宝财跪在了地上,他先郑重磕了三个头,然后,举起握紧的拳头,一字一板地说:“我向爹起誓,我一定照娘吩咐的办,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自己在没有长大之前也绝对不看!”

  赵宝财起完誓,秀姑把儿子拉了起来,她对赵宝财说:“好了,现在你就去把这个包裹带回羊栏藏好,藏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记住这件事连对刘爷爷也不能吐露。你去吧!娘太累了,今晚想独自一人睡一觉。你把包裹藏好,就在羊栏睡吧,不用再回来陪娘了。”

  秀姑把赵宝财悄悄地送出了院门,赵宝财双手紧紧地搂住这包裹,潜回到屯东头的羊栏。刘爷爷已经歇息了,赵宝财把这个小包裹塞到一个腌咸菜的坛子里,然后拿了一把铁锹,在羊栏的角落了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把坛子放在土坑里,然后把土填好了,又抱来一捆谷草把地面上新土的痕迹也遮上了。赵宝财做完了这些,就已经是凌晨了。他疲惫地回到茅草屋,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

  一个刚满10岁的孩子,即使是遇到了最伤心的事情,也丝毫不影响他睡眠的。第二天上午,赵宝财还在酣睡中,就被刘爷爷摇晃着叫醒了。

  “你怎么还在睡觉?你妈妈出事了!你快起来去看看吧!”刘爷爷还没有等赵宝财睁开朦胧的睡眼就急切地说。

  “什么?”赵宝财恍如听到晴天霹雳,一下子眼睛就睁大了,他慌忙爬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就往屯西的家里跑。当他跑到吴家大院时,院里院外都站满了人。人们见他带来,自动为他闪开一条通道,他沿着人群闪开的夹道前行,一眼就看见妈妈直挺挺地躺在一扇门板上,他扑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妈妈!你快醒醒啊!我是宝财,是您的儿子!妈妈!你快醒醒!你就睁开眼看看你儿子吧……”

  任凭赵宝财千呼万唤,秀姑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原来,昨天半夜她把赵宝财支走之后,就悬梁自尽了。今天上午还是窦玉娥最先发现秀姑上吊的。窦玉娥昨天被吴强胜扇了一个大耳光,心中还一直忿忿不平,但她惧怕丈夫,有丈夫在家她便不敢再造次。今天上午吴强胜头脚出了门,她马上就来到西厢房找茬。可是她在门外先骂了几声,屋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便趴在窗缝上向屋里窥看,她一搭眼就看见了屋里吊着个人。窦玉娥惊吓得大喊大叫,叫喊声招引来乡邻。乡邻们踹开了西厢房的房门,七手八脚地把秀姑从吊在房梁的绳索上卸下来,秀姑的身体都僵硬了。

  围观的乡邻们见到赵宝财撕心裂肺地哭嚎,心中不忍,有心肠更软的,眼里也溢出了泪花。赵老蔫的老伴,上前把赵宝财拉起来,她把赵宝财搂在怀里,劝慰道:“孩子,别哭了,你这样哭,会伤了身子的。走,跟大娘先回家,你娘的事乡亲们会帮忙料理的。”

  在场的乡邻们也附声劝慰,赵宝财便被赵大娘领回家了。后来秀姑的丧事也是乡邻们帮忙料理的。所有开销都由屯里公款支付。从此,赵宝财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四丶少男的心

2014年01月26日

  在文革时代,有一部书名叫《少女的心》的手抄本非常流行。在那个时代里,奉行禁欲主义,爱情和性欲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语中所无,只能意会而不能语达的敏感问题。平常人一旦牵连上这个敏感问题,轻则被斥之为小资情调,重则就要顶戴上流氓或坏分子的帽子打入另册,成了“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中的第四类,是被专政的对象了。这是文革时代灭绝人性的最直接的证据。纵观描写文革时代浩如瀚海的华语文学作品,能入微似细地刻画少男少女心态的作品极为鲜见,因此那部最不入流的手抄本就成稀罕物了。

  在姹紫嫣红的世界文学画廊里,歌德的成名之作《少年维特之烦恼》则恰恰是描绘少男心态的。有大师的成名作在先,因此我只能用粗线条来刻画老面兜的少男心态了。

  年方15岁的放羊娃赵宝财仰面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凝视着远方天际间的几朵白云。自从12岁那年他从老羊倌刘长河的手里接过这根牧羊鞭以后,几乎每天都有几个时辰是现在这样的姿态。他身边不远处,是贪婪地啃吃着嫩草的羊群。天际间白云袅袅,太阳光也变得格外温柔了。赵宝财喜欢这样的姿态,让太阳光直射在脸上,就像有只细腻的纤手在抚摸着他的脸颊。闭上眼睛,他可以任遐思远翔,似乎可以看到天堂里有仙女披着霓虹彩衣在轻歌曼舞。这是何等惬意的享受啊!此时眼前的景幻和夜间梦里的景幻截然不同。在梦境里,他时常会梦见爸爸赵家富和妈妈秀姑,梦见那两张僵死的脸,也梦见过青面獠牙的恶鬼。而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不用像在寒冷的冬夜那样,在茅草屋的土炕上,他只能把头埋在被窝里,战战兢兢地祈望天明。

  妈妈秀姑撇下他撒手人寰之后,刘长河刘爷爷就是刚满10岁的赵宝财在这人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可是好景不长,在赵宝财刚刚过了12岁的生日,刘爷爷也乘鹤西去,再也不能在寒夜里为孤儿赵宝财讲述那些壮胆的故事了。12岁的赵宝财只有自己孤单地畏缩在茅草屋土炕上的角落里,悉听室外寒风萧瑟,蝉语低鸣。赵宝财那时节特别怕雷雨天,那霹雳闪电让他格外心惊肉跳。所以碰上是雷雨天,赵宝财就只能畏缩在被窝里,炸雷一响,他的身体就一哆嗦,几乎彻夜都不能安眠。刘爷爷给赵宝财留下了全部家当,羊栏、茅草屋和这根牧羊鞭。从此,12岁的赵宝财成了赵荣海屯羊栏的唯一主人。日间他把羊群赶到屯外的野草滩上放牧,夜间就一个人龟缩在茅草屋的土炕上,战战兢兢地守候黎明。

  这样的日子已经捱过去整整三年了,赵宝财的恐惧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在逐渐消失。现在即使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也不感到特别的恐惧了。赵荣海屯的村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赵宝财的真名实姓了,屯里的老老少少都叫他小羊倌,各家各户都放心地把自己家的几头羊交给赵宝财牧养。尽管赵荣海屯的农民们已经由互助组转为合作社了。但农户们还是保留着自己饲养几头奶羊的习惯。这样女人生了娃,就不必发愁娃儿没有奶吃了。赵荣海屯男娃女娃们几乎都是喝羊奶长大的。

  赵宝财和以前的刘爷爷一样,都是每日清晨起来,就先到屯里的各家各户去收敛羊群,在太阳没有出山之前,就把羊群赶到屯外的野草滩上,让羊群啃吃沾着露水的嫩草。这是刘爷爷在的时候就立下的规矩,刘爷爷说羊只有吃沾了露水的嫩草才会有更多的奶汁。所以这一条规矩,赵宝财一直恪守不变。赵宝财的薪酬还是由屯里的村公所按年供给,即是夏收时是两斗新麦,秋收时是两石谷子。各家各户是不用再给小羊倌薪酬的。但各家各户每年则必须按自家的牲口多少向村公所缴纳钱粮。这些都是由村公所的账房计算的。完全不干赵宝财的事。他的职责就是每天放牧,早起晚归。偶尔也有良善人家在赵宝财去其家收敛羊群时会塞给他两个玉米馍馍之类的吃食,这就是赵宝财的额外收益了。除了各家各户的羊之外,赵荣海屯村公所还有几十头公产羊,这还是在满洲国时就存下来的规矩。据说赵荣海屯村公所的多项开支,都是出自在这几十头公产羊的身上呢。但这些同样不干赵宝财的什么事。为这几十头公产羊挤奶和修剪羊毛的差事也同样由村公所的账房安排屯里的刘寡妇来做。好心的刘寡妇时常在挤完羊奶后给赵宝财留下一小罐,赵宝财会像刘爷爷在时一样,把这一小罐羊奶煮成奶茶,然后泡上玉米馍馍连汤带水一起喝掉。孤苦伶仃的赵宝财早就学会独立生活了。他不仅会煮饭蒸馍,而且还和刘寡妇学会了腌咸菜。每年秋收之后,他早早就腌好了两大坛咸萝卜,这就是他一冬天的佐食。至于洗衣刷碗之类的家务活,他则早就轻车熟路了。不过他几乎常年也不用洗衣服,因为他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换洗的衣服。到了夏天,身上出了臭汗,跳到屯外的小河里扑腾几个狗刨,就算是连洗衣服洗澡都完成了。

  赵荣海屯的村民很少有人到赵宝财的羊栏来,除了赵荣海屯村公所的账房先生偶尔来清点一下几十头公产羊,就是刘寡妇在羊群产奶的旺季每天来羊栏挤奶,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人愿意光顾这满是羊膻气的地界。这个座落在屯东北角的羊栏平日里就是赵宝财的独立王国了。刘寡妇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女,她也有一个和赵宝财年纪相仿的独生女儿,这个女孩叫英子,是个束着一个马尾辨的小姑娘。有时刘寡妇会带着这个独生女儿一起来挤奶。这时节是赵宝财最赏心悦目的时节了,在赵宝财的眼里,英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一道风景。哪怕是这道风景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也会感到自己精神气十足。刘寡妇如果不带独生女儿英子来挤奶,赵宝财会感觉到很失落。尽管他的这种心态只是暗暗地藏在心里,从来就没有向人表露过,但赵宝财也觉得刘寡妇能窥透自己的心思似的,甚至不敢与刘寡妇的目光对视。在英子跟随妈妈来羊栏挤奶时,他也从不敢与刘寡妇和英子主动搭话。

  那个年龄段的赵宝财也许还不懂得人世间男欢女爱的情事,但人性的本能却也在懵懂中逐渐地成熟起来了。在野草滩放牧的时候,他见到发了情的公羊张扬地扑向母羊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自己裆下的那根雄筋也瞬时就坚挺起来。像裆下凝聚着一座瞬时就要爆发的火山,那种浮躁焦灼的心情几乎让他难能自恃。他恨不得自己刹那间也变成一头狂奔乱跳的公羊。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夜里开始做起些乱七八糟的梦来了。他梦见自己真的就变成了一头公羊,而他扑向的那只母羊竞然就是英子。就是自己阴暗的心底里隐藏着的那道最美丽的风景。这样的梦反复地做过了多少次。以至于有时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类似的幻觉。他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了。但夜间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之后,醒来时他会发现,身下的褥子上会遗留些黏糊糊的东西。这个年龄段的赵宝财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是不能启齿的丑事,这些事是不可以透露给别人的。

  赵宝财怡然自得地侧身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观察着散落在野草滩上吃草的羊群。一头正在发情期的母羊昂头“咩咩”地叫了几声,引得在附近吃草的几头公羊凑近前来。一头显然比其他几头公羊都强壮一些的公羊发威似地向其他几头羊耸动了一下拱角。其他的几头公羊就望而却步了。这头强壮的公羊正是这个羊群里的头羊,赵宝财给这头羊起名叫大力士。只见大力士瞬间就扬起两只前蹄,扑向了发情的母羊,大力士身下的母羊显得格外温顺,几乎没有任何挣扎,交媾就自然契合了。赵宝财看的仔细,一刹那间,受眼前的景象触动,赵宝财裆下的那根雄筋也立时就坚挺了。他情不自禁地就用手攥住了那根雄筋,不由自主地耸动几下,只有几下,裆下凝聚着的那座积淀已久的火山就瞬时爆发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酣畅淋漓的快感立时就遍布全身。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赵宝财惊诧得几乎要喊出声来。但是高潮消退,他的那根筋也疲软了,他躺在草地上几乎一动也不动了,而大力士和的母羊交媾也顺利完成了。野草滩上一片平静。羊群啃吃嫩草的声音唰唰作响,天地祥和,似乎没有什么人觉察了刚才的奥秘。赵宝财惊诧的心态也逐渐平和了。

  这以后,赵宝财便自我发现了一个秘诀。那就是用手抚弄自己裆下的那根雄筋,原来是可以获得到意想不到的舒畅的。尽管不谙人事的他,是用公羊和母羊的交媾来激发自己的性欲的,但这究竟是人类的耻辱还是孤苦伶仃的地主子弟的赵宝财的悲哀就另当别论了。反正此后的好多年间,赵宝财就是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焦灼的性饥渴开启了一条排泄的渠道。

  以后的几年间,赵宝财不但在屯外的野草滩上目睹公羊和母羊交媾的时候会做诸如此类的事情,在羊栏的茅草屋的土炕上,在焦灼不宁的夜间,他也会用这类方式寻求快感。长持以久,这竟然成了赵宝财顽固的陋习,有时候,不如此发泄一番,他竟然无法安眠。

  虽然晦涩的生涯里增添了灰色的乐趣,但孤寂乏味的日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赵宝财依旧是日复一日地早起赶着羊群出牧,夜间独卧羊栏看星。依旧是村公所按年供给赵宝财夏收时两斗新麦,秋收两石谷子做他一年的口粮。逢年过节,村公所也会犒劳给赵宝财几斤猪肉或几十个鸡蛋之类的荤食。但得到这些,赵宝财必定是过了好久也舍不得吃完的。当然平时也有好心的村民会给赵宝财送点另类吃食,诸如年糕,白面馍之类的。但赵宝财省吃俭用惯了,得到了这些馈赠,也是舍不得一天就吃完的。甚至有时候,把乡亲送给他的白面膜搁置得都长了绿毛,他也舍不得丢掉,把绿毛剃掉,照样泡在奶茶里连汤带水地吃掉。唯有一点,就是赵宝财的胃肠特好,不论他吃了什么东西,他从来都不坏肚子,也从来没有过感冒发烧。他就像凄风苦雨中挺拔地生长在野草滩上的一株野草,生命力之顽强是百折不摧的。

  到了1958年的春天,赵荣海屯的村民们也顺应当时的形势,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赵荣海屯成了华光乡人民公社下属的一个生产大队。吴强胜则荣升为赵荣海屯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土地,牲畜都归了集体。原来各家散养的羊,也都收归集体集中饲养了。赵宝财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赵荣海屯生产大队的羊倌了。他的薪俸也从此改变了。由原来的夏收两斗新麦,秋收两石谷子变成了由生产大队的会计核定好了的每年固定的2500个工分。那时节,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从事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才记10个工分。赵宝财这个羊倌所得的薪俸也几乎是一个壮劳力的标准了。每年秋收打完场之后,生产队会按当年的实际收益核定分值。然后按各家人口分配口粮。除了人头粮之外,还有工分粮,即是每个劳动力应该得到的劳动补贴。赵荣海屯生产大队下属有3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根据各自的收益,工分的分值并不相同。赵宝财由于属于大队的羊倌,他所获工分的分值则取3个生产队的平均值,和大队部里的几个脱产干部的分值一样。那时节,赵荣海屯生产大队的党支书吴强胜也不过是每年才记4000个工分。也只比赵宝财多1500个工分。当然,吴强胜是不需要靠工分吃饭的。

  这样的变革其实是给赵宝财带来了实惠的。由于那时像粉坊、豆腐坊这样的农村手工作坊也是归集体所有的,所以隔三差五的,社员们还可以从生产队的粉坊、豆腐坊里分到几斤粉条和几块豆腐。这样,赵宝财的饮食也因此变得丰盛了。而且,当年年终决算时,赵宝财的工分收益,扣除了当年所领的口粮和平时领的粉条和豆腐之类的物资折合款之后,还剩余了29.64元。那天,当生产队的会计把这红红绿绿的几张纸币发给赵宝财时,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手里攥着这几张纸币,茫然地望着其他村民,好半晌才醒过腔来,手里紧紧地攥着这几张纸币,匆匆地返回羊栏。他一遍遍地反复数着这几张纸币,而后环顾四周,竟不知道把这几张纸币藏在那里是好了。

  那年月,一斤盐巴才八分钱,这29.64元就几乎是整整两麻袋盐巴啊!自从刘爷爷过世以后,这整整6年间,羊栏里饲养的那两只老母鸡的屁股就一直是赵宝财的钱袋,每年的油盐酱醋一直都是由两只老母鸡的屁股眼下出来的。现在有了这红红绿绿的几张钞票,那两只老母鸡的屁眼可就轻松了。从此以后,赵宝财或恐也可以奢侈地在自己的餐桌上摆上一盘炒鸡蛋了。如此贵重的几张钞票,能不让赵宝财格外精心去琢磨怎么收藏么?赵宝财先是把这几张钞票放在了墙角盛米的坛子里,想想又觉不妥,拿出来又塞进灶台上装盐巴的瓦罐里,想想仍觉不妥,又伸手挖出来,然后径自走到门外,四窥无人后,悄悄地把这几张纸币藏在了鸡窝里的茅草下面了。看来,赵宝财还是觉得那两只老母鸡的屁股才是他最妥帖的钱袋啊!

  在1958年的岁末,在一个新政权已经诞生了9年之后,在中国农村,一个18岁的羊倌,如此珍藏浸透着自己一年劳动汗水的几张纸币,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啊!这种悲哀让人几乎欲哭无泪。可18岁的羊倌赵宝财实实在在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步入了他的成人时代……


五、强烈的私窥欲望

2014年01月26日

  年满18岁的羊倌赵宝财在这个年龄段时还没有得到老面兜这个绰号,但他已经发育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身高173厘米,这在东北农村只能算是中等身材。他也算不上是强壮,但体重也达到了60公斤。百十斤的一袋玉米,也能毫不费力地就扛在肩上了。他的形象还是有鲜明特征的,脑袋就像一个橄榄球镶嵌在脖腔上,上尖下圆,所以他无论冬夏,都顶戴一个脏兮兮的毡帽。这顶毡帽也是有来历的,这顶毡帽还是刘长河刘爷爷当年给赵家当长工时,赵宝财的爷爷赵传祥送给刘长河的。刘爷爷乘鹤西归之后,这顶毡帽作为遗物留给了赵宝财,此后赵宝财就无论冬夏都戴着这顶毡帽,是什么原因让赵宝财如此钟爱这顶脏兮兮的毡帽,就无从考究了。赵宝财脸上的特征更能让人过目难忘。他的皮肤很粗糙,所以这张脸几乎就像是用黄泥巴捏成的,眉毛则像是蜷卧在黄泥上的两只蚕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两颗板牙,他的两颗板牙特宽,以至于无论怎样闭紧嘴巴,也遮蔽不住这两颗特宽的板牙,所以他总是给人一副呲牙咧嘴的形象。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笑甚至比哭更难看。

  随着身体发育成熟,赵宝财的心态也变得复杂了。他对这个姹紫嫣红的世界的感知,不可能满足于欣赏公羊和母羊交媾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感悟。他渴望能了解人类繁衍生息的奥秘。

  赵宝财躺在绿茵茵的野草滩上,眼睛凝视着天际间的几朵白云,心里想着的却是人类交媾时该是什么样的场景。他想,公羊和母羊交媾能生出羊羔来,男人和女人交配才能生出小孩子来。小时候不懂事的他曾好奇地问过娘,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娘对他说:“你是我从茅坑里捡来的。”娘显然是骗了他的。茅坑里怎么能捡来小孩子呢?小孩子显然是女人生出来的。但女人是要被男人搞过之后才能生孩子的,男人搞女人也是像公羊与母羊交媾的场景一样么?赵宝财的遐思飞翔,他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头发了情的公羊,而那头温顺的母羊就是小英子。他像那头大力士公羊一样威武,扬起两只前腿扑向小英子,小英子也像那头温顺的母羊一样毫无挣扎。但是人和羊能一样么?人还穿着衣服,那个部位是用衣服遮蔽着的。女人的那个部位也和母羊的一样么?赵宝财胡思乱想着,这种邪念太有诱惑力了,他几乎每天都在想女人的那个部位会是什么模样。说起来真是悲哀啊!已经整整18岁了的赵宝财,还没有真真切切地识见过那个被称唤为人类的源泉的物件是什么模样呢。

  赵宝财没有文化,一个大字不识,不知道德为何物?所以也没有丝毫羞耻感。出于本能的这种渴望就能让他作出些常人无法理喻的事情来。

  以前刘寡妇来羊栏挤奶时,赵宝财的目光总是流连在小英子这道美丽的风景上的。心里有了那种邪念之后,他的目光变得猥琐了。这时他的眼睛真的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挺挺地刺向刘寡妇的那个部位,这把尖刀恨不得能割破那衣裤。他的这种看法终于引得了刘寡妇的愤慨。那天,刘寡妇像往常一样蹲着给一头奶羊挤奶,她扭头一望,见到赵宝财死死地盯着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刘寡妇看出了赵宝财的目光是极端猥亵的,她便大声喝斥道:“你看什么看,你这样看就不怕闹眼睛么?讨厌!”

  刘寡妇这一声厉喝仿佛是一声炸雷,震得赵宝财心惊肉跳,他没有敢做任何辩解,赶紧灰溜溜地逃之夭夭。这以后,刘寡妇再来羊栏挤奶,他也再不敢近前来大饱眼福了。但是他心头的那个淫邪的欲望却没有消减,反倒让他像着了魔一样,时时诱使他去做更深一步的探悉。

  在那个年月,中国的农村居民家里都是没有浴室的,无论大人小孩,要想洗浴只能是打盆水简单地搓洗一下。要想畅快地洗浴一次,只有等到盛夏,到野外的江河湖泊里的天然浴场里进行。赵荣海屯西边的小清河就是一处天然浴场。到了盛夏时节,不但男人和孩子们,赵荣海屯的姑娘媳妇们,也三五成群地到小清河河湾处洗浴。

  小清河河湾十几米处有一片柳条丛,密密匝匝的柳条能将人的身体遮蔽得严严实实,是个理想的隐蔽场所。到了盛夏时节,赵宝财就把羊群赶到屯西边的小清河附近的草滩上来放牧了。他把羊群赶到草滩上,让羊散散落落地啃吃嫩草,自己便潜身钻进柳条丛,找好一处干爽的沙地,然后把老羊皮袄铺在地上,像猎人在守候猎物一样,蛰伏在老羊皮袄上等候着自己的目标出现。赵荣海屯的姑娘媳妇们大多都是在临近晌午时分才会三五结队地来到小清河河湾处洗浴,因此,赵宝财有时甚至要蛰伏几个时辰才能得到大饱眼福的时机。但是他乐此不疲,很惬意这种费时费力的守候。当柳条丛外面的河湾处传来了姑娘媳妇们戏水的嬉笑声时,他趴在柳条丛里面的老羊皮袄上,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但眼睛却像把尖利的锥子一样,能从密密匝匝的柳条缝隙中穿透出去。虽然距离有十几米远,但这把尖利的锥子也能把赵荣海屯的姑娘媳妇们如脂如玉的肌肤戳得色彩斑斓。因为窥看得仔细,赵宝财甚至能发现,刘家的三姑娘肚脐眼的下面有颗豌豆大的红痣,而吴老倌家新过门的小媳妇的乳头下有个米粒大的黑痦子。那年月,人们的意识还没有现代人这样开放,赵荣海屯的姑娘媳妇们到野外的天然浴场来洗澡,是没有一个人能脱掉所有衣服,一丝不挂地在河水里畅游的。所以赵宝财最想看到的地方,总是有裤头之类的衣服遮蔽着的,这是使赵宝财意犹未尽的地方,但是能如此近距离地见识他有生以来从来就不曾见识过的奥秘,他已经很惬意了。有言道:“秀色可餐”,赵宝财做这种事的时候,真是几乎可以忘记饥渴的。其实这是精神上的饥渴压过了生理上的饥渴,他所获得的何尝不是一种比填饱肚子更窘迫的需要啊!

  因为事情做得很隐蔽,赵宝财的这种私窥行径竟一直没有被发现。然而,盛夏一晃而过,赵宝财的这种赏心悦目的日子就结束了。他的邪念也由此膨胀起来,愈发想见识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奥秘之处了。

  到了雪花飘飞的冬季,赵宝财也不用再每天都赶着羊群去放牧了。羊栏里囤积着生产队秋天收割的谷草和玉米秸,整整一个冬季,这些谷草和玉米秸就是羊群的食粮。赵宝财只需把谷草和玉米秸用铡刀轧碎,做这样的活计需要两个人配合,因此,到冬季需用铡刀铡谷草和玉米秸的时候,生产队会安排屯里另外的一个劳动力来帮赵宝财铡草。这种活计是不需要天天干的。一般说,两个人铡一天草,就足够这百十头羊三天吃的。因为除了谷草和玉米秸,生产队还会适当地给这些羊配给一些诸如麦麸谷糠豆饼之类的精食料。这样赵宝财到了冬季,三天中有两天就很清闲了。人一清闲,私欲就膨胀,在相对清闲的两天里,赵宝财就又琢磨起怎么来满足自己偷窥的欲望了。

  那时节中国东北农村大多数的屯落里,都没有公共厕所,都是一家一户有各自的茅房。有人在外面内急,也要急匆匆地跑回自家的茅房里便溺,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在赵荣海屯里却有一处公共厕所。这处公共厕所就在老村公所的院子里,这个土木结构的公厕还是赵宝财的爷爷赵传祥当年捐了50块现大洋修建的。为的是在屯里逢有村民大型集会时也有个方便的地方。现在老村公所的院子成了生产大队的队部。这个公共厕所就在队部院子里的西北角上,厕所分男女两间,男左女右的格局,出入厕所的门在院内,但粪池却有一半在院外。当初的设计也是为了掏粪方便。夏天,粪池用木板盖盖着,以防臭气四溢。冬天盖不盖就不妨事了。在满洲国时,这处公厕积攒下的肥料是必须要施用到村里的那十几亩公田上的,个人是不许到这间公厕来掏粪的。现在赵荣海屯已经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这间公厕也就成了集体财产,积攒下的肥料由屯里的三个生产队轮流回收。每个生产队收4个月。但是由于时令不同,产肥量不等,三个生产队为了这间公厕还产生过争执。后来大队支书吴强胜一言九鼎拍了版,以后这间公厕由三个生产队按一年期轮管,这样才摆平了各队的争执。赵荣海屯上了年纪的人,一般还恪守着老辈承传下来的规矩,很少到公厕来便溺。但年轻人就不这样呆板了。特别是集体化以后,各家的土地都收归为生产队所有,每家仅留的几分自留地也不需多少肥料了。生产大队院子的这间公厕到夜晚时为了方便有人入厕,还挂着一盏马灯,这样来公厕便溺的村民也就越来越多了。这一间公厕实则是一处很重要的肥源。所以三个生产队才都想把它据为己有。

  这一年冬天来羊栏与赵宝财搭伙铡草的人叫吴老疙瘩。吴老疙瘩在赵荣海屯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吴老疙瘩的大名叫吴强林,算起来也算是吴强胜没有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当年吴强胜还在海东青的绺子里当三当家的时候,吴老疙瘩就到小兴安岭的老林子里去抬蘑菇头了。(抬蘑菇头是东北林区的土话,意为抬木头)那时去抬蘑菇头不但需要有强健的体魄,也需要有几个哥们帮衬才吃得了这碗饭的。因为老蘑菇头(即工头在东北林区称把头)欺生,生人初入此行是很难拿到工钱的。老蘑菇头欺负生人的手法叫拉洋工。那时在东北林区抬蘑菇头的是一天一结算工钱,但是这工钱可不是那么好拿到的。因为你必须把一天的活计都干完了,才有资格拿到工钱。但新来咋到的生手是很难坚持到把活干完的。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老蘑菇头有意识地让生手根本就无法干完一天的活。抬木头是八个人一副杠,装火车要登三级跳。老蘑菇头每天都要将最大的几根原木留到临收工的时候才抬。这时人已是筋疲力尽,过去没有抬过木头的,根本就撑不起这最后的几杠。你抬不了这最后几杠,你这一天就算是白干了,也就领不到应得的工钱了。这种吃生的手法就叫拉洋工。吴强林刚去小兴安岭的老林子里抬蘑菇头时也曾被多次拉洋工。后来头脑灵活的吴老疙瘩和一个大佬脖(一副杠的小工头)结拜成了把兄弟,才安生地吃上了这碗饭。

  在小兴安岭的老林子里抬蘑菇头的这类人可以说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他们通常是一副垫肩一根杠,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也搬。秋冬入山去抬木头,开了春就下山到三兴镇去逛窑子。挣的钱化光了,然后再入山去抬木头。年复一年,始终如此。吴老疙瘩就是这样的人,他上了年纪以后,吃不了抬蘑菇头这碗饭了,才回到老家赵荣海屯来。好在这时已经解放了。赵荣海屯的当家人吴强胜念其是本家,把吴老疙瘩安置在村公所当更夫。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吴老疙瘩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赵荣海屯生产大队的更夫。吴老疙瘩就住在生产大队院子的东厢房里,平时为大队部值夜看门,负责清扫院子和院子里的那个公厕。也像赵宝财一样每年固定有2500个工分。每年冬天,吴老疙瘩就配合赵宝财铡草,但生产队就不再补贴工分了。

  吴老疙瘩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他和赵宝财搭伙铡草时,也天南地北地神聊胡侃。赵宝财也能从吴老疙瘩的神聊胡侃中,增长很多见识。

  这天,这爷俩在铡草时,吴老疙瘩又开口神聊胡侃了。

  吴老疙瘩往铡刀下续着谷草顺口说:“小羊倌,你是不是还没有开过荤?”

  “开荤?开什么荤?”赵宝财懵懂地问。

  吴老疙瘩不紧不慢地说:“就是女人啊!你是不是还没有碰过女人?”

  “碰女人,为什么要碰女人?难道碰女人叫开荤?”赵宝财真是单纯得嘛事不懂,他竟然这样发问。

  吴老疙瘩诙谐地笑笑说:“看来,你真是个雏儿,嘛事不懂。为什么要碰?碰才爽嘛!那可真叫爽啊!天底下没有比这再爽的事情了。那滋味真不知该怎样形容了。那种爽就是爽晕了,那时刻就是有人拿刀子割你的肉,你都不会感到疼的。”

  “有人拿刀子割肉都不感到疼?”赵宝财疑惑地问,“怎么会呢?天下还有这样神奇的事?”

  吴老疙瘩眉飞色舞地说:“这话你不信是不是?也难怪,你这个雏儿怎么能知道那种滋味呢?等将来你开过荤了,你才会相信的。你吴爷爷这辈子可是开过洋荤的,什么高丽娘们,日本娘们,你吴爷爷可都尝过鲜的。你今年也十八大九了吧?你吴爷爷我像你这般岁数时,已经是三兴镇翠红楼的常客了。翠红楼的头牌小百合就是个高丽娘们。他妈的,那价码也够高的了。打一桩就要一块现大洋,包夜要3块现大洋。可你吴爷爷我也舍得花大价钱尝鲜。人活在世,挣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快活么?你吴爷爷我这辈子也不妄活了。”

  赵宝财当时对吴老疙瘩的这一番眉飞色舞的神侃也就听得似懂非懂。但到了夜晚,他一个人躺在羊栏茅草屋的土炕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时,吴老疙瘩日间神聊胡侃的一些话语“开荤、碰女人、那滋味真爽晕了。”却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畔。赵宝财的心中本来就膨胀着一种莫名的邪念,受到日间吴老疙瘩神聊胡侃的一些话语的诱惑,他就更难能入眠了。他想,碰女人?怎么碰呢?是不是也像公羊和母羊交媾一样的碰啊?赵宝财的心中有了这种污七糟八的邪念,就更加强烈地想见识到那能让男人欲仙欲死的物件了。

  东北地区的冬天昼短夜长,一般在下午5点时分,天就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如此漫长的冬夜,孤寂地躺在羊栏茅草屋土炕上的赵宝财又怎么能安眠呢?腊月初八这天傍晚,赵宝财给圈在羊栏里的羊添完了草料,就打开了铺盖卷,打算早早就寝了。可是钻进了被窝以后,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便从被窝里爬起来,又穿上了衣服。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赵宝财出了屋门,抬头望了望天,黑幽幽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在眨眼。羊栏附近的几家农舍里,也有微弱的灯光闪烁着。赵宝财百无聊赖,便信步走出羊栏的木栅门,像个夜游神一样在屯里的农舍间走街串巷地瞎逛游。羊栏的位置是赵荣海屯的最东头,赵宝财拐弯抹角漫无目的地瞎逛游,从屯东头一直溜达到屯西头,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一个人影。他又从屯西头溜溜达达地转悠到了大队部,他是想到大队部去听吴老疙瘩的神聊胡侃。当他临近大队部西北角上的公共厕所时,一阵淅淅唰唰的流水声立时就惹得他心荡神驰。直觉告诉他,这种淅淅唰唰的流水声正是从那被称呼为人类的源泉的地方淌出来的,沉埋在心底的那种邪念也立时就膨胀起来了。他是多么地渴望窥看那被称呼为人类的源泉的地方是什么样的风景啊!

  由于赵宝财过去多次帮吴老疙瘩打扫过公厕,对公厕的结构了如指掌。这种淅淅唰唰的流水声正是从女厕所里传出来的,女厕所里有3个蹲位,而粪池大约有两米多深,值此隆冬腊月,滴水成冰。从粪池里向上窥看,就一定能将那部位看得仔细分明。赵宝财像中了邪一样,蹑手蹑脚地掀开了院墙外粪池上的木盖,然后轻悄地跳进粪池,而这时淅淅唰唰的流水声已经终止,方才入厕的人已经走了。但赵宝财心中的欲望不减,他隐藏在粪池里,等待着下一个目标出现。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这个目标终于被他等来了。这个入厕者正是大队部的西邻赵老蔫家新过门的儿媳妇。公厕里点着一盏马灯,而粪池里黑咕隆咚,从下往上窥看,有微弱的灯光透亮,能看得仔细分明,但从公厕里往下看,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况且入厕的人谁能够想到粪池里会有一双淫邪的眼睛呢?赵宝财大气也不敢出,这次他得逞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窥望到了人类的源泉这道美丽的风景了。

  当公厕悄静无人后,赵宝财从粪池里爬上来,他大步流星地返回羊栏,甚至都没有顾得查检一下衣服上是否沾上粪便,便扒光衣裤赤条条地钻进被窝里。他太兴奋了,而这种亢奋只有通过一番发泄才能够歇止的。当然今天他不再需要幻想公羊和母羊的交媾就能进入到意境了。

  丑陋的人性就似如一股洪水,一旦道德堤坝出现缝隙,这股洪水就泛滥成灾了。赵宝财甚至没有接受过启蒙教育,他的道德堤坝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构建过,他的荣辱观念也就是从刘爷爷给他讲述的那些故事和听吴老疙瘩的神聊胡侃中建树起来的。所以让他自我节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以后,类似行径,赵宝财又有过多次。他心里也清楚这类行径是很丑陋的。一旦被人发现,他将无地自容。因此他特地为自己制作了一个黑布头套,套上这个黑布头套,就只露出两只眼睛。

  大约是临近春节的前几天,赵宝财故伎重演,又悄然潜入公厕去守候,这次他守候到的目标正是吴强胜的宝贝女儿英莲。那晚,英莲到大队部去唤父亲回家吃饭,她刚进大队部院子便感到内急,就匆匆跑进公厕去便溺,没想到被赵宝财守候个正着。那晚,赵宝财在粪池里已经守候了近半个小时,他听到了英莲进院子叫父亲的话语声,知道了进厕所的是英莲。这个英莲可是多少次走进他梦境的人啊!能窥视见到英莲的私密处,让他的心一下子就几乎要蹦了出来,也许是鬼使神差。当那淅淅唰唰的流水声终止,他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很想去触摸一下那神秘的地方,恰巧,粪池里有一段两尺多长的玉米秸,他顺手拾起,竟向着那神秘的地方戳了一下。英莲“妈呀!”一声尖叫,吓得赵宝财魂飞胆破,他慌忙从粪池里窜上来,一路飞奔逃回到羊栏。幸好一路上没有遇到人。

  第二天,英莲在公厕里遇到鬼了的传闻便在赵荣海屯不胫而走。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英莲遇到的是鬼,也有人悄悄说这是吴强胜作孽得到的报应。英莲当时连惊带吓,也没有看清用玉米秸戳她的究竟是人还是鬼,她回到家后就病倒了,半个多月后才恢复正常。为了平息舆论,吴强胜不仅带人查看了粪池,还特地召集了一次全村辟谣大会。吴强胜在会上说,那次英莲遇到的是跳到粪池里的一只野猫,根本就不是村民议论的什么鬼,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今后谁再瞎议论,将以造谣惑众论处,这件事的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赵宝财心中的邪念虽然犹存,但他再也没有胆量去偷窥了。此后,他像没有事一样,依旧当他的羊倌,他在村头巷尾遇见英莲时,心里头倒是有种怯懦感,但赵荣海屯的村民们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公厕里的那个鬼原来就是这个不声不响的小羊倌。


六、吴老疙瘩之死

2014年01月26日

  如果说一个人疯了,这只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倘若一个民族的人都疯了,这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悲剧呢?历史倘若轮回到上个世纪的60年代,我们就会清晰地看到一个疯狂了的民族那些毫无理智的癫狂足迹。

  1959年的春天,已经升任百泉县副县长的冷雪梅又一次带领工作队进驻了赵荣海屯。冷副县长这次来的目的是要把赵荣海屯树立成大跃进的样板村。当时全中国大跃进的形势如火如荼,南方一些省份的农村不断高放卫星,已经频频传来亩产万斤粮的捷报了。东北农村虽然不能与一年收获两三季庄稼的南方省份相比,但绥化县的宝山乡也创出了亩产2000斤小麦的样板田。冷雪梅本来就是个不甘落后的人,她刚刚荣升为副县长,在她管理的土地上,如果不也放几颗卫星,又怎么能彰显出大跃进的大好形势呢?

  和土改时一样,冷雪梅带领工作队进驻到赵荣海屯后,就把吴强胜这个在屯里说一不二的地头蛇当做了自己的智囊。冷雪梅进驻赵荣海屯后实施的第一项举措就是学习先进地区“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成功经验——创办共产主义大食堂。

  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元朝,这个元朝是由入侵中华大地的蒙古人建立的。这个元朝其实正是中国人被奴役被蹂躏的时代,是中国屈辱的亡国时代,也就是中华民族历史的断层时代。然而却有许多学者把这个元朝恬然地定位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个正统王朝。时至今日,在许多文艺作品里,还在为元世祖忽必烈歌功颂德,好像元世祖忽必烈就是中国的拿破仑一样。

  据史料记载,在元朝,汉人是最卑微的贱民。蒙古统治者不仅可以肆意对汉人生杀予夺,还享有对汉人妻子的首夜权。为了防止汉人反抗,规定每十户才允许拥有一把切菜的刀,平时要把这把切菜的刀锁在井台上,各家切菜时,则必须要到井台上去切。

  历史进入了20世纪60年代,统治者对被统治的贱民们辖制的手段当然要进步和文明多了。最起码赵荣海屯的村民们不必再把首夜权奉献给蛮夷的外族人了。但是,和十户共用一把切菜的刀一样,有百十户人家的赵荣海屯倘若能只在一口铁锅里煮饭觅食,岂不是更容易辖制么?因为无论是何种凶猛的生物,只要是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就再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了。这大约就是当年提倡创建这种共产主义大食堂的真正意义吧?

  和当年搞土改的程序一样,方针和政策是上头制定,具体实施还是要由发动群众做起。吴强胜把赵荣海屯的村民们召集在一起,他郑重地宣布:“此次冷副县长带领工作队进驻我们赵荣海屯,是为推广共产主义大食堂先进经验而来的。县里把赵荣海屯确定为推广共产主义大食堂先进经验的试点村。这是县领导对我们赵荣海屯生产大队全体社员的信任和关怀。我代表大队党支部宣布。从明天起,全体社员一律到大队创办的共产主义大食堂里就餐。各家的老人和孩子们的饭食也要由大食堂按人口配给,可以从大食堂打饭回到各自家里吃。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从明天起,各家的锅灶就不准生火做饭了。有那家不遵守规定,私自生火做饭,按破坏推广共产主义大食堂先进经验的阶级敌人论处!”吴强胜说话的语气很严肃,这番话把村民们说得面面相觑。会场静寂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胆大的村民说:“二大爷,照你这么说,今后这全村的老老少少就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这就叫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么?”这个率先发问的村民叫吴三楞是吴强胜的远房堂侄,他仗恃着和吴强胜沾亲所以才敢大胆发问。吴三楞开了这个话头,下面的村民便也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人问“|吴支书,今后吃饭也集体化了,那粮食从那出啊?是不是今后就不分口粮了?”吴强胜回答说;“现在是试点,粮食暂时由大队的储备粮里出,至于今后分不分口粮。那就看这试点成不成功了。”

  赵荣海屯有个绰号叫二楞八蛋的光棍汉,他在下面嬉皮笑脸地问了一句:“吴支书,这吃饭共产主义了,那睡觉什么时候也共产主义啊?我可是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呢。”

  二楞八蛋的这句话引得村民们哄堂大笑,有人调侃道:“二楞八蛋这是想老婆想疯了吧?在做美梦吧?”

  “放肆!”吴强胜一声厉喝,会场刹时鸦雀无声。吴强胜面带愠色环顾会场,村民们都唯唯诺诺,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吴强胜语气铮铮地说:“明天,我如果看到那家的烟筒冒了烟,他就是不折不扣的阶级敌人!”

  赵荣海屯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就这样顺利地创建起来了。然而,这一出跟风的闹剧注定是短命的。赵荣海屯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开张还不到十天,县委就又来了一纸红头文件,把共产主义大食堂叫停了。赵荣海屯消耗了上万斤储备粮搞的这个试点工程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冷副县长率领的工作队并没有撤离,在“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高产”的疯狂岁月里,赵荣海屯的农田在冷副县长和吴支书协力策划下,又怎么能不“卫星上天、捷报频传”呢

  虽然冷副县长带领的工作队在赵荣海屯尝试的第一项举措草草地收场了。但接下来的第二项举措却政绩斐然。在1959年的夏收之时,赵荣海屯就放出了亩产1200斤小麦的卫星。到了秋收时,更有了亩产2400斤玉米的高产田。当然这些都是虚报的。在神州大地大刮“共产风,大跃进风”的1959年,这种虚报产量的现象是司空见惯的。各地官员为彰显政绩,欺上瞒下。害苦了平民百姓。因为那时实行的是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各地农村,产量高了,征购公粮的标准也就相应提高了。各地官员横征暴敛,为了欺骗上级,哪管百姓死活,甚至将百姓赖以度命的口粮也充作公粮征缴。如此才造成了20世纪60年代的那场触目惊心的大饥荒。

  到了1960年的开春时节,赵荣海屯除了吴强胜等几个大队干部家之外,大部分人家都断粮了。到夏收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可怎么熬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普通老百姓如果没有了果腹度命的吃食,那就是像天塌了一样,人为了活命,什么样的事情就都能干出来了。

  1960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清晨,吴老疙瘩披着一件脏兮兮的褂子来到羊栏,他还没有进屋,就大声嚷道:“小羊倌,你这里还有什么吃的么?我他妈的昨天就水口没打牙了。”

  赵宝财也是昨天断了粮的,清晨起来后他也没什么东西可吃了。羊栏的羊群还有点剩余的谷草和玉米秸可以度命,但羊倌赵宝财的米缸里却没有一粒米了。他正在屋里寻思着能到屯里的那户人家去讨口饭吃,吴老疙瘩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屋来。

  吴老疙瘩见到赵宝财一脸茫然的神色,便知道赵宝财这里也不会有他期望得到的食物了。吴老疙瘩颓然地叹了一口气骂道:“嗨!这他妈的算是什么世道?满洲国时遇上灾荒,还有开粥锅的赈济灾民,现在风调雨顺的,倒让种田的断粮了。真是他妈的造孽啊!”

  “吴老伯,要不我们到屯里去转转,看看到那家还能讨口吃的。”赵宝财看着吴老疙瘩的脸嘟囔着说。

  “那家还能有吃的?”吴老疙瘩说道:“我就是从屯里转悠过来的,除了吴支书家,就没有烟筒冒烟的,要讨吃的,我爷俩只有到吴支书家去讨。”

  “去他家?”赵宝财怯懦了。自从十年前妈妈秀姑死后,那座深宅大院就成了赵宝财的禁地。这十年间他从未踏进那门槛半步。平时赶着羊群回屯,路过吴家大院时,赵宝财也是连往门里窥看一下的胆气都没有的。现在吴老疙瘩提起只有踏进那门槛才能讨到吃的,赵宝财那里能有这种胆气呢?

  这时,屋外羊栏里的羊,“咩咩”地叫了几声。吴老疙瘩闻声眼神一亮。他走到赵宝财的身边,附在他的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句。

  “啊!这怎么行?”赵宝财惊诧地说。“这要让吴支书知道了,他还不把你送到大牢里啊!”

  吴老疙瘩嘿嘿一笑说:“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人要活命,就得非抢即夺。这不关你的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我会找几个帮手和我一起干的。吴老疙瘩说完,头一摆就踢踢踏踏地走出了羊栏。

  当天夜里,吴老疙瘩串联了屯里二楞八蛋等几个饥饿的村民悄悄地来到羊栏。赵宝财听到羊栏里有异常的声响,想推门出去查看,却被吴老疙瘩堵在了门口。吴老疙瘩压低了声音说:“你最好别出来,这件事你就不担干系了。我找的这几个人都是贫雇农,明天吴支书追查起来,你就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明天你就等着吃羊肉吧!”

  赵宝财知道这事他根本就阻拦不了,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第二天凌晨,他到羊栏里去查看,发现少了三头羊。吃早饭的时候,吴老疙瘩端着一盆煮熟的羊肉来到羊栏,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赵宝财,接过这一盆羊肉。连汤带水一口气就吃了个精光。

  吴老疙瘩说:“今天晚上还要继续,现在屯里能维持老少爷们度命的就只有这百十头活物了。能维持几时算几时,听说,东边的高殿元屯连拉车驾辕的骡马都宰杀吃了。这个贼头我是当定了。|”

  这天夜晚,吴老疙瘩等人又弄走了五头羊。

  赵宝财这两天一直是战战兢兢的,他阻止不了吴老疙瘩等人的行动,又提心吊胆地害怕吴强胜来羊栏查究。但他这次却是想错了。

  第四天上午,吴强胜一个人来到羊栏。他先在羊栏前巡看一番,然后进了茅草屋,吩咐赵宝财说:“你去把吴老疙瘩和二愣八蛋两个人叫到羊栏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赵宝财心想,这下可大祸临头了,看来吴支书什么事情都调查清楚了。赵宝财来到大队部的东厢房找到吴老疙瘩。告诉他吴支书在羊栏的茅草屋内找他和二愣八蛋两个人问话。吴老疙瘩满不在乎地说:“这早晚也躲不过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用去叫二愣八蛋了,这事我一个人担当就完了。”

  赵宝财提心吊胆地随吴老疙瘩返回羊栏,来到茅草屋前,他怯懦地在门口停下了。吴老疙瘩一个人进了屋。赵宝财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想聆听屋内都说了什么。奇怪的是,他担心的那种场面并没有出现。只听到吴强胜笑呵呵地对吴老疙瘩说:“三哥(按排行,吴老疙瘩算是吴强胜的远房三哥)。你挑头干的事我就不细说了,你这个头挑得好啊!但是这百十头羊能够我们全屯的人度过饥荒么?咱们还得想想别的辙。我是大队支书,不能领头去干那违法的事,但全屯的老少爷们要活命啊!这熬到夏收,还要两三个月,没有口粮,全屯的老少爷们怎么活?”

  吴老疙瘩见吴强胜这种姿态,恍然大悟。他压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到公社的储备粮库去……去抢?"

  "怎么能说是抢呢?”吴强胜闪烁其词地说道,“可以去借么,度过了这饥荒,到秋后我们再还不就行了嘛。我觉得除此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吴老疙瘩望着吴强胜的脸,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领人去抢粮食?”

  吴强胜也压低嗓音说:“不这样,咱屯的这几百口人能熬到夏收么?我是党支书,没法挑这个头,你就出头为咱屯的老少爷们找条活路吧。”

  离赵荣海十几公里远的许家油坊,就是华光人民公社的储备粮库。吴强胜打的就是这个储备粮库的主意。当过海东青绺子三当家的吴强胜心里非常清楚,赵荣海屯要想度过眼下的饥荒,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但他不能挑这个头。这两天,吴老疙瘩挑头串联屯里的饥民宰杀了羊栏的羊,吴强胜对这件事是了如指掌的。因此他才选中了吴老疙瘩来做这头替罪羊。

  吴老疙瘩拍着胸脯对吴强胜说:“兄弟,你就放心吧,为了咱屯的这几百口子老少爷们。这个贼头我当定了。今天的话你知我知,今后不论是谁来查究此事,三哥我绝不会透露半句,赵荣海屯只要有兄弟你主事,天塌下来三哥我来为你顶着。|”

  吴强胜见吴老疙瘩已经被他忽悠得上了套,便用手拍了拍吴老疙瘩的肩膀说:“明后天我和大队的几个干部就都要到县里去参加“生产自救会议”,屯里就再没有主事的了。但你要记住,这件事不能公开串联,这羊栏里还有百十头羊。能维持多久算多久。另外,要分配得公平,谁也不能多吃多占。眼下咱屯几百口人也只有靠这百十头活物保命了。”

  吴强胜说完了这一番话,便起身走了。他推开茅草屋的门,见到赵宝财怔怔地站在门外,眼神里立即就闪出一道凶光,他厉声喝问:‘你站在这干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我、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赵宝财惶恐地赶紧辩解。

  “哼!”吴强胜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恶狠狠地说:“你要敢对什么人胡说八道,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吴强胜推开羊栏的院门走了。可赵宝财还是战战兢兢地站在茅草屋的门外。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赵荣海屯的主事人就变成吴老疙瘩了。既然支书吴强胜做了安排,吴老疙瘩等人也不需在夜里来羊栏抓羊了。吴老疙瘩安排人在羊栏的大院里搭起炉灶,架起了一口大铁锅,每天固定要屠宰5头羊,然后把羊肉羊骨头都一锅烩了。就像满洲国时遇到歉年赵宝财的爷爷赵传林开粥锅一样,全屯各家各户的老少爷们都依次来羊栏打羊汤。吴老疙瘩主事绝对公平,他亲自掌勺分发羊汤,每户人家按人口多少认领,他自己也绝不多喝一口羊汤。但是仅仅靠这羊栏里的百十头羊又怎么能让赵荣海屯这几百口乡亲熬过这饥荒呢?所以吴强胜点拨吴老疙瘩的那件大事,也在悄悄地筹划中。虽然吴强胜告诫吴老疙瘩要秘密地进行串联,但坛子嘴能扎住,人嘴是扎不住的。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形成了一股涌动的不可遏制的暗流。

  1960年4月16日的上午,位于许家油坊的百泉县华光人民公社的储备粮库被数千名饥民哄抢一空。参与者不仅仅有赵荣海屯的村民,附近的几个屯落也几乎是倾巢出动,而且几乎都是由村支书、或村干部领头去干的。这次哄抢事件中,不仅几十万斤战备储备粮被哄抢一空,还造成了三死一伤的严重后果。(粮库的一名保安人员被饥民打伤,有两名老人和一个11岁的儿童在哄抢过程中被疯狂的人流践踏身亡)

  这起哄抢事件发生后,百泉县政府立即采取了果断的弹压措施。从北安军分区调来一团解放军,对华光人民公社的十几个屯落方圆几十公里区域实行军事管制。对哄抢粮库的首要分子通缉追捕。在这份通缉追捕的名单上有高殿元屯的村支书高有志,王海屯的民兵连长王宝根和许家油坊的村长许明亮等几位党员干部。赫然列在这份共21人的通缉追捕的名单上第4名的就是吴强(吴老疙瘩的大名)。

  吴强胜获知县政府即将对华光人民公社实行军事管制的消息后,连夜就从几十公里远的县城赶回赵荣海屯。他回到屯里后,连家也没回,就赶紧叫人把吴老疙瘩找到吴家祠堂里来。当时吴老疙瘩正张罗着让村民们藏匿好哄抢来的粮食。

  吴强胜见到吴老疙瘩后,开门见山就说:“三哥,大事不好,你有挂头(土匪行话意为有麻烦)了。你得出去躲一躲。

  吴老疙瘩满不在乎地说:“躲?躲什么?这年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就是蹲大狱,有牢饭吃也比做饿死鬼强。”

  “不行!”吴强胜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出去躲躲风头。”

  吴老疙瘩似有犹豫,但在吴强胜严厉目光的逼视之下,话到舌边又咽了回去。

  吴强胜把一叠钞票塞到吴老疙瘩的手里,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三哥,这点钱先你拿着,你必须现在就走,到深山老林里去躲个一年半载的。等避过这风口浪尖,我会安排你回来的。但是你一刻都不能再呆在屯里了。等到明天一早,恐怕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现在就走?”吴老疙瘩迟疑地说:“我总得要回队部收拾一下吧?”

  “不行!”吴强胜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趁夜深人静要马上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更要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要透露是我向你透的风。”

  容不得吴老疙瘩再分辨半句,吴强胜像押送瘟神一样,亲自把吴老疙瘩送到村口,看着吴老疙瘩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吴强胜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果然,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一连荷枪实弹的解放军进驻到赵荣海屯。马上屯里就戒严了。持枪的解放军战士按照那份通缉追捕的名单,挨门逐户地搜捕要抓的人。因为吴老疙瘩已经潜逃了,在赵荣海屯只抓到了二楞八蛋和几个积极参与哄抢的骨干分子。进驻赵荣海屯的解放军张贴告示,明码实字地把这次哄抢粮库事件定性为暴乱事件,并勒令参与哄抢粮库的村民要主动自首,并交回抢拿的粮食。但是没有一个村民来自首,也没有人交回一粒粮食。就和抗日战争时期的坚壁清野一样,村民们早就把这一点点保命的粮食藏匿得严严实实。当然进驻赵荣海屯的解放军也只是奉命行事,这些军人也都是有人性,有同情心的善良人,他们大多也都是穷苦人家子弟。见到赵荣海屯的老少爷们个个都已经饿得面黄肌瘦,连走路都打晃了,那还能像国民党的还乡团一样凶神恶煞地去收缴饥民们保命的那一点点粮食呢,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

  被抓的二楞八蛋和几个积极参与哄抢的骨干分子,当天就被押送到县城的看守所去了。因为哄抢粮库事件发生时,吴强胜人并没有在屯里,所以这次暴乱事件和他没有一点干系。吴强胜仍是赵荣海屯的党支部书记。但此时赵荣海屯的党支部书记和满洲国时的维持会长的职能也差不上许多了。吴强胜此时充任的脚色也就是像大日本皇军和良民之间的协调人一样,除了鹦鹉学舌一样向村民们传达官方的各种敕令、禁令之外,还要把老百姓的疾苦也上达视听。他多次向前来视察民情的冷副县长述说赵荣海屯的几百口人确实是断炊绝粮快一个月了。在吴强胜的积极争取下,冷副县长和进驻赵荣海屯的解放军刘连长联合给上峰打了报告,并很快就给赵荣海屯调拨来一批救济粮。虽然每户人家才分到了几十斤玉米,可这几十斤玉米可是保命粮啊!赵荣海屯的百十户人家,正是有了这几十斤玉米救济粮和哄抢粮库事件中抢拿的那些粮食,才熬过了这场饥荒。

  突然发生的震撼事件是在解放军进驻到赵荣海屯的一个星期之后。

  4月25日的凌晨,独自一人睡在羊栏茅草屋里的赵宝财刚刚睁开朦胧的睡眼,就听到村头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声。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惊恐地披上衣服,走出房门去查看动静。外面的天色微明,只见有一队解放军战士持枪向村口跑去。因为解放军颁发的禁令还没有解除,赵荣海屯的所有村民,未经允许是不准出村的,所以村里的巷道上也没有一个人影。赵宝财更不敢走出羊栏的院门,他只能忐忑不安地去揣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后,他听到了村内巷道上的敲锣声,耳畔也灌入了吴三楞和锣声一样刺耳的公鸭嗓声:“各家各户都到大队部院子里去开会啰!解放军将有大事要宣布!全屯各家各户都要有人到场,任何人家都不准缺席啰!”

  赵宝财随三三两两的人流来到大队部的院内,院子的四周都有解放军持枪的士兵把守,这几乎和大日本皇军扫荡冀中平原时没有什么两样的。所不同的就是在院子里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除了进驻赵荣海屯的军方最高指挥官刘连长之外,还有铁娘子冷副县长和赵荣海屯的党支书吴强胜。

  当全屯的老少爷们都到齐了之后,吴强胜一脸凝重首先站起来讲话,他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才语气铮铮地朗声说道:“今天召集全屯的老少爷们来开会,就是要宣布一桩可能让咱屯村民们感到惊震的重大事件。那就是煽动和策划4.16哄抢战备粮库暴乱事件的首要罪犯吴强林(吴老疙瘩),今天凌晨因为拒捕,已经被解放军战士击毙了!他的尸体现在就停放在吴家祠堂的后院里。咱赵荣海屯的民风一向很淳朴,几十年间几乎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吴强胜这样冠冕堂皇地说,似乎忘记了他自己曾经就当过海东青绺子的三当家)这次却出了个煽动和策划哄抢国家战备粮库暴乱事件的首恶罪犯,这是咱赵荣海屯的耻辱啊!当然了,这件事也是事出有因的,因此县政府没有深究参与这起暴乱事件的普通村民。而且还及时为咱屯调拨来几万斤救济粮。我首先代表赵荣海屯的全体村民向县政府给我们及时送来救济粮表示感谢!我也代表赵荣海屯党支部郑重宣布:吴老疙瘩被击毙是他罪有应得!他败坏了赵荣海屯几十年沿袭下来的淳朴民风,他死有余辜!下面就请刘连长公布击毙吴老疙瘩的事件过程。”

  进驻赵荣海屯的军方最高指挥官刘连长是陕西人,他用浓重的秦腔语调叙述道:“今天凌晨,在村口守卫的哨兵,发现了吴强林鬼鬼祟祟地溜到了村口,哨兵喝令他站住,但吴强林不听哨兵的指令,而是企图继续逃窜,哨兵首先鸣枪示警,但吴强林这个被通缉追捕的罪犯,反而疯狂地朝村外飞跑。哨兵依照战时条例规定,便开枪击毙了他。这个罪犯是自寻死路,他的下场是他拒捕的必然结果。我们的哨兵是严格执行战时条例规定的,他只是履行了一个战士应尽的职责!”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刘连长说完这番话停顿了,他用犀利的目光巡视场下的百十号村民,似乎是想观察一下村民们都有些什么样的表情。然而,被四围都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团团围在大队部院内的赵荣海屯的村民们,此刻有的只是恐惧,他们甚至连刘连长用浓重秦腔说的这番话都没有完全听得明白,那里还会有什么不良的反应呢。但是站人群最后面的赵宝财倒是感到了一阵心悸肉跳。吴老疙瘩是自从刘爷爷驾鹤西去之后,赵荣海屯里最让他感到亲近的人。这个人一个星期前,还好好地活龙活现地在他的面前,一眨眼间,一个欢蹦乱跳大活人就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赵宝财怎么能不心悸肉跳呢?

  刘连长巡视一番之后,又接着说道:“当然了,这仍然是一起意外事件。我与冷副县长还有你们的吴支书和我们来此执行军管任务的所有战士都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但是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有必要开诚布公地把这起意外事件说清楚,这不仅仅是对赵荣海屯的老百姓有个交待,也是要对地方政府有个交待。”

  刘连长讲话完毕,铁娘子冷副县长也代表县政府讲了一番话。但是冷副县长具体都说了些什么话,赵宝财是一句也没有听清,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吴老疙瘩的身影,有时是怒目圆睁,有时是披头散发,他就像是被吴老疙瘩的冤魂附了体一样,会场上有什么人在说什么话,已经无法灌输进他的耳膜了。赵宝财只觉得有一股冷气直袭胸臆,冷得他直打寒战,心抽搐着,身体也几乎要缩成一团了。好在赵宝财是站人群的最后面,他脸上的任何异样表情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也看不到的。

  吴老疙瘩死后的第二天,刘连长就带领部队撤离了赵荣海屯。军管也随即宣布结束了。过了不到半个月,赵荣海屯被抓走的二楞八蛋和几个积极参与哄抢的骨干分子也被释放回来了。这起哄抢粮库事件的21名首恶分子,除了吴老疙瘩死了,只有高殿元屯的村支书高有志,王海屯的民兵连长王宝根和许家油坊的村长许明亮等几位党员干部受到刑事处分。高有志判得最重,也不过是有期徒刑5年。这起哄抢粮库事件的首恶分子为什么没有受到严厉制裁?村民们议论说这是和吴老疙瘩的意外被击毙有关。因为吴老疙瘩根本就不是因为拒捕被击毙的。

  至于吴老疙瘩究竟是怎么被击毙的,后来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可能更贴近事实。

  这个传言是这样叙述吴老疙瘩被击毙的详细情节的:吴老疙瘩潜逃之后,他并没有逃向深山老林,他一直就在赵荣海屯附近的草滩上躲藏着。他白天不敢回屯里,只有夜间才能回屯里找点吃的。那天凌晨,吴老疙瘩就是想回屯里找点吃的东西,不巧他刚要潜回村里,就被在村口站岗的哨兵发现了。更不巧的是这个哨兵是个新兵蛋子,他第一次独自一个人上岗放哨,心里十分惶恐,当他发现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要潜入村子,便持枪喝问口令,哨兵由于过分紧张,持枪的手下意识就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正射中吴老疙瘩的心脏,结果致使吴老疙瘩一枪毙命。这个新兵蛋子见自己打死了人,心里害怕得不得了,便又鸣枪示警。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打死的是什么人。后来经吴强胜辨认,才知道了死者就是通缉抓捕的吴老疙瘩。部队的刘连长和吴强胜经过一番商议后,才有了吴老疙瘩拒捕被击毙的说辞。就是刘连长在村民大会上说的那番话。其实这个主意还是吴强胜想出来的,刘连长乐得推卸责任,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民间流传的这种说法究竟是不是事实的真相,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但有目共睹的事实是赵荣海屯后来厚葬了吴老疙瘩。吴强胜拍板决定由村里的公积金出钱,为吴老疙瘩购置一副上好的棺木,并把他安葬在屯西头的吴氏家族的坟茔地里。并且有村民亲耳听到吴强胜私下对人讲过这样的话:“咱赵荣海屯在这场大饥荒中,没有饿死一个人,这是吴老疙瘩的一条命和百十头羊救了咱屯几百口老少爷们的命啊!”

  吴老疙瘩是个光棍汉,父母早亡,他在赵荣海屯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他的亲人了。对于他的死,最震撼最伤心最难能忘怀的就是赵宝财了,以至于多少年后,重执牧羊鞭的赵宝财都从来不把羊群赶到吴氏家族的坟茔地附近的草滩上去放牧。


七 “老面兜”绰号的由来

2014年01月26日

  赵荣海屯的百十头羊都成了村民熬过饥荒的果腹之粮,羊倌赵宝财也失了业。但他依旧住在羊栏的茅草屋里,所改变的只是他不用再每天一清早就起床挨门逐户去聚拢羊群,然后赶着羊群去草滩上让羊去“啃青”(即让羊吃沾露水的青草)了。现在他每天要同其他社员一样,当听到挂在村口老榆树上的那口铁鐘撞响了,就要拿起锄头之类的农具走到大队部的院子里,听生产队长派活。赵宝财虽然已经是十八大九的小伙子了,但除了会放羊之外,可是一天农活也没有干过。与赵荣海屯其他的青壮年劳力相比,他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半拉子”(东北农村土话,既是半个劳力)。所以,生产队长派活时,只能把赵宝财分配到妇女队里去凑个数。所得工分也只有青壮年劳力的七成。赵宝财并不计较工分的高低,天天能和姑娘媳妇们一道干活,倒正如遂了他的所愿。中国有一句成语叫“秀色可餐”,还有一句土话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间的蕴意大约就是这个含义。但农家活并不复杂,熟悉几天之后,赵宝财再干起活来就得心应手了。但生产队长并没有把他抽调到青壮年队里去挣高工分,依旧让他在妇女队里做个人人都可以吆喝的男仆。事实上赵宝财就是妇女队里人人都可以支使的男仆。锄地时,屯里有名的快嘴吴二婶吆喝一声:“小羊倌,我累得不行了,剩下的这半条垅你帮我干完吧。”赵宝财一声不响地就去替快嘴吴二婶锄完她剩下的半条垅。割麦时,靠近他右边的刘家小媳妇只要悄声告诉他一句:“你的麦茬要向我这边吃进三寸。”赵宝财依然不声不响地就自动向右边吃进三寸。当割到地头快要休息时,那个姑娘媳妇落在了后边,妇女队长也会吩咐道:“小羊倌,你割完了去帮某某某接一截。”赵宝财也只能在别人都休息时,他独自一个人闷头继续去割麦子。

  赵荣海屯的妇女队长叫刘玉蓉,是屯里公认的第一美女。她不仅相貌俊俏,而且性格活泼开朗。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就像个男孩子一样。刘玉蓉是上中农刘老贵的三闺女。刘老贵是刘善举的亲侄,也是赵荣海屯的老户了。解放前刘老贵家有几十垧土地,刘老贵本人也是屯里有名的庄稼把式。刘老贵家从没有雇过长工,只是在秋收时雇过几个短工,几十垧土地的春种夏锄,都是自家几个劳力打理,所以,土改时给刘老贵家划定了上中农成分。

  按说在赵荣海屯,刘老贵家只能算是个团结对象,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年代,刘老贵家的人是不可以担任屯里的重要职务的。但是刘玉蓉为什么能当上赵荣海屯的妇女队长呢?这就和赵荣海屯的党支部书记吴强胜有关了。

  吴强胜的宝贝儿子吴永刚(虎仔)刚满18岁时,吴强胜就托关系把宝贝儿子送进了部队。因为吴强胜的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儿子如果想出人头地,就只有走参军入伍这一条捷径。如果不把儿子送进部队镀镀金,将来虎仔最大的出息也就是子承父业,能混上个村官就是最大的造化了。如果虎仔在部队里摸爬滚打地混上几年,能捞到个排长连长干干,将来复员转业回到地方,就能是吃皇粮的干部了。这是要比他这个挣工分的村官可风光多了。18岁的虎仔长得虎背熊腰,有当兵的块头。果然到了部队不到一年,就当上了班长。他所在部队的团长曾和他老爹吴强胜当过三个月的战友,有了这一层关系,虎仔的提升也就顺理成章了。虎仔在部队服役刚满三年,就被提升为见习排长。当了干部以后,虎仔得到了一次回乡探亲的机会。正是那次,虎仔在赵荣海屯的村口遇见了刘玉蓉。按说刘玉蓉和虎仔还是同班同学,那天清晨刘玉蓉打算到高殿元屯的大姐家去走亲戚,她来到村口正碰上手里提着大包小裹的吴永刚。几年不见,刘玉蓉出落得像是一朵娇艳的芙蓉花,她的一颦一笑就惹得吴永刚魂不守舍了。刘玉蓉刚见到一身戎装的吴永刚时,还没有认出这个英俊的军人就是吴永刚。可是吴永刚倒是眼神一亮,认出了眼前的这令他像触了电一样的美丽姑娘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刘玉蓉。他情不自禁地就叫出声来:“你是刘玉蓉?”刘玉蓉一愣神,才认出是吴永刚。她妩媚一笑,也应了一句:“你是吴永刚?”吴永刚赶紧就撂下了手里提着的大包小裹,近前来握住了刘玉蓉的纤手连声说:“是呀!是呀!我是回来探亲的。”刘玉蓉的纤手有生以来是第一次被一个异性握得这样紧,她的心立时就像一头乱蹦乱跳的小鹿一样,惶恐不安了。刘玉蓉挣脱了吴永刚紧握着的手,莞尔一笑说:“看你穿着一身军装,我都认不出来了。”刘玉蓉说完了这句话,脸也红的像朵盛开的桃花。吴永刚倒恢复了矜持,他深有寓意地说:“是呀!才几年不见,想不到你也已经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

  吴永刚的这句话说得更让刘玉蓉心如撞鹿。她简单地和吴永刚搭讪了几句,就像一阵轻风似的飘出了村口,到大姐家走亲戚去了。而吴永刚则用恋恋不舍的目光一直望着刘玉蓉的身影消失在村外的桦树林里,才从地上拾起大包小裹转身向屯里走去。就是这在村口的偶然一遇,刘玉蓉的音容笑貌从此就深深地镌刻在吴永刚的心窝里了……

  宝贝儿子吴永刚在部队里当了排长回乡探亲,这让老爹吴强胜喜不自禁。他置办了酒菜宴请乡邻,凡是屯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庆贺。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酒宴一连摆了三天才歇罢。筵席结束后,吴永刚郑重地向老爹吴强胜提出:“爹,我要娶刘玉蓉。”

  吴强胜眼下是赵荣海屯说一不二的人物,连任村党支部书记已经十几年了。这位在赵荣海屯的村口一跺脚,全屯的地都会乱颤的人物,对已经大有出息了的儿子的愿望并不感到惊奇。他略作沉吟就爽快地说:“是呀,在咱们屯,也只有刘玉蓉才能配得上你。这事不难,明天我就托人到刘家去提亲。”

  第二天上午,吴强胜就打发刘寡妇到刘老贵家去为儿子提亲。这刘寡妇在赵荣海屯里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她一生中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叫刘林,被国军抓了壮丁,半路逃跑被打死了。第二个男人就是被热炕烙屁股后“自愿”参加解放军吴锁柱。这吴锁柱倒不是逃跑被打死的,而是在淮海战场上被国军的炮弹炸死的。因此给刘寡妇留下了个光荣烈属的铁牌子。因为她的第一个男人姓刘,所以屯里人还是习惯地叫她刘寡妇。吴锁柱死后,刘寡妇没有再嫁人,但她和吴强胜明铺暗盖的关系,也是屯里人人皆知的事了。因为吴强胜和刘寡妇有一腿,吴强胜的老婆窦越娥也曾堵在刘寡妇家的门口破口大骂,但刘寡妇并不如秀姑一样刚烈,没有去寻死上吊。后来,吴强胜还因此把窦越娥暴打了一顿,并吓唬窦越娥说:“你再污辱烈属,我就休了你,把你送到县里去办学习班!”才把窦越娥镇住了。这刘寡妇虽然自己独身寡居,但赵荣海屯的一大半婚姻都是她撮合的。说她是赵荣海屯的第一媒婆应该是恰如其分的。这些年因为有吴强胜的照应,刘寡妇的日子过得并不差。所以诸如到羊栏里来挤羊奶这样的“俏活”才能分派给刘寡妇来做。这刘寡妇天生一张巧嘴,能把死人都说活了。而刘玉蓉的父亲刘老贵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刘玉蓉的大姐二姐嫁的也都是农民。现在有屯里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亲自派刘寡妇来提亲,对象又是这屯里将来能吃皇粮的吴永刚,这婚姻焉有拒绝之理。所以让刘寡妇一撮合,吴永刚和刘玉蓉的婚姻就顺理成章的订下了。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农村里的青年人订婚也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媒人提亲,两家父母敲定了,就要下聘礼。然后宴请乡邻。吴永刚的老爸吴强胜选了个好日子,杀一头猪,置办了足够全村人开怀畅饮的酒席,一个颇具古风的订婚仪式就举行了。吴永刚在举行仪式时给岳父刘老贵行的是叩拜大礼,而羞怯的刘玉蓉则是向端坐在堂前吴强胜和窦月娥鞠躬。两人在村民的瞩目下喝过了同心酒,这样两个人就合理合法的成为未婚夫妻了。

  以后的这一个来月的时光里,吴永刚几乎是形影不离地和刘玉蓉泡在一起。村民们经常看到两个人一起到屯外的小树林里去散步,刘玉蓉也有时很晚才离开吴家大院。而且两人还一起去了县城照了订婚照,一起去了刘玉蓉的两个姐夫家走亲戚。两个年轻人的感情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与日剧增……

  吴永刚一个月的休假期很快就到了,刘玉蓉依依不舍地把吴永刚送到村头。悄声说:“你回部队后要记住常来信,我在家等你的信……

  吴永刚回部队了。这以后,刘玉蓉在赵荣海屯的地位就不一样了。以前她是上中农刘老贵的三闺女,现在她是赵荣海屯说一不二的党支书吴强胜未过门的儿媳妇。就像丑小鸭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白天鹅一样,刘玉蓉和她爹刘老贵也终于可以在村民面前扬眉吐气了。因为还没出阁,刘玉蓉依然住在娘家,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所变化的是,她现在有了两个爹,一个是她的亲爹刘老贵,另一个是公爹吴强胜。而这后一个爹给她的关照甚至是胜于亲爹的。果然刘玉蓉过门还不到半年,就由吴强胜亲自当介绍人,把刘玉蓉吸收到党内,刘玉蓉也就成了赵荣海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党员。刘玉蓉入党以后,很快又当上了屯党支部的女支委,在决断赵荣海屯的大事小情时,也就有了参与的权利了。刘玉蓉在屯党支部里的分工就是负责妇女和青年方面的工作,所以赵荣海屯妇女队长的职位当然是非她莫属了。

  因为吴永刚和刘玉蓉这一个来月间几乎是形影不离。吴强胜的妻子窦越娥倒是私下里和吴强胜念叨过:“你说咱永刚在家里也住了一个来月,他和玉蓉两能不能有那事呢?我可是做梦都盼早点抱孙子呢!”

  精明过人的吴强胜早看出来刘玉蓉其实依然是一朵含苞未绽的花蕊。他很烦窦越娥的絮絮叨叨,便一脸不耐烦地训斥道:“你瞎说什么!烦不烦!就这点出息?眼睛不要只盯着自家的吃喝拉撒,玉蓉现在几乎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乱嚼舌头,败坏了她的名誉,她还能独当一面么?”

  刘玉蓉现在也确实是撑起了赵荣海屯的半边天,很多事务,吴强胜放手让她负责,抛头露面的事,吴强胜大多让刘玉蓉去打理。诸如去县里或公社里开会,上级或有关单位来检查参观等等一些琐碎事务,吴强胜通通交给刘玉蓉打理,自己则甘于做个在幕后摇鹅毛扇的人。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刘玉蓉也乐于干这些琐碎事务,她俨然在不到一年的时光里,几乎就成了赵荣海屯的第二号人物了。

  丧失了羊群的小羊倌赵宝财就是在赵荣海屯的第二号人物管理下参与劳动。他每天出力最多,得到的工分却最低。而且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支使他做什么他就得去做什么,没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样的局面让风光无限的刘玉蓉也有点看不下眼了。

  有一天在地头歇晌时,刘玉蓉当着妇女队的全体社员的面对赵宝财说:“小羊倌,你听好了,今后只有我支使你去帮谁干活,你才能去,别的人一律没有权利支使你干活!”刘玉蓉说这些话时语气铮铮,众社员你望着我,我瞪着你,一时还真没有人搭茬,而赵宝财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了。

  刘玉蓉用严厉的目光巡视一遍后接着说:“有些人就是偷懒耍滑,自己的工分一点都不少拿,凭什么活让别人来替她干?这妇女队里只有我是队长,其余的都是普通社员,这普通社员不用分三六九等。”

  刘玉蓉说完了这一通话,众女社员面面相觑,沉默了大约有半分钟,快嘴吴二婶终于拗不过开了腔,她粗声大气地说:“哎吆!我的大队长啊!你有没有搞错呀?我们可都是根红苗正的贫雇农,吴支书前几天给社员们开动员会,不是强调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么?小羊倌可是咱屯大地主赵家富的娃仔,让他多干点活,这是劳动改造哇!你这一屁股是坐在那铺热炕头上了?难道你看到小羊倌多干点活心疼了?”

  刘玉蓉自打上任以来,还没有什么人敢在众目睽睽下挑战她的权威。闻听快嘴吴二婶用这种口吻搭她的话,立时气得粉面生威,她用不容置否的口吻说:“甭提什么劳动改造!今后如果不是我分派的活,谁再派活让小羊倌干,我就扣谁的工分!”刘玉蓉的话还真是把众人都镇住了,快嘴吴二婶也只能小声嘀咕说:“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干点活么?小羊倌是个大男人,多干点活也是应该的。谁让他的裤裆里多个把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快嘴吴二婶的这番半荤半素的话立时引起众女社员的哄堂大笑,有些人笑得前仰后合,都直不起腰来了。而刘玉蓉则更气的七窍生烟,她都恨不得上前去撕烂吴二婶的那张破嘴了。

  好在这时有刘家小媳妇出来打圆场说:“队长说得对,今后我们自己的活要自己干,再不能偷奸耍滑,总是要对得起自己挣的工分么。”

  小羊倌赵宝财见因为自己闹出了这样大的风波,此时也咧嘴说:“不碍事的,大家不要吵了。都是我自愿的,自愿的,”

  刘玉蓉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见赵宝财咧嘴说话,这火便有了发泄的去处。她大声吼道;“你就是个任人揉搓的老面兜!揉成圆就是圆,捏成扁就是扁!一杠子也压不出个屁来,一点点的筋骨囊也没有,你那里还算是个男人?简直就是条哈巴狗!”

  刘玉蓉这样大声吼叫,把赵宝财吓住了,他没有敢再正视刘玉蓉的目光,只能低下头小声嘀咕:“是的,没错,我就是条哈巴狗。而且是一条无家可归的哈巴狗呀!”

  其实刘玉蓉的这一番训斥,是真正触动了赵宝财的伤衷的,他的眼里情不自禁地已经溢出泪花来了,但是他不想让众人看见他流泪,只好抱头捂着脸蹲下来,好半天才恢复了常态。

  这场由小羊倌赵宝财多干活引起的风波平息了。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妇女队里随便支使他干活的社员确实少了。但刘玉蓉给他起的老面兜这个绰号却由此流传开来,以至于这个绰号一直伴随了赵宝财整整一生……


八 赵荣海屯进驻了社教工作队

2014年01月26日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赵荣海屯又恢复了生机。在大饥荒时被宰杀殆尽的羊群又陆续聚拢繁衍起来。老面兜赵宝财不用再随妇女队到大田里去劳作了。他又重执牧羊鞭,成了赵荣海屯专职牧羊的羊倌了。

  中国大陆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农村的经济政策还算宽松,当局还没有严厉地去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所以自留地和自养畜还是普遍存在的。像以前的格局一样,老面兜赵宝财除了要放牧生产队的几十头公有羊之外,每天清晨还要去聚敛屯里各户人家的自养羊。他的羊群依旧有百十头羊。赵宝财恢复了几年前一样的悠乎悠哉的生活。像过去一样,他还是无论冬夏都要披着娘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件老羊皮袄,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刻,就吆喝着聚拢起来的羊群,把羊群赶到草滩上去啃吃沾着露水的青草。他则把那件老羊皮袄铺在草滩上,仰面躺在皮袄上静静地看着旭日东升。

  按说,赵宝财也早就到了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他的爷爷赵禄成在他这个年龄时他父亲赵家富都已经到刘善举的学堂里去读百家姓和千字文了。而他却依旧孑然一身。娶妻生子的美事,他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赵荣海屯里似他这样年龄的男子,除了几个有残疾的,大部分都已经娶妻生子了。连在淮海战役被打断了一条腿的吴狗蛋,也经吴强胜的恩允,让刘寡妇又成了吴狗蛋的女人。而赵宝财这个健康的有血肉有欲望的成年男人却没有什么女人愿意嫁给他。这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他是个老面兜。在那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的年月里,家庭成分就是一盏向婚姻列车亮起来的红灯,没有哪个姑娘不对这盏红灯望而却步的。

  好在多年以前,赵宝财便自我发现了一个秘诀。用手抚弄自己裆下的那根雄筋,也是可以获得到意想不到的舒畅的。尽管他是经常用公羊和母羊的交媾来激发自己的性欲的,但自从有了这个秘诀后,他就用这种方法排遣自己的饥渴和焦灼,倒也自得其乐。

  赵荣海屯的天还是吴强胜的天。尽管土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20年了,赵荣海屯党支部的支委也调换了几位,但雷打不动的就是吴强胜这位屯党支部书记的位置,这在赵荣海屯几乎是无人可以取代的。当然这个天也有几次曾遭遇到乌云密布,但乌云过后,普照赵荣海屯的那颗太阳依旧会是吴强胜。总是有人能当吴强胜的替罪羊的,就像在大饥荒时的吴老疙瘩那样。

  可能吴强胜自己也不担忧他这个天有一天会塌下来的。但即或是天,就会有不测风云。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赵荣海屯的天还是遭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猛烈的霹雳闪电。而这次,吴强胜确实是要施展出常人难于想象的手段才能擎住这方天不至于塌下来。

  1964年的夏收刚过,一行由12人组成的社教工作队进驻到赵荣海屯。和以前的土改工作队一样,工作队一进屯,开展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访贫问苦,大张旗鼓地进行摸底调查工作。只不过这次调查的对象不是有钱有地的地主老财赵家富了,而是有权有势的屯党支部书记吴强胜。进驻到赵荣海屯的社教工作队的队长叫王凤山,是个从哈尔滨师范大学毕业才一年多的大学生。王凤山毕业时,恰逢全国正大张旗鼓地抽调应届大学毕业生去农村搞社教运动,王凤山便随社教工作队来到了海伦县红旗公社的许家围子。在红旗公社开展社教运动时,王凤山通过调查,查实了红旗公社的党委书记许静岚的四不清问题。结果许静岚受到了撤职查办,王凤山却作为社教运动的积极分子而被选中继续来到百泉县搞社教。据说社教工作总团的刘丙戊团长(原是省人事局的一个处长)对王凤山私下有个承诺,那就是只要王凤山继续在社教运动中大有作为,等搞完运动,他就推荐王凤山留在省城哈尔滨的某个中学任教。王凤山就是在省城哈尔滨长大的,他的父母都是哈尔滨正阳河酱油厂的酿造工人。如果能留在省城哈尔滨,王凤山就可以不必去支援边疆了。(以往哈师大的毕业生几乎都去支援边疆)王凤山就是怀着一腔“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激情,来到赵荣海屯的。

  当时在中国大陆上,无论山南海北,在广袤的农村,都在根据中共中央颁布的《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即“前十条”)和《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草案)》(即“后十条”),以及在1965年1月,中央政治局召集全国工作会议,在毛泽东的主持下讨论制定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这几个纲领性文件轰轰烈烈地开展社教运动。社教运动也叫四清运动。“四清”的内容规定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这次运动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运动的性质是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其实社教运动也就是后来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序曲和前奏。

  既然社教运动是针对“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来的。赵荣海屯的当权派吴强胜就首当其冲。王凤山带领的社教工作队进驻到赵荣海屯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吴强胜给拿下了。王凤山根据自己在海伦县红旗公社的许家围子取得的经验,凡是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头面人物,一定都是四不清干部。要想在赵荣海屯轰轰烈烈地开展起社教运动,也必定是要拿吴强胜这样的人物开刀。王凤山通过打报告请示总团之后。首先召开村民大会,宣布吴强胜为审查对象,停止了吴强胜屯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并公开号召村民们检举揭发吴强胜的四不清问题。生产大队的账目被查封了。吴强胜的嫡系民兵连长吴疤瘌也被撤职了,换成了一条腿的吴狗蛋担任大(此时吴强胜和吴狗蛋老婆刘寡妇明铺暗盖的事还没有被揭发出来)。屯里的几个支委,除了刘玉蓉和吴守信(既原来村公所的帐房,后来的生产大队的会计,一直是吴强胜的亲信)之外,其余的都靠边站了。吴守信之所以没有靠边站,是因为核查账目需要他配合,而刘玉蓉之所以没有靠边站,则别有另一番原因。

  一则是因为赵荣海屯里就她是独一无二的女党员,没有其他可取代她的人选。再则就是在大学生王凤山的浪漫情怀里,刘玉蓉还不属于吴强胜家的人。在大学生的意识里,所谓的订婚就和他们在大学学习期间的“处对象,谈朋友”差不多,而这种口头上的应允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而王凤山根据自己的体验,也认定了在“处对象,谈朋友”时期的婚姻许诺十有八九最后是要“泡了汤”的。而美貌的刘玉蓉则又是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怦然心动的那种女人。尚无婚姻体验的王凤山又怎肯轻易地就将刘玉蓉规划为吴强胜的家里人呢?

  吴强胜倒是有一种泰山绝顶而不崩的那份神闲和淡定。尽管他的心里非常清楚,他这次是遭了大劫了。此劫要想轻易化解是不大可能的了。但他表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还时常在傍晚时分,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来到村口那棵老榆树下的石墩子上消暑纳凉。这已经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以往有多少桩赵荣海屯的顶级大事,就是在这石墩子上敲定的。石墩子上放着一壶凉茶,两个茶碗,以前能凑到吴强胜身边喝碗凉茶的可都是屯里的头面人物呢。而现在没有人敢凑近了。但吴强胜还是神闲气定地来到这石墩子处品茶。他眯缝着眼瞄着不远处大队部的门口,那门口有人出出进进的,一个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社教工作队的队长王凤山就住在大队部的厢房里。王凤山已经正面找他谈三次话了,每次都是要他争取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四不清问题。但吴强胜是何许人也?凭王凤山这样的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想叫吴强胜能主动坦白,这不是蚍蜉撼树么?吴强胜心里想:“哼!老子走过的桥比你小子走过的路都多,你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就不嫌寒碜么?”

  事实上王凤山也情知吴强胜不会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四不清问题,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想扳倒吴强胜这棵大树,没有知根知底的嫡系反水是难能成功地。所以王凤山从一开始就把重心放在了动员村民们站出来检举揭发和策动吴守信反水上面了。但悠悠半个多月过去了,几乎没有什么村民站出来检举揭发吴强胜的四不清问题。而吴守信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向他询问什么问题,他就是一句话:“不知道,不清楚,我的记性不好,记不得了。”这胶着不下的局面,可真让社教工作队的队长王凤山郁闷不堪啊!

  自从社教工作队进驻到赵荣海屯,老面兜赵宝财就一直战战兢兢地惶恐不安。这种惶恐就像抗日战争时期的“鬼子进村了”的那种惶恐一样。赵宝财虽然一个大字不识,但有一个耳熟能详的敏感词汇,他一听到就像患了伤寒病一样的禁不住都浑身颤抖。这个词汇就是“阶级斗争”。既然这次运动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他就必然是那斗争的活靶子了。赵荣海屯解放后唯一幸存的地主刘善举也在三年前就过世了。在赵宝财的心里,现在屯里可以归划到那个阶级的不就是他这个地主崽子么。况且过去他就有过被“阶级斗争”的经历。那还是在吴老疙瘩死了不到一周年的清明节。赵宝财想到吴老疙瘩在赵荣海屯没有亲人,不会有人在清明节给他烧点纸钱。他在阴间一定也活的很拮据。赵宝财一时心血来潮,就特地去集市上买来了一大叠冥币。清明节的清晨他到吴老疙瘩的坟头给吴老疙瘩烧纸。在给吴老疙瘩烧纸钱的时候,在袅袅升起的轻烟中,他仿佛看见了亲娘秀姑的那双泪眼,也清晰地浮现出一身伤痕的亲爹赵家富躺在门板上的那场景。赵宝财当时眼泪刷刷地就淌下来了。他心想,爹和娘在阴间也一定缺钱花啊!今天晚上,我也偷偷地到爹和娘的坟头去烧点纸吧!(他是不敢大白天去给爹娘烧纸的)因此当天深夜赵宝财也趁夜深人静悄悄地潜行到乱死岗上。他跪在爹和娘的坟头,眼噙热泪点燃了一大叠冥币。谁料想,深更半夜时分,乱死岗上燃起的火光被屯里深夜巡查的民兵队长吴疤瘌发现了。他当即带领两个民兵赶到乱死岗上,把依然跪在坟头流泪的赵宝财逮了个正着。这件事被看作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放大了。赵宝财因此被批斗了多次,还被送到公社的学习班里关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放出来。从那次以后,赵宝财再也不敢去给爹娘烧纸了。而且一听到“阶级斗争”这个词汇,他的心里就禁不住打寒战。赵宝财心里固执地认为,目前在赵荣海屯只有他这类人才是那个阶级的呀!“阶级斗争”就是斗争他这类人的,他焉有不战战兢兢之理?

  在社教工作队刚进驻赵荣海屯的第二天,一个工作队队员见到赵宝财一个人赶着羊群到村外的野草滩上去放牧,便尾随羊群跟到草滩上。这个新来乍到的队员想向这个小羊倌“访贫问苦”。可是还没有等这个工作队队员开口套近乎,赵宝财就直愣愣地说:“你不能找我,我家成分是地主,你还是去找别人吧。”赵宝财的这一句话真就把那个队员嗓子眼里的话给噎回去了。那个队员扭头就转回去了,此后也再不会有人来找赵宝财“访贫问苦”了。

  自从社教工作队进屯后赵宝财就很少到屯里去转悠了。每天把羊群赶回村后,他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儿龟缩在羊栏的茅草屋里,唯恐这场突出其来的暴风雨将自己淋得遍体鳞伤。他那里知道,其实这场运动并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那个让他望而生畏的屯党支部书记吴强胜的。因为不出门,也不与人交流,他并不知道吴强胜已经靠边了。他有时赶着羊群回村时,看到吴强胜依然威严地坐在老榆树的石墩子上品茶,便吆喝羊群靠边走,唯恐惊动了赵荣海屯的这尊天。

  农村里大张旗鼓地搞社教运动,但农村的生产活动却不能停止。夏收结束以后,很快就要到大秋了。而收获季节又是农村最忙碌的季节。当前主持赵荣海屯方针大计的社教工作队队长王凤山也不得不把揭批吴强胜的事暂且撂下,而筹划一下秋收的事情。王凤山把吴狗蛋和刘玉蓉找来商量如何召开秋收动员大会的事情。吴狗蛋揣度好了时机,便开口对王凤山说:“往年召开这秋收动员大会的事,都是老支书亲自作动员讲话,他一声号令,全屯的劳力没有不竭尽全力的。可今年你把老支书撂在一边了,这秋收的大阵势我这个瘸子可是压不住阵脚的。”王凤山问:“你是说吴强胜?”吴狗蛋说:“是呀!赵荣海屯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发号施令,我看你还是让老支书回来坐阵吧!”王凤山沉吟道:“可他现在是四不清干部正在受审查呀。”刘玉蓉这时也得到了为吴强胜说话的契机。她问王凤山:“你们社教工作队进屯也一个多月了,审查出老支书有什么四不清的问题么?眼下到了秋收大忙的季节,庄稼都撂在地里,不抓紧抢收回来,将来遇到连雨天或者霜冻,咱农户一年的血汗可就泡汤了。”

  吴狗蛋接下话茬说:“是呀,过了大秋,等到了冬闲时节,你们愿意怎么审查就怎么审查,真查出他有什么四不清的问题,把他免职查办,不就给我腾出位来了?我还真希望你们能查到他什么把柄呢。可眼下大秋时节,你们把老支书撂在旁边,村民们心不服啊!”王凤山听完吴狗蛋和刘玉蓉俩这一唱一和,左右看看,然后说:“那我就再向总团打个报告,先暂时让吴强胜恢复工作,等过了大秋再说。”

  一个丰硕的秋天让赵荣海屯的头面人物吴强胜获得了绝地重生的契机。绝对精明老道的他岂能坐失良机呢?吴强胜竭尽全力去打点赵荣海屯的秋收工作,不仅把全屯的秋收工作布置得井井有条,动员了全屯的青壮年劳力都全力以赴,而且还支派刘寡妇和快嘴吴二婶等几个妇女组建了秋收大食堂。秋收会战期间,各家各户都到秋收大食堂统一就餐。食堂安排的伙食也是一流的。贴晌饭一律是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这对鼓舞村民的干劲乃是最实惠的了。在这样精心的谋划下,赵荣海屯的秋收大会战又焉有不大获全胜之理。不到一个月,地里的庄稼就都收进场院里了。秋收临结束的那一天,吴强胜特地安排人杀了一口猪。又叫吴疤瘌领人到十几里远的宋家烧锅兑回来十几坛上好的二锅头。以庆贺赵荣海屯赢得了多年不遇的好年景。

  通过这场秋收大会战,社教工作队队长王凤山也确实对吴强胜刮目相看了。但他对扳倒吴强胜这棵大树的初衷并没有改变,他原本打算,秋收一结束,就再打报告请示对吴强胜继续停职审查。但是精明老道的吴强胜却从王凤山飘忽不定的目光里寻觅到了这个年轻的社教工作队队长的软肋。

  在秋收祝捷的盛宴上,吴狗蛋端起碗向王凤山敬酒。他奉承道:“今年秋收,王队长和社教工作队的十几个同志和咱屯的男女老少一道下田劳作,出力流汗一点也不比村民少,而且他们都是无偿的。不用我们屯给记工分。我代表赵荣海屯的村民敬王队长和社教工作队的同志一杯,感谢王队长和社教工作队对咱赵荣海屯的无私支援!”

  王凤山也随即端起酒碗,但他在与吴狗蛋碰杯之前,目光向坐在吴狗蛋旁边的刘玉蓉的脸上瞄了一眼。就这一微小的表情被坐在斜对面的吴强胜捕捉到了。当时吴强胜虽然未动声色,但亦有一丝轻蔑的微笑浮现在了他的嘴角。他的心里顿时像开启了一扇天窗样的敞亮。暗自在想:“哼!这就是这小子的命门。玩阴的,老子就是祖师爷了。看老子怎么给你这个小色鬼下套,一定叫你逮不着狐狸,还惹一腚骚,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开完秋收祝捷大会的当天晚上,吴强胜悄悄地叫刘寡妇把刘玉蓉叫到了吴狗蛋的家里。他把吴狗蛋和刘寡妇夫妻俩都支使到外面去了。屋内只有他和刘玉蓉两人了。吴强胜才凝重地对刘玉蓉说:“孩子,这赵荣海屯的天如果塌了,你怕不怕?”刘玉蓉仰起脸,望着公爹异常凝重的神情,疑惑不解地问:“天塌了?天怎么会塌呢?这天不是好好的么?”吴强胜压低了嗓音说:“难道你不知道公爹我就是咱赵荣海屯的天,公爹我要是下了台,这不就是天塌了么?”刘玉蓉低下头沉吟不语了。吴强胜接着说:“眼下爹我就面临着被撤职下台的危机,而且只有你才能化解这个危机。你愿意不愿意为公爹做出点牺牲呢?”

  “我?”刘玉蓉猛然抬起头,惊诧地问,“我又能做什么呢?” 吴强胜停住了话头,把目光移向别处,好半天也没有继续说话。而刘玉蓉还在迷惑不解,她惊奇地挣大眼睛,等待着吴强胜继续往下说。静默了大约有一分钟,吴强胜才沉缓地说:“实说,爹想的这个主意确实是有点太卑鄙了,但这都是眼下的形势所逼的。你毕竟是我吴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啊!如果不是形势所逼,爹我又怎么能舍得打出你这张牌呢?我已经窥测好了,工作队的那个王凤山队长显然对你已经起了歪心思,你只要按爹说的去做,不会让你失去什么,就能化解这场危机,只要爹这棵大树不倒,赵荣海屯的天就塌不了。将来你就还是我吴家的好儿媳妇。”

  刘玉蓉这时才意识到吴强胜是想让她去色诱王凤山。刘玉蓉顿时羞臊得满面绯红,她局促不安地说:“爹,这?这怎么可以?这怎么行呢?我这样做,又怎么能对得起永刚,乡邻的吐沫星子也会把我淹死的!我可做不来这种事。爹,你还是想个别的办法吧。”

  吴强胜已经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就不再有语言障碍了。他马上就直言不讳地说:“爹如果能想出别的办法,还能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么?这件事爹会安排得天衣无缝的,你不过就是按爹的话去演一场戏,也不用假戏真做。你既不会失身,也不会失掉名誉,爹会控制在很小的戏台上演这场戏的。至于永刚那里,别说他不会知道,就是真知道了这件事,有爹来证明你的清白,他也不会怪罪你的,你救了爹摆脱了这场劫难,就是救了吴家,你就永远是咱吴家的功臣,吴家人就都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刘玉蓉毕竟是个黄花闺女,此时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对吴强胜苦口婆心的劝说是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她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事我做不来的。我从来不会演戏,演砸了不更坏大事了,爹你可以安排个村里的别的姑娘去演着这场戏。我永远不会去做这种事!”

  吴强胜见此情形,意识到了光凭苦口婆心的规劝,刘玉蓉是不可能来充当他手里的梅花皇后这张牌的,他只有使出更厉害的杀手锏,才能让刘玉蓉俯首听命。心思至此,吴强胜才故作姿态地摆手说到:“罢了罢了,这桩事就当爹没说了吧!反正爹也一大把年纪了,天塌了就塌吧!爹将来要是被撤职查办,甚至被判刑蹲了监牢,只求你和永刚不要忘了到监狱里去看看爹,爹也就知足了……”吴强胜哽咽着说出了这番话,他的语气哀伤,足让刘玉蓉不忍悴听,话未说完,他就已经老泪横流了……

  刘玉蓉不知所措,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吴强胜这个赵荣海屯的第一强人在谁的面前流过眼泪。此时她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抚公爹了。

  而吴强胜的这个演员做戏可是绝对到位的。他要把戏做足,才能让刘玉蓉这个黄花闺女甘为驱使。这时,吴强胜猛然就屈膝跪在了刘玉蓉的面前,他泪流满面地凄然说道:“自打你和永刚订了亲,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一样,闺女救爹,这古来就有的。像24孝的婉华卖身葬父,这都是千古流传的大孝女啊!爹已经跪地求你了,你就不能救救爹么?”

  刘玉蓉那里经得过这样的阵势。她完全乱了方寸,情急之中只好马上俯身把吴强胜搀扶起来,连声说道:“爹,爹!您别这样。让我去做什么,我答应您还不行么?我受不了您老这样啊!”

  得到了刘玉蓉的允诺,吴强胜立马恢复了常态。他站起身来后,庄重地说道:“你尽可放心,爹的安排并不会让你过分难堪的,你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你只要心中有数就可以了。一切我会安排得天衣无缝的。”

  刘玉蓉没有再拒绝的余地了。她只好屈身去充当吴强胜的一颗绝妙的棋子了。

  当刘玉蓉离开吴狗蛋家的院落后,吴强胜又把吴狗蛋和刘寡妇夫妻俩叫到屋内。才和盘把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出大戏向两个嫡系和盘托出。多年来,吴狗蛋和刘寡妇这对拼凑在一起的夫妻,一直就和吴疤瘌一样,都是吴强胜豢养的看家狗。再猥琐的事情,他们也会对吴强胜俯首听命的。因此吴强胜不会担心吴狗蛋和刘寡妇能够把戏演砸了。

  在秋收祝捷的盛宴开过后的第三天上,吴狗蛋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住在大队部东厢房里的社教工作队队长王凤山的屋内。王凤山在白天已经草拟好了给社教总团的报告,预备明天上午就呈报上去,只待社教总团的一纸批复,就可以再次宣布对吴强胜的停职审查了。

  吴狗蛋进得屋来,王凤山已经洗完了脚,准备就寝了。他见吴狗蛋面带微笑来到他的屋里,便问道:“怎么老吴?这么晚了,你来我这有什么事么?”在王凤山的心目中,赵荣海屯扳倒了吴强胜这棵大树后,吴狗蛋将是赵荣海屯党支部书记独一无二的人选。所以他心里对吴狗蛋这个人是一点戒备心理也没有的。

  吴狗蛋见王凤山张口询问,便悄声说:“我代表屯党支部也准备了一桌酒宴,想请王队长过去赴宴,也顺便商量一下屯党支部的下一届领导班子怎样搭建的事。请王队长能赏光去赴宴。”

  吴狗蛋一提屯党支部,王凤山立刻警觉地问:“在那里赴宴?都有谁参加?”

  吴狗蛋又慢声细声地说:“就是在我家里预备了几个菜,其实就是我想请请王队长,党支部的其它支委都不用请的,我只叫了刘玉蓉和吴守信两个人参加,因为按大秋前的格局,不是就我们三个支委没有停职么?”

  王凤山的心里暗自思忖一下,犹豫着这个宴请他该不该去。

  这时,吴狗蛋便按吴强胜为他设计好了的话,附在王凤山的耳畔悄声说:“我知道王队长的心里最想什么,其实刘玉蓉和吴守信两个支委,对吴强胜在赵荣海屯一手遮天也早就有一肚子意见了。刘玉蓉和吴永刚的那桩婚约还不是吴强胜凭着他屯支书的威势强迫刘老贵同意的。玉蓉这妮子早就想脱离农村,能嫁到省里和县里吃供应粮的。凭玉蓉这妮子的相貌,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吴守信也不是吴强胜的铁杆保皇派,只要王队长能表明态度,赵荣海屯党支部的下一届领导班子怎样搭建,吴守信就会配合社教工作队核查账目的。”

  王凤山只是个毫无城府的大学生。他怎么能看透老辣的吴强胜为他设置的这个陷阱呢?况且吴狗蛋附在他耳畔说的这番话也确实对他有着极强的诱惑力。他便爽快地答应道:“那我就去你家坐坐,但是喝酒吃饭就免了吧,我已经吃过晚饭了的。”

  吴狗蛋知道只要是能把王凤山悄悄地请到自己家去,他就大功告成了。至于以后的戏就有刘玉蓉唱主角了。他就不再多言语了。而王凤山则穿好了鞋子悄悄地跟随吴狗蛋来到了他家。果然吴狗蛋家已经摆好了酒宴。作陪的也确实就刘玉蓉和吴守信两个支委。王凤山刚出门时还对吴狗蛋说喝酒吃饭就免了。但等他坐到了吴狗蛋家的热炕头了,喝酒吃饭免不免就由不得他了。也许是为了避嫌,吴狗蛋的老婆刘寡妇也没有在家。吴守信在开席不到半个小时也借口上茅房溜之大吉。待席间只剩下吴狗蛋刘玉蓉和王凤山三个人后,就只有劝酒喝酒这个话题了,其余的什么话题统统地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刘玉蓉虽说过了她不会演戏。但她演起戏来却是比大明星也不差的。只见她用纤手端起来满满的一杯酒,眼神也流萤飞盼样地望着王凤山说:“王队长,不!王哥,小妹我自幼最羡慕的就是像王哥这样的有文化的人了。我小时候做梦都盼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可是命运不济,小妹我生在农村,没有福分像你们城里人一样进大学的校门学习。但将来如果有了机会,能让我也做个城里人,就是付出最大的牺牲我也愿意!所以小妹敬你的这杯酒,你一定要喝,而且要连喝三杯才能显示王哥的诚意!”

  王凤山此时已经云山雾罩了,他从刘玉蓉的纤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我喝!别 ,别说这是酒。就是毒药,我也喝!能得到玉蓉姑娘的敬酒,这是 …… 是我的荣幸。我今天豁出去了,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刘玉蓉也立即应答道:“对!咱们一醉方休!”吴狗蛋这时却在一旁偷偷地窃笑。但兴致都在刘玉蓉身上的王凤山此刻已经顾忌不到吴狗蛋有什么样的表情了。此后的宴席,就成了刘玉蓉向王凤山不停地劝酒的表演了。已经用不着酒过三巡,菜品五味了。其实按照吴强胜的布置,王凤山喝下的第一杯酒里就已经下了药,这绝密的药方还是当年吴强胜在海东青的绺子里当三当家的时候,大当家的海东青教授给吴强胜的。想不到这个阴招在20多年以后还能派上了用场。所以,当几杯酒落肚以后,王凤山就醉得如一滩烂泥了。但这并不是这出戏的结尾。这出戏的结尾是在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才展现出来的。

  第二天的凌晨时分,王凤山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感觉自己的头很痛,并十分口渴,便情不自禁地开口唤了声:“水,”水。这时屋内的灯突然亮了,王凤山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铺热炕上的被窝里,身边还睡着一个只穿着衬衣衬裤的女人。他感到异常惊诧,便猛然坐了起来。他这时发现在屋子里的桌子边上,威严地坐着两个人。一个就是昨晚请他来赴宴的吴狗蛋,另一个则是脸色铁青的吴强胜。王凤山不寒而栗,他慌忙中想找衣裤穿,可是他的衣裤却不知道脱在那里了。他只好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求乞样地望着吴强胜,而嘴里下意识地断断续续地蹦出来这样的几个字:“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吴强胜依旧是脸色铁青地一句话也不说,但是那盯着王凤山的目光简直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而吴狗蛋则在旁边不阴不阳地说道:“哎呀王队长,我也想不到你竟然酒后无德呀!这件事我实在是没法处理了。只好悄悄地把老支书请来了,你就听凭他的发落吧。”这时睡在王凤山身边只穿着衬衣衬裤的刘玉蓉也醒来了,她竟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王凤山浑身颤抖起来,他心里情知自己是掉进了一个陷阱里了,但现在是有口难辩,即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无法说清楚啊!吴强胜还是一脸的威严,他先是挥挥手对吴狗蛋说:“你先叫玉蓉穿好衣服到东屋去吧,我想单独和王队长谈谈。”闻听此言,刘玉蓉马上就止住哭泣,从炕上跳下来就随吴狗蛋出去了。吴强胜这才扭过脸来,大声训斥道:“王队长!你还是人么?这刘玉蓉可是我吴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你们做出了这等丑事,让我吴家今后在赵荣海屯里还有什么颜面做人啊?。我现在都恨不得一个大耳光煽死你这个畜牲!你说,这件事我是张扬开来,到社教总团的刘团长那里去评评理呢?还是……”吴强胜故意停顿住了,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此时的王凤山本来就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了的活鱼,只有待宰割的命了。可当他听到吴强胜的话音里还有点回旋的余地,马上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样,立即连声哀求说:“吴支书,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能这样做,只要您能饶了我这回,你要我怎样报答都行!您就放了我这一马吧。我给您跪下求您了。”王凤山也顾不得丑陋了,他光着屁股就跪在了吴强胜的面前,磕头如捣蒜一样地恳求着。

  吴强胜的内心此刻得意极了。但是他还没有立刻就应允王凤山。依然不动声色地用话敲打着王凤山说:“是呀!刘玉蓉还是个黄花闺女,这事要是张扬开来,她也就没有脸面再嫁人了。可坛子嘴可以扎住,人嘴又怎么扎得住呢?我现在是个停职审查的村支书。等我下了台,谁还会顾忌到我吴家的脸面?这件事让知情人都做到守口如瓶,这恐怕是不大好办啊!”王凤山这个大学生也挺精明,他听出了吴强胜的话音,便马上就表白说:“您吴支书在这屯里一言九鼎,您的职位怎么可能有人取代呢?您要是能宽容了我,我担保社教工作队不会再损伤您的一根毫毛。您也一定有办法摆平了这件事的。”

  吴强胜觉得无需再与王凤山兜什么圈子了。便直言了当地说:“好吧,既然王队长你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我就斗胆再强出头为你摆平这件事。这样吧,你要亲笔给我写一份悔过的字据,然后,我安排刘玉蓉明天就到她的大姐二姐家暂时住些日子,在社教工作队撤点之前就不让她再回屯里来了。至于吴狗蛋,有我的话,他就不敢说什么闲话的。你写的字据我只是暂时给你保管一下,等你们工作队撤点那天,我就还给你,让你当我的面毁掉。你看这样处置合适不?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王凤山闻听此语,简直就像得了特赦令一样,还有什么不应允的呢?他马上就满口答应道:“对,就按您老说的办,恰好县里刚好来了个通知,让赵荣海屯派一名青年干部去参加县委办的社教积极分子培训班,我看就安排刘玉蓉去最合适不过了,这样她不在屯里也有个言明正顺的理由了。您老看这样可以不?”

  吴强胜微微一笑说:“想不到你小子的头脑也挺活泛,那你就写个悔过的字据给我吧!”

  在写这份悔过字据时,王凤山这个哈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也有点犯难了,他用嘴叼住笔,沉默了好半天也无从下笔。他惟恐写得令吴强胜不满意再推翻了他俩已经达成了默契。但他又不情愿白纸黑字地记录下这一桩丑事。

  这时吴强胜倒显得大度了。他说:“你不用犯什么难,也不用写上刘玉蓉的名字,你就这样写,王凤山酒后无德,犯了一个难于启齿的错误,为此真诚地向赵荣海屯的党支部吴书记悔过。然后签上你的名字和日期就行了。”

  王凤山想想,也只能这样了。就按吴强胜的旨意写了悔过书。吴强胜王凤山写得这份悔过书收好了。才把一直守候在东屋的吴狗蛋叫过来了,(此时刘玉蓉早已卸了妆,回家睡觉去了)当着王凤山的面,吴强胜告诫吴狗蛋说:“你要听好了,今天晚上的事,你要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泄露出半个字,我唯你是问!”吴狗蛋唯唯诺诺,没说半个不字。吴强胜又把手搭在了王凤山的肩头拍了拍说:“明天王队长的社教工作该怎么开展还怎么开展。其实我这个老党员对党中央开展社教运动的英明决策是举双手拥护的。现在确实有些地方的村干部比过去旧社会的地主恶霸还可恶,他们横行乡里,抢男霸女,无恶不做,民愤极大。但咱赵荣海屯绝不是这样的局面,你问问吴狗蛋是不是?吴狗蛋随即连声附和道:“是呀!咱屯的老支书很清廉呐,根本就没有什么四不清的问题。这些事,屯里的老老少少都心里明镜似地。咱屯的老支书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书记啊!”王凤山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只能像一头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一样趁天色未明,悄悄地溜回到大队部。第二天上午,他就把草拟好了的那份报告偷偷地撕掉了。而刘玉蓉也真就言明正顺地去了县里参加了县委招办的那个社教运动积极分子培训班。后来也被分派到邻近的望奎县搞了半年多社教。在1965年的年末才又回到赵荣海屯来。

  而进驻到赵荣海屯的以王凤山为首的社教工作队再如何开展工作就不用细说了。王凤山早就把工作的重点目标转移到割小农经济的资本主义尾巴上了。这以后,王凤山也确实向总团打了报告,但报告是这样写的:“经认真核查,未发现赵荣海屯的党支书吴强胜有任何四不清问题,吴强胜在赵荣海屯威信很高,深得村民拥戴,建议总团把吴强胜树立为廉洁奉公的好典型……”

  1965年的元月末,是赵荣海屯社教工作队撤点的时间。吴强胜没有对王凤山食言,在临撤点的前一天晚上,把王的那份悔过书还给了王。王凤山也当着吴强胜的面把那份悔过书投到了火盆里,看着字纸燃成了灰烬,两个人相视一笑。吴强胜豁达地说:“王队长,将来再有什么运动,我真希望上级还给我派个你这样的队长来,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而王凤山的心里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这份酸楚也将是他人生履历中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也许,这个哈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会一辈子铭记着东北农村的这个村名叫赵荣海屯的小屯落的。


九丶屯外的乱死岗上发现了一具怪胎

2014年01月26日

  社教工作队撤点之后,赵荣海屯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屯里的大事小情依旧是由吴强胜说了算。由于社教工作队后期的重点工作就是割小农经济的资本主义尾巴。所以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和自养畜都收归上缴给生产队了。老面兜赵宝财的羊群是壮大了,但村民们却为此叫苦不迭。以前如果哪家婴儿的奶水不足,自家养的奶羊就能充当婴儿的奶娘。现在赵荣海屯的村民都像吃不饱的婴儿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老面兜赵宝财赶着羊群从自家的门口经过,一肚子的怨气却不能发泄出来。

  快嘴吴二婶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怨愤了。在1966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吴二婶到吴家坟茔地去给死去的公婆上坟烧纸,恰巧遇到了支委吴狗蛋也在上坟。吴二婶便快言快语地对吴狗蛋说:“哎呀,我说吴大支委呀!你能不能对吴书记说说,这社教队割掉了咱屯的资本主义尾巴,可就是卡住了咱家孩子的脖子啊!我的小外孙没有奶吃,整日饿得哇哇直哭。这社会主义是不是也得让孩子有口奶吃啊!”

  吴狗蛋对社教队搞的那一套也是一肚子意见,今天听到吴二婶说这番话,正合他的心意,便一口应承下来。他说:“你不说我也早想找吴书记核计核计了,这不管什么主义,人要吃饭,孩子要喝奶。那朝那代,谁见到过这种搞法?农民没点自留地还叫农民么?”

  当天下午,吴狗蛋就把村民们的意见向吴强胜作了汇报。他说:“现在咱屯村民意见最大的就是把自留地和自养畜都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咱赵荣海屯那个娃子不是喝羊奶长大的?现在这么搞,这不是给娃子们断了奶么?”吴强胜若有所思地望着吴狗蛋,沉吟半天,才说:“今晚咱开个支委会,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是社教工作队定下来的。我们要改,也要有个妥善的方案。若不然上级追查下来,你我都得跟着吃锅酪。”

  当天晚上,吴强胜召集赵荣海屯的几个支委开会研究赵荣海屯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问题。在会上,吴强胜没有率先表态,他让别的支委先发言,看看大家都是什么意见。

  几个支委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最先发言。沉闷了半晌,刘玉蓉站起来说:“这社教工作队执行的可是中央的精神,当前反修防修是头等大事。割掉小农经济的资本主义尾巴,就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这还有什么可讨论的?我看这尾巴割得好!割得对!割得及时!村民们有意见这是正常现象,正说明资本主义复辟的市场是根深蒂固的。”刘玉蓉刚刚在邻近的望奎县搞了半年多社教,是春节前才回到赵荣海屯的。她这满口的新名词,正是她在去搞社教前的那两个月里所受到的洗脑式培训学来的。

  几个支委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吴强胜,寻探吴强胜对刘玉蓉这番话的反应。但吴强胜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似乎没有听见刘玉蓉都说了些什么话。尴尬的会场就像一锅没有煮沸的温吞水,吱吱响边就是没有水泡冒上来。

  几分钟后,吴狗蛋终于坐不住了。他望着吴强胜的脸说:“啥子主义俺这个大老粗是搞不懂。但人要吃饭,娃要喝奶,割尾巴俺也没有觉得痛,但这卡脖子可就让人喘不上来气了。把自留地和自养畜都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这那里是割尾巴?这不分明是卡脖子么!咱赵荣海屯那个娃子不是喝羊奶长大的?老百姓家里养几头羊,种几分自留地,这资本主义就能么复辟么?我看未必。”

  吴狗蛋这番由心于衷的话语博得了几位支委的赞同。连一向开会从不发言的闷葫芦吴守信也点头称是。他小声嘀咕道:“那是那是,老百姓家里养了几头羊,难道还能发家致富,变成了地主老财不成?

  吴强胜揣摩好了诸位支委的心理,才沉声说道:“这资本主义复辟是指所有权的性质问题的。所有权的性质不改变,就决无复辟之说!我在心里已经谋划好了,现在大力提倡发展集体经济,我打算派几个人到内蒙去为咱屯购买几头新疆良种细毛羊,这样大队的羊栏就得留给良种细毛羊用了。所以收缴上来的那些奶羊还是分散到各户去饲养。但要说清楚,这不是退还,而是让各户临时代养,所有权还是集体的。眼下马上就要春播了,至于各家各户收缴上来的那几分自留地,也照此办理,但这不能再叫自留地了。而是叫责任田。是大队分包给各家各户的责任田。所有权也还是大队的。那户的责任田不好好侍弄,大队随时有权把责任田收回来的。”

  几位支委受到了吴强胜这番话的点拨,马上都心领神会地随声附和。独有刘玉蓉心里不忿,她脱口而出:“这?这不是欺上瞒下,搞私分私种么?这和自留地和自养畜有什么不同?县里和公社如果追查下来,这不就是资本主义复辟么?”

  吴强胜见刘玉蓉如此不识时务,立马就正色说道:“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叫资本主义复辟?不要在培训班里学了几个新名词,就到处乱扣帽子!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只要支部里不出奸细,县里和公社来追查,有党支部撑着呢。”

  在赵荣海屯吴强胜的话从来都是一锤定音。他决定下来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否定的。所以这件事就这样被党支部集体讨论通过了。收缴上来的自留地和自养畜又悄无声响地分发给各家各户,赵荣海屯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就这样让老谋深算的吴强胜给续接上了。村民们倒是乐得其成,无一不盛赞老支书的清正廉明。而刘玉蓉却还是有几分耽忧。一天晚上,她趁大队部里没有旁人时,用亲昵的口吻对吴强胜说:“爹,我还是有几分担忧。我听培训班的同学说,马上在全国就会有一场比社教更猛烈的政治运动要开展。你这样瞒天过海能逃过那场运动么?我怕爹到时候又不好过关了呀!”吴强胜能体会到自己这位未过门的儿媳妇是真的关心自己不要仕途翻船。他和颜悦色地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爹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想撑住赵荣海屯的天不塌,仅有尚方宝剑是不够的。要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咱屯几百口老少爷们就是爹这条龙的水啊!没有这潭水浮着,龙就不是龙,就是一条虫了。”刘玉蓉报以赭然一笑,她羞涩地说:“在我的心目中,在咱赵荣海屯,爹从来就是一条谁也撼动不了的强龙,所以我才庆幸自己能嫁到吴家的。”

  这话说得吴强胜怦然心动。他不由得眼神一亮,发现眼前的刘玉蓉确实是一位足令任何男人都心旌摇曳的妙龄女子。她如果不是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这道菜可真是香味诱人啊!但是瞬间,吴强胜就恢复了矜持。他虽是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色魔,但色魔也是有一定的道德底线的。眼前的这道菜只能是儿子的。他只有嗅其香而不能品其味的福分了。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亵念,吴强胜正色说道:“天很晚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爹心里有数,有爹在,今后咱吴家人在赵荣海屯永远都可以趾高气扬地走路。”

  刘玉蓉走了。吴强胜竟躺在大队部值班室的那铺热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他虽然已经年过50,可是精气头依然很旺盛。今天眼巴巴地受到了秀色可餐的诱惑,又岂有不饥渴之理。他颠三倒四地在热炕上翻了一阵煎饼,终于熬不住了。他翻身起床,穿上衣服,走出了大队部。他径直来到了屯西头的吴狗蛋家。敲门把吴狗蛋叫了起来,对睡眼朦胧的吴狗蛋说:“你今天到大队部去为我值班吧,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叫弟妹给我拾掇拾掇。”

  吴狗蛋对吴强胜的话是唯命是从,从来就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穿上衣服,拖着一条瘸腿,扭扭歪歪地走到大队部去睡觉。

  刘寡妇可是有很长时间没有得到过吴强胜的宠幸了。自从吴强胜做主让她嫁给拖着一条瘸腿的吴狗蛋以后,吴强胜就从来没有再体惜过她。刘寡妇是个欲望特强的女人,瘸腿的吴狗蛋很难能满足她的。这几年她总盼着能再有一个吴强胜这样的强壮男人给自己带来那种不可言状的欢愉。可是身边有了瘸腿的吴狗蛋,这吴狗蛋又是吴强胜的红人,赵荣海屯里的一些喜欢寻腥的野狗们也只好望而远之了。所以刘寡妇这几年只能半饥半饱地过活着。今天吴强胜突然深夜登门,她自然喜不自禁。

  吴狗蛋走了以后,刘寡妇插好院门,返回屋里后她春风满面地说道:“哎吆,我的大支书啊!今天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这屋里来了?我还以为您永远不会心里再挂牵俺了呢。”

  吴强胜的心中已欲火中烧,他蛮横地就把刘寡妇按在了炕上,嘴里说:“他妈的!我今天是中了邪,特别想干那事,我想你捂好的被窝是凉不了的,所以我就来了。”

  刘寡妇在吴强胜的身下半推半就,嘴里却说:“干嘛这样猴急,好饭也得一口口吃才有滋味不是?哎吆!你都把我弄疼了……”

  赵荣海屯已经进入沉静的夜晚了。漆黑的夜色把一切龌龊事都遮掩得严严实实。而吴狗蛋躺在大队部值班室的那铺热炕上,也像吴强胜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他不敢往深里想吴强胜深夜登门到他家会干什么?其实即使他深想,他又能怎么着呢?这些年,他追随在吴强胜鞍前马后,就是吴强胜一条最忠实的走狗。主人对走狗的生杀予夺还不是可恣意妄为的。这几年,吴狗蛋每年都可以以支委的名分在年终得到一笔不菲的红利,还有他的老婆刘寡妇,这些本来就都是主人赏赐的。一条走狗能得到一点点赏赐就不错了,还敢对主人深夜登门到他家呲牙么?

  刘玉蓉对吴强胜讲的那场比社教更猛烈的政治运动确实已经在全国的范围内开展起来了。那就是中国大陆上在1966年的夏天开始的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这场被史称为十年浩劫的政治风暴在刚开始的头两年,只是在城市和乡镇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知识青年没有下乡之前,对农村的冲击并不显著。所以文化大革命初期,赵荣海屯依旧是吴强胜一手遮天。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在黄昏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村口老榆树下的石墩上,眯眼眺望着过往的行人。

  而老面兜赵宝财也依旧是赵荣海屯的羊倌,每日赶着他的羊群到野草滩上去放牧。那次吴强胜拍板定下购买新疆良种细毛羊的事很快就付诸实施。由吴守信带着吴疤瘌俩人到内蒙的阿荣旗买回来两头新疆纯种细毛羊。这两头纯种细毛羊是一公一母,公羊的名字叫虎贲,母羊的名字叫皇后,这名字是阿荣旗的蒙古族牧民给取的。为这两头细毛羊取名的蒙古族牧民当比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知道皇后就必须有虎贲来护卫着。但是这位“皇后”产下虎子就再不是皇宫里的艳事了。这个“皇后”也真的很争气,来到赵荣海屯还不到两年,就接连产下了两胎虎子。每胎产下两个羊羔。到了1968年春天,老面兜赵宝财的羊栏里就有了6头纯种细毛羊了。遗憾的是“皇后”产下的4个羊羔,却是清一色的虎子,没有半个虎女,所以继续生养的事还只有靠“皇后”这一头母羊来延续了。这种纯种细毛羊的经济价值很高,每年剪下来的羊毛送到县里可以换一大笔钱。所以连吴强胜也把这几头纯种细毛羊视为宝贝。而“皇后”这头母羊则更是宝贝中的宝贝了。在老面兜赵宝财的羊栏里,“皇后”绝对享受着最优惠的待遇。它的精饲料豆饼和玉米都是由生产队特拨的,而其它的羊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老面兜赵宝财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每日清晨起来,到屯里各家去集拢羊群,然后赶到屯外的野草滩去放牧。他依旧是无论冬夏都披着娘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件老羊皮袄。从10岁那年他去刘爷爷那里帮放羊时起,这件老羊皮袄已经整整伴随他度过16个春秋了。这16年的雨雪风霜全凭这件老羊皮袄遮挡,他也由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为健壮的大男人了。可是,赵荣海屯的村民们却没有人真正地视他为大男人。自从刘玉蓉在妇女队时给他起了那个老面兜这个绰号以后,赵宝财这个名字就似乎被人遗忘了。屯里的大人小孩从那以后都一直叫他老面兜或面兜羊。老面兜这三个字似乎比赵宝财更具有生命力,已经成了赵荣海屯别具一格的乡土民情了。而赵宝财也似乎更乐于接受老面兜这一称呼。他整天与羊群为伴,和人交流的时间没有和羊交流的时间长,他变得内向而木讷。似乎人类的语言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而咩咩羊叫倒让他感到更顺耳动听。所以只有村民们大老远地吆喝一声:“哎!老面兜!”他木讷的表情才能有了点本能的反应。其实老面兜也还是有自己的意趣的。他把羊群赶到野草滩上之后,就躺在老羊皮袄上细细地观察羊群里发生那些趣事。他甚至能发现那头公羊追着母羊的屁股后嗅来嗅去,那一定是那头母羊是到了发情期。也能看到虎贲威风凛凛地守候在“皇后”身边,不允许其他公羊靠近“皇后”,这就是雄性的自私。

  这时外面的世界里,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已经如火如荼。而山清水秀的赵荣海屯却依旧仿佛是世外桃源。尽管屯里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几个年轻娃子的臂膀上也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屯里各家各户的墙壁上也都张贴上了毛主席的画像。在这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的时代,其他的一些屯落里,地主富农及其子弟们也早就一个个像被暴雨狂淋过的草鸡了。而老面兜赵宝财却仿佛被这大好的革命形势所遗忘了。一是因为在革命村民的心目中,他就个一杠子也压不个屁来的老面兜。而且他只是地主子弟,他的地主老爹老娘已早不在人世了,他又是个只懂羊语不达人话的木讷羊倌,文化大革命的暴雨骤雨不会稀罕去洗涤这样人的灵魂吧?所以尽管老面兜赵宝财一直战战兢兢地在恐惧中度日,但在文革刚开始的头两年,他却幸运地没有受到批斗和冲击。

  然而木讷的老面兜却也不是毫无情感的人。有位细心的村民发现,他对羊群里的那头纯种细毛羊“皇后”就格外垂青。有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老面兜赶着羊群回村。老面兜自己被浇了个响透,像个落汤鸡,而他的那件冬夏不离身的老羊皮袄,却搭在了皇后的身上。也许就是因为老面兜照料羊群这样精心,连吴强胜也认为老面兜是赵荣海屯最合适的羊倌了,从来就没有动过撤换他的意念。

  然而,老面兜的这种世外桃源般的享受却没有延续很久,就因为一桩令人类都赭颜的事情终结了。而且这一桩事情令笔者在行文叙述之时,都不能用素描的笔法实录。只能让读者意会而不可语达,因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玷污了读者们的眼球。

  1968年7月19日的上午,正在乱死岗附近麦地里割麦子的村民们发现有几只野狗在乱死岗上狂吠不止。此时正是歇晌时分,便有好事的村民登上乱死岗去看个究竟。走近前细看,只见是几条野狗在围着一个被什么人丢弃在乱死岗上的破布包裹狂吠。这个破布包裹已经被野狗撕裂一角,露出了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有位胆大的村民便轰散野狗,用镰刀拨开破布包裹看看里边究竟是个什么物件。这一拨开可不得了!破布包裹里竟是一具血肉模糊的怪胎。这具怪胎有人形,也有手脚,却浑身是毛,头也只有个鹅蛋般大小,却分辨不出鼻眼等五官了。那位胆大的村民惊呼海叫:“妈呀!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大家都快来看啊!这时谁家丢弃的怪胎啊!”

  这位胆大的村民的惊呼海叫,招引来了更多的村民来围看,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这是谁家孕妇产下的一个怪胎吧?自家人觉得晦气,便趁夜里悄悄地丢弃在乱死岗上了。”有人接茬说:“可咱村的孕妇也就有数的几个,没有听说谁分娩了呀?这也可能是外村的人丢在这的。”又有人质疑说:“外村到这里有十几里路呢?那个会为一个怪胎跑这远路来丢弃?这怪胎浑身毛茸茸的,倒像是个小羊羔,也许是那家牲畜下的怪胎,家里人不便声张,就悄悄地用破布包一下扔了。”

  领着这帮村民割麦子的生产二队队长吴炳仁也走过来,他随意向破布包裹瞄一样说道:“不就是一具怪胎嘛,这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算了,都去干活吧!这种事不新鲜了,前几年,高殿元屯驾辕的母马不就还产下一个瓦罐大的怪胎么?牲口也和人一样,在怀孕期间如果动了胎气,就会发育成怪胎,这有啥值得惊奇的!”

  村民们都回到麦田里继续割麦,可议论却依然不止。乱死岗上有人丢弃了一具怪胎的消息不胫而走。到了正中午时分,赵荣海屯的街头巷议都是这个消息,这消息已经是人人皆知的新闻了。起初村民们并没有把这具怪胎和老面兜赵宝财作何联想,可是当获悉本屯的宝贝“皇后”因下身流血不止也一命呜呼了的确凿消息后,乱死岗上丢弃的那具怪胎就像鬼魂附体一样,让老面兜赵宝财百口莫辩了。

  7月19日的凌晨,老面兜赵宝财就发现本屯的宝贝“皇后”下身流血不止,躺在羊栏里已经气息奄奄了。他踌躇着,这样惊人的事故他不敢不报,只好到大队部向吴守信禀报。吴守信也未敢耽搁,立马就派人到几十里远的公社兽医站去请兽医。可是当兽医来到老面兜赵宝财的羊栏时,宝贝“皇后”已经命归黄泉了。经兽医勘验,这头“皇后”是因产后大流血而死。这样一来,乱死岗上丢弃的那具怪胎自然而然就成了鬼魂一样附体在老面兜赵宝财的身上了。

  村民们的议论异常活泛起来,有个喜欢饶舌的村民这样说:“怪不得我就看那包怪胎的破布觉得有点眼熟呢,我想起来了,那粗亚麻纺织的蓝布褂子曾是老羊倌刘长河的一件夏衫。他当年就是穿这件夏衫来各家各户聚拢羊群的。夏衫大襟处有个火烧的洞,那还是俺爷爷用烟锅子烫的。那年老羊倌来俺家送羊,俺爷爷正蹲在院门口抽烟,长烟袋锅子触到了老羊倌的大襟处,就烧了个洞,哈哈!想不到都这多年了,老羊倌的破布衫倒被小羊倌老面兜派上了这用场。真是寒碜死人了,想不到这小羊倌老面兜蔫不啦叽的,倒是蔫儿坏,竟把咱屯的宝贝皇后给糟蹋死了。”

  这位村民一番绘声绘色的议论惹得村民们更发奇想。有个村民故意问:“你说老面兜把咱屯的宝贝皇后给糟蹋死了?那么你说说是怎么个糟蹋法?你这不是在平白无故地贬斥人吧?”

  喜欢饶舌的村民翻白眼球瞄了一眼那位挑衅的村民然后说:“你连这也问?不懂就回家问你老婆去。怎么个糟蹋法还用细说么?我说出来怕埋汰了我的嘴,脏了大家的耳朵。”几个围观的村民捧腹大笑,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然而此时的村民们还都把这件稀罕事当成一桩笑料在议论着,对老面兜的憎恶心理也仅仅局限在他的龌龊和不齿。并没有上升到阶级仇恨的高度上。这在那阶级斗争的弦已经绷得很紧了的时代,应该算是老面兜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但这不幸之中的万幸亦然没有延续许久,随着另一桩触犯众怒的事情的败露,老面兜真的就成了赵荣海屯的村民们人人喊打的一条落水狗了。

  自从兽医和吴守信离开羊栏以后,老面兜赵宝财就意识到,自己或恐要大祸临头了。他萎缩在茅草屋内的墙角,战战兢兢地倾听屋外是否有脚步声传来。可一个上午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人再到羊栏来,屋外只有咩咩的羊叫。老面兜赵宝财才恍然醒悟,他因为极度恐惧,今天都忘了赶羊群去放牧了。这可是他当了十几年羊倌的头一次失职啊!想到此,他赶紧从墙角处站起来,到炕头上拎起那根牧羊鞭,打算立即就赶羊群出去放牧了。然而,这时屋外却传来了踏踏而来的脚步声,老面兜赵宝财把手里的那根牧羊鞭,颓然地就丢在炕上了。

  吴强胜是上午10点多钟就知道了宝贝皇后产后流血而死的消息的。他获知这个消息时,屯外乱死岗上有人丢弃怪胎的消息还没传回屯里。所以他并没有想到宝贝皇后的死会有什么蹊跷,他只是对前来向他汇报的吴守信说:“你看着处理一下吧,这也算是天灾,等过了麦收再派人去内蒙多买几头来,咱大队的进项可有一大笔是出在这些羊的身上的。”但当中午时分,村民们的议论传到吴强胜的耳朵里后,他异常震怒,马上就吩咐吴疤瘌道:“你去!把小羊倌老面兜给我押到大队部来!我要亲自拷问这个小畜牲!”

  羊栏外踏踏而来的脚步声则正是吴疤瘌的。他把已经浑身像筛了糠一样的老面兜押进大队部的院子,还未等走进屋里,吴强胜就从正房里走出来,不由分说在院子里抡起胳膊劈头盖脸就扇了老面兜一通大耳光子。嘴里骂道:“你这个下贱的小畜牲!竟干出了这种不齿的勾当,老天真是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

  这一通大耳光子打下来,老面兜的脸立时就肿得像个大红萝卜了。可是吴强胜的余怒未消,他又吩咐吴疤瘌道:“你把这个小畜牲捆到村口的老榆树上去示众!然后带人到羊栏去仔细搜查一番,把那头死去的细毛羊也扛到村口去,今晚,我要在村口老榆树下召集全体村民大会,批斗这个小畜牲!”

  老面兜赵宝财被捆到村口的老榆树上去示众了。吴疤瘌又遵命带人到羊栏进行一次刮地毯式的搜查。这次搜查竟又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战果。在装陈谷的大囤子了埋着一个小瓦罐,瓦罐里也有一个小包裹。这个小包裹里边包着的可都是比那具怪胎更可治老面兜重罪的罪证啊!因为这瓦罐里的小包裹正是当年赵宝财的亲娘秀姑交给他精心收藏的那个小包裹。本来这瓦罐是埋在羊栏里地下的。可半年前,老面兜赵宝财想羊栏的地下有羊粪羊尿浸着这不妥,便把瓦罐又挖了出来,改埋在装陈谷的大囤子了。这个大囤子在刘爷爷时就有了,多少年间,从来没有人动过。老面兜赵宝财以为这里也绝对安全,没想到此次被吴疤瘌刮地毯式的搜查给发现了。

  吴疤瘌喜不自禁,他屁颠屁颠地亲手捧着瓦罐来到吴强胜面前邀功。吴强胜伸手从瓦罐口一样样掏出里边的东西,这里有满洲国颁发的几份地契和几十块银圆,也有一个小纸包包裹着的是几叠人民币,这是赵宝财这些年当羊倌的积蓄,其中就有当年他第一次分红时得到的那29.64元。尤为要命的是,瓦罐里还有一本记得很清楚的变天账。那上面的字迹是赵宝财的亲爹赵家富写的。那本变天账上面清楚地记着土改时,谁家分去他几亩地,谁家分去他几间房,几头黄牛几匹马分给了谁,都记得一清二楚。

  看完了这些物件,吴强胜倒没有像吴疤瘌一样喜不自禁,他的心里倒是腾腾地冒出了一股凉气,只觉得彻骨的凉,老地主赵家富临死也不闭眼的那具僵尸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了。吴强胜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他使劲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把瓦罐也震掉到地上摔碎了。吴强胜咬牙切齿地说:“看来阶级敌人心不死,时时刻刻想复辟。此言不虚呀!想不到这个表面上看来毫无筋骨囊的老面兜也不是真的老实了,他的心也挺恶毒呢,这不狠狠地打击还行?不对这些阶级敌人严酷镇压还得了?将来说不定哪一天,这些狗崽子们真成了势,我们这些人的脑壳可就都掉了呀!”

  当天晚上,在村口老榆树下召开的村民批斗大会上,村民们看到在会场上展示出的那本变天账都惊震不已,对老面兜的憎恶也立时就升格成阶级仇恨了。可想而知,老面兜今后的命运会是什么?以至于十几年之后,老面兜从监狱获释回到赵荣海屯后,这难能化解的阶级仇恨也还会衍生出万劫不复的罪孽来……


十丶县里造反派的拳头可比村民们的硬多了

2014年02月22日

  老面兜在屯里连续被批斗了几个晚上之后,又被民兵押解到邻近的几个村落去轮流批斗。这个活靶子成了百泉县阶级敌人心不死,时时刻刻想复辟的典型事例。在各公社的大小村落游斗了半个多月后,他被押解到县公安局看守所关押。这时节,县公检法都已经被砸烂了。在县里掌权的是新生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县公安局看守所原来的狱警也换成了由革委会指定的造反派骨干充当了。此时在县看守所当所长的造反派骨干叫任国强,绰号叫“任三脚”,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这任国强本来是县机械厂的一名铸造工人,因为他在文革初期批斗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时敢冲锋陷阵,所以才造反升天,成了文化大革命闯将。任国强也由此再不用翻弄沙型,成了百泉县的造反组织红色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敢死队队长。他曾在百泉县批斗走资派的大会上,一脚就踹断了百泉县的头号走资派县委书记冷雪梅的三根肋骨,因此得到了“任三脚”这个“光荣绰号”。“任三脚”用几股电线拧成一条鞭子,并把这条鞭子称为老虎尾巴,他用此老虎尾巴鞭笞那些牛鬼蛇神们时,总是让那些牛鬼蛇神们先用手摸摸他的这根老虎尾巴,然后他再开抽,据说这“任三脚”抽牛鬼蛇神们100鞭子而自己连眼皮都不会眨。所以颇得进驻百泉县实行军管的解放军某团的刘洪福副团长的赏识。所以百泉县公检法系统被彻底砸烂后,任国强就由担任百泉县革委会主任的刘洪福钦点,来到阶级斗争的最前沿阵地原县公安局看守所担任了所长职务。老面兜被关押到任三脚辖下的看守所的第一天晚上,就得到了任三脚老虎尾巴的侍候。那天当老面兜在老虎尾巴的侍候下。在地上翻滚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声告饶时,任三脚手拎着老虎尾巴在一旁狞笑道:“你他妈的还不如个娘们,那铁娘子冷书记被我一脚踹断了三根肋骨,她连哼都不哼一声,可你才挨了这几鞭子就磕头叫爹了?越是这样的熊货越该挨打!今天别说你叫爹,就是叫爷爷叫祖宗也免不了这100鞭子!就是要让你这个小兔崽子记住,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可不是吃素的!”

  这100鞭子彻底打掉了老面兜的胆气。这里叫胆气或许并不确切,因为老面兜有生以来几乎就没有什么胆气。他一直是战战兢兢地活着,就像在猫爪下的一只小老鼠一样地活着。能苟延残喘一刻,就已经是猫的大慈大悲了。倘若不是这头馋猫天性顽皮,喜欢玩耍,他的尸身早就被利爪撕扯得鸡零狗碎了。反正自从挨了任三脚这一顿老虎尾巴的侍候之后,老面兜再见到任三脚,就似如小老鼠见了猫,已经到了闻声色变。魂飞胆碎的程度。甚至任三脚只要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一声,老面兜都会以为这是晴天霹雳在当头炸响了,他的身体禁不住就缩成了一团,皮肤上也立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那个荒诞的时代,造化出老面兜这样荒诞的罪犯,这究竟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笔者就不去论析了。关于人性的良莠优劣,这本来就不该是用素描手法来记录人生的作家该考究的事。笔者相信,自己用素描手法实录下来的这个老面兜的形象,是可以让对人性有着更深刻理解和感悟的未来的哲学家或人类学家们有所思考的。而这正是笔者的夙愿,有此存证就足够了。

  在那个疯狂的时代,对一个人的生杀予夺是很随意的事情。百泉县的公检法已经被砸烂了,所以对老面兜的定罪科刑就由新生的权力机构县革命委员会来决定了。当时百泉县的公安司法系统还在实行军管呢,由刘永福带来的那一整营解放军战士还没有撤走,此时百泉县的所有重要机构,诸如县革委会机关,公安局,粮库等重要单位的门卫处都有持枪的解放军战士把守。县革命委员会对公安系统的领导由一个叫军管组的办公机构负责。这个不伦不类的军管组除了一位副组长是被打倒在地后又解放了的原公安局副局长之外,其余一色是穿军装的现役军人。所以承办审理老面兜《反革命破坏生产案件》的也是两名才20多岁的年轻军人。这两名办案人来提讯老面兜时,任三脚自然也在侧,这就极大地增强了对老面兜的震慑力。只要任三脚的眼睛一立,让老面兜说什么他就得说什么,让他怎么供述他就得怎样供述。这两名年轻的办案人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司法常识,他们在询问案情时,对孰重孰轻也全无章法。他俩只对自己特别敢兴趣的情节问得格外仔细。而对已铁证如山的像变天账之类的事情就几乎忽略不问了。老面兜被关进看守所的第十天,受到了第一次审讯。那天当年轻的办案人问他:“那件事你干了几次?”老面兜耷拉着头低声说:“就一次。”

  任三脚在审讯桌旁眼睛一立,厉声骂道:“你小子他妈的不老实!你他妈的那根筋是条神棍吗?一次就能把羊肚子给搞大了?你小子是不是欠收拾!”

  任三脚这一吼,吓得老面兜浑身直哆嗦,他赶紧改口说:“哦,不是一 一次,是两 两次。”他都被吓得结巴了。

  “什么?”任三脚继续恫吓道。“你是不是皮子紧了。想让我给你梳梳?”

  老面兜惶恐极了,他赶紧又改口说:“不 不是一 两 两次,是两 两天一次,是……”

  两位主审办案人此刻见到老面兜已经被吓成了这副熊样,相互对视一望,禁不住都会心地笑了。而旁边帮腔的任三脚却依然唬着脸说:“这还差不多,你小子要他妈的要老老实实交待,一个细节也不许漏,少交待一个字,我就多抽你一鞭子,我的老虎尾巴可是从来不吃素的!”

  这样的审讯不需三五次,老面兜的“反革命破坏生产罪”就铁证如山了。

  行文写到这里,有一件事是要稍作交代了。其实老面兜还有一件特别钟爱的物件,那就是在他刚满百日的时候,父亲赵家富托人到哈尔滨的银铺里为他打造的那一个银质连心锁。这把锁本来在土改收缴地主浮财时,赵家富主动就交出来了。但当时负责收缴物财的贫协主任吴强胜看出了这并不是件值钱的东西,对老地主赵家富呵斥一番后,就没有要这小孩子的东西。后来这把锁就依然挂在小宝财的脖子上,从来也不曾摘下来过。以后虽然经历很多变故,赵宝财仍然把这把锁当成最心爱的东西,他十分虔诚地相信,这把锁一定能保佑他平安的。戴着它自己也就永远能和爹娘连着心。所以,这把打造得并不精致的银质连心锁也被老面兜带进县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来了。其实进看守所时是要经过一番严格的人身搜查的。可是那天任三脚闻到老面兜的身上有股腥臊的膻气味,检查得就漫不经心了。

  没有进过看守所的人不会知道,其实新入监囚犯们最害怕的人物还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狱警,而是黑吃黑的牢头狱霸。几乎每一间囚室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位惹不起的人物,这黑吃黑的牢头狱霸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哇!

  老面兜进的这间百泉县看守所的13号牢房里也有一号这类人物。这个人名叫冯刚,是个抢劫犯。冯刚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的络腮胡子,样子很凶。老面兜的脚刚迈进监房,就被这冯刚一个沾蹄撂了嘴啃泥。满屋的十几个囚犯只是齐刷刷地用眼睛瞪着他,没有一个人先来与他搭话。冯刚用一只脚踏在老面兜的脊背上,叉着手问:“喂!赶下火车的?你他妈的是什么鸟?有什么孝敬老子的么?”老面兜那里听得懂冯刚的这类江湖混话。他只能怯懦地答:“我不是什么鸟,我只是个放羊的,也没有坐火车,是做汽车被押来的。”老面兜这种天真的回答倒惹来全屋十几个囚犯的哄堂大笑。这时,才有个年纪比较大的囚犯笑着说:“你当然不是什么鸟了,可是你一旦进了这笼子,不是鸟不也是鸟么?”这时冯刚才把踏在了老面兜脊背上的脚移开了,呵斥到:“那你就先脸贴墙给我立着,我看看你都带来了些什么好货。”冯刚又亲手对老面兜进行一番搜身,他做的可比任三脚细致多了。他见老面兜身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搜刮的物件,只有那把银锁还算是个稀罕物,便把那银锁掠在手里。老面兜当时脸虽然是贴墙,可斜眼也能看到冯刚掠去了那银锁。便哀求道:“那是俺娘留下的,你不要拿去好不好?”

  冯刚掉头看着老面兜的一脸可怜相,便用猫戏老鼠的口吻问道:“是你娘留给你的?那爷就是强拿了,你又能怎么着?”老面兜继续哀求道:“你不要拿这把锁好不好?今后我要是有了什么好东西,一定孝敬你的,我说话算话。”

  冯刚被老面兜这话哀求笑了,他笑着说:“那好啊!那这把锁爷就先替你保存着,看看将来你拿什么好东西来赎。”冯刚说完这话,也不顾忌老面兜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容分说地就随手把那银锁塞到自己的行李卷里了。怯懦的老面兜未敢再索要。这是他刚刚进看守所时遭历的一幕。当天晚上他又被任三脚的老虎尾巴侍候了一通,回到监房以后他就更不得罪冯刚了。然而这把银锁后来还是被老面兜赎回来了。代价是一套崭新的内衣内裤和10瓶保健罐头。这已经几年后老面兜和冯刚一起服刑在龙江省革志监狱的事了。老面兜为赎回这把银锁奉送给冯刚的那套崭新的内衣内裤,多年以后竟成了一桩无头案件的关键证据。这就都是后话了。

   1968年10月24日上午,百泉县革命委员会在县俱乐部门前广场召开了《严厉镇压现行反革命罪犯公判大会》,在那次公判大会上,老面兜作为第三号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罪犯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在他前面的两个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了)在公判大会上当众宣读的百泉县革委会军字1968—— 第45号刑事判决书是这样写的:

  “现行反革命破坏罪犯赵宝财,男,汉族,现年26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份农民。籍贯山东省潍县,现住百泉县龙华公社赵荣海屯。

  被告赵宝财出身于地主家庭,仇视社会主义制度,一贯坚持反动立场。其私藏顽固不化的老地主赵家富书写的变天账一册,妄图有朝一日向分得他家土地和财务的革命群众反攻倒算。尤为严重的是,该犯道德极端败坏,湮灭天理人伦,竟借替生产队放羊的工作便利,多次奸污生产队从内蒙引进的新疆良种细毛羊,导致一只良种母羊受孕产下怪胎,最后难产死去……”

  就是以上的这样一份连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也写不出来的荒诞判决书把老面兜送进了深牢大狱。

  1968年11月19日,老面兜和冯刚等十二名判了有期徒刑的刑事犯一道被押解到龙江省革志监狱服刑。成为革志监狱在押的四千多名囚犯中的一员。关于老面兜在监狱里服刑的这十余年间历遭的诸多苦难,笔者在这部小说里就不再细细地描述了,因为诸如此类的描述,在笔者的那部凝注毕生心血的《赤裸人生》里,已有着很多似曾相识的情节了。倘若在这部小说里,还是入微似细地将这诸多苦难铺展开来,就不新鲜了。甚至可能叫读者们以为我这个囚犯作家充其量只不过就是个善炒旧货的商贩。而且凡是所有做过牢的那些作家们,他们笔下诸多血泪斑斑的描述几乎可以构建一所苦难博物馆了。再为这所博物馆拼凑一两件毫不起眼的展品的意义已不大。而且在笔者沉重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人物诸多年来也像老面兜一样时时来叩打笔者这颗曾受过伤滴着血的心扉。这个人物不像老面兜一样的猥琐,他身着警装的形象真可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帅哥。这个名字叫田春鼎的狱警现今也不在人世了。他是笔者的那部凝注毕生心血的长篇小说《赤裸人生》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笔者在服刑期间结识的一位情同兄弟的年轻警官。田春鼎在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时候却用了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年轻生命的。对于他惨烈的死,笔者心中一直有种深深的自责感。甚至认为倘若田春鼎不是结识了笔者,不是长篇小说《赤裸人生》的第一个读者,他或恐不至于自绝于世。时至今日他依然会在那所留驻着笔者沉重记忆的监狱里当他的狱警,甚至现在可能都当上典狱长了。然而,揣度和自责都无法改变无情的现实,笔者对情同兄弟的年轻警官的祭奠就只有不吝笔墨地把他的故事也呈现给未来的读者们了……


十一丶狱警田春鼎到监狱赴任途中的偶然奇遇

2014年02月22日

  叙述狱警田春鼎的故事应该由他读完了笔者那篇长篇小说《赤裸人生》后写在笔者手稿上的一段话开头:“渴望光明是人最纯洁的天性”。以前,不知是听到哪一位学者这样说过,我把这句话记在中学生那本时常夹着枫叶和蝴蝶的红塑料皮的日记本上了。从警官学校毕业以后,分配我到监狱当了一名管教员,接触了许许多多与光明世界丧失了缘分的人。我才深刻的理解了这句闪光的语言的精辟之处。叔本华说:读书就是放任作者在自己的脑海里跑马。这话说得还真有些精辟。有幸成为长篇小说《赤裸人生》的第一个读者,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脑海里时常奔驰着一群劣马。正是这群劣马,踏平了我脑海里的警官和罪犯之间的那条森严的不可逾越的界限;也踏动了我创作灵感的琴弦;踏去了我对神奇文坛的恐惧感;今后,我打算学习写作,也作一个直面人生的作家,就像姑娘一定要做嫁娘一样,非得过这一关不可了。我想既然我和文学有了缘分,出了阁,抑或挣不到红花绿叶的未来,也倒是能了却了人生的一桩大事。”

  以上的这段话,是狱警田春鼎写在笔者小说手稿上的一段话,这个秘密笔者一直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而把这段话当作最好的慰勉在沉痛的记忆里珍藏着。也许正是我们彼此都对文学有着独特的挚爱,才抹平了警官和罪犯之间的那条森严的不可逾越的界限。在相互切磋文学艺术的交流中,情谊便一天天深厚起来。他待笔者如长兄(因为笔者痴长他几岁),笔者也视他如小弟,彼此间的友谊就无须再多说了。因为田春鼎离异的女友仍在人世,他的遗腹子现在可能也已经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帅小伙了。所以笔者还是选择了用小说的方式来铺陈他的故事。田春鼎这个名字当然也就是虚构的了。好了,闲话少说,下面就开始叙述他的故事。

   龙江省革志监狱的地址在省城哈尔滨与盛产石油的大庆市之间一个名字叫革志的荒僻的小站。监狱的具体位置离这个小站也还有十几里路程。大约是囚犯们不需要立体交叉桥和文化贸易中心的缘故,监狱都建在荒凉之处,这几乎成了国际惯例。前苏联的囚徒大都去西伯利亚。法国的巴士底狱虽然毗近巴黎,但这可是百余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法国的罪犯是否还能听得见卢浮宫的钟声,这倒没有人考究。但拿破仑是死在荒岛上,这倒是确真的。

  龙江省革志监狱是由原来的龙江省第一监狱和龙江省女子监狱与龙江省第九劳改支队合并而成。都是在几年前迁到这个荒凉的地方的。那时候,这条连接省城哈尔滨和大庆市的铁路还没有动工修建。是不是因为有了这座监狱,才设计修建了这条铁路,这可是个毫无根据的猜想。反正,有了这条铁路,去监狱服刑的犯人也得到些实惠。因为,正是有了这条铁路,囚犯们去监狱服刑就不用再跋山涉水了,搭坐上火车就可以顺畅地到达,而且连去监狱探视犯人的家属们也方便多了。

  1979年夏末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刚刚从龙江省警官学校毕业的田春鼎登上了由省城开往齐市的列车,到龙江省革志监狱去供职。

  列车从省城开出三个小时以后,驶进了荒凉的三沼平原。多少年前,三沼平原是一片无边无沿的芦苇塘。据老人们说,那时候,这一带非常富庶,是鱼米之乡,也是土匪藏身匿迹的所在。后来塘水干涸了,露出了白花花的盐碱地,别说长庄稼,就是长草,也长不到三寸就烧死了。再加上天灾、战祸、匪患、闹得这一带异常荒凉。除了监狱这样的机关会迁到这里来,是没有什么人愿意来到这个地方与风沙为伴的。田春鼎眼望着车窗外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衷。他是在省城里长大的,太阳岛的风光是多么绚丽,松花江的清波碧影留驻在他心里。虽然,伟大的理想在召唤,但他到这里面来工作究竟是真心情愿还是事不由己,这确确有难言之隐啊!

  田春鼎也出身农村,他的父亲是龙江省泰来县某村的一个党支部书记。至于田春鼎的父亲在他的村子里是不是也和吴强胜一样地说一不二,这就无法考究了。但田春鼎之所以能在恢复高考的头一年就考进了警官学校,这倒是托了他亲娘舅的洪福。因为田春鼎的亲娘舅原来是省劳改局的一位处长,不过,处长的亲外甥分配到荒僻的监狱来供职,这大约是田春鼎那位当处长的亲娘舅已经调离了劳改系统的缘故。唉!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来了。

  列车上显得拥挤了。这一带几乎没有人下车,新上车的旅客把过道都站满了。

  当田春鼎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原来坐在他对座的那位解放军战士把座位让给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妇女。这位妇女衣着朴素,剪着北方妇女常剪的那样的短发。圆圆的脸庞黑里透红,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那位解放军战士则手把着行李架上的木杆,站在了两组座位的中间。

  田春鼎不禁往里靠了靠,对那位战士说:“来,挤着点,坐下吧。”

  那位战士冲着田春鼎微微一笑说:“谢谢,我不累。站一会儿,不碍事的。”

  “不,还是你坐下吧。”田春鼎站了起来,让出了自己的座位。因为他刚上车时就和这位战士唠过,知道这位战士是从海南岛回来探亲的。所以田春鼎说道:“你坐了几天车,够累的了。”

  这位战士执意不肯坐田春鼎的座位。大约田春鼎意识到自己的光荣职责应该比这位战士的风格更高。便执意叫他坐下。说道:“别客气,你坐吧,我到前面的革志车站就该下车了。”

  “您也是到革志车站下车的?”对座的妇女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惊喜的目光。她望着田春鼎问:“您是……?您也是去看亲人的?”

  田春鼎 微微一笑,摇摇了头说:“不,我是去工作的,我刚刚毕业,分配到那里工作的。”

  “噢!”那位妇女似乎很失望,眼睛里的光彩消失了。她答应了一声便低下了头。

  田春鼎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问道:“您也是到革志车站下车的吗?”

  那位妇女抬起了脸,点了点头,小声说:“是的,我是去探监的。”

  “噢……”田春鼎稍微思忖了一下说道:“下车的时候,我帮你抱孩子吧。”

  “不,谢谢您。”那位妇女显得很腼腆说道:“不用麻烦您了。”

  “不麻烦。”田春鼎热情地说:“我这是第一次来,下车时咱们结伴走,这是两方便的事。”

  “那……那可太感谢您了。”那位妇女终于答应了。她说:“我正愁着下车时没有人帮忙呢,俺抱个孩子,又带了两个提包。听说下了车还有十几里的路程,才到得了监狱呢。”

  “您也是头一次来吗?”田春鼎问道。

  “是呀,这个地方太别拗了。”那位妇女用抱怨的语气说:“又碰上了这样的坏天气,真是没有办法呀。”

  “您怎么自己一个人来呢?”田春鼎脱口说道:“抱个孩子,又带了这么多的东西,太不容易了。”

  这位妇女对田春鼎说的这句话似乎觉得有点刺耳,眼神变得冷漠。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贴近孩子的小脸说:“小宝宝,你很快就要见到爸爸了。”

  田春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他心里很不安。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大嫂,孩子的爸爸快满期了吧?”

  “这……俺也不知道。”她抬起脸来,眼里竟盈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沉缓地说:“反正,俺得来看他,一年也许来一次,也许来两次,直到他满期为止。”

  田春鼎望着这位衣着朴素的妇女,心里竟骤然涌起了怜感。她的这两句质朴无华的话语像在他眼前点燃了一盏灯,一盏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灯。田春鼎立刻觉得,自己能为她多做点什么才好呢。

  车厢一头进来了列车长和乘警。列车长高声说道:“检票了,请各位旅客把客票准备好。”

  田春鼎回过头来朝车厢的一头望去,只见列车长和乘警正依次检验客票。在他转回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坐在对座的那位妇女竟然起身抱着孩子朝车厢的另一头走了。

  那位解放军战士冲着妇女的背影对田春鼎说:“她可能没有买车票。”

  田春鼎瞅了瞅她放在座席底下的两个手提包说:“她一会儿肯定会回来的。”

  “哼!这种人净沾国家便宜。”邻座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也发表了议论,“坐车不买票,为了几块钱,连人格也不顾了,像个小偷似的,起身溜了。”

  不知是为什么,田春鼎竟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盯住了这位说风凉话的人,使得这位干部冲着他尴尬地笑了笑。

  检票的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那位妇女又回到了车厢。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田春鼎忙挪开放在座位上的提包,把座位给她让了出来。她和田春鼎目光相遇的时候,田春鼎发现她眼神里有一种谦意,好象是说:“真麻烦您了。”

  见到她回到座位上,方才说风凉话的那位干部竟站起身来走了。

  不大一会儿,一位佩戴列车长胸标的中年人径直来到田春鼎他们的座席前,那位干部却从车门口慢慢腾腾地走了回来。

  列车长问那位妇女:“你有车票吗?”

  田春鼎用一种异常严厉的目光盯视着走靠前来的那位干部,逼得他不敢与田春鼎的目光对视。田春鼎心里真憎恨这位充当密探的干部。尽管他的行为或许是无可非议的,然而田春鼎却觉得这个人像汉奸一样可憎。

  那位妇女的脸红了。她低着头,用小得几乎不能再小了的声音说:“我……我的车票丢了。”

  “丢了?”列车长用鄙夷的口吻说:“见到检票的来了,像个小偷似的躲起来,这像是丢了吗?”

  那位妇女低着头,一声不吭。

  “走,到前面餐车上去。”列车长催促道。

  那位妇女站起身来。当她抬起脸时,田春鼎发现她满面羞红,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田春鼎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挡在过道上对列车长说:“我替她补票,可以吗?”

  “你?”列车长用审视囚犯一样的眼神打量着田春鼎,微微笑了笑说:“当然可以,不过,也得到餐车上去补。”

  田春鼎满怀不悦,但不好发作。他们一同去了餐车。那位妇女一直没有说话,田春鼎替她办理完补票手续,把一张代用客票递给她的时候,她也只是用感激的眼神望了望田春鼎,便把头低下了。

  回到了车厢,田春鼎侧目寻找那位充当密探的干部,只见他在若无其事地昂着头。田春鼎心里蓦然升起了一种自尊感,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应该在他面前感到骄傲。像这位干部,也许是原则性很强,但是同情心却极少。一个只讲原则,不讲同情的干部,永远不是田春鼎心目中的光辉形象。这是他踏上社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真实的感受。田春鼎的这种偏颇、执拗的理解的形成,是依赖那位妇女的那种值得怜见的眼神,还是产生于他自己初生牛犊的那股虎劲?这倒是不值得探究了。反正田春鼎破费了十几元钱,换来了个心安理得,倒比那位干部弹劾了别人的私弊,良心上受到震慑,安宁得多。在田春鼎几次用近似于示威的眼神的逼视下,那位干部终于提着自己的行装到别的车厢去了。

  “太感激您了,大兄弟,您为我们母子俩破费了。”那位妇女在那位干部走了之后才开口向田春鼎道谢了。

  “没什么,这不必介意。”田春鼎友善地说,“我们是同路,应该互相援助。”

  “下车的时候,还得麻烦您呢,真是过意不去的。”那位妇女非常客气。

  “这不要紧,我没有带什么东西,再说,听说下车以后有接站的汽车。”

  “接站的汽车还得花钱买票吧?”那位妇女竟直率的问了这一句话。她郑重得像一位家庭主妇询问市场上的菜价一样,使得田春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望了望她,说道:“这……这大约不用的,再说,你不必担心。”

  她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大兄弟,俺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您可别笑话俺。俺这趟来得急,没有攒足路费,坐这趟车心里真是不踏实的。”

  “现在山里的生活还很苦吗?”坐在田春鼎身边的那位解放军战士亲切地问道。

  “现在比前些年好多了。不过,俺这一趟来也得百八十元的。现在,生活虽然宽裕了。但来这一趟的路费也是俺攒了半年才凑起来的。”

  “孩子的爸爸犯的是什么罪?”田春鼎终于禁不住问道:“他来几年了?”

  “俺也不太清楚,听说他判得挺重的。他是因为俺才被判刑的。”这位妇女说话的语调变得十分伤凄,田春鼎不好再问什么了。

  列车轰轰隆隆地前进着。车窗外迷蒙的细雨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仍然是雾气沉沉的。田春鼎的心也被一层迷雾笼罩着,凄凄然,不知是为那位妇女,还是为自己这次不太理想的分配。就好象物伤其类的灵犀一刹间变得更敏感,更脆弱了,他的心海里翻动着一阵阵感情的涟漪。

  到革志车站下车的时候,田春鼎主动替那位妇女提着提包,她抱着孩子,他们一起下了车。恰好,真有接站的汽车,汽车也真的不用买票。田春鼎一直把那位妇女送到监狱大门口的接见室,才到监狱政治处去报到。

  打这以后,田春鼎几乎忘掉了这件小事。也忘记了那位和他邂逅的妇女。特别是置身于管教干部的行列之后,犯人家属来监接见的场面司空见惯了。这件事留在田春鼎记忆中的印象就日益淡薄了。然而,往往是自己已经日益淡薄了的印象,却奇迹般的铭刻在别人的心里。甚至能奇迹般的改变现实际遇中一些颇为棘手的矛盾,能收到人们意想不到功效。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笔者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也被押解到革志监狱服刑。通过在监狱里的一番摸爬滚打,笔者有幸当上了革志监狱八大队的宣鼓(监狱里的大杂役犯人)当时老面兜赵宝财就在革志监狱八大队铸钢中队的砂轮组服刑。而田春鼎则是在1979年的夏天来到八大队铸钢中队担任管教员的。由此,笔者和这两个身份不同的人物就有了一段值得纪录的不结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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