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09, 2014

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上)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

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 

高华著

How did the sun rise over Yanan: 
a history of the rectification movement
by Guo Hua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初版,2002再版


本书内容简介
延安整风运动是深刻影响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这是由毛泽东亲自领导的中共党内第一次大规模政治运动,也是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滥觞。毛泽东在延安整风中运用他所创造的思想改造和审干、肃反两种手段,全面清除了中共党内存留的五四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彻底转换了中共的「俄化」气质,重建了以毛泽东为绝对主宰的上层结构,奠定了党的全盘毛泽东化的基础,其间所产生的一系列概念、范式在1949年后改变了亿万中国人的生活和命运。本书作者历时十余年,搜寻考辨大量历史资料,在此基础上,从实证研究的角度,详细剖析了延安整风的前因后果及运动所涉及的各个方面,力图再现当年这场运动的历史真貌,是目前海内外唯一一本全面研究延安整风运动的历史著作。


目 录

前言1
重印自序2

上编 延安整风运动的起源

第一章 毛泽东与原中共中央历史上分歧的由来1
1、“农民党”、“军党”和毛泽东的“书记专政”问题1
2、毛泽东在“肃AB团”问题上的极端行为与中共中央的反应4
3、周恩来与毛泽东在苏区肃反问题上的异同点18
4、在土地政策方面的分歧25
5、在军事战略方针方面的分歧27
6、党权高涨,全盘俄化及毛泽东被冷遇32

第二章 遵义会议后毛泽东的权力扩张与来自莫斯科的政策干预34
1、毛泽东逐步掌控军权、党权34
2、从毛、张(闻天)联盟到毛、刘(少奇)联盟38
3、1931—1935年王明对毛泽东的认识43
4、在“反蒋抗日”问题上毛泽东与莫斯科的分歧48

第三章 王明返国前后中共核心层的争论与力量重组51
1、毛泽东和周恩来等在处理国共关系和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上的分歧51
2、毛泽东的理论攻势与刘少奇对毛的支持56
3、让步与等待: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58
4、毛泽东与武汉“第二政治局”的对立63

第四章 毛泽东对王明的初步胜利66
1、毛泽东迂回反击王明66
2、关于季米特洛夫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口信”70
3、两面策略: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与毛泽东的《论新阶段》71
4、毛泽东的“新话”:“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75

第五章 夺取意识形态的“解释权”77
1、毛泽东从斯大林《联共党史》中学到了什么?77
2、“挖墙角、掺沙子”:陈伯达、胡乔木等的擢升80
3、“甩石头”:毛泽东编“党书”84


下编 毛泽东与延安整风运动

第六章 整风运动前夕中共的内外环境及毛泽东的强势地位87
1、四十年代初延安的社会生态构成87
2、与蒋介石、斯大林相周旋88
3、毛泽东最坚定的盟友:刘少奇及其班底92
4、毛泽东手中“出鞘的利剑”:康生94
5、毛泽东的“内管家”:任弼时、陈云、李富春96
6、扶植地方实力派:毛泽东与高岗102
7、重新调整与毛泽东的关系:处境尴尬的军方104

第七章 上层革命的开始:毛泽东与王明的首次公开交锋107
1、穷途末路的国际派107
2、进退失据的周恩来112
3、初战告捷: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115

第八章 革命转入中下层:全面整风的发韧123
1、动员“思想革命”:毛泽东究竟要做什么?123
2、冻结政治局,中央总学委的成立125

第九章 从“延安之春”到斗争王实味129
1、利用自由主义打击教条主义:毛泽东与延安“自由化”言论的出笼129
2、呼唤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王实味言论中的意义132
3、风向突转:毛泽东拿王实味开刀137
4、毛泽东为什么要给延安文化人套上“辔头”?140
5、延安文艺座谈会与毛泽东“党文化”观的形成145

第十章 革命在深入:宣传和干部教育系统的重建150
1、重建“党的喉舌”:延安《解放日报》的整风150
2、陆定一、胡乔木与毛氏“新闻学”原则的确立153
3、邓发被贬黜与中央党校的三次改组155
4、彭真与中央党校的彻底毛化158

第十一章 锻造“新人”:从整风到审干161
1、教化先行:听传达报告和精读文件161
2、排队摸底:命令写反省笔记162
3、审查在后:动员填“小广播调查表”167
4、为运动重心的转移作准备:毛泽东、康生的幕后活动168
5、向党交心:交代个人历史172
6、“脱裤子,割尾巴”:在双重压力下涤荡灵魂174
7、“得救”:“新人”的诞生176

第十二章 革命向最高阶段发展:审干、反奸与抢救运动180
1、康生机关与1937年后延安的“肃托”180
2、1940年的审干与干部档案制度的建立184
3、“整风必然转入审干,审干必然转入反奸(肃反)”190
4、毛泽东的“肃反”情结:从“肃AB团”、“肃托”到“抢救”192
5、毛泽东、中央总学委和中央社会部的关系194
6、在“试验田”里创造出的“张克勤案”198
7、“抢救”的全面发动与刘少奇进入“反奸”领导核心200

第十三章 “抢救”风暴下的延安和各根据地206
1、“抢救”的策略和手段206
2、中直机关的“抢救”208
3、军直机关的“抢救”212
4、西北局和边区系统的“抢救”215
5、中央党校的“抢救”218
6、延安自然科学院的“抢救”222
7、鲁艺(延安大学)的“抢救”223
8、晋察冀、晋绥、太行根据地的“抢救”225
9、华中根据地的“抢救”230
10、唯一未开展“抢救”的山东根据地232

第十四章 进两步,退一步:“抢救”的落潮238
1、“审干九条”再颁布后,“抢救”为什么愈演愈烈?238
2、中央主要领导干部对“抢救”的反应240
3、1943年12月22日季米特洛夫来电与“抢救”的中止243
4、甄别:在毛泽东“道歉”的背后246

第十五章 “毛主席万岁”——延安整风的完成249
1、“毛泽东主义”的提出与修正249
2、刘少奇等对毛泽东的颂扬251
3、摧毁“两个宗派”:对王明、博古、周恩来、彭德怀等人的清算253
4、修订《历史决议》:建构以毛泽东为中心的中共党史体系258
5、中共七大召开及博古、洛甫等人的公开检讨263
6、毛泽东的胜利与中共新的领导核心265

2002年重版后记267
初版后记272
参考文献277
附录一:“禁书”过关诉讼始末291
附录二:有关本书的书评294
1、拒绝残酷的美丽 萧功秦294
2、理想是怎样失去的 陈彦295
3、中央党史研究新话语系统的兴起——突破意识形态框架的民间话语系统 一言299

83


前 言


1942年冬春之际,在中共战时首府延安,随即在中共领导的各抗日根据地,开始了一幕延续多年的大规模政治运动——整风运动,由于这场运动是以延安为中心,又以在延安开展的运动最为典型,史称「延安整风运动」。

延安整风运动是中共历史上进行的第一次全党范围的政治运动,这个运动是和毛泽东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一场由毛泽东直接领导,包括诸多方面内容的党内整肃和重建的运动,它包含:

党内上层的斗争与党的中央权力机构的改组;
全党的思想改造;
审查干部的历史和「肃反」;
新制度的创设。

在上述几个方面中,党内上层的斗争和领导机构的改组始终处于中心地位。

延安整风运动发端于1942年初,但是它的真正起步却在1942年以前的很长时间就已经开始。它最初表现为1935年遵义会议后至1937年间,毛泽东运用其在中共领导层中所获得的相对优势地位对中共政策及领导机构作出的局部调整,这种局部调整在1938年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后迅速转变为毛泽东对中共政治路线、组织机构、精神气质等方面所进行的一系列重大改变。1938年秋在延安举行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对于毛泽东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次会议,将毛泽东于1935年后在军权、党权方面的权力扩张予以合法化,使毛泽东在中共核心层中的地位得到极大的加强。从1938年末至1941年秋,是毛泽东操纵局势演变、并使其党内对手日益虚弱的权力再扩张的重要阶段。这个过程在 1941年 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达到高潮,以毛泽东当面向王明发起挑战,并获得全胜而告结束。

在多年精心准备的基础上,延安整风的大幕终于在1942年初拉开。延安整风运动是毛泽东运用其政治优势,彻底改组中共上层机构,重建以毛为绝对主宰的上层权力再分配的过程。同时,延安整风运动又是毛泽东以自己的理念和思想,彻底转换中共的「俄化」气质,将中共改造成为毛泽东的中共的过程。

毛泽东在整风中运用他所创造的思想改造和审干、肃反两种手段,沉重打击了党内存留的五四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和对苏俄盲目崇拜的气氛,不仅完成了党的全盘毛泽东化的基础工程,而且还建立起一整套烙有毛泽东鲜明个人印记的中共新传统,其一系列概念与范式相沿成习,在1949年后改变了几亿中国人的生活和命运。

经过多年的斗争,毛泽东改变了他原先在中共领导层内孤立的处境,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毛泽东与刘少奇的政治结合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在刘少奇的全力支持下,毛泽东使中共核心层完全接受了他的主张和他的至高无上的个人权威。造成历史上毛泽东一度「孤立」的原因,是他的有别于莫斯科正统理论之「异端」想法和他个人的专断性格,经过实践证明。毛泽东在军事战略方面的「异端」主张,大大有利于中共实力的扩展,这种结果,迫使中共党内的亲莫斯科派向毛泽东输诚,同时,也将中共高级军事将领重新聚集在自己的周围。毛泽东的专断性格最早暴露于1930—1931年由他亲自参与领导的「肃 AB团」大镇压,此事件曾造成江西红色根据地的严重危机和中共力量的削弱。1935年后,面对复杂多变的严峻形势,毛泽东暂时收敛了他的专断个性,但是随着毛泽东在中共党内控制力的不断加强,其专断个性在1941年后又再度复苏,而此时,中共高层已再无可能对毛泽东的专断行为予以有效的约束。

毛泽东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有意放纵其专断的个性,使之有机地配合于自己的政治目的。在上层,毛泽东以我划线,创造并利用一切机会打击异己;在延安和各根据地,毛泽东策动整肃全党干部的「抢救运动」,放任恐怖政治。由毛泽东植入中共肌体的极左的审干、肃反政策,经过整风运动,演化为党的性格的一部分,对1949年后的中国带来长期不良的影响。

延安整风为毛泽东显现其复杂诡奇的政治谋略提供了舞台。毛泽东敢于突破中共历史上的常规,其手法深沉老辣,对其对手心境之揣摩和制敌谋略的运用,均达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毛泽东的谋略既来之于他对中国古代政治术的熟练运用,又源之于他对俄共「格伯乌」手段的深刻体会。在毛泽东的强力驱动下,通过1945年中共七大,毛将中共所有权力都集中于自己手中。毛泽东的公共关系形象在整风前后也得到充分展现,伴随日益升温的对毛泽东个人崇拜的气氛,毛泽东有意识地在全党和国人面前显现自己的领袖姿态。在公众场合和他与各方人士的会晤中,毛泽东常常扮演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的「明主」角色,接人待物诚恳、得体,从而赢得中共广大党员和国统区社会各界人士对他个人的普遍好感。但在党内高层,毛泽东放纵其刚愎自负、桀傲不驯的个性,对昔日政敌睚眦必报,对党内同僚峭刻嘲讽,由于毛泽东随时调换他的两副面孔,致使外界对他长期缺乏深切的了解。

发生在1942—1945年的延安整风运动,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但是在传统意识形态术语的演绎不,其全貌至今尚混沌不明。本书的目的,并不在于对主流话语系统中有关整风运动的论断展开辩驳,而是试图通过对远近各种有关延安整风运动史料的辨析和梳理。对延安整风运动进行新的研究,拂去历史的尘埃,将延安整风运动的真貌显现出来,在官修的历史之外,提供另一种历史叙述和解释,斯是吾愿,是否达到这个目标。还有待读者评判吧!



重印自序


拙著《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连动的来龙去脉》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于2000年3月出版后,受到读者的欢迎。两年来,我收到了许多读者的来信,对于他们的鼓励和支持,我谨致以衷心的感谢。

延安整风运动是影响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但学界的相关研究却较为薄弱,我在本书中尝试性对其作出研究和分忻,自是一家之言,欢迎读者随时赐正为祷。

此次拙著重印,特别要感谢一些学界前辈的指教。杨振宁、王元化、陈方正、吴敬链、韦政通,张灏、林毓生、张玉法、董健、魏良弢等先生以不同的方式与我探讨拙著中涉及的若干重要问题,并对我的研究给予了宝贵的鼓励和嘉许。金观涛、刘青峰、熊景明、吕芳上、陈永发、刘小枫、许纪霖、萧功秦、朱学勤、何清涟、陈彦、丁学良、徐友渔、黄英哲、唐少杰、钱文忠、钱永祥、梁侃、毛丹、李杨、张文中、钱钢、吴东峰等先生还就我所从事研究的如何深入发展提出了积极的建议,他们的看法使我受惠甚多。

本书初版时,由于电脑转换简繁体字的功能不尽完善,虽然对文稿做了多达七次的校核,仍留下若干文字的错误。此次重印仅限于文字错讹处的更正。近两年来,围绕延安整风运动,又有若干新的史料问世,日后,当拙著出增订本时,我将对其内容做全面的修正和补充。

在这里,我要对殷毅、马沛文、尉天纵先生和薛遴教授表示诚挚的谢意。拙著甫出版,殷毅、马沛文先生就来信、他们不仅就拙著的内容和写作与我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还特别指正了书中的文字错误。尉天纵先生也来信指正了书中一误值的地名的错谬。薛遴教授是南京大学的语言学专家,她的语言学方面的知识对本书的修订有重要的启发。

本书的修订,由我的研究生黄骏协助做了电脑文字处理工作,特此致谢。

高华

2002年5月12日于南京龙江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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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延安整风运动的起源


第一章 毛泽东与原中共中央历史上分歧的由来


一 「农民党」、「军党」和毛泽东的「书记独裁」问题


发端于1942年春的延安整风运动,在一定意义上是毛泽东长久以来对原中共中央不满的一个总爆发。整风运动的起步有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它的近期的准备和酝酿,虽然可从1935年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出台的一系列措施和部署中寻找到踪迹,但其根源则可追溯到苏维埃运动时期。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毛泽东与中共中央最高层之间积累了大量的矛盾和恩怨,双方既有过合作,但更多的却是互相猜疑和防范。在毛与原中共中央的矛盾中,政见分歧占突出地位,但其它因素——由毛的个性和工作作风而引起的对毛的反感和排斥也占据一定的比重。正是基于这些原因,中共中央对于毛泽东,一直是欲用不能、欲弃不舍。

毛泽东之在中国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始自于1927年秋率众上了井冈山,最先走上武装反抗国民党的道路,从此成为中共武装革命的著名领导人。在国民党方面,毛固然为其心腹大患的「朱毛赤匪」的首领;而在中共及莫斯科方面,毛则是创建了可使中共赖以生存的红色苏区的头等功臣。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中,毛却因其思想、行为中的「异端」色彩不大见容于莫斯科及中共中央。毛泽东的「异端」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内容与表现。1927—1930年,是毛「异端」萌生的阶段,在这个阶段,莫斯科和中共中央密切注视着毛泽东在江西的活动,尽管对毛的部分观点存在疑虑。对江西共产党区域的政策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但总的说来,对毛泽东的意见和毛在红军、根据地内的领导地位是承认和尊重的。

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看到了毛泽东对中共所作出的重大贡献,这就是在1927年国共分裂后最严重的形势下,毛以极大的勇气和智能开辟了一块中共领导的根据地,发展了一支由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军队,使中共在国民党统治的汪洋大海中有了可以立足、并实现其政纲的地盘。1928年6月,在毛泽东未出席的情况下,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大仍选毛为中央委员。在处理毛泽东与其他重要军政领导人的关系问题上,中共中央也极为谨慎,一般都以维护毛泽东的威信为重。1929年9月,周恩来指导起草的著名的「九月来信」,在毛泽东与朱德间就红四军中前委与军委的权限关系而发生的争论中,支持毛泽东的意见,帮助恢复了毛对红四军的领导。

1927—1930年毛泽东主要以军事领导人闻名于中共,其活动基本上也是围绕军事武装问题而展开,理论活动只是其军事活动的一个侧面。中共中央认为毛的理论观点仍在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路线的框架之内,毛并没有要求中共中央修正以城市为中心的总路线。

这一时期,毛泽东在江西苏维埃区域和红军中享有实际的最高权威,中共中央对江西根据地的指示基本是通过毛泽东来贯彻和实行的。对于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的指示,毛根据现实和自己的需要加以灵活的解释,因而远在莫斯科的斯大林和上海的中共中央对毛并不构成直接和具体的约束。毛所领导的红四军是维系根据地军队、党、苏维埃政权生存的唯一重要的柱石,而毛所担任的前委书记一职是红四军的最高职务。江西苏维埃区域各级党、政机构的多数负责人,和主力红军的各级领导人中的大部分,都是跟随毛上井冈山,或较早参加井冈山和赣南、闽西斗争的老同志。这些人虽然对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充满尊敬,但其中的大部分人,在情感和知识背景等方面却和共产国际及在上海的中共中央存在着隔膜,他们对共产国际的尊崇和服从是以尊崇、服从毛泽东来实现的,因此,在这一时期,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只有通过毛泽东才能具体影响江西苏维埃区域,而这种影响大体也处在毛的控制之下。

但是随着1930年后中共中央对江西苏维埃区域的日益重视,中共中央的工作重心逐渐向江西倾斜,从莫斯科学习归来的干部陆续被派往江西以加强根据地的各项工作,毛泽东与中共中央的关系渐渐微妙起来。

中共中央原先为了中共的发展和红军力量的加强,一度隐忍了对毛泽东某些「异端」观点和行为的不满,现在,从江西苏区不断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中共中央对毛逐渐形成了某些消极性看法。


1、「农民党」的问题

「农民党」的问题是由中共湖南省委派往湘赣边界巡视的杨克敏于1929年2月25日在给湖南省委的报告中提出来的。杨克敏就中共在边界地区的组织状况写道:「因为根本是个农民区域,所以农民党的色彩很浓厚」。毛泽东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也谈到类似的情况:「边界各县的党,几乎完全是农民成份的党」。「农民党」问题的严重性首先表现为江西共产党区域的各级基层组织的成员绝大部分都是农民。

其次,参加中共党组织的农民中还包含许多「帮会」分子。据杨克敏的报告,酃县中共党员三、四百人,「且多洪会中人」。

第三,地方党组织的家族化。由于根据地只能存在于偏僻的乡村,而湘赣边界的山地又基本上处于封闭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环境下,家族——宗族组织就成为维系当地百姓社会生活的唯一重要纽带,中共在乡村的组织不可避免与这种家族——宗族结合在一起。一姓一族的成员组成党支部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支部会议简直同时就是家族会议」。

第四,由于党组织成员几乎全为农民,文化程度很低,许多人甚至是文盲,「斗争的布尔什维克党的建设,真是难得很」。党的思想训练在实施中遇到极大的困难,许多党员和基层党组织表现出严重的「地方观念、保守思想、自由散漫的劣根性」。一些最基本的党的知识也难以接受,对此毛泽东极为感慨:「说共产党不分国界、省界的话,他们不大懂,不分县界、区界、乡界的话,他们也是不大懂得的」。

杨克敏的观察和毛的看法基本一致:「农民做梦也想不到机器工业是一个什么样儿,是一回什么事,帝国主义到底是一回什么事。」

尽管毛泽东与杨克敏在对党的「农民化」问题上的分析大致相同,但是两人在对问题的性质及处理方法的认识上却存在明显的差别:

毛泽东只是提出党的农民成份居多的事实,而杨克敏则认为边界的党组织是「农民党」。毛认为,可以通过给农民灌输通俗的革命知识将农民改造成布尔什维克;杨克敏则认为,由于农民文化如此低下,政治知识极度缺乏,「实在很难使农民有进步的思想发生」。杨克敏的看法实际上反映的是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的正统观点,即认为,只有通过党的工人阶级化才能克服「农民化」对党的危害。

毛泽东虽然在1926年9月就曾表述过「农民最具革命性」的思想,但在1927—1928年,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的概念对毛仍具有相当影响。由此出发,毛一度对党的「农民化」表现出某种忧虑,但是经过在湘赣边界一年多的游击战争和对农村经济社会状况了解的加深,毛逐渐消除了他对党的「农民化」趋向的担心。毛认为尽管农民知识低下,但政治教育可以发挥作用;至于农民文化知识少,正可避免第二国际错误思想的影响。而更现实的问题是,在江西根据地几乎不存在工人阶级,即使勉强地把所有小作坊的工匠和店员列为工人,和农民相比,在人数上也只占极小的比例。因此,毛很快就改变了对边界党组织「农民化」的批评,转而致力于对农民党员的思想训练。

对于毛泽东的这种通过政治训练改造农民党员的观点,中共中央很难提出任何正式批评,一则因为毛泽东并未否认工人阶级的革命领导作用;二则如果按严格的苏共标准衡量,苏区的中共党组织将不成其为共产党;面对现实的唯一方法只能是依靠思想灌输使农民党员布尔什维克化。但是,中共中央对毛泽东在马克思主义解释方面的灵活性却有所不安,毛在一般肯定工人阶级革命作用的同时,愈加突出强调农民对中国革命的意义,在中共中央看来,毛已开始表现出「离经叛道」的趋向。


2、「军党」的问题

1927年IO月,毛泽东率秋收暴动队伍上井冈山以后,军队就成了维持苏区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力量,在紧张的战争环境下,党与红军已融为一体,军队实质上已成为中共党组织的化身。

在红军中建立党组织是毛泽东吸取中共在大革命失败的教训、为加强党对红军的领导而采取的一个重大措施。毛认为中共在1927年的失败原因之一即是「我们在国民党军中的组织,完全没有抓住士兵,即在叶挺部也还是每团只有一个支部,故经不起严重的考验」。1927年IO月,毛在永新县三湾确立了「支部建在连上」的制度,10月中旬又在酃县亲自主持了六个士兵党员的人党宣誓仪式。从此,在红军中大力发展党员,成为中共一项最基本的制度。

与「支部建在连上」相配套的是继续采用仿效苏联红军模式的北伐时代的党代表制度。自1929年起,红军中的党代表改称政治委员。连的政治委员从1931年起改称政治指导员,此称谓一直沿用至今。

军队的重要作用尤其体现在它实际上是地方党的保姆和守护者。1928年4月之前,中共湘赣边界的地方党组织基本处在分散和工作全面停顿的状态,5月中旬,毛泽东在宁岗茅坪主持召开了中共湘赣边界第一次代表大会,此次会议正式确定「军队帮助地方党发展」的方针,选举了以毛为书记的边界第一届特委会,毛泽东从此一身兼军队和地方的最高领导。然而军队主力一旦转移,地方党的生存马上就发生危机。1928年8月,遵照湖南省委指示,朱德率红军主力进攻湖南,导致「八月失败」,边界各县党组织和政权大部分解体。而一旦主力红军于9月重新占领该地区,所有的中共组织和政权即迅速重建起来。军队的作用如此显著,地方党组织隶属军队系统的领导也就逐渐被认为是顺理成章了。

对于中共军队在根据地对党组织所起的支配性作用,中共中央的态度是矛盾和复杂的。一方面,党的领导人完全支持在军队中建立党组织,也深知军队领导地方党是艰苦恶劣环境下的必然产物;另一方面,又对中共军队的农民化、军队对地方党组织支配性的关系深感忧虑。

1928年6月4日,中共中央在《致朱德、毛泽东并前委信》中虽然承认了毛泽东统领湘赣边界红军与地方党的最高权威,但对湘赣边界党和军队的工作也提出了一系列批评。中共中央对红军中农民成份的急剧增长表示严重的忧虑,认为「无论在政权机关或党的指导机关中都有很深厚的小资产阶级的农民意识的影响」,要求毛泽东注意在红军「成份上尽可能增加工农和贫农的成份,减少流氓的成份」,指示毛泽东必须「彻底地改造各级党部及指导机关,多提拔积极的工农分子特别是工人分子参加各级党部的指导机关」。中共中央还批评湘赣边界的「苏维埃政权,多是上层的委派的而无下层选举的基础」,责令毛泽东改变方式,「禁止党部和军队委派苏维埃」,「绝对防止党命令苏维埃的毛病」。

中共中央关于改变红军成份,调整党、军队与地方苏维埃关系的训令,实际上是一种仿效苏共经验的一厢情愿的空想。1928年湘赣边界共产党的状况与1917—1918年的俄共与苏俄红军的情形不啻相距万里。在湘赣边界形成的由农民组成的红军,和在红军指导下建立的以农民为主体的共产党组织以及苏维埃政权的三位一体,是客观历史环境的产物。这个以军队为核心的三位一体是作为苏共模式一个分支的中国共产革命的一个基本形态,只是当时,它正处在刚刚成长的萌芽状态,而不被正统的中共中央所理解。


3、毛泽东的「书记独裁」的问题

毛泽东既是湘赣红军的创始人,也是湘赣边界党组织的领导者,由于军队对边界共产党的存在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毛兼军队与地方党负责人于一身也就十分自然了。但是随看毛身兼二职,全部权力逐渐集中到毛泽东手中,逐渐出现了对毛大权独揽的议论。

曾经担任中共湖南省委巡视员的杜修经在给上级的报告中指出:

现在边界特委工作日益扩大,实际上一切工作与指导,都集中在泽东同志身上,而泽东同志又负军党代表责,个人精力有限,怎理得这多?

一度担任边界特委书记的杨开明亦有同感:

特委的事总是书记一个人处理,个人专政,书记独裁,成为边界的通弊。首先泽东为特委书记时,特委就在泽东一个人荷包里,后来(杨)开明代理书记,特委又是开明一个人的独脚戏。……党员崇拜领袖,信仰英雄,而不大认得党的组织。

和杜修经、杨开明议论毛泽东「书记独裁」相联系,在中共中央1928年6月4日〈致朱德、毛泽东并前委信〉中,要求朱、毛取消红四军的党代表制,建立政治部体制,也包含了分散作为红四军总党代表毛泽东权力的意思。1929年红四军内部围绕朱德与毛泽东的权限范围的问题终于爆发了一场严重争论,虽然毛泽东的一系列重大战略和战术方针比较接近实际,但是由于他的专断作风也十分明显,红四军多数干部对毛都存有不同程度的意见,毛泽东曾一度被迫离开红四军,前往地方工作。最后,中共中央出于红四军统一和发展江西根据地的战略考虑,决定在朱、毛之间支持毛作为红四军最高领导,才解决了这场领导机关内部的危机,但是对毛泽东「书记独裁」的不安并没有真正消除。

杜修经、杨开明对毛泽东「书记独裁」的议论不是偶发的,它来源于中共中央,是处于转折年代中共路线、方针和工作方式急剧变化的产物。这个时期,中共中央在理念和党的作风上还受到俄国十月革命初期党内民主化思想及其实践的影响,因此对江西根据地的「书记独裁」现象颇为不满,所谓「群众只认识个人不认识党」,显然是指只认识毛泽东而不认识党。对此,中共中央别无他法,只能再次重申「增加工人领导力量,严格防止农民党的倾向」,「反对个人领导,一切权力集中于前委」一类的意见。

对于有关「书记独裁」一类的议论和指责,毛泽东很不以为然。1927年「八七会议」后,中共中央领导机关大改组,瞿秋白曾建议毛去上海党中央工作,毛泽东表示「不愿跟你们去住高褛大厦」,主动前往艰苦的农村,为共产党开辟一条新路。毛在湘赣边界也经常向中央汇报工作,反观上海中央领导人,论资历不及昔日的陈独秀,论工作成绩也乏善可陈,却在上海的「洋房」里指手划脚,只能徒增毛泽东对中共中央的反感。

综上所述,1927—1930年,毛泽东与共产国际、中共中央在重大路线方面并无大的矛盾,但已隐藏着若干不协调的因素:「农民党」的问题,「军党」的问题,以及毛泽东「书记独裁」的问题,上述三个方面的问题。在日后又发展为其它一系列新问题,导致中共中央与毛泽东的关系进一步复杂化。


二 毛泽东在「肃AB团」问题上的极端行为与中共中央的反应


在中共中央与毛泽东的诸多矛盾中,有关肃反问题引起的对毛的反感和猜疑占有突出的地位,但是这个问题又十分敏感,无论是毛,抑或是中共中央,都未将各自在肃反问题上的责任言深说透。相反,毛和中共中央出自不同的原因,在这个问题上还说了许多言不及义的话,造成了大量假说的流行。事实上,毛泽东是中共历史上厉行肃反的始作俑者,毛出于极左的肃反观和复杂的个人目的,直接参与领导了1930—1931年镇压「AB团」的行动。在极困难的形势下,苏区中央局书记项英作了许多努力,试图纠正毛的错误,但是中共中央却从左的理念出发,否定了项英的意见,全力支持毛泽东,从而形成了毛与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共中央的合作。以后随看肃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中共中央才着手调整政策,而与毛的合作也走到了尾声。

江西苏区的「肃反」运动渊源久远,它最早萌发于1928年9月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的「洗党」。以清除「投机分子」为目标的「洗党」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最早的一次整党运动,它创造了将整党与肃反相结合、以党内出身地富家庭的知识分子为清洗对象的整党肃反模式的最初形态。

「洗党」将打击矛头集中在党内出身地富家庭的知识分子身上,根据若于资料记载,清洗对象除了叛变、投降国民党者外,主要为知识分子党员:「凡是农民党员都发了党员证,知识分子入党不发(须上级批准)。」「凡是有亲戚在国民党反动派办事的、当兵的、不服从指挥的、不愿干革命的、社会关系不好的,就尽量洗刷。洗刷的党员不宣布也不通知,开会不叫他参加,重新立过党员花名册。对犯错误的党员有几种处分:警告、留党察看、开除党籍。」

如果说1928年9月在井冈山地区开展的「洗党」规模较小,为时较短,那么1930年2月以后席卷赣西南的「肃AB团」则是一场大规模的残酷的党内清洗运动,它直接导致了1930年12月震惊苏区的富田事变的爆发。


1、毛泽东的「肃AB团」与富田事变

1929年古田会议后,毛泽东在江西苏区的权威已经初步形成。促成毛领导权威形成的两个最重要条件都已具备:一、中共中央对毛的明确支持为毛的权威提供了法理基础;二、毛的事功突出,在他的领导下,根据地地盘扩大,人口增加,一度与毛意见相左的朱德,因军事失利、威望有所损失,毛的军事成功为毛的权威提供了事实基础。作为毛领导权威的具体体现,1930年,毛担任了红一方面军总政委和总前委书记,在统一的苏区党领导机构尚未建立的形势下,毛所领导的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成为江西苏区最高领导机构。然而毛毕竟不是中共中央,在苏区内部仍有部分红军和党组织援引中共中央来消极对抗毛的新权威。

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是中共武装革命的草创年代,一时豪雄四起,在反抗国民党的大目标下,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被暂时掩盖。但根据地内,外来干部与本地干部的矛盾、留苏干部与国内干部的矛盾、知识份子干部与农民出身的干部的矛盾仍然存在,使之可以凝聚的唯一力量来自于中共中央的权威,包括中央提供的意识形态义理系统的理论权威。只是此时的中共中央远离乡村,城市中央对根据地的领导必须通过毛泽东来体现,因此,毛个人的识见、智能、人格因素和作风态度就显得特别重要了。

毛泽东在江西苏区所有武装同志中最具政治眼光,意志最为刚强,且最善用兵打仗,但其人作风专断。1929年7月陈毅赴上海汇报请示中央对朱、毛纷争的意见,中共中央明确表态支持毛,陈毅返赣后,亲自请毛出山,朱德、陈毅为忠诚的共产党员,一切服从中央,重新理顺了与毛的关系,使红四军内部的分歧和矛盾得以化解。但是,毛与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组织的分歧却因各种原因而尖锐化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发生了毛泽东「打AB团」的大清洗。这场事变的直接原因是,毛在江西苏区的权威刚刚建立,却遭到以李文林为首的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组织的挑战,毛不能容忍在他鼻子底下有任何违抗自已权威与意志的有组织的反对力量,而不管这种反对力量来自红军内部或是地方党组织。为了维护自己在根据地的权威,毛一举挣脱党道德和党伦理的约束,不惜采用极端手段镇压被他怀疑为异己力量的党内同志。

毛泽东用流血的超常规手段解决党内纷争,究竟要达到什么目标?一言以蔽之,毛要做江西苏区的列宁,由于此时毛尚未成为中国党的列宁,不具号令全党的法理权威,他才不惜采用极端手段镇压党内的反对派。

将大规模的恐怖施之于党内和军内,与党道德和党伦理存在巨大冲突,如何解决这个矛盾?毛泽东自有办法。他声称:以李文林为首的赣西南党和红军已被机会主义和富农路线所控制,为了挽救革命,必须对之进行彻底改造,这样,毛的镇压就有了思想的旗帜。

李文林是知识分子出身的赣西南党与红军的创始人之一,1929年2月,毛、朱根据湘赣国民党军队正着手对井冈山进行第三次「会剿」的紧急形势,决定撤离井冈山向赣南发展,在被誉为「东井岗」的东固与李文林部会合。

毛、朱与李文林部会合之初,双方关系亲密。但是自1929年下半年到1930年2月初,赣西南出现了复杂的局面。随着1929年毛泽东率红四军两度进出赣西南和彭德怀所率的红五军于1930年初分兵在赣西南游击,经历多次组合的江西地方红军和赣西南党团机构,在若干问题上与毛泽东产生了意见分歧,和毛泽东的关系也日趋紧张。

赣西南方面与毛泽东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

一、土改政策问题。赣西南方面主张执行中共六大关于「没收豪绅地主土地」的决定,反对毛泽东提出的「没收一切土地」的主张。

二、军队及地方党机构的归属及人员配置问题。1929年11月底,毛泽东提出合并赣西、湘赣边界两特委,成立新的赣西特委。毛并决定将李文林领导的红二、四团合并到彭德怀部,另成立红六军。赣西南方面则认为此决定须经中共中央及中共江西省委的批准才能生效。1930年1月,毛泽东任命红四军干部刘士奇、曾山组成赣西特委,作为领导赣西南等地的最高机构,但是却受到赣西南方面的抵制。

为了解决与赣西南地方红军、党团机构的矛盾,毛泽东于1930年2月6至9日,在赣西特委所在地吉安县陂头村主持召开了由红四军前委、红五、六军军委,及其下属各行委、中心区委、苏维埃党团负责人参加的联席会议,江汉波也以中共江西省委巡视员身分参加会议,刘士奇、曾山作为助手配合毛泽东组织了这次会议。

在「二七」会议上,两个月前经中共中央批准恢复了对红四军领导权的毛泽东,在刘士奇、曾山的帮助下,发动了一场对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团机构负责人的严厉斗争,这场斗争为日后掀起「肃AB团」运动埋下了火种。

毛泽东等列举的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团机构负责人的「严重政治错误」主要有两项:

一、毛等批评赣西南负责人江汉波、李文林提出的仅「没收豪绅地主的土地」的主张,是「完全走向农村资产阶级(富农)的路线」,指出「由此发展下去势必根本取消工人阶级争取农民的策略,走上托拉茨基陈独秀的道路,根本取消土地革命全部」。

二、毛等指责江汉波等「用非政治的琐碎话,煽动同志反对正确路线的党的领袖」 ——这里所提到的「党的领袖」是指由毛泽东派任赣西特委书记的刘士奇。

由毛泽东主持的「二七」会议将赣西南方面的负责人扣上「富农分子」的帽子,宣布开除江汉波的党籍,李文林被调出主力部队,转任赣西南特委常委兼军委书记及赣西南苏维埃政府党团书记。2月16日,由毛任书记的红四军总前委发出〈前委通告第一号〉,正式宣布开展「肃清地主富农」的斗争,通告指出:

赣西南党内有一严重的危机,即地主富农充塞党的各级地方指导机关,党的政策完全是机会主义的政策,若不彻底肃清,不但不能执行党的伟大的政治任务,而且革命根本要遭失败。联席会议号召党内革命同志起来,打倒机会主义的政治领导,开除地主富农出党,使党迅速的布尔塞维克化。

以此通告发布为标志,江西苏区开始了持续两年的「肃AB团」的斗争,很快「肃AB团」的野火就迅速在赣西南蔓延开来。

江西苏区的「肃AB团」运动前后历经两个阶段。第一阶段:1930年春至1931年1月;第二阶段:1931年5月至1932年初,「富田事变」则发生在第一个阶段的后期。

「打倒机会主义领导」在此前还是一个党内斗争的概念,这个1927年「八七会议」前后始出现的概念,也只是宣布改变陈独秀的路线并中止其在中央的领导职务。在这之后,中央虽已愈益强调思想统一,但党内还保留了若干大革命时期民主传统的痕迹。依那时的党道德和党伦理,不同意见仍可在党内争论,中共中央或莫斯科共产国际总部则拥有最终裁判权,未闻有将持不同意见的党内同志予以肉体消灭的事例,但是到了1930年,毛却将「打倒机会主义领导」与肉体消灭结合起来。

将一个党内斗争的概念转变成一个对敌斗争的概念,这中间需要过渡和转换,毛泽东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这个中介环节。他宣布,党内机会主义领导本身就是地富反革命份子,从而将对敌斗争的口号——打倒国民党、消灭地富反革命,与党内斗争的概念「打倒机会主义领导」顺利地衔接起来,一举获得了镇压的正当性,所谓镇压有据,消灭有理。1930年春,在苏区内已流传国民党AB团进行渗透破坏、其组织已被陆续破获的消息,根据地的对敌警惕气氛空前高涨,在这样的形势下,毛完全可以用「镇压反革命」来要求红军和根据地的党组织、苏维埃政权全力支持和服从镇压「AB团」的政策。

「二七」会议后,革命恐怖的气氛在江西苏区已逐渐形成,赣西南特委在书记刘士奇的领导下,遵照红四军前委关于「各级领导机关已充塞地主富农」、「打倒机会主义的政治领导」的(第一号通告)的精神,率先发动「肃AB团」的宣传攻势,6月25日,中共赣西南特委西路行委印发了《反改组派AB团宣传大纲》,命令各级组织:

如发现群众中有动摇表现不好的分子,应捉拿交苏(维埃)政府究办,凡出来生疏的经过赤色区域必须严格检查,如有嫌疑应即拘捕交苏维埃政府,赤色区域内的民众流通应持所属苏维埃通行条子。……工农群众只有阶级之分,不要顾至亲戚朋友关系,凡是来到自己家里或发现其它地方有行动不对的人不论亲戚朋友,应报告苏维埃拿办。

《大纲》同时号召「实行赤色清乡」和「赤色恐怖」以「肃清红旗下的奸细」:

现在各级苏维埃应加紧肃清反革命的工作,捕杀豪绅地主反动富农分子以示警戒,但是杀人要有反动事实可证,严禁误杀。

这份《大纲》虽然提到杀人要有证据,严禁误杀,但是恐怖大门一经打开,事态很快就失去了控制。

1930年7、8月间,「肃AB团」迅速从基层清洗转移到上级机关。8月,李文林出任根据李立三攻打大城市命令而新成立的江西省行动委员会的书记,在「打AB团」的积极性方面李文林并不输于前任特委书记刘士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赣西南特委首先选择「工作消极,言论行动表现不好」的团特委发行科工作人员朱家浩作突破口,据赣西南特委1930年9月24日印发的《紧急通告第20号——动员党员群众彻底肃清AB团》文件透露,朱家浩被拘押后,「特委即把他拿起审讯」,起初他坚决不肯承认,后「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严审他,才供出来,红旗社列宁青年社,赣西南政府,都有AB团的小组……所有混入在党团特委的赣西南政府的AB团分子全部破获,并将各县区的组织通通供报出来了」。

这份《紧急通告》还详细规定了「肃AB团」的审讯方法和处决人犯的基本原则,这就是鼓动采用肉刑逼供和对「AB团分子」实行「杀无赦」。《紧急通告》说:

AB团非常阴险狡猾奸诈强硬,非用最残酷拷打,决不肯招供出来,必须要用软硬兼施的办法,去继续不断的严形(刑)审问忖度其说话的来源,找出线索,跟迹追问,主要的要使供出AB团组织以期根本消灭。

一经发现「AB团」分子,下一步就是枪毙。《紧急通告》要求:

对于首领当然采取非常手段处决,但须注意,在群众大会中由群众斩杀。……富农小资产阶级以上和流氓地痞的AB团杀无赦。……工农分子加入AB团有历史地位,而能力较活动的杀无赦。

赣西南特委厉行「肃AB团」,到了10月,在赣西南三万多共产党员中已「开除的地主富农有一千多人」(「二七」会议要求把「党内代表富农分子不论其阶级如何及过去工作如何,无情的坚决的开除出党」),消灭了一千多「AB团」。 赣西南苏维埃政府工作人员的四分之一被打成「AB团」也大多被杀。

在赣西南特委大张旗鼓「肃AB团」时,毛泽东因忙于主持军中事务,并没有直接插手地方的「打AB团」,进入10月后,毛的态度发生转变。1930年10月14日,毛泽东在江西吉安县城给中共中央写了一封信,通报他对赣西南党的状况的看法及准备采取的措施。毛在这封信中继续发展了他在「二七」会议期间对赣西南党团机构的基本观点,指出:「近来赣西南党全般的呈非常严重的危机,全党完全是富农路线领导,……党团两特委机关、赣西南苏维埃政府、红军学校发现大批AB团分子,各级指导机关,无论内外多数为AB团富农所充塞领导机关」。毛申明,为「挽救这一危机」,决定进行一场以「打AB团」为号召的肃反运动,以对赣西南的党团机构「来一番根本改造」。

毛泽东真的相信有如此众多的「AB团」吗?答案是似信非信。1927年后,为生存而奋斗的中共,长期处在被封锁和剿杀的极端残酷的环境下,作为一种自卫反应,毛习惯将国民党的反共行为给予严重的估计,在激烈的国共斗争中,毛已形成一种思维定式:即对于国民党在共产党区域的活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从「警惕性」方面而言,中共高级领导人当中未有超过毛泽东者。在另一方面,连李文林等人也大打「AB团」,毛就更没有理由不相信有大批「AB团」了。

然而毛泽东又绝对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十分清楚,苏区不可能有这么多的「AB团」,既然恐怖闸门已开,正可顺势引导,将所有公开和潜在的反对派一并镇压下去。毛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在镇压李文林等赣西南领导人之前,率先在自己指挥的红一方面军(红一、三军团)进行大清洗,开展「AB团」运动。

就在赣西南肃「AB团」的大背景下,1930年11月,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在毛泽东的主持下,也在红一方面军(红一、三军团)大开杀戒,开展了「打AB团」运动。

1930年10月,毛泽东率红一方面军攻占吉安,旋又退出,毛并动员彭德怀在打下长沙后退出。毛的这些举措在部分红军指战员中引起不满,军中一时思想混乱。为了消除军中的不稳定情绪,毛在率军退出吉安后,于11月下旬至12月中旬在一方面军迅速发动「快速整军」——其主要内容就是在师、团、营、连、排成立肃反组织,捕杀军中地富出身的党员和牢骚不满分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在四万多红军中肃出四千四百馀名「AB团」分子,其中有「几十个总团长」(指AB团总团长),这些人都遭处决。

红一方面军内部的「打AB团」极为惨烈,地富或知识分子出身的党员,过去曾与毛泽东意见相左的同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黄克诚当时任红三军团第三师政委,该师组织科长、政务科长都被当作AB团被肃掉,宣传科长何笃才在大革命时期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南昌暴动,随朱德上井冈山后,曾在危急形势下将被上司叛变拉走的队伍重新拉了回来。只因何笃才在古田会议前的朱、毛争论中,站在朱德一边,从此便不被毛重用,不久即将其调出红一军团,在黄克诚手下当个宣传科长。何笃才与黄克诚有友谊,「两人在一起无所不谈」。何笃才认为,毛泽东这个人了不起,请本事,还没有一个人能超过毛泽东,他的政治主张毫无疑问是最正确的。但毛的组织路线不对头,「毛泽东过于信用顺从自己的人,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不能一视同仁,不及朱老总宽厚坦诚。」何笃才并举例说,一些品质很坏的人就是因为会顺从,受到毛的重用,被赋予很大的权力,干坏了事情也不被追究。果其不然,这位聪颖过人、毫无过错的何笃才不久就被扣之以「AB团」的恶名遭到杀害。

据萧克回忆,在「肃AB团」达到高潮的1930年11月底至12月初,他所在的师「没干什么别的事,主要精力就是打AB团」,杀了六十人。十几天后,该师又决定再杀六十多人,后经军政委罗荣桓的援救,萧克迅速赶往刑场,予以制止,才救出了二十几人,「但还是杀了二十多人」。

毛泽东既然对自己直接率领的红一方面军也大开杀戒,那么对一贯与自己唱反调的赣西南地方红军就更不会有丝毫顾惜了。如前所述,李文林在「肃AB团」问题上态度十分坚决,但是到了1930年10月,随着「肃AB团」中暴露出的乱打乱杀现象日益严重,李文林的态度开始转趋冷静,10月初和10月底,省行委已着手部署纠偏措施,但令人回味的是,当李文林的肃反狂热降温时,毛泽东却开始升温了。

1930年11月,毛泽东「根本改造」的利刃终于刺向中共江西省行动委员会及其所辖的赣西南地方红军。此次行动更因李文林等坚持执行李立三中央的路线,反对弃攻南昌的主张而更加惨烈。

1930年5月,赣西南代表李文林赴上海参加了由李立三主持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会议,此次会议要求集中攻打大城市,争取一省、数省的首先胜利。李文林返回后,于8月上旬主持召开了赣西南特委第二次全体委员会议,部署贯彻李立三的指示。「二全会」不指名地指责了毛泽东的一系列观点和做法,撤销了拥护毛的主张、被毛派至赣西南特委任书记的刘士奇的职务,并建议上海中央开除其党籍。这一切引致毛的极大不满,毛早已习惯以中央在江西苏区最高代表行事,岂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眼皮下以拥护中央为名反对自己?此时毛尚不知「立三路线」这个词语,于是认定「二全会」是「AB团取消派」的会议,并将参加「二全会」的人一律视为「AB团」分子,列入应予「扑灭」的范围。

1930年10月,红一方面军攻下吉安,在国民党地方当局的文件中发现了一张据称是李文林的地主父亲用真名签字的便条,这张字条究竟是何内容不得而知,然而将李文林与「AB团」联系在一起已经有了所谓证据。10月中旬和月底,李文林又在峡江会议和罗坊会议上公开反对毛泽东提出的「诱敌深入」的军事作战方针,主张执行李立三有关攻打大城市的指示,与毛的冲突全面激化,由此毛认定李文林就是「AB团」首领。1930年11月底,李文林在宁都县黄陂被拘押,紧接着一批与李文林有工作联系的人相继被捕。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根据犯人被刑讯后的口供,于1930年12月3日写信给改组后的江西省行委(李文林被捕后,由毛的老部下曾山领导)——(此信其实是毛泽东所写,大陆学者为避毛讳,有意隐去毛的名字),认定段良弼(省行委常委,赣西南团特委书记)、李白芳(省行委秘书长)等为AB团分子,命令」捕捉李白芳等并严搜赣西南的反革命线索,给以全部扑灭」。毛在这封信中要求省行委接到此信后「务必会同李同志(即李韶九)立即执行扑灭反革命的任务,不可有丝毫的犹豫」,对「各县各区须大捉富农流氓动摇分子,并大批把他们杀戮。凡那些不捉不杀的区域,那个区域的党与政府必是AB团,就可以把那地方的负责人捉了讯办」。

李韶九携毛泽东指示信于12月3日前往富田,5日毛又将第二封指示信派两位红军战士给已出发的李韶九和省行委送去。毛在信中指示彼等要从已被捉的人的线索中「找得更重要的人」,为了督促贯彻两封指示信,毛又派出总前委秘书长古柏赶往富田「协助肃反」。

12月7日下午,时任红一方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兼肃反委员会主席的李韶九代表总前委,到达江西省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富田,指导江西省行委实施总前委关于肃反的部署。李韶九向曾山(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和陈正人面交了毛泽东的指示信,随即将省行委和红二十军八个主要领导人段良弼、李白芳、金万邦(省苏维埃政府军事部长)、周冕(省苏维埃政府财政部长)、谢汉昌(红二十军政治部主任)、刘万清、任心达、马铭等人予以逮捕。李韶九对这批同志施用了「打地雷公烧香火」等多种刑法,被打同志「皆体无完肤」,「手指折断,满身烧烂行动不得」,有的人被当场折磨致死,而每一次用刑都有李韶九在现场指挥。据当时资料记载,被害同志「哭声震天,不绝于耳,残酷严刑无所不用其极」。12月8日,李白芳、马铭、周冕的妻子来看被拘押中的丈夫,也被当作「AB团」抓起来,被施以严刑「用地雷公打手,香火烧身,烧阴户,用小刀割乳」。在惨酷的刑讯下,段良弼供出李文林、金万邦、刘敌、周冕、马铭、任心达、丛允中、段起风等「是AB团首领,并供出红军学校有大批AB团」。对于这次刑讯逼供,萧克将军在1982年曾回忆道,「即便过了半个世纪,也不能不令人惨然一叹。我们这些『过来人』也觉不堪回首。」

12月7日至12日晚,在短短的五天时间里,李韶九(于9日离开富田)、省苏维埃主席曾山和总前委秘书长古柏(于8日到达)坐镇富田,厉行肃反。曾山亲自审讯段良弼,所得结果是抓出「AB团」一百二十多名,要犯几十名,先后处决四十馀人, 其中李韶九在未动身前往东固前亲自布置将二十五人处决。

在这之前的12月9日,当总前委派来「协助肃反」的古柏赶到富田后,李韶九带一个排警卫,押着被捕的红二十军政治部主任谢汉昌离开富田,于10日到达红二十军军部所在地东固,立即与军长刘铁超、政委曾炳春研究如何贯彻毛泽东两封指示信,「找得线索来一个大的破获」。李韶九、刘铁超、曾炳春根据段良弼、谢汉昌被刑讯后的口供,认定红二十军174团政委刘敌是AB团分子。但因李韶九与刘敌是同乡,李韶九虽然在谈话中已点出刘是AB团分子,但是并没有立即将刘敌逮捕,只是「采用软硬兼施的方法」,迫使刘敌自己供认。刘敌在富田事变后,写给中央的信中承认他在同李韶九谈话后,即有了发动事变的念头。刘敌并在信中陈述说,他一向知道「李韶九是素来观念不正确,无产阶级意识很少的一个惯用卑鄙手腕,制造纠纷」的人。为了躲过马上就要降临的刑讯逼供,刘敌改用长沙口音对李韶九说,「我是你老人家的部下,……现在幸喜你老人家来了,我只有尽量接受政治教育,承认错误,我相信毛泽东同志总不是AB团,军长总不是AB团,我总为你三位是追是随,我个人还有什么呢。」李韶九见刘敌这番表态,就放刘敌回去了。

12月12日,富田事变爆发。这天上午早饭后,刘敌同独立营长张兴、政委梁学贻秘密开会商量应对李韶九的措施。三人一致认为,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来抓AB团是打击赣西南党的干部「阴谋计划的组成部分」,为了防止阴谋得逞,决定立即逮捕李韶九和红二十军军长刘铁超等人。会后,刘敌即至独立营对战士进行鼓动,率领全营红军战士包围了军部,逮捕了军长刘铁超,释放了谢汉昌等人,李韶九被捉后逃走,军政委曾炳春也跑回家乡躲避。傍晚,谢汉昌、刘敌率红二十军军部直属独立营冲到富田,包围了省行委和省苏维埃政府,释放了在押的段良弼、李白芳等「AB团分子」七十馀人。中央提款委员易尔士(刘作抚)也被捉了起来(次日即被释放,并被邀请在群众大会上发表演讲)。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曾山趁乱逃出富田,跑回家乡。古柏也从「肃反机关跑了出来」。古柏之妻曾碧漪、陈正人之妻彭儒均趁黑夜逃走。这就是震惊江西苏区的富田事变。

富田事变发生后,谢汉昌、刘敌等把所率领的红二十军带到赣江以西湘赣苏区永新、莲花、安福一带,继续展开土地革命,并在吉安县永阳成立了「江西省行动委员会」和「江西省苏维埃政府」,谢汉昌、刘敌采取了四项紧急措施:

一、派遣段良弼携二百斤黄金紧急赶往上海(实际带到上海中央的只有「几十两」),向中共中央汇报赣西南「肃AB团」及富田事变经过,请中共中央裁决。

二、通缉曾山、陈正人、古柏、李韶九。省行委认为,曾山等配合李韶九滥抓「AB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缉拿归案。

三、争取赣西南特委下属的湘赣苏区西路行动委员会书记王怀的同情与支持(1930年12月9日,毛泽东的老部下,原省行委常委、宣传部长陈正人率一个排兵力去西路行委,贯彻总前委两封信的精神,准备逮捕行委书记王怀,但未果)。在王怀领导下的河西苏区、红二十军的反毛行动受到普遍同情,王怀的观点——红二十军行动不是反革命行为,而是「工人阶级路线与农民路线两条路线斗争」,被迅速传播开来。富田事变当事人之一的曾山,在几十年后对此还记忆犹新。他说,当时「河西苏区党员和群众的思想极端混乱,甚至还影响到河东苏区部分人民和部分党员的认识也逐渐模糊起来」。由此可见,当年毛泽东的极端行为造成的影响是何等广泛。

四、公开打出反毛泽东旗帜,并试图争取朱德、彭德怀、黄公略、滕代远的支持。谢汉昌、刘敌在向赣江西边转移途中,张贴大量标语和《告同志和民众书》,指责毛泽东有「党皇帝思想」,宣称「党内大难到了」并提出「打倒毛泽东,拥护未、彭、黄」的口号。12月20日,谢汉昌、李白芳、丛允中等在永阳镇写了《致朱德、彭德怀、黄公略、滕代远信》,这封信一方面谴责李韶九大抓AB团,对同志滥捕滥杀,同时又抨击总前委偏护李韶九,还附上了伪造的《毛泽东给古柏的信》,离间毛与朱、彭、黄的关系。

《毛泽东给古柏的信》普遍被认为是一封伪造信,当事人彭德怀的证据可能最有说服力。数十年后,彭德怀在狱中写交待材料回忆此事时说:「这封信是富田事变的头子丛允中写的,他平日学毛体字,学得比较像,但是露出了马脚——毛泽东同志写信,年、月、日也是用汉字,不用罗马字和阿拉伯字。」

这封伪造的毛泽东致古柏的信,自1930年代后,一直未予公开,直到1985年江西出版的一本有关中央苏区的历史著作中才首次予以全文披露:

古柏同志:

据目前各方形势的转变,及某方来信,我们的计划更要赶快的实现,我们决定捕杀军队CP与地方CP,同时并进,并于捕杀后,即以我们的布置出去,仅限三日内将赣西及省行委任务完成,于拷问段(指段良弼——引者注,下同)、李(指李白芳)、王(指王怀)等中坚干部时,须特别注意勒令招出朱、彭、黄、滕系红军中AB团主犯,并与某方白军接洽等罪状,送来我处,以便早日捕杀,迅速完成我们的计划,此信要十分秘密,除曾(指曾山)、李(指李韶九)、陈(指陈正人)三人,任何人不准告之10/12毛泽东。

朱德、彭德怀、黄公略闻知此信有不同的反应。朱德随红一方面军总前委驻在黄陂,没有直接领军,因此「离间」能否成功,关键在于手上握有一万兵力的红三军团司令员彭德怀及其副手黄公略。

1930年12月中旬,彭德怀接到谢汉昌等人的信并《毛泽东给古柏的信》,当即作出判断,认定此是「分裂党、分裂红军的险恶阴谋」,彭德怀迅速草拟一份「不到二百宇的简单宣言」,宣称「富田事变是反革命性质的」,表示三军团「拥护毛泽东同志,拥护总前委领导」。

至于黄公略的态度则较为暧昧,据彭德怀回忆:「我讲这段话时(指彭分析《毛泽东给古柏的信》是伪造的假信)黄公略来了,大概听了十来分钟就走了。会后我问邓萍同志,公略来干吗?邓说,他没说别的。只说:『老彭还是站在毛这边的。』他就走了。」

在彭德怀的解释和说服下,红三军团的「情绪转变过来了,把愤恨转到对富田事变」,彭又把部队开到距黄陂总前委所在地十五里的小布,亲自请毛泽东来三军团干部会上讲话,以表示对毛泽东的坚决支持。

在富田事变后的紧张形势下,彭德怀及三军团对毛泽东的支持具有极重要意义,此举巩固了毛泽东已遭动摇的地位。但是事变领导人到处散布的反毛的舆论毕竟已严重损害了毛的声望,毛泽东为了反驳赣西南方面的抨击,亲自出马,毫无愧作,于1930年12月20日草写了《总前委答辩的一封信》。

在这封答辩信中,毛泽东坚持认为「肃AB团」均是有根有据的。他说:红军中「AB团」要犯的口供「多方证明省行委内安了江西AB团省总团部,段良弼、李白芳、谢汉昌为其首要,总前委为挽救赣西南的革命危机,派李韶九同志前往富田捕捉」。毛认定段良弼等为「AB团」首犯乃是证据确凿,他说:「如果段、李、金、谢等是忠实革命的同志,纵令其一时受屈;总有洗冤的一天,为什么要乱供陷害其他同志呢?别人还可以乱供,段、李、金、谢这样负省行委及军政治部主任责任的为什么可以呢?」 毛明知将段等定为「AB团」全靠刑讯逼供,却对刑讯逼供无只字批评,反而指责段等不能为革命一时受屈,而不能为革命受屈,就一定是心中有鬼,照毛的逻辑,只要段良弼等自己承认是「AB团」头子,即可证明彼等系货真价实的「AB团」——毛的这种逻辑和思维方式,成为日后极左的审干肃反的常规思路,是造成冤假错案连绵不断的最重要的思想根源。在这样的思路下,毛坚持「肃AB团」不仅无错,反而是对革命的巨大贡献。他说,「AB团已在红军中设置了AB团的总指挥、总司令、军师团长,五次定期暴动,制好了暴动旗,设不严厉扑灭,恐红军早已不存在了。」毛声称富田事变将「叛逆的原形完全现出来了」,号召对事变进行坚决镇压。

1930年12月中下旬,毛泽东以中国工农革命委员会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六言体的讨伐富田事变的布告:

段谢刘李等逆,叛变起于富田。
带了红军反水,不顾大敌当前。
分裂革命势力,真正罪恶滔天。
破坏阶级决战,还要乱造谣言。
进攻省苏政府,推翻工农政权。
赶走曾山主席,捉起中央委员。
实行拥蒋反共,反对彻底分田。
妄想阴谋暴动,破坏红军万千。
要把红色区域,变成黑暗牢监。
A B取消两派,乌龟王八相联。
口里喊得革命,骨子是个内奸。
扯起红旗造反,教人不易看穿。
这是蒋逆毒计,大家要做宣传。
这是斗争紧迫,阶级反叛必然。
不要恐慌奇怪,只有团结更坚。
打倒反革命派,胜利就在明天。

毛泽东理直气壮乃是他认定自己就是红军和党的象征。毛就是根据地的中央,就是共产国际在中国的代表,反毛即是「AB团」,所杀的皆是反革命,何愧之有!在毛的眼里,只要目标崇高——扑灭「AB团」就是保卫革命,即使手段严厉一些,也无关紧要。在大恐怖中,总前委和毛的个人权威得到完全确立,毛就在大恐怖中成了江西苏区的列宁!


2、历时四个月的项英对毛泽东的纠偏

1931年1月15日,中共苏维埃区域中央局在宁都小布宣布成立,项英正式走马上任,根据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决定,由项英担任代理书记,取消总前委和由毛泽东担任的总前委书记的职务,毛泽东、朱德等参加中央局。在苏区中央局宣布成立的同时,还建立了归苏区中央局领导的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统领江西和全国红军,项英兼任主席,朱德、毛泽东任副主席。至此,从党的法理上,项英已取代了毛泽东的地位,成为江西苏区中共党、军队的最高领导人。

项英前来苏区及苏区中央局的建立,是处于转折年头的中共实现其将工作重心向苏区转移的重大战略步骤,是落实斯大林及共产国际有关指示的具体行动。1930年7月下旬,斯大林在莫斯科接见前来汇报工作的周恩来,指示中共应把红军问题放在中国革命的第一位。7月23日,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秘书处发出《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案》,指出,组织苏维埃中央政府和建立完全有战斗力和政治坚定的红军,「在现时中国的特殊条件之下,是第一等任务」。

中共工作重心向江西苏区转移,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如何协调中央与毛泽东的关系,及如何评价毛在江西的工作。从这一时期周恩来的言论中可以看出,中共中央对毛并不尽然满意,但是周恩来却常以自我批评的口吻谈论这类问题。1930年8月22日,周在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会议上发言说:「我们过去一方面屡屡批评农民保守观念的错误,另一方面反对单纯军事游击式的策略,中央还特别提出割据的错误,对于根据地确实注意得比较少,这是工作中的缺点」。

既然已经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下一步的措施就必然是加强中央对苏区的领导和红军中党的领导。在9月29日政治局会议上,周恩来要求中央派自己前往苏区工作。次日,周恩来又在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强调在红军中党的领导要有最高权威。

1930年10月3日,六届三中全会后的全党最高核心——中共中央政治局三人常委会成立(由向忠发、周恩来、徐锡根组成,周恩来为实际负责人),初步决定由周恩来、项英、毛泽东、余飞、袁炳辉、朱德和当地一人组成苏区中央局,派项英先行前往江西。10月17日中央政治局最后确定组成以周恩来为书记的苏区中央局,在周恩来未到达之前,由项英代理书记一职,以苏区中央局为苏区党、军、政最高领导机构。10月29日周恩来起草中共中央致红一、红三军团前委的指示信,通知毛泽东:「苏区中央局在项英未到前,可先行成立,暂以毛泽东代理书记,朱德为红一、红三军团总司令。目前一切政治军事领导统一集中到中央局。」

至1930年10月,中共中央为贯彻斯大林和共产国际指示的具体措施已经落实就绪。为配合中共中央向苏区的转移,周恩来在9、10月采取了更为细致的部署:

在上海举办从苏联返国准备前往苏区的军事训练班,一批军政干部如张爱萍、黄火青等参加学习后被派往江西苏区。

安排从苏联学习返国的刘伯承、叶剑英、傅锺、李卓然等把苏联红军步兵战斗条令和政治工作条例译成中文,并送往苏区。

主持打通了比较固定和安全的由上海前往江西苏区的秘密交通线,成立了以吴德峰为局长的中共中央交通局。

积极筹备建立自莫斯科共产国际总部至上海共产国际远东局的大功率秘密电台和上海中共中央机关至江西苏区的无线电联系,莫斯科—上海—江西苏区的通讯渠道即将全部打通。

项英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中共江西苏区最高负责人的身分,肩负加强中共中央对江西红军领导的重大使命,沿地下秘密交通线于1930年底抵达江西苏区。

项英是中共党内少数出身产业工人的高级领导人之一,他于1921年在武汉加入中共后,长期从事工人运动,曾在1928年赴莫斯科参加中共六大,是1925年中共四大后的历届中央委员会委员,在中共六届一中全会上又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常委。项英对从苏联学来的马列理论有着坚定的信仰,对斯大林和苏联的「感情」较深,个人性格和作风则比较拘谨和严肃。

1930年11月下旬,项英从上海出发,当他刚一抵达江西苏区就闻知不久前在赣西南红军内部爆发了一场矛头直指红四军总前委书记毛泽东的富田事变。

项英领导的苏区中央局成立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处理富田事变。1931年1月16日,发出《苏区中央局通告第二号——对富田事变的决议》,一方面表示「完全同意总前委对富田事变所采取的斗争路线」;另一方面,又在相当程度上冲淡了毛泽东等对富田事变性质的看法,主张采取较为缓和的、有区别的政策,以缓和苏区内部的紧张关系,避免红军的分裂。

《决议》的矛盾性和含混性集中体现在对富田事变性质的看法上。项英认为「江西省行委中之段良弼、李白芳及二十军政治部主任谢汉昌等均系AB团要犯」,彼等发动「富田事变」是「分裂革命势力」「分裂红军」的「反党行为」并决定「将富田事变的首领段良弼、李白芳、谢汉昌、刘敌、金万邦等开除党籍」;但与此同时,项英又声称富田事变不是AB团领导的反革命暴动,而是「无原则的派别斗争」。并责令赣西南特委和红二十军党委,停止党内互相攻击,听候中央局调查处理。

如果说,项英在对富田事变性质的认识上采取了折衷主义的立场,那么,项英针对「肃AB团」扩大化的尖锐批评,几乎就是直接指向毛泽东的了。《决议》重点批评了「过去反AB团取消派斗争中的缺点和错误」,并列举其主要表现:「第一非群众路线,许多地方由红军或上级机关代打」,「第二是盲动,没有标准,一咬便打」。项英强调:今后「必须根据一定事实和情形,绝对不能随便乱打乱杀」,「也不能随便听人乱供乱咬加以逮捕」;「党在每个斗争中都应以教育方式来教育全党党员。这样才能使党走上布尔什维克的道路」。

项英的上述态度与他对毛泽东的复杂的观感密切相关。项英在大革命时期虽与毛泽东有过一些工作接触,但他在未抵江西之前,对江西苏区的认识全凭在上海中央机关所看到的来自苏区的零散的报告和周恩来的介绍。项英在性格上较为直露和坦率,与毛泽东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因此,一经发现富田事变的原委,项英很快就掩饰不住对毛的不满。但是,项英毕竟是一位老共产党员,十分了解毛在1927年后对党与红军的贡献及毛在江西苏区所拥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自己又甫抵苏区,深知不能公开指责毛泽东,所以在对富田事变性质的判断及处理方法上煞费苦心,既要考虑到维护毛泽东的威信,又要坚决地制止、纠正毛在「肃AB团」问题上的错误。然而随着项英逐渐熟悉江西苏区的内情,他原先对富田事变性质的看法进一步发生变化,对毛泽东的批评也日趋尖锐。

1931年2月4日,项英以苏区中央局的名义发出《中央局给西路同志信》:「飞函王怀、丛允中等同志及各党部派一人及有关系诸同志(如陈正人,红军学校等)来中央局讨论,将一切得到一个最后的解决。」项英在这封信中还明确表示那种认为「二全会」是「AB团」会议的看法是错误的,显示出与毛完全不同的态度。项英这封信表明他已着手准备富田事变的全部善后处理工作。1931年2月19日,中共苏区中央局发出第十一号通告,事实上修正了1月16日《决议》关于富田事变是段良弼等人领导的「反党反革命」行动的看法:

中央局根据过去赣西南党的斗争的历史和党组织基础以及富田事变客观行动事实,不能得出一个唯心的结论,肯定说富田事变即是AB团取消派的暴动,更不能有事实证明领导富田事变的全部人纯粹是AB团取消派,或者说他们是自觉的与AB团取消派即公开联合战线来反党反革命,这种分析和决议正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唯物辩证论的运用,是铁一般的正确。

《通告》宣布开除李韶九、段良弼等五人的党籍,对其他人,只要「证明未加入反动组织(AB团),承认参加富田事变的错误,绝对服从党的决议的条件之下,应允许他们重新回到党的领导下来」。

2月19日后,项英把主要精力放在动员红二十军返回河东,毛泽东尽管感到项英的压力,却因身系事件中心,一时明显处于下风,难以有所作为,只能暂取观望之态,遂把全部身心投入指挥和国民党「围剿」部队的作战中。

项英首先责成富田事变时躲回家乡的红二十军政委曾炳春回到河西红二十军中去作说服动员工作。并随带中央局指示,通知赣西特委负责人和参加事变的领导人回苏区中央局开会,并委派干部去永阳解散由谢汉昌等成立的江西省行动委员会。

是否去苏区中央局开会,这是关系到领导事变负责人的人身安全的关键性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项英的个人威望起决定性的作用。据曾山回忆,谢汉昌等对项英抱很大希望,「估计项英同志是支持他们的」,在这种预期心理的作用下,1931年4月间,富田事变的主要领导者谢汉昌、刘敌、李白芳等及西路行委书记王怀,遵照项英和苏区中央局的指示,回到宁都黄陂苏区中央局驻地参加会议,「向党承认错误,请党教育」,只有段良弼一人因去上海中央汇报富田事变而未前往。红二十军的官兵也遵照苏区中央局的指示,「努力向泰和、固江北路歼灭各地地主武装,夺回被迫反水群众」,但是等待他们的命运却是他们和项英都未曾料到的:中共中央否决了项英对富田事变性质的评价及其处理方法,谢汉昌、刘敌、李白芳等及红二十军、赣西南大批党员干部的出路只有一条:被枪毙!


3、「肃AB团」烽火再起:中央代表团贬斥项英,支持毛泽东

根据迄今披露的资料显示,1931年2月13日中共中央第一次对富田事变作出反应。

1930年11月至1931年1月,是中共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上海中央内部围绕「纠正立三路线错误」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从莫斯科中山大学返回,原先在中共党内地位较低的陈绍禹(王明)、秦邦宪(博古)、王稼祥等要求召开紧急会议,改组在和「立三路线」斗争中「犯了调和主义错误」的以周恩来、瞿秋白为核心的中共中央;而以何孟雄和罗章龙分别为首的「江苏省委派」和「全总派」,在一度与陈绍禹等联络反中央后,又转而反对陈绍禹新提出的召开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的主张。党内各派别的争论使中共濒于分裂,最后,在1930年12月中旬秘密抵达上海的共产国际代表米夫的亲自主持下,中共中央于1931年1月7日召开了扩大的六届四中全会,强行统一了全党的认识。会议改选了中央政治局,陈绍禹在米夫的支持下进入了中央政治局,由周恩来、向忠发、张国焘组成中央常委会,仍由向忠发担任总书记一职,但从此中共中央实际由陈绍禹、周恩来掌握。1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举行会议,一致通过开除继续反对中央的罗章龙的中央委员及党籍,至此,开始了中共党史上被称之为「王明左倾路线统治时期」。在这次会议后,原有的党内纷争基本结束,中央政治局的工作走上轨道。

一经解决了党内的分裂危机,新成立的中央政治局所处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讨论富田事变问题。

1931年2月13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讨论富田事变。在这里,有若干问题仍存有疑点:中共中央是如何知道富田事变发生消息的?1931年l—2月上海中央与江西苏区的电讯联系还未建立,直到同年秋,才开通了上海中央经香港与江西苏区的电讯联络。有资料显示,富田事变后,中央政治局曾要求毛向中央报告富田事变真相,毛是否对此作过反应?毛泽东在富田事变后,曾写有《总前委答辩的一封信》,这封信是否是给上海中央的?据八十年代后期披露的权威性资料反映,富田事变中被扣押的中央提款委员易尔士(刘作抚)在事变后即被段良弼开释,携在苏区筹集的千两黄金很快返回上海向中央汇报。另有资料透露,1931年2至3月,段良弼及江西省团委共三人去上海汇报富田事变经过,博古等会见了他们,并向中央常委会作过报告。博古判定,赣西南来人及其口头叙述与少共中央所收到的赣西南控告毛的文件大体都是真实的。尽管周恩来没有接待过赣西南来人,但有一个问题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在1931年2月13日前,周恩来等已得知富田事变的有关情况,此时的周恩来已意识到在赣西南所发生事件的严重性质,并决定采取相应的组织措施。

周恩来在2月13日的政治局会议上作了两项决定:第一、立即给江西发一中央训令「停止争论,一致向敌人作战」;第二,重新调整中共苏区中央局人选,决定项英、任弼时、毛泽东、王稼祥为常委。经过这次调整,毛泽东在苏区中央局第二号人物的角色将由任弼时担任,而刚刚在六届四中全会担任中央委员的留苏派王稼祥则进入了苏区中央局最高领导机构。

2月16日,中央政治局又举行会议,决定由周恩来、任弼时、王稼祥组成委员会,研究富田事变的性质及处理意见。2月20日,中央政治局专门开会讨论三人委员会的意见,周恩来代表三人委员会发言:「赣西南的AB团是反革命组织,但是尚有动摇的和红军中的不坚定分子,在客观上也可为AB团所利用」。

会议决定:根据周恩来这一结论,由任弼时起草一信,要江西苏区停止争论,集中一切力量对付敌人,派遣中央代表团前往苏区处理富田事变,中央代表团有全权解决的权限。

2月23日,中共中央发出由任弼时起草的致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江西省委、各特委、各地方党部的信,信中指出:

不幸的富田事变,恰恰发生于敌人加紧向我们进攻而红军与群众正在与敌人艰苦作战的当儿,无论如何,总是便利于敌人而削弱我们自己的。中央特决定立即派出代表团前往苏区组织中央局,并委托代表团以全权调查与解决这一问题。在中央代表团没有到达以前,从总前委起,江西省委、各特委、各红军党部一直到各地党的支部都要立即停止这一争论,无条件地服从总前委的统一领导,一致的向敌人进行残酷的战争。

任弼时代表中共中央起草的这封信,在两个关键性的问题上,推翻了1930年1O月中央政治局原先作出的决定,沉重地打击了项英。

第一,否认了经中央政治局批准(中央六届三中全会后的政治局)而刚刚成立的中共苏区中央局的合法性,剥夺了项英在江西苏区的最高领导权。

第二,明确规定,在中央代表团抵达之前,毛泽东在江西苏区享有指挥一切的最高权威,重新恢复了被取消的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否认了1月中旬刚成立的项英领导的中共中央军委的合法性(事实上,1931年1月30日,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央政治局已决定重新组成由周恩来为书记的新的七人中央军委)。

3月4日,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决定,组成由任弼时、王稼祥、顾作霖组成的中央代表团,立即动身前往江西苏区。作为中央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共中央派往江西的第一个高级代表团,任弼时、王稼祥、顾作霖的直接使命是代表中央政治局处理富田事变问题,享有明确而全面的授权。为策安全,议定任弼时于3月5日出发,王稼祥3月7日启程。

关于共产国际对富田事变的态度,至今没有详尽资料。1931年春,共产国际常驻中国的机构是设在上海的远东局,负责人罗伯特系德国人,其人在共产国际地位较低,他的意见经常不被中共中央领导人重视和接受。早在1930年春由于中共中央与远东局在「富农问题」等意见上的分歧,周恩来曾专程去莫斯科共产国际总部汇报。1931年夏秋,由于罗伯特向莫斯科汇报了李立三试图把苏联拉入中国内战的情报,以及远东局对李立三的抵制,罗伯特在共产国际的地位有所提高,但仍不具备足够的权威,以至于共产国际专门派遣米夫秘密来华主持召开中共六届四中全会。据有关资料透露,米夫于1930年12月抵华后,曾在上海秘密逗留半年时间,但迄今也未发现有关米夫对富田事变发表看法的任何资料。

只有一两份资料间接透露了有关共产国际对富田事变的态度。根据《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一书透露:1931年3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上海召开了会议,周恩来在会上提出了共产国际远东局的意见。至于远东局意见的具体内容如何,该书未作任何披露。但笔者根据周恩来在3月27日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和次日发表的《中央政治局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判断共产国际远东局对富田事变的大概意见是:一、富田事变是反革命行动。二、不应夸大敌人在内部进攻的力量。

笔者的这个判断可从另一份资料中得到证实。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写的《任弼时传》透露:在1930年2月20日(注:应为1931,高著原文如此)讨论富田事变的政治局会议后,与中央政治局的意见相异,共产国际远东局不同意贸然肯定总前委反「AB团」的行动,因此在由任弼时代表中央政治局起草的2月23日的信中,没有写上总前委反AB团「一般是正确的」这句话。但是到了3月27日,远东局改变了原有的看法,认定富田事变「是反革命的暴动,前委领导是对的」,甚至要求政治局与远东局联名发表对富田事变表态的决议。这就是次日发出的《中央政治局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

1931年3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的《决议》究竟是谁起草的,迄今仍无直接资料予以证实,笔者分析周恩来起草的可能性最大。周恩来在政治局内分工负责苏区与红军的工作,从1931年1月起,周恩来起草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第一号通告后,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起草了约七份有关涉及全党政治路线、红军与苏区工作,以及致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指示信和电报。举凡全局性的、最重要的文件均由周恩来参与起草。《决议》体现了周恩来所特有的虽具强烈倾向性、但仍含折衷色彩的思维及行事方式的风格,与周恩来在讨论富田事变的2月20日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精神基本一致。《决议》指出:「(富田事变)实质上毫无疑问的是阶级敌人以及他的斗争机关AB团所准备所执行的反革命行动」「在泽东同志领导下的总前委坚决反对阶级敌人的斗争路线,实质上是正确的。这种坚决与革命敌人斗争的路线在任何时候都应执行」。《决议》又说,「同时过份的估量反革命组织力量及它在群众中的欺骗影响而减弱我们有群众力量有正确路线可以战胜阶级敌人的坚强信心,这也是一种危险」。1931年2月以后,中共中央及周恩来在对富田事变定性问题上一直持强硬态度,以任弼时为首的赴苏区的中央代表团忠实地执行了周恩来的方针,而根本不知道随后不久中共中央及周恩来等对富田事变的看法又发生了新的变化。而具体改变肃反政策及纠正毛在肃反问题上的错误,则是在1931年底周恩来进入中央苏区后,此时,数千名红军将士和地方干部早已被冤杀。

1931年4月中旬,任弼时、王稼祥、顾作霖率领的中央代表团带看六届四中全会的文件,经闽西到达赣南,和项英领导的苏区中央局会台。在任弼时等未抵达江西苏区之前的3月18日,项英曾主持召开了中共苏区中央局第一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本是项英为加强苏区内部团结而开的一次会议,也是巩固其在苏区领导权威的一个重要行动。会议的主要议题是传达刚刚收到的1930年10月共产国际的来信,具体讨论的问题包括富田事变和「一、三军团过去工作的检阅」等。项英在谈到苏区中央局处理富田事变问题时,进一步重申:「用教育的方法是对的,我们应该清楚认识所有参加富田事变的人不一定个个都是AB团取消派,如果否认这一点是错误的。」

然而,项英的意见在中央代表团抵达后立即被推翻。任弼时、王稼祥、顾作霖下车伊始,马上召开苏区中央局扩大会议,传达六届四中全会文件和中共中央对富田事变的意见,作为「第一次扩大会议的继续」。4月17日,由任弼时主持在宁都的青塘举行中央局扩大会议,毛泽东、项英等参加了会议。这次会议通过了中央代表团起草的《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进一步肯定了富田事变的「反革命」性质:「富田事变是AB团领导的,以立三路线为旗帜的反革命暴动,更清楚的说,富田事变是AB团领导的与立三路线的一部分拥护者所参加的反革命暴动。」

《决议》批评苏区中央局是在三中全会「调和路线」下成立的,指责项英为首的苏区中央局「解决富田事变的路线完全是错误的」:

(项英)根本没有指出富田事变是AB团领导的反革命暴动,反而肯定富田事变不是AB团的暴动,这完全是模糊了富田事变的反革命性质。又说富田事变是由无原则派别斗争演进而成的,更是大错特错。

由于推翻了项英对富田事变的分析和处理意见,中央代表团与毛泽东在思想一致的基础上建立起密切的友好合作关系。1931年5月,重新恢复了红一方面军总前委的建制,仍由毛泽东担任书记。8月毛泽东担任苏区中央局书记,1931年10月11日,苏区中央局致电中共中央,通报由毛泽东正式取代项英,主持苏区中央局:

项英解决富田事变,完全错误,认为是派别斗争,工作能力不够领导。因此丧失信仰,中央局决定以毛泽东代理书记,请中央批准。

与重新确立毛泽东领导权相同步,是重新逮捕、审讯响应中央局通知回到中央局开会的富田事变的主要领导人。在苏区中央局的直接领导下,成立了以周以栗(1930年长江局派去红一方面军总前委的代表,随后与毛泽东结成密切关系)为首的审判委员会,「首先把富田事变头子刘敌执行枪决」,然后,依次「公审」谢汉昌、李白芳、金万邦、周冕、丛允中等,也一并处死。事隔三十年后,当年参加「公审」的曾山回忆了这次公审,他说:

在公审中,毫无逼供现象,被审的人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谈他自己的意见。他们不承认是反革命组织,而肯定是一个反毛团的组织。

处决富田事变的主要领导人并不意味「肃AB团」运动已告「胜利完成」,相反,它标志着更大的「打AB团」风暴的袭来。1931年7月间,原在河西坚持游击战争的红二十军在政委曾炳春和继刘铁超之后任军长的萧大鹏的说服教育下,服从中央局决定,回到苏维埃中心区域的河东于都县,但是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欢迎和鞭炮,而是大逮捕和大处决。苏区中央局命令解散红二十军,扣押军长萧大鹏、政委曾炳春,直到副排长的全体干部,「士兵被分编到四军、三军团去」。被扣押的红二十军干部,大部分被当作「AB团取消派」受到处置」(即枪决)。

在地方,「赣西南地区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以上被打成AB团分子」,「有的被错误处置,有的被监禁或停止工作」。 继毛泽东在1930年发动「打AB团」运动后,江西苏区的「肃AB团」只因项英的坚决制止才停顿了四个月,又在1931年4月后如火如荼全面开展起来,并在五、六、七三个月达到最高潮。

为了贯彻落实苏区中央局4月17日《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中提出的对「AB团」分子要「软硬兼施,穷追细问」的精神,加紧了对所谓「AB团」分子的刑讯逼供。「所有AB团的破获完全是根据犯人的口供去破获的,……审犯人的技术,全靠刑审」。对犯人普遍采用「软硬兼施」的方法:所谓「软」,「就是用言语骗出犯人口供,……所谓硬的方法,通常着双手吊起,人向悬空,用牛尾竹扫子去打,如仍坚持不供的,则用香火或洋油烧身,甚至有用洋钉将手钉在桌上,用篾片插入手指甲内,在各县的刑法种类无奇不有,有所谓炸刑(万泰),打地雷公,坐轿子,坐飞机(各县皆然),坐快活椅子,虾蟆喝水,猴子牵缰,用枪通条烧红通肛门(胜利县)……等。就胜利(县)说,刑法计有一百廿种之多……」。在运动中,被审人因经不住酷刑乱供乱咬,使「AB团取消派」越打越多,「凡打AB团不毒辣的,都认为与AB团有关系,有被扣留的可能」。而肃反机关则捕风捉影,「甚至于公开的说,宁肯杀错一百,不肯放过一个之谬论」,使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因之提拔干部,调动工作,大部分人都是啼啼哭哭,不愿意去……,在打AB团最激烈的时候,两人谈话,都可被疑为AB团」。

当时在中央苏区的邓小平对此惨剧也有过评论。他说,「我对总前委之反AB团的方式亦觉有超越组织的错误,这种方法事实上引起了党的恐怖现象,同志不敢说话」。

然而,在「肃AB团」的基础上,中央代表团和毛泽东结成的友好合作关系,仅维持了七个月左右,一经解决了毛泽东与项英在「肃AB团」问题上的矛盾后,中央代表团和毛之间又逐渐产生了新的矛盾。除了政策分歧外,毛的个人权力与中央代表团权限的不明确,也加剧了双方关系的紧张。至少在法理上,毛泽东是江西苏区党、军队、苏维埃政权的最高领袖,而中央代表团的地位则不甚明确。从中共中央授权讲,任弼时应是江西苏区最高负责人,但毛泽东已就任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一职,因此,无论是从实力基础或是从苏区中央局书记的法理权限讲,毛已是苏区最有权力的人,而中央代表团虽具权威,但只是处在一个监督者的地位。于是,在诸多矛盾的作用下,毛与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共中央的蜜月终于在1931年11月初宣告结束,从此双方开始了长达三年零两个月的对抗和冲突。


三 周恩来与毛泽东在苏区肃反问题上的异同点


长时期以来,关于苏区肃反「扩大化」的问题,在中共党史编纂学中是一个被严重搞乱的问题。根据传统的解释,造成苏区「肃反」灾祸的所有罪责,皆在王明与王明路线的身上,毛泽东与此毫无关联。不仅如此,毛还被描绘成是与王明「左倾」肃反路线斗争的英雄。然而历史的真实却与此相反,毛是苏区极端的肃反政策与实践的始作俑者。

其实在肃反问题上,毛与中共中央并无原则上的分歧,双方都一致肯定肃反的必要性,但是随看周恩来等较深入地了解到苏区肃反的真相,中共中央开始调整肃反政策,并采取了一系列纠偏的措施。同时,原先对毛个人专权的怀疑也在逐渐增长,中共中央加强了对毛的防范,并果断中止了针对革命阵营内部的大规模的肉体消灭行动。

1931年3月,以任弼时为首的中央代表团启程赴赣后,中共中央在继续强调富田事变「反革命性质」的同时,开始提及防止肃反「过火化」的问题。1931年7月下旬,随任弼时等同赴江西苏区的中央巡视员欧阳钦返回上海,他完全接受了苏区存在大量「AB团」的论断,并将此情况向周恩来作了汇报。1931年8月30日,周恩来在听取欧阳钦的汇报后,起草了《中共中央致苏区中央局并红军总前委指示信》,在肯定中央苏区「反AB团斗争是绝对正确的而必要」的同时,批评了在反「AB团」斗争中存在的「简单化」和「扩大化」的错误,强调:「不是每一个地主残馀或富农分子便一定是AB团」「不是每一个党的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和拥护者,每一个落后的农民,每一个犯有错误倾向或行动的党员或群众便一定是AB团」。

周恩来起草的这封信在延安整风运动期间被略去周的名字,作为王明路线的代表作受到严厉批判,直至八十年代中期仍被指责。

周恩来的这封信之所以使毛泽东不能忘怀,盖因为这封信对中央苏区第一次党代表大会(即赣南会议)起到重要的指导作用,任弼时等依据这封指示信中有关纠正「富农路线」的精神开始了对毛的不指名批评。

任弼时作为中央代表团团长,在赣南会议上传达了周恩来指示信的精神,但因任弼时已深深地卷入到「肃AB团」运动,因此赣南会议把重点放在检讨土地政策方面,而没有深入检讨肃反工作。虽然在赣南会议的《政治决议案》和1931年12月5日苏区中央局致各级党组织的指示信中,都传达了中共中央对苏区肃反「扩大化」的批评,并且提出了「坚决的反对极有害的极错误的『肃反中心论』」的口号,但中央苏区的乱打乱杀并没有得到有效的遏止。

中央苏区大规模的「肃AB团」运动是在1931年底周恩来进入江西苏区后才真正得以停止。由于苏区肃反与中共中央的「反右倾」路线及与苏区领导层内部的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周恩来不得不采取较为缜密的措施,一方面避免与毛泽东发生直接的对抗;另一方面大大加强了苏区中央局的权威,才将中央苏区从肃反大恐怖中解脱出来。

周恩来具体了解肃反所造成的惨祸是他在1931年12月中旬从闽西进入到赣南的途中。此时闽西正在轰轰烈烈开展一场与赣南「肃AB团」平行的肃反运动——「肃社民党」,这场斗争的残酷性及对闽西苏区造成的巨大破坏,促使周恩来采取紧急措施,对苏区肃反进行急刹车。

发生在闽西的「肃社会民主党」事件起始于1931年初,到了3月,迅速走向高潮,在运动规模、肃反手段及残酷程度方面,都与赣南的「肃AB团」难分伯仲。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大批红军干部、地方领导人及普通士兵、群众被扣之以「社党分子」的罪名被镇压,遇害者总数达6352人。由此引发了闽西苏维埃政府财政部长傅伯翠脱离共产党,拥兵自守的事件,并造成与富田事变类同的1931年5月27日的「坑口事变」。经这次肃反,闽西苏区元气大伤,党员人数由原先的八千人,减至五千人。

对于闽西的「肃社民党」事件,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书记周恩来、中央代表邓发、闽西地方领导人张鼎丞、和中央代表团成员任弼时,各有其不同的责任。

受到共产国际「反右倾」路线影响,中共中央对待闽西「肃社民党」的态度和对「肃AB团」完全一样:先期全力支持;到了1931年8月后,在继续肯定「肃社民党」的同时,重点转向防止肃反的「过火化」、「简单化」。

1931年4月4日,经周恩来修改的《中央对福建目前工作决议》发出,要求福建省委「依据国际路线和四中全会的决议在实际工作中进行全部的彻底的转变」。中共中央同日根据闽西给中央的报告,发出致闽粤赣特委信,对肃反工作作了如下的指示:「普遍的白色恐怖积极的打入到党的组织内和红军中来从事破坏(闽西的所谓社会民主党、江西的AB团以及其它地方的改组派等),从蒋介石到傅伯翠都有整个的联系和计划的」,要求各级党组织应对他们采取「最严厉的手段来镇压」。

中共中央的4月4日来信,对闽西的肃反起到火上浇油的恶劣作用。这封信究竟是谁起草的,大陆方面至今仍未公布。根据有关线索分析,周恩来起草的可能性最大。如前所述,周恩来在政治局内分管苏区和军事工作,凡涉及苏区及军事方面问题的中央指示信,一般皆由周恩来草拟,就在发出给闽粤赣特委信的当天,周恩来修改的中央对福建工作指示信也一并发出。同日,周恩来还出席了讨论湘鄂赣边苏区问题的政治局常委会。作为中央负责人,周恩来对闽西肃反的「过火化」、「扩大化」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

1931年夏,周恩来对苏区肃反问题的认识发生明显变化,在批评「肃AB团」问题上的「简单化」、「扩大化」的同时,周恩来也对闽西的「肃社民党」中暴露出的问题提出了较为直接的批评。

1931年9月中旬前后,由周恩来于8月29日起草的中央致《闽粤赣苏区省委的信》送达闽西。这封信既肯定了「社民党在闽西和其它地方是存在的」,又对闽西肃反提出了一系列的疑问:

(社党分子)既然能广泛的深入我们的党团和红军中去,经迭次破获和逮捕以后,仍然时常发现他们在我们组织中活动?为什么一部分被欺骗的群众抱着观望的态度不能自动的自首,甚至害怕加入共产党?这些问题非常值得我们注意,从你们一系列文件中找不到这些问题的最圆满的回答。

周恩来在肃反问题上的这种新态度,为他在抵达苏区后对恶性肃反进行紧急纠偏,提供了必要的思想基础。然而,在当时具有像周恩来这样有灵活眼光的苏区领导人少之又少,闽粤赣党的最高负责人邓发,就缺少周恩来的学养和眼光,他在主持闽西肃反时的狂热态度,直接酿成了闽西肃反惨祸。

1930年12月,受六届三中全会后的中共中央的派遣,新增选的中央委员邓发到达闽西的龙岩,担任新成立的中共闽粤赣特委书记。从隶属关系上,邓发应直接受苏区中央局领导,但由于当时闽西与赣南尚未打通(1931年9月,闽西才与赣南苏区打通,连成一片),邓发实际上享有工作中的高度自主权。邓发抵闽西后,即和当地干部邓子恢、张鼎丞、林一株、罗寿春等组成了新的党与苏维埃领导机构;全面负责起闽西苏区的工作。

邓发和项英都是在中共六届三中全会后,为加强苏区工作,被中共中央派往苏区的。项英在前往赣西南的途中路经龙岩,曾与先期抵达的邓发见面。项英抵达赣西南后,立即集中精力处理富田事变的后遗问题,未曾过问闽西的工作。

邓发与项英是中共党内少数出身无产阶级的领导人,在中共早期历史上,两人都曾声名显赫。邓发更因在省港大罢工期间担任过工人纠察队队长,对「群众专政」的一套较为熟悉。邓发进入闽西苏区后。一时颇看不惯在农村根据地中盛行的「流氓现象」和「流氓作风」,当邓发看到苏维埃文化部里,竟有干部抱着两个女人睡觉,就凭直觉做出判断,闽西党和苏维埃机关里,已混入大量的反革命分子。而当1931年1月初红十二军(由罗炳辉任军长,谭震林任政委)部分指战员在大会上呼错口号的事件发生后(1931年1月初,红十二军召开纪念李卜克内西、卢森堡、列宁大会,有十几名红军指战员由于不了解第二国际与第三国际的区别,在会上呼喊「拥护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万岁」,邓发便毫不犹豫地发动了「肃社民党」运动。同是六届三中全会派往苏区的中央代表,邓发缺乏项英所具有的对复杂事物进行缜密分析和慎重判断的能力,邓发的激烈的性格和狂热的革命气质导致闽西肃反的规模不断扩大。

由邓发主导的闽西肃反具有革命绞肉机的全部特征,指称社党分子,全凭肉刑和逼供;肃反的唯一手段就是处决;恐怖机器一经开动,就产生了自我驱动的内在动力,使其疯狂运转,不断依次进入更高阶段,结果是纵火者也与之俱焚——杀人者终被杀!

1931年3月2日,由处决原红十二军第100团政委林梅汀等十七人而拉开了闽西苏区肃反大恐怖的帷幕,肃反狂潮迅速波及红军、党和苏维埃各级机构,以及共青团、少先队、儿童团系统,结果导致地方红军中大部分排以上干部,闽西苏维埃政府三十五名执行委员和候补委员中的50%,段奋夫等一批闽西农民暴动的领导者,和永定、龙岩、杭武等县区的负责人都尽行被消灭。被害者中大多为二十几岁的青年,闽西肃反第一个牺牲者林梅汀被杀时,年仅二十四岁。在被害者中,也有不少少先队、儿童团员,最小的只有十六岁。许多五花八门的罪名,诸如参加了「社民党」的「十毫子运动」、「食烟大同盟」、「姑娘姐妹团」、「找爱团」、「膳食委员会」,都成为被处决的理由。

在闽西肃反的牺牲者中,地富家庭出身的党员干部占有相当的比例,这也反映了苏区肃反运动的一个带有共性的特征,即在所有清洗运动中地富出身的党员干部都是首当其冲的整肃对象。在1931年3月2日召开的闽西第一次公审处决大会上,闽西肃反委员会主席林一株明确宣布惩处「社党分子」的三项原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即出身不好者处以死刑,其依据是,「地主富农子弟,在斗争中必然会背叛革命」。

由「肃社民党」造成的空前「红色恐怖」使闽西苏区的党员、干部和普通群众陷入一片惊恐之中,许多干部和战士被迫逃亡,有的甚至飘洋过海以求避难,更多的人则纷纷逃往由傅伯翠控制的上杭古蛟区。

傅伯翠是蛟洋农民暴动的领导人,曾任红四军四纵队司令员和闽西苏维埃政府财政部长。傅因在其家乡古蛟区实行「共家制度」受到闽西党组织的批评,其后,又因拒绝出席党的会议和拒不服从工作调动,在1930年10月,被党组织指称为「第三党观点」而受到留党察看的处分。邓发担任中共闽粤赣特委书记后。在1931年2月宣布开除傅伯翠的党籍,并派红军攻打傅的家乡古蛟区,逼使傅伯翠走上拥兵反抗的道路。

1931年3月6日,闽西苏维埃政府发布第二十三号通告,宣布傅伯翠为闽西「社民党」首领,古蛟区为「社会民主党巢穴」。在大恐怖中,傅伯翠控制的古蛟区成为大批红军干部战士逃避捕杀的避难所。

1931年春夏之交,闽西大规模的红色恐怖已发展到动摇共产党社会基础的危险地步——在闽西政府所辖之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根据地的社会秩序受到严重破坏。在傅伯翠拥兵反抗之后,1931年5月27日,又爆发了在中共历史上鲜为人知的「坑口兵变」。

「坑口兵变」的发生与被镇压,几乎与赣西南的「富田事变」如出一辙。

在闽西大清洗的高潮阶段,闽西杭武县第三区(现属上杭县溪口乡,太拔乡)区委书记何登南、县武装第三大队政委陈锦玉等二百人被控以「社党分子」的罪名,被拘押在坑口和白砂(县苏维埃政府所在地)。5月27日,县武装第三大队大队长李真,副政委张纯铭,副大队长丘子庭等率众扣押了正在此巡视的闽西苏维埃政府秘书长罗寿春,迫其书写手令释放被扣人员。当晚,李真等率领三大队包围区苏维埃政府,放出被捕人员。同时又派出一部分人员前往白砂,以罗寿春的手令,将被关押的第三区人员带回释放。

以邓发为书记的中共闽粤赣省委(1931年5月,原特委易名为省委)得知「坑口事变」消息,立即认定属于「反革命暴动性质」,随即抽调新红十二军进攻杭武第三区,至5月29日,除少数人逃亡外,第三大队的大部分人员被缴械逮捕,两天前刚被释放的人员又再次被捕。同日,闽粤赣省委作出决议,指示:「对于已经被捕的社党,应多方审讯以破获其整个组织,同时要很快地处决」。于是,李真、何登南、丘子庭及第三大队绝大多数被捕干部、战士尽被处决。

5月29日的镇压虽然极为严厉,但是并没有完全压下闽西苏区军民对肃反的极度愤怒。6月1日,杭武县第二区部分干部与地方武装又发动反抗,在此前后,永定的溪南和虎岗,也发生类似自发的反抗行动,但全部遭到镇压。

邓发作为中共闽西苏区党的最高领导人,对于所发生的这一切极端行为,应负有直接的、第一位的责任。

在闽西肃反问题上,担任闽西苏维埃政府主席的张鼎丞与充满肃反狂热的邓发相比,其态度要相对温和一些,但是他最终还是屈从于邓发的意志。

张鼎丞是闽西党和苏维埃政权的主要创始者,极为熟悉闽西革命历史和干部状况,是闽西地方干部的代表人物。邓发抵达闽西后,张鼎丞作为邓发的副手,有责任向邓发介绍他所了解的闽西干部的真实情况,并在肃反袭来时尽全力保护干部。但是迄今为止,这类事例还很少披露。相反,所能发现的,尽是以闽西苏维埃政府主席张鼎丞的名义所发布的肃反通告。在这类文告中,尤以张鼎丞在1931年2月21日发布的「裁字」第一号、第二号给闽西造成的危害最为严重。

在发动「肃反」之初,张鼎丞曾在文告中规定,社党主要负责人,应扣留严办,一般成员在交待其行为后,令其自首,处以禁闭和警告。闽西政府还曾公布《反动政治犯自首条例》,明文规定凡在半个月内自首者,不论其职务高低,概行免去处罚。然而,这些规定并没有真正实行,随着处决权迅速下放,这类政策条令形同一纸废文。

1931年3月18日,闽西政府发出第二十五号通告,修改了处决人犯需报请闽西政府批准的规定。明确宣布,「如有迫不及待要先处决的」,可先行刑,再「补报到本政府追认」。这个新规定,造成大处决迅速蔓延,苏区各级组织甚至包括医院,都有权随意逮捕、处决「社党分子」。而在当时的狂热气氛下,指称「社党分子」全凭肉刑和逼供,结果被捕者屈打成招,胡乱招供,形成恐怖的「瓜蔓抄」,甚至在少先队、儿童团也多次破获「社党」。

自1931年3月处决权下放后,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肃反成了闽西一切工作的中心。闽西政府要求各地在两个月内肃清「社党」。在上级号召的推动下,各级组织均以捕人愈多,处决愈快为革命最坚决的标准,一些对运动稍有怀疑的干部,迅即被草率处决。永定县委负责人谢献球、卢肇西、曾牧村等因「对特委将社会民主党名单要他拘捕,完全犹疑不坚决的态度」,而被冠之以「社党」罪名处死。 为自保性命,各机关实际上展开了一场杀「社党」的大竞赛。一旦开了杀戒,杀一人与杀一百人都一样,肃反干部的疯狂与内心恐惧交织在一起,只有通过杀更多的「社党」才能舒缓心理的失衡。于是,「肃反」野火越烧越旺,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到周恩来抵达闽西后才被扑灭。

张鼎丞对闽西肃反惨祸应负的另一份责任还在于他对主持肃反大计的林一株没有发挥应有的约束力。林一株为闽西地方干部,是闽粤赣特委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在闽西肃反中,担任权势极大的闽西政府肃反裁判部部长,是一个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的人物。有论著称,林一株「在处理一系列重大案件时,完全背着闽西苏维埃政府主席张鼎丞」, 这种说法有其一定的真实性,因为林一株直接听命于邓发,且有擅权之恶名。但是作为闽西党的元老,张鼎丞应对本地干部出身的林一株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和约束力。将闽西肃反惨祸的全部责任推到邓发和林一株身上,似乎张鼎丞与此毫无关系,显然是说不通的。因为在闽西肃反中,张鼎丞始终处在安全和有权的地位。而在肃反高潮中,许多受害者都曾寄希望于张鼎丞能对林一株发挥某种约束力。

在收到周恩来起草的批评闽西肃反扩大化的8月29日来信后,闽西最高领导对林一株的约束力立时就显现出来。邓发等把肃反干将林一株等抛出来,送上断头台,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林一株在肃反传送带上终于走到了最后一站。9月29日闽西苏维埃政府发出第九十七号通告,宣布林一株是闽西「社党」特委书记,同时指称罗寿春(闽西政府秘书长)、张丹川(闽西政府文化部长)、熊炳华(闽西政府劳动监察部长)等八人为闽西「社党」核心人员,分别予以处死。

张鼎丞在闽西肃反问题上所持的立场和态度,应是受到赣西南「肃AB团」的严重影响。这个时期,闽西与赣西南的交通虽未打通。但两地一直有着密切的联系,张鼎丞与毛泽东早在1929年就相识。率先在闽西打「社党」的闽西地方部队红十二军的主要领导人谭震林、罗炳辉都是毛泽东领导的红四军派来支持闽西的。在赣西南发起「肃AB团」,尤其在富田事变爆发后,张鼎丞的思想受到波动,继而「头脑发热」应是不奇怪的。

对于闽西肃反惨祸,任弼时也有其间接的责任。1931年3月15日,正在闽西肃反走向高潮之际,任弼时率领的中央代表团在前往赣西南途中路经永定县的虎岗,任弼时向邓发等传达了六届四中全会精神,要求闽西「集中火力反右倾」。闽西本来就左祸严重,如今又再「反右倾」,只能使左祸连天。任弼时在对待邓发与项英的态度上也完全不同,任弼时在抵达赣西南后,不满项英对肃反的消极态度,下令免去项英的苏区中央局书记一职。而邓发则继续担任闽西最高负责人的职务,这助长了本来就够左的邓发,使其在极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毛泽东与闽西肃反有无关联,这仍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问题,但从时间上判断,项英进入赣西南后,毛泽东被免去苏区中央局书记一职,毛并很快领导红一方面军与进攻苏区的国民党军作战,毛似无机会过问闽西肃反一事。

在另一方面,闽西肃反又是一件发生在赣西南眼皮底下、震动苏区全局的事件,毛绝无可能不知道。1931年4月后,中央代表团支持毛,批判项英,赣西南的「肃AB团」运动再掀高潮,而此时,闽西「打社党」运动正方兴未艾,此恰可证明开展「打AB团」的合理性。毛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场与「肃AB团」平行展开的「肃社党」运动。

毛泽东深深卷入赣西南的「肃AB团」,没有或较少涉入闽西「打社民党」的事件,这些都决定了毛在对待这两个事件的态度上,有着明显的差别。

1931年9、10月后,周恩来起草的、包含有对「打AB团」过火化批评内容的中共中央8月30日指示信已经传到江西苏区,毛开始受到以任弼时为首的中央代表团的冷遇,毛逐渐调正自己的姿态,以摆脱不必要的干系。1931年11月,张鼎丞在瑞金参加第一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期间,向毛汇报闽西肃反工作,毛指示张鼎丞,必须立即纠正肃反扩大化的错误,并拨款五千银元,作为善后救济费。

毛泽东在遵义会议后,逐渐削夺与周恩来关系较为密切的邓发的权力,在延安整风运动期间。又利用闽西肃反「扩大化」一案,进一步打击邓发。对于自己未曾直接卷入的闽西「肃社党」事件,毛采取的方法是,肯定肃反之必要性,将其问题定性为「扩大化」。

邓发作为此案的直接当事人,在1945年就曾明确表示,「今天来看,不仅当时全国没有什么社会民主党,连傅伯翠本人是不是也难说。」然而毛泽东却不愿直接承认闽西「肃社党」是一件冤案。

在1945年5月31日中共七大会议上,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到:「肃反,走了极痛苦的道路。反革命应当反对,党未成熟时,在这个问题上走了弯路,犯了错误。」在这里,毛泽东虽然提到了肃反的痛苦性,但没有正面涉及为「打AB团」和「肃社党」冤死者平反的问题,尤其回避了他自己的个人责任问题。即使这样,毛泽东的这段话也长期未予公布。

毛泽东长期不为「肃社党」案平反,其根本原因乃是赣西南「打AB团」与闽西「打社党」有极大的关联,如果为「肃社党」全面平反,势必牵扯到为「打AB团」翻案,从而有损自己的声誉。

1954年,中共福建党组织根据中共中央有关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意见,对在闽西肃反中被错杀的3,728人予以平反昭雪,并追认为烈士。但在根本问题上,即闽西苏区是否有「社党」,「肃社党」是否是冤案,则全部维持1931年的结论。直到1985年,在毛泽东去世九年后,这个问题才最终得以解决。中共福建省委在大量调查的基础上得出结论:阐西根本没有「社会民主党」,闽西「肃社党」运动不是什么「扩大化」问题,而纯属历史冤案。1985年,原被定为闽西「社党首领」的傅伯翠也得到平反。

赣西南的「肃AB团」案也是在八十年代隐去了毛泽东历史责任后,才得到澄清。

勿庸置疑,周恩来对于苏区肃反造成严重后果方面,应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但是在肃反问题上,周与毛的态度有着显著的差别。

种种迹象表明,周恩来是从推行共产国际「反右倾」的理念出发而支持苏区肃反,而无任何个人的动机;毛的行为则很难摆脱利用肃反剪灭异己的嫌疑。

周恩来正是因为从理念出发,当发生了赣西南「肃AB团」和富田事变后,在未深入了解实情的情况下,就匆匆发出中央指示信,客观上助长了苏区内已经蔓延的左祸。然而,毛则是极端的肃反运动的始作俑者,是毛发动在前,周支持在后。

周恩来在1931年8月就已把重点转到纠正肃反扩大化方面,在进入中央苏区后,用了几乎三个月的时间,才使疯狂运转的肃反机器停了下来,毛则鲜有类似的表现。正是因为苏区肃反问题牵涉面广。涉及到领导人的过失责任等敏感问题,周恩来小心翼翼,既要显出纠偏的决心,又随时作出妥协,尽最大努力来维持党的团结。

1931年12月18日,周恩来在目睹了闽西肃反惨祸、从永定赴长汀的途中,致信中共中央,要求中央立即作一有力决议,制止闽西的恶性肃反。周在信中说,「我入苏区虽只三日,但沿途所经,见到闽西解决社党所得恶果非常严重」,「目前问题已很严重,转变非常困难」。周表示,自己决心「与此严重问题斗争」。

1932年1月7日,周主持就任苏区中央局书记后的第一次中央局会议,会读通过〈苏区中央局关于苏区肃反问题工作决议案〉,严厉批评「总前委领导时期」在「肃AB团」问题上滥用刑法、「以杀人为儿戏」的严重错误,强调纠正「肃反工作中的路线错误」

在收到周恩来的信后,上海中央于1932年1月21日就肃反问题给闽粤赣省委发出一封与周意见一致的指示信,责令邓发领导的省委必须深刻检查「过去在肃反的问题上所犯的不可宽恕的」错误。苏区中央局还在1932年2月29日致信闽粤赣省委和即将召开的省党代表大会,再次批评闽西「在肃反工作中的严重错误」。周恩来并派任弼时代表中央局前往长汀指导在3月初召开的闽粤赣省委第二次代表大会,又派李克农具体负责纠正赣西南、闽西及红一方面军的肃反冤案。在周恩来的艰苦努力下,中央苏区的大规模肃反在1932年3月才告基本停止。

周恩来虽在肃反紧急刹车方面措施有力,但在处理有关责任人时,态度却极为谨慎。1932年春,对闽西肃反惨祸负有直接责任的邓发被调至瑞金,担任权力极大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治保卫局局长一职。任弼时则在周赴任后,出任苏区中央局副书记,在党内的地位仅次于周恩来。邓发与任弼时的过失,也许被视为是「好心办坏事」,因为对于这两人而言,都不存在利用肃反剪除异己的不良动机,因此与共产党的党道德和党伦理并无冲突。在大敌当前的形势下,不宜开展过份的党内斗争,这或许是周恩来对任命邓发、任弼时新职的考虑。

至于毛泽东,问题则比较复杂。周恩来小心翼翼,不去触及毛泽东,而是将苏区中央局、闽西省委(前闽粤赣省委)和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放在一起进行批评。在苏区中央局会议上,周严厉批评了上述单位在肃反问题上所犯下的严重错误。1932年5月,国家政治保卫局将毛泽东的老对头、原赣西南党和地方红军负责人李文林处死。1932年1月25日,周恩来主持召开苏区中央局会议,作出《关于处罚李韶九同志过去错误的决议》,周知道李韶九是毛泽东的老部下,是造成赣西南肃反惨祸的祸首之一,但只给予李韶九留党察看六个月的极温和的处分。周恩来主持的所有这类纠偏会议和主持制定的文件,均未直接批评毛,对曾山、陈正人等基本上也没有触及。1932年初,因原先担任江西省委书记的陈正人患病,苏区中央局任命李富春接任,曾山继续担任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毛泽东的老部下周兴虽「有助长李韶九错误的事实」,也只是由江西省委给其「留党察看」的处分,张鼎丞也在1932年3月后,继续留任福建省苏维埃政府主席一职。

尽管如此,周恩来实际上对于毛泽东已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以后又成为迁移至瑞金的中共中央一班核心人物彼此心照不宣的看法。1932年春,周恩来派自己的老部下、前中共中央特科成员李克农、钱壮飞、胡底、李一氓到国家政治保卫局工作,李克农、李一氓先后都担任过政治保卫局执行部部长,李克农、钱壮飞还先后任红一方面军保卫局局长。

在被称之为王明路线占统治地位的1932—1934这几年,由国家政治保卫局承担中央苏区内部的肃反事务,不再由各机关、单位和军队自己大搞肃反。国家政治保卫局在1932年5月30日处决了李文林、曾炳春、王怀等一批「AB团」首犯,以后又杀了二百多名「反革命分子」,但总的「工作情况比较平稳」。 中央苏区再没有开展过像「肃AB团」、「肃社会民主党」一类大规模的肃反运动。

尽管中央苏区大规模的「肃反」在1932年后已经基本停止,但是在苏区中央局机关内部仍然时断时续地开展「反右倾」、「反托派」的斗争,l932年6月后发生在瑞金的「工农剧社事件」即是一起典型的事例。

1932年6月,瑞金红军学校内的一些党员知识分子发起组织了「工农剧社」,因在剧社章程中有「在总的社会主义革命任务下,配合红军目前的伟大胜利」几句话,很快被苏区中央局指控为进行「托派」活动。8月13日,邓颖超代表中央局主持反托派斗争大会,判定「工农剧社」偷运托洛茨基的「私货」,因为所谓「社会主义」云云,就是否认了中国革命现阶段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全是托派的说法。邓颖超还说,剧社章程没提农民问题,这也是从托陈取消派的观念出发的等等。在这天的斗争会上,对工农剧社党团会干事张爱萍等人开展了严厉的批斗。邓颖超指责张爱萍「在反对反革命政治派别托陈取消派的斗争中,他表现消沉不积极」,「非但未在党的领导下,去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的严重性,去深刻揭发并改正自己的错误。相反的,在会后不久,……对中央局将此事通知红军学校政治部表示不满,……企图转移斗争的中心」。邓颖超还指控张爱萍与「有重大嫌疑的人们(危拱之、王观澜)接近」,并说这是「他对托洛斯基主义犯了自由主义错误的根源……。」在这次批斗会后,少共中央局于8月17日给张爱萍书面严重警告处分,12月,苏区中央局宣布开除危拱之等人的党籍,给左权、张爱萍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所幸张爱萍、王观澜、危拱之等人犯事的时候已是1932年,如果早一年,他们一定会因此而命丧黄泉。1932年后,中央苏区的肃反已用较缓和的方式进行,但是在鄂豫皖、湘鄂西,类似「肃AB团」、「肃社会民主党」的大肃反运动仍继续进行,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由张国焘领导的鄂豫皖苏区,和由夏曦、贺龙领导的湘鄂西苏区,是两个具有高度自主性的战略根据地,「天高皇帝远」,中共中央对两地的领导必须通过张国焘、夏曦来实现。而此时的中央并没有威权十足、足以号令四方的「皇帝」。加之张国焘也是具有某种臬雄气质的领导人,一旦「肃反」成为其消灭异己、树立自己权威的有利工具,他自不会轻易放弃使用。夏曦原是湘省一激进青年学生,全凭杀人树威,才建立起他在湘鄂西的地位,当夏曦尝到肃反的甜头,已犹如鸦片上瘾,非一般手段就可以让其自行终止。

鄂豫皖(继而在川陕根据地)、湘鄂西等地的恶性肃反不能得到有效制止的最终原因,是中共中央在这个问题上的妥协立场。中共中央是在肯定肃反的前题下,提出「扩大化」及「纠偏」问题的,因而使张国焘等有机可乘。1932年10月后,张国焘率部突出国民党军的包围,从鄂豫皖根据地向川北作大规模战略转移,中央对张国焘更是鞭长莫及。到了1933年,中央苏区的军事形势也频频告急,打破国民党军的围剿,成为博古、周恩来等考虑的第一位问题,从而再难关注到对张国焘部及湘鄂西肃反的「纠偏」。

远在莫斯科的王明对苏区肃反问题的复杂性和微妙性一无所知,却从阶级斗争的理念出发,大谈苏区「肃AB团」斗争所取得的「伟大胜利」。王明甚至认为1932年后中央肃反已不如过去那般坚决有力了,批评苏区中央局「对于反对反革命组织及其活动底斗争和警惕性有减弱的倾向」。如果是在1930—1931年,王明的这番话肯定会引起毛泽东的好感,只是现在形势已大变。1932年后,毛泽东不再位居中央苏区核心决策层,他已不需要为中央的政策承担责任,而党内对肃反不满的情绪却依然存在。几年后,毛泽东把这股情绪导引至王明、博古、周恩来,以及邓发、张国焘、夏曦的身上,俨然自己一身清白。当毛将党和军队大权牢牢掌握后,知情人纷纷三缄其口,最终,肃反问题反而成为毛泽东打击王明等的一根大棒。


四 在土地政策方面的分歧


在毛泽东与中共中央的诸多分歧中,有关土地政策方面的分歧占有突出的地位,在1931年11月l至5日于瑞金召开的苏区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以任弼时为首的中央代表团不指名的批评了毛的有关土地政策方面的主张,从而结束了中央代表团与毛长达半年的密切合作。

毛泽东关于土地问题的思想与实践在1927—1931年几经周折,发生过多次变化,其间毛曾一度制定过比中共中央的土地政策还要激进的土地分配方案,又在1930年后适时作出调整,转而采取较为务实的现实主义方针。但是,毛有关土地政策的思想演变过程十分复杂,即便在毛的思想发生转变之后,他在对待富农问题上的态度仍然十分激进,极左的色彩与共产国际不相上下(在中共党史编纂学中。只强调毛泽东与共产国际、中共中央土地政策的冲突和抵制的一面。完全不提毛在土地与富农问题上曾持有的极左立场)。

标志毛泽东土地政策从较左的立场,转向较具现实主义立场的文件,是1930年2月7日由毛亲自制定的《二七土地法》。

〈二七土地法〉是一部具有求实风格的革命土地法。毛修改了在此前制定的〈井冈山土地法〉(1928年12月)、〈兴国土地法〉(1929年4月)中的过左内容,明确宣布所有农民皆可分得土地,地主及其家属也可得到土地。后一条规定,是对共产国际有关主张的重大突破。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毛泽东在修正了共产国际某些极左方针的同时,又坚持了共产国际另一部分极左的方针,而与当时相对务实的中共中央的有关方针发生了冲突。

毛泽东制定的〈二七土地法〉提出「没收一切土地」的口号,包括没收农民土地;而中共六大关于农村土地问题的决定,则提出只没收豪绅地主的土地,并不主张没收农民土地予以重新分配。导致毛严厉镇压赣西南党的原因之一,即在于赣西南方面坚持中共六大有关「没收豪绅地主土地」的立场。

毛泽东的上述主张恰又与共产国际的精神相符合。1930年8月,共产国际东方部提出〈关于中国苏区土地农民问题决议案草案〉,明确宣布平分一切土地,包括平分农民的私有土地。毛泽东在土地与农民问题上的某些相对务实的主张,往往与更激进的极左主张相依相存。毛泽东对富农问题的看法,就具有这种特征。

1929年,共产国际开始推行「反富农」的新方针,随即迅速传至中国。毛泽东在苏区积极贯彻并发展了共产国际这项〈反富农〉方针。

1930年6月,毛泽东主持制定了〈富农问题决议案〉,虽然批评了违背农民意愿兴办「模范农场」的错误,强调了「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分田原则,但是在对待富农的问题上,毛的态度与共产国际的有关方针并无任何差别,甚至言辞更为激烈。

毛泽东猛烈抨击富农,宣称「富农的剥削比较地主更加残酷」「这个阶级自始至终是反革命的」。毛甚至还将打击的矛头指向那些未出租土地、也不雇工、自己耕种土地的富裕中农,指称他们是「第三种」富农,号召要像对「第一种」(「半地主性的」)、「第二种」(「资本主义性的」)富农一样,「坚决赞助群众没收他们的土地,废除他们的债务」。对于债务问题,仅仅四个月前制定的《二七土地法》还规定,工农贫民之间的债务仍然有效,到了此时,毛竟修改了原先的主张,提出「废除一切债务」的口号。毛并认为「废除高利贷」的口号是错误的。更有甚者,毛居然发明了「富农共产党员」的概念,把赞成中共六大「没收豪绅地主土地」的同志,一律视为「党内的富农成份」,要求将他们从党的队伍中「洗刷出来」,「无条件地开除富农及一切富农路线的人出党」。

对于毛泽东在富农问题上的极左主张,六届四中全会前的中共中央并不完全赞成,但是到了1931年初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共中央的土地政策向极左的方向急剧转变。此时的中共中央已全盘接受了共产国际的新路线,改变了中共六大原先在土地方面的政策。1931年8月21日,根据共产国际新制定的关于中国土地问题的决议,和王明于1931年3月起草的〈土地法令草案〉的精神,由任弼时主持。苏区中央局通过了〈关于土地问题的决议案〉,开始贯彻比毛更激进的土地政策。该决议案抽象肯定了毛的「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土地分配原则,但随即又将其贴上「非阶级的」标签。同时严厉批评给地主分田的方针「离开了土地革命的观点」,宣布今后一律不再分配土地给地主,富农只能分坏田。 同年8月30日,周恩来起草的给苏区中央局和红一方面军总前委的信,批评中央苏区犯了「富农路线的错误」(「抽肥补瘦,抽多补少」和没有没收富农的剩馀农具)。

接着,在瑞金召开的苏区第一次党代表大会上,再次按照周恩来起草的中央指示信精神,对毛泽东进行了不点名的批评。会议通过的《政治决议案》批评毛制定的「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土地分配原则,「犯了富农路线的错误」。随后举行的第一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根据王明起草的土地法草案,正式通过《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土地法》,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的土地政策开始在中央苏区全面推行。

从1932年3月开始,在中央苏区又展开了「土地检查运动」,1933年,转入查田运动。毛泽东虽被中央局责成领导这场运动,但毛因参与指挥战争,继而在宁都会议上被剥夺了军事指挥权,随后长时间告假休养,直到1933年春毛才着手领导查田运动。

毛泽东领导查田运动的得力助手是王观澜。1931年王观澜自苏联返国进入中央苏区,不久,被任命为《红色中华》主编,但在1932年秋,王观澜被苏区中央局指控有「重大托派嫌疑」,而被免去《红色中华》主编职务,调到中央临时政府,协助毛泽东领导查田运动。毛派王观澜深入到叶坪乡(苏区中央局和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进行调查研究,为毛提供了许多生动具体的统计资料,把运动「搞的有声有色」。

在已被削弱了部分权力的新形势下,毛泽东对中共中央有关「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的政策,采取了灵活的态度,他没有公开反对这项政策,因而,毛的若干主张也随之被中央所接受。1933年6月2日,苏区中央局发表了毛起草的〈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在以划分阶级成分为重点的查田运动全面推开后的七、八、九三个月,中央苏区一共补查出一万三千多名「地主」、「富农」,其中有相当多的中农,甚至是贫农、雇农被错划为地富分子。

然而毛泽东毕竟长期在农村战斗,对农村状况远比博古、周恩来等人熟悉。在查田运动中,毛较多注意防止「过火」的倾向。由于运动遭到群众的「冷淡」,中央局在不违背「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的原则下,接受了毛的意见,对查田运动作局部调整。1933年10月10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正式颁布毛的〈怎样分析农村阶级〉和由毛主持制定的〈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开始纠正查田运动中的「过火」行为。例如,胜利县在毛的两份文件下达后,就改正了错划地富共94户。

但是毛泽东对查田运动所作的调整很快就被中央局加以扭转,中央局怀疑毛的调整已危及中央的路线。1934年3月15日,新任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发布了「训令中字第一号」——〈关于继续开展查田运动的问题〉,其基本精神是「坚决打击以纠正过去『左』的倾向为借口,而停止查田运动的右倾机会主义」。训令规定,「不论地主、富农提出任何证据,不得翻案,已翻案者无效」,「地主、富农利用决定上的任何条文作为翻案的武器,必须防止。他们的一切反革命活动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苏维埃法律的制裁」。随着这个训令的贯彻,苏区各地阶级成分已经改正的农民纷纷又被戴上「地主」、「富农」的帽子。胜利县在二十多天内,就把已经改变阶级成份的1512户中的890户,重新划为「翻案的地主、富农」,而且又「新查出了地主、富农八十三家」。

1934年2月以后的查田运动,随着中央苏区军事形势日益恶化。更趋极端。被定为「地主」、「富农」的人遭到极为严厉的处置,地主一律被编人「永久劳役队」,富农则编人「暂时劳役队」,地、富家属「一律驱逐出境」。许多农民惧于「红色恐怖」,「成群结队整村整乡」地逃往国民党统治区域。到了1934年7月,情况甚至发展到「造成一种削弱苏维埃政权的无政府状态」,以至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撰文号召「反对小资产阶级的极『左』主义」,但一切已为时晚矣。此时,中共中央忙于部署大规模的战略转移,查田运动终告结束。然而,在土地政策方面,毛与中共中央的分歧,并没有得到任何解决。


五 在军事战略方针方面的分歧


1931年11月后,毛泽东迫于中共中央的压力,被迫表示服从中央的路线,但是这种「服从」只是表面的,在他最熟悉、最具优势的军事作战领域,毛曾多次公开表示自己不同于中央的意见。

毛泽东不是军人,但是在长期的武装斗争中,逐渐形成了一套有关红军作战的战略战术。事实证明,在红军处于劣势的条件下,毛的这些主张对保存、发展红军实力极为有用。但由于毛个性专断「丌处事独裁」,在用人方面有较强的宗派色彩,以至在一段时期内,毛在红军中的口碑远低于作风民主的朱德。

中共中央不满于毛的军事作战方针始于赣南会议期间,在这次会议上,曾经提出过红军中存在着有待纠正的「狭隘经验论」及「忽视阵地战、白刃战」的「游击主义的传统」的问题。但是赣南会议的主题是批评毛的土地政策,而未及全面检讨苏区的军事战略问题。中央代表团对毛的军事方针的批评只是隐约其辞,任弼时、王稼祥等当时还是标准的文职党干部,让他们去讨论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军事作战问题,显然没有像研讨具有理论色彩的土地政策问题那样得心应手。

在中共中央首席军事专家周恩来,及一批在苏联学习军事的干部陆续进入中央苏区后,中共中央与毛在军事战略方面的分歧就逐渐显现了出来,由攻打赣州而引发的有关军事战略问题上的激烈争论,使毛与上海中央的冲突几近白热化。

攻打赣州的决策是远在上海的临时中央政治局作出的。1932年1月9日,临时政治局通过了由张闻天起草的〈关于争取革命在一省与数省首先胜利的决议〉,号召「为占领几个中心城市以开始革命在一省数省首先胜利而争斗」,同日,电令苏区中央局「急攻赣州」。

周恩来对于是否执行攻打赣州的计划,曾经有过数次变化。在未到苏区之前,周是主攻派;在抵达赣南与毛交换意见后,周接受了毛的看法。周并向上海发电表示,在目前形势下,攻打中心城市存在困难。临时政治局覆电坚持原有意见,周就又接受了上海的指示,于1月10日发出训令,决定攻打赣州。

攻打赣州之役最后遭到失败。1932年3月中旬,周恩来主持召开总结攻赣经验教训的苏区中央局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提出集中兵力向北发展,打通赣东北的主张,但遭到否定。 会议采纳了周恩来等多数人的意见,以赣江附近为中心,由彭德怀率红三军团组成西路军向赣江西岸出击,争取打通湘赣苏区;由毛泽东率一、五军团组成东路军,向闽西发展。4月20日,毛率军攻占了闽南重镇漳洲,其役是1932年中央苏区在军事上的最大胜利。

漳洲战役的胜利,暂时减缓了苏区中央局对毛泽东的不满,但是随着1932年6月蒋介石对中央苏区发动第四次围剿,和上海中央强令贯彻「进攻路线」,苏区中央局和毛泽东围绕军事方针上的分歧重新尖锐起来,最终导致毛泽东的军权被剥夺。

蒋介石对中央苏区发动的第四次围剿改变了以往的战略:先打湘鄂西和鄂豫皖苏区,以扫清中央苏区的外围;继而重点进攻中央苏区。为应付这种新的变化,1932年6月上旬,中央临时政治局和苏区中央局决定恢复赣南会议上撤消的红一方面军建制,任命周恩来为总政委;紧接着又仿苏联内战体制,在人民委员会下成立了以周恩来为主席的劳动与战争委员会,作为战争动员和指挥作战名义上的最高机关。7月中旬,周以中央局代表的身分赶赴前方与毛泽东会合,后方则由任弼时代理中央局书记。

此时的毛泽东正集中全力指挥战事,但权责并不明确,毛只是以中央政府主席、中革军委委员的身分随军行动。为此,周恩来与毛泽东、朱德、王稼祥联名,于1932年7月25日致电中央局,建议以毛为红一方面军总政委,其职权范围为指挥作战,行动方针的决定权则由周恩来掌握。对于周等的建议,中央局拒绝予以批准,坚持应由周担任总政委一职。7月29日,周恩来致信中央局,再次坚持原有意见。周在信中说,如由他本人兼总政委,将「弄得多头指挥,而且使政府主席将无事可做。泽东的经验与长处,还须尽量使他发展而督使他改正错误」。在周恩来的一再恳求下,中央局才照准周的提议,8月8日,任命毛为总政委。

毛泽东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逐渐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军事战略方针,这就是一切以保存、壮大实力为前提,绝不与敌打消耗战;集中优势兵力进攻敌之薄弱环节,「与其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实际运用中,毛的这套作战原则,经常表现为在敌进攻前,军队进行大幅度后退,这些又恰恰被临时中央政治局视为是毛的「右倾机会主义」和「等待主义」的集中体现。

1932年4月4日,张闻天(洛甫)发表著名的〈在争取中国革命在一省数省的首先胜利中中国共产党内机会主义的动摇〉一文,用「中央苏区的同志」的代名,不点名地指责毛泽东的「诱敌深入」战略「表现出了浓厚的等待主义」,仅「把『巩固苏区根据地』当作符咒一样的去念」。4月11日,项英从江西秘密抵达上海,向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汇报苏区工作,几个常委在发言中都对苏区工作提出严厉批评。有的常委认为,中央苏区领导在革命基本问题的看法是「民粹派的观点」,「中央区的领导是脱离了布尔什维克的路线的」。有的常委在发言中认为「狭隘经验论」的实质是「机会主义障碍路线的执行」。正是在这种背景下,4月14日,上海中央致信苏区,批评苏区中央局「不了解红军的积极行动的必要而陷入庸俗的保守主义」,命令对右倾「做最坚决无情的争斗」。

毛泽东对于临时中央政治局4月14日来信极不以为然,他在5月3日覆电苏区中央局,明确表示「中央的政治估量和军事战略,是完全错误的」。但是,周恩来对于上海中央一向尊重并言听计从,在收到中央来信后,于1932年5月11日主持中央局会议,表示接受中央的批评,随即宣称,「立即实行彻底的转变」,「彻底纠正中央局过去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上海中央一不做,二不休,于5月20日再给苏区中央局发出指示信,直接点名批评毛泽东,将其军事主张定为「游击主义」和「纯粹防御路线」。宣称「泽东及其他纯粹防御路线的指挥者」的「消极态度」,是当前「极大的危险」,要求苏区中央局:

以说服的态度,设法争取他(指毛泽东——引者注)赞成积极斗争的路线,使他在红军及群众中宣传积极路线,争取党和红军的干部说服他的纯粹防御路线的错误与危险,公开讨论泽东的观点。

两个月后,上海中央又给苏区中央局及闽赣两省委发出指示信。继续批评中央局「没有及时采取进攻的策略」,再次敦促苏区中央局「进行彻底的转变」。

面对上海方面的再三催促,周恩来不得不兴兵作战。1932年8月初,周恩来在兴国召开中央局会议,决定发动乐安、宜黄战役,以威胁南昌,吸引围剿鄂豫皖的国民党军队。红一方面军攻占乐安、宜黄后,于8月24日进抵南城近郊,周、毛发现守敌强大,当即放弃攻城。从8月下旬至9月下旬,周、毛、朱率军分兵在赣江、抚河之间转战月馀,这样又受到中央局的严厉指责。

中央局坚持红一方面军应打永平,周、毛、朱、王稼祥则认为在目前形势下红军应以「促起敌情变化」为方针,避免「急于求战而遭不利」。 双方电报往来十馀次,互不相让。9月29日中央局致电周、毛、朱、王,批评彼等的意见「完全是离开了原则,极危险的布置」,决定立即在前方开中央局会议。这次会议即是1932年10月在宁都召开的由周恩来主持的苏区中央局会议,史称「宁都会议」。

宁都会议对毛泽东的指责十分激烈。会议对毛进行了面对面的批评,尤其指责毛「不尊重党领导机关与组织观念上的错误」。虽然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讨论评估攻打赣州以来的几次重大战役,但是问题最后都集中到批评毛对党机关的态度上,毛的比较正确的军事主张被会议否定,与此有密切关系。在1931年赣南会议后,毛的自傲一直是中央局与毛关系紧张的一个重要因素。苏区中央局利用军事战略问题的争论,一举剥夺了毛的军事指挥权。10月12日,中革军委发布通令,调毛泽东「暂回中央政府主持一切工作」,1O月26日,临时中央正式任命周恩来兼任红一方面军总政委。

在宁都会议上,毛泽东受到任弼时、项英、邓发、顾作霖等与会绝大多数苏区中央局成员的批评与指责,唯有周恩来的态度较为温和,在一些问题上为毛泽东作了辩护和开脱。

对毛泽东批评最尖锐的是在后方瑞金主持苏区中央局的代书记任弼时和中央局成员项英。任、项根据临时中央2月以来有关加速反「右倾」的历次决议,尤其依据5月20日和7月21日中央政治局两次对苏区中央局批评信的精神,尖锐指责毛泽东的「诱敌深入」军事方针和向赣东北发展的主张是「专等待敌人进攻」的保守的「等待观念」。

朱德、王稼祥由于一直随周恩来、毛泽东在前方指挥作战,同属四人最高军事会议,客观上也必须分担苏区中央局对毛的批评,因此在宁都会议上并不积极,只是一般地同意、附和了任弼时、项英等的看法。

周恩来作为前方四人最高军事会议主席和前方负最后决定权的苏区中央局代表,他的看法和态度是至关重要的。周恩来在宁都会议上的表现,反映了他一贯的作风和风格:即一方面接受中共中央和苏区中央局的意见;另一方面又从维护党、红军的愿望出发,对毛泽东表示充分尊重。

周恩来在发言中承认在前方的最高军事会议,「确有以准备为中心的观念」,认为后方中央局任弼时、项英等所强调的「集中火力反对等待倾向是对的」;同时也批评后方同志对敌人大举进攻认识不足,指出他们对毛泽东的批评过份。周强调「泽东往年的经验多偏于作战,他的兴趣亦在主持战争」,「如在前方则可吸引他供献不少意见,对战争有帮助」,坚持毛泽东应留在前方。为此,周恩来提出两种办法供中央局选择:「一种是由我负指挥战争全责,泽东仍留前方助理;另一种是泽东负指挥战争全责,我负监督行动方针的执行」。但与会「大多数同志认为毛同志承认与了解错误不够,如他主持战争,在政治上与行动方针上容易发生错误」。毛泽东也因不能取得中央局的全权信任,坚决不赞成后一种办法。会议于是通过周恩来提出的第一种办法,并「批准毛同志暂时请病假,必要时到前方」。

宁都会议后,毛泽东已被剥夺了军事指挥权,但周恩来却因其在宁都会议上的折衷态度受到苏区中央局成员项英、顾作霖等的批评。1932年11月12日,后方苏区中央局成员任弼时、项英、顾作霖、邓发联名致电临时中央,报告宁都会议经过和争论情况,其中涉及到对周恩来的看法:「恩来同志在会议前与前方其他同志意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在报告中更未提到积极进攻,以准备为中心的精神来解释中央指示电」,「对泽东的批评,当时项英发言中有过份的地方,但他(指周恩来——引者注)在结论中不给泽东错误以明确的批评,反而有些地方替他解释掩护,这不能说只是态度温和的问题——我们认为恩来在斗争中不坚决,这是他个人最大的弱点,他应该深刻了解此弱点加以克服」。

同一日,周恩来致电上海临时中央,为自己在宁都会议上的表现进行辩解:「我承认在会议上我对泽东同志的批评是采取了温和的态度,对他的组织观念错误批评得不足,另外却指正了后方同志对他的过份批评」,但「会后顾、项等同志认为未将这次斗争局面展开,是调和,是模糊了斗争战线,我不能同意」。

根据现存资料,毛泽东在宁都会议上并没有接受苏区中央局对他的指责,11月26日,苏区中央局在给上海中央的电报中也称,毛「仍表现有以准备为中心的意见」, 然而根据临时中央11月给苏区中央局的覆电却又看出,毛在压力下,在会议上曾被迫作出承认「错误」的表态:

泽东同志在会议上已承认自己的错误,必须帮助泽东同志迅速彻底的改正自己的观点与吸引他参加积极的工作。

毛泽东既然已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自己犯下「错误」并离开了军事指挥岗位,周恩来也是在肯定毛有错误的前提下,主张对毛采取较为宽和的态度,那么继续维护以周恩来为核心的苏区中央局的团结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了。1932年11月,临时中央覆电苏区中央局,指出:「恩来同志在(宁都)会议上的立场是正确的,一部分同志责备恩来为调和派是不正确的」「为击破敌之『围剿』,领导一致是目前最重要的」。

继赣南会议批评毛泽东的土地政策,1931年底至1932年初,周恩来集中纠正毛的肃反偏差,现在又在宁都会议上集中批评了毛的军事作战方针,毛在中央苏区的权势被一步步削夺。宁都会议结束后,苏区中央局书记仍由周恩来担任,当周在前方指挥作战时,苏区中央局书记一职则继续由在后方的任弼时代理。1933年1月27日,博古抵达瑞金后,虽然局部调整了中央苏区的领导机构,但是宁都会议后形成的权力格局基本没有变动。

宁都会议后,毛泽东因在政治上蒙受打击和患严重疟疾,在长汀医院休养达半年之久,周恩来曾数次请张闻天、博古劝毛回瑞金工作。 1933年3月,共产国际执委会致电瑞金,指示「要运用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瓦解敌军和消耗敌人的战术」,同时要求「对毛泽东必须采取尽量忍让的态度和运用同志式的影响,使他完全有可能在党中央或中央局领导下做负责工作」。 共产国际对毛的关照,对毛处境的改善有所作用,1933年春夏间毛返回瑞金,开始主管查田运动。在6月上旬出席中央政治局会议时,毛对一年前的宁都会议提出批评,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是,博古把毛的批评挡了回去,重申宁都会议是正确的,并说没有第一次宁都会议,就没有第四次反围剿的胜利。从此,毛未再予闻中央苏区的军事指挥事宜。只是到了1933年10月,陈铭枢、蒋光鼐、蔡廷楷派代表前来苏区联络商谈双方停战之事时,毛才被允许参与某些重要军事决策的讨论。

根据1935年后的毛泽东的解释,在关于是否援助第十九路军的讨论中,毛提议红军应向以江浙为中心的苏浙皖赣出击,以调动围赣之敌,打破国民党军对中央苏区的「围剿」,同时支持福建人民政府。博古等人却拒绝了毛的正确意见,导致中央苏区在进行第五次反「围剿」战争时陷于孤立,成为被迫长征的主要原因。

然而,毛泽东在福建事变期间的态度远比上述解释复杂的多。毛的有关红军出击苏浙皖赣的意见被否定,确实使打破「围剿」失去了一个重要机会,但是拒绝与十九路军合作则肯定加剧了中央苏区军事形势的危机。

福建事变发生后,毛泽东在公开场合是坚决主张对陈铭枢等采取孤立政策的。1934年1月24至25日,毛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政府报告中说:

至于福建所谓人民革命政府,一位同志说他有一点革命的性质,不完全是反动的,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人民革命政府只不过是部分统治阶级以及在共产主义和反动政治之间用「第三条道路」的虚伪口号来欺骗人民的鬼把戏而已。

如果说毛泽东的上述言论是在公众场合依照中央路线而发表的,不足以表明他的真实想法,那么在内部讨论时,毛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据与毛关系一度十分密切、曾担任赣南军区参谋长的龚楚回忆,在领导层讨论陈铭枢、蔡廷楷等人提出的要求与红军联合行动的会议上,毛主张采取谨慎的方法,提出「派不重要的代表到福建去与李济深等先进行试探的会商」,反对周恩来等提出的「立即派大员到福州去举行正式谈判」的意见。

龚楚的口述回忆只是提供了一种说法,是否完全确实,还有待新资料的发现和证实。 由于毛泽东当时不处于核心决策层,即使毛反对援助陈铭枢、蔡廷楷,这个决定仍需博古、李德和周恩来作出。

根据现有资料分析,导致与福建人民政府的合作不能实现,红军丧失最后机会,是由于共产国际及在沪的代表的错误指导,以及博古、周恩来的犹疑不决。

博古原是主张联合蔡廷楷的,并得到周恩来的支持。博、周认为,应该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去实现1933年1月7日中共提出的建立广泛民族统一战线的新方针。1933年11月24日,周恩来致电瑞金的中革军委,催促早为决定红三、五军团是否参加侧击向福建前进的蒋介石入闽部队。周并经中央同意,派出潘汉年作为红军代表,与十九路军谈判并签订了「反日反蒋的初步协定」。

博古、周恩来的意见,并没有获得中共核心层的一致支持,而在否定周、博意见的过程中,共产国际及驻华代表、中共上海局则起到决定性作用。

1933年10月25日,共产国际给瑞金来电,提出:「为着战斗的行动的目的,应该争取下层统一战略的策略,国民党的广东派,以反日的武断空话(护)符,隐蔽地为英帝国主义的奴仆,这种假象是应该揭穿的。」这份电报对中共中央转变对福建事变的态度有重要影响。在沪的共产国际驻华代表阿瑟·尤尔特、军事总顾问弗雷德和中共上海局忠实执行莫斯科的指示,他们一致认为,蔡廷楷与蒋介石之间不过是军阀间的一般斗争,中央应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种斗争来加强自己在内战中的地位,不给蔡廷惜以实际的军事援助。

周恩来、博古等对于来自上海的意见并非从一开始就全盘接受,双方曾互相争论,电报往来不绝。10月30日,中共中央曾给福州中心市委与福建全体同志发了一封指示信,要求反对关门主义的左倾思想,但是中共中央在收到共产国际10月25日来电后,马上转变立场,在11月18日再次给福州党的书记发了一封与前信内容完全相反的信,该信大骂十九路军,声称他们与中共的停战合作只是「一个大的武断宣传的阴谋」。 显然,在共产国际的压力下,周恩来、博古作了让步,接受了上海方面的意见。 至于李德,据他称,虽对他的顶头上司弗雷德的计划有不同看法,但李德自己也承认,他还是贯彻了弗雷德的指示。

在中共决策层围绕福建事变而发生的争论中,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反映了这一时期中共对莫斯科的严重依赖和中共组织结构的不健全。1933年1月,博古抵达瑞金,与周恩来等会合,成立了中共中央局,而在上海的留守干部盛忠亮、李竹声等也组成了中共上海中央局。从法理上讲,在瑞金的中央局即应是中共中央,但在1934年六届五中全会召开之前,上海中央局也经常以中共中央的名义活动,而共产国际驻华军事总顾问弗雷德·施特恩经常以中共中央的名义,从上海向瑞金发指示电。周恩来在前线收到弗雷德以中共临时中央名义发来的有关军事作战计划的第一份电报,是在1933年4月14日。在1933年9月李德抵达瑞金之前,弗雷德就曾向瑞金发出四份干预苏区军事行动计划的电报。

弗雷德是李德的直接上司,1933年春才抵达上海,以后在西班牙内战中以「克勒贝尔将军」之名而著称。李德以后报怨他是替弗雷德受过,似乎弗雷德更应为苏区军事失败而负责,而回避了他自己所应负的重大责任。

至于毛泽东,有关福建事变的争论却改善了他的处境。在这一时期,毛所扮演的角色是微妙的:一方面,毛不处于有权的地位;另一方面,由于苏区军事形势日紧。毛的有关意见又逐渐被重视,毛的作用比1932—1933年明显增强,这为他一年多后的复出埋下了伏笔。


六 党权高涨,全盘俄化及毛泽东被冷遇


自1931年11月中央代表团举行赣南会议至1934年10月中共中央机关、中央红军被迫撤出江西,是中共党权大张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党的领导机关的权威得到完全确立和巩固,没有任何军事阅历、文职党干部出身的博古、张闻天等在以周恩来为代表的中共老干部派的支持下,基本控制了原先由毛泽东领导的军队。中央苏区弥漫着「以俄为师」、全盘俄化的气氛,而苏区的创造者、党与军队的元老毛泽东则倍受压抑和冷落。

在原先由毛泽东一人说了算的江西苏区,中共中央迅速在组织上建立起党对毛泽东的优势。1931年春,继任弼时、王稼祥、顾作霖之后,大批干部被陆续派往江西,其中许多人为留苏返国干部,计有刘伯承、叶剑英、朱瑞、杨尚昆、凯丰(何克全)、李伯钊、伍修权、肖劲光、刘伯坚等,林伯渠、董必武、聂荣臻、阮啸仙等一批老干部也在这一时期被调往江西,他们分别担任了党、军、政、青等机构的领导职务。1933年1月,临时中央负责人博古抵达瑞金,在此前后,张闻天、刘少奇、陈云、罗迈(李维汉)、瞿秋白等也先后到达。博古、张闻天等到达后,和以周恩来为首的苏区中央局会合,于1933年6月,组成了中共中央局,实际上起着中央政治局的作用。

以博古为首的中共中央得以在江西苏区顺利地确立起领导权威,是与周恩来等的配合、协助分不开的。在中共中央局中,周恩来的力量举足轻重,缺乏苏区经验的博古、张闻天等,离开周的支持是很难维持下去的。由于周恩来与留苏派形成了实际上的联盟,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局中明显处于劣势。

以周恩来为代表的老干部派与国际派的政治结合,在中共六届五中全会上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在中央常委(书记处成员)中,国际派的博古、张闻天与老干部派的周恩来、项英达成了权力平衡,毛泽东则未能进入这四人权力核心。

中共六届五中全会还进一步削弱了毛泽东的权力基础。毛所长期担任的政府主席一职被分割为中央执委会主席与人民委员主席两职。由张闻天担任人民委员主席,使得毛的政府主席一职,几乎成为一个虚职。

毛泽东之成为「毛主席」源自1931年 11月7日,他开始担任新成立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临时政府中央执委会主席。在以后的几年中,中央执委会下虽设立了人民委员会,但实际上是两块牌子,一套机构,毛基本上以中央执委会主席的名义行事。经中央局同意,毛陆续安排了一些自己的老部下,如邓子恢、王观澜、高自立以及何叔衡等在政府内担任人民委员或副人民委员,但是在博古等发动的反「罗明路线」斗争中,财政人民委员邓子恢、工农检察人民委员何叔衡都被批判和撤职。毛的老部下张鼎丞被撤去福建省苏维埃主席,谭震林也被调离福建军区司令员和政委的工作岗位,毛成了一位「光杆司令」。

以博古为首的中共中央对防范毛泽东在军队中的影响,给予了高度的注意。1933年初,博古甫抵中央苏区,在未抵达瑞金前即曾向一些高级军事干部了解对朱、毛的看法。龚楚曾直接向博古反映,毛虽具领导政治斗争的才智和对军事战略的卓见,但其领导方式多有独裁倾向。博古到了瑞金后,为消除所谓「游击主义」对红军的影响,指示周恩来等依照苏联红军的建制,对中央红军的作战训练、军事教育开始了有系统的改造。过去,中革军委主席一职虽长期由朱德担任,但掌握军队实权的则是副主席周恩来。博古抵达瑞金后,周对军队的领导权开始受到限制,1933年5月8日,博古、项英参加中革军委,由项英代理中革军委主席,前方军事行动的决定权,改由后方的中央局直接掌握。李德抵达后,周的决策影响力进一步缩小,红军最高决策权又被转移到李德手中。周被削弱军权,也许与周对毛的温和态度有关。在周被削军权的同时,对毛态度冷淡的项英被允许参与军队的决策,毛则完全被排斥于军委之外,甚至连军委委员也不是。在军委总参谋部,正副总参谋长也分别由曾留学苏联的刘伯承与叶剑英担任。刘、叶与毛在1931年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而与周恩来却有较深的历史渊源。

中共中央还利用自己在干部上的优势,在中央苏区建立起意识形态宣传教育系统。在1931年以前,苏区的所有宣传鼓动工作全部在毛泽东领导的红一方面军统辖之下,毛享有充分的发言权和解释权。留苏干部进入苏区后,出现了解释权转移的明显趋势。1933年初,临时中央迁至瑞金后,国际派迅速在自己的强势领域——宣传解释马列方面行动起来,建立起一系列机构和学校。张闻天担任了中共中央局宣传部长(1934年1月后为中共中央宣传部长)、中央局党校校长,中央党报委员会主任等职。中华苏维埃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的主编也从王观澜改由沙可夫担任。国际派还创办了《青年实话》、《苏区反帝画报》等一系列报刊。由国际派控制的党刊,在配合对毛的影射攻击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反「邓、毛、谢、古」的斗争中,中央局党刊《斗争》直接批判〈毛泽覃同志的三国志热〉,明显影射毛泽东。凡此种种,皆是触发毛在几年后攻读马列、继而夺回解释权的动因。

在共产国际的强大影响下,苏联之外的另一个苏式社会在江西苏区建成并初具规模。中共在中央苏区建立起一套直接脱胎于苏俄的政治、经济、军事动员及意识形态体制。在中央苏区内,党的领导机构——由苏区中央局、中共中央局演变而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处于主宰一切的地位。在政治局常委会下,设立了党的军事决策指挥机构中革军委,下辖中国工农红军总部。中共中央建立起自己的直属机关: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中央党务委员会、中央审查委员会,以及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和中央机关刊物《斗争》编辑部。中共中央还直接指导共青团中央——少共中央局。在少共中央局下,另设有领导少年儿童的组织——少年先锋队中央总队部。

政府系统的创设也依照于苏联的体制。中央执委会主席与人民委员会主席的权限范围完全类似于苏联:中央执委会主席毛泽东的地位,犹如苏联名誉元首加里宁;张闻天的人民委员会主席一职,如同莫洛托夫所担任的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在人民委员会之下,也盲目仿效苏联,画床架屋设置了十七个人民委员部及有关委员会。中央苏区管辖的江西省、湘赣省、福建省和闽粤赣省,也依此例设立了名目繁多,而实际上只是徒具形式的机构。

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时期,中央苏区弥漫着浓厚的俄化气氛,许多机构的名称都有鲜明的俄式色彩。在党的教育系统,有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在军队内,有少共国际师、工人师和红军大学。以后又为了纪念被控参与指挥广州暴动而遭国民党杀害的苏联驻广州副领事郝西史,将红军大学易名为「工农红军郝西史大学」;在肃反保卫系统,有国家政治保卫局;在政府教育系统,有沈泽民苏维埃大学、高尔基戏剧学校、高级列宁师范学校、初级列宁师范学校,和众多的列宁小学。在中央苏区,还有「苏区反帝总同盟」和号称拥有六十万成员的「苏联之友会」。每逢列宁诞辰、十月革命纪念日、国际劳动节等众多的国际共运纪念日,都要举行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在一些重要的政治集会上,不仅要组成大会主席团,选出国际共运和苏联著名人物作「名誉主席」(如1934年1月在瑞金召开的第二次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就把斯大林、莫洛托夫、加里宁、合尔曼、片山潜、高尔基等都列为大会的名誉主席),还要发出「致苏联工人和集体农庄农民电」。

1934年9月中旬,中央苏区的形势已极端危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主席毛泽东已被完全排挤出核心决策层,他「日夜忧思,对时局放心不下」,在得到中央同意后,来到南线的于都视察,在这里他会见了井冈山时期的老部下、时任赣南军区参谋长的龚楚。毛泽东对龚楚说:「龚同志!现在不是我们井冈山老同志的世界了!我们只好暂时忍耐吧!」说至此,毛竟凄然泪下!

所有这些表明,力图在中共党内贯彻共产国际路线的博古等留苏派,在政治上已经取得了对毛泽东的完全优势。然而,博古等的成功仅是一种虚幻的假象,留苏派最缺乏的是军事方面的成功。在国民党军队大举围剿下,博古等不能取得实质性的军事胜利,其一切成功都尤如建筑在沙滩上的楼阁,一遇风浪,终将被摧毁。



第二章 遵义会议后毛泽东的权力扩张和来自莫斯科的政策干预


一 毛泽东逐步掌控军权、党权


毛泽东自诩为「以其道易天下者」,「道」者,个人对改造中国社会和世界所持的理想抱负也。那么,三十年代前期,毛所企盼实现的「道」,其具体内涵又特指哪些方面呢?作为一个已接受共产主义基本概念的中共领导人,致力于结束国家分裂混乱局面,创建一个以共产主义为价值符号的公平、正义的社会,这或许距毛当时所要实现的「道」不至相差太远。然而,此「道」与被时一般共产党人之「道」并无多少差别。毛的「道」之特殊性,即此时的毛已开始萌发若干有别于莫斯科「正统」理论之片断想法。毛基于多年在乡村领导农民革命之体验,已具体感受到在共产国际指挥下之中共中央诸多政策和实践与中国社会环境之间存在严重冲突,而由此冲突显示出的中国社会环境对莫斯科理论之拒斥,将严重阻碍中共在中国社会扎根、断送中共取国民党天下而代之的大业宏图。

对于胸怀济世之志,如毛泽东这样的聪秀之人,「道」之产生并非太难,其乃源于对现实的直接感悟,只要将其略加提升,「道」即可了悟于心。困难者,实现其「道」必先有其凭籍,即所谓有道无恃,道乃虚空,有恃无道;其恃也忽。只有融「道」(思想、理念)、术(策略、方法)、势(地位、权力)于一体,方可出现运动中的良性循环,并渐次向理想境界迈进。

如果说,1927年以前的毛泽东对上述三者之有机关系尚无直接感触,那么到了1935年,在历经开创红色根据地的万般辛苦和多年党内斗争的沉浮后,毛对其间关系之体认就深镂于心了。所幸天佑中共,毛泽东这个「本来很灵」,但被扔到茅坑里去,「搞得很臭」的「菩萨」,在遵义又开始「香起来」,并被大家捡了起来,原就素有「救小人」之志的毛,果然义不容辞,在遵义会议后立即就行动了起来。

极具现实感的毛泽东深知,在1935年,他实现其道的唯一凭藉就是中共及其领导的军队。然而,遵义会议及以后陆续发生的中共核心层人事变动,只是使毛在中共最高决策和指挥系统第一次获得了发言权和决定权,离执掌党和军队「最后决定权」的距离尚远,这种状况虽非令毛满意,但在当时,也只能如此。在中共面临危急存亡的紧急关头,毛选择了「见好就收」的方针,主动放下党内分歧,将全副精力用于对外,此既是毛的明智,也是形势使之然。

1935—1936年,面对国民党的军事追击,维持中共及其军队的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但是对毛而言,事实上却存在着并行的两条战线。

第一条战线是对付国民党的外部战线。不言而喻,「易天下」即是缚国民党之「苍龙」。在中共未夺取政权之前,威胁中共生存和发展的主要力量只能是蒋介石政权。因此,如何回击并打败国民党,不仅是毛须臾不能忘怀的首要问题,也是毛用以凝聚、驾驭和统一全党的最重要的政治理念和驱动力量。

与第一条战线相比,第二条战线虽不那么凸显,却同样重要——这即是党内斗争的战线。显而易见,欲易蒋介石政权之天下,若不牢牢掌握中共及其军队,则一切免谈。

众所周知,毛泽东是中共军队的主要创造者之一,但是,毛对江西中央红军的实际控制力在1932年后的中共上层斗争中逐渐被削弱,以至最终丧失。军队高级领导人受到党的影响,对毛泽东渐趋疏远,直至遵义会议召开前,毛泽东对军队的影响力仍是晦暗不明。将毛与军队领导人联系在一起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双方对1934年后中共军事指挥的不满。因此,毛泽东在遵义会议获胜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将其分散在军队中的影响力重新聚合起来,将他在遵义会议上所获得的政治优势迅速落实到对军队的掌握与控制上。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号称十万,实则八万,自江西突围,行至遵义时,因战斗伤亡、脱队,人数已减至三万多人。领导这支军队的红军将领,分别是红一军团总指挥林彪和红三军团总指挥彭德怀。而由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领导的红四方面军和由贺龙、任弼时、萧克领导的红二方面军,分别处于单独作战状态,林、彭所率军队实际上是此时中共中央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林、彭也是毛泽东急欲驾驭的军方两个最重要的将领。

毛泽东在遵义会议后期改组中央机构阶段,进入了中央常委会,但是红军的指挥权仍归周恩来。毛泽东开始利用战争的紧急环境,有步骤地扩张自己在军事指挥方面的影响力。1935年3月4日,在张闻天的提议下,中革军委以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来、王稼祥的名义签发命令,决定成立前敌司令部,「委托朱德同志为前敌司令员,毛泽东同志为前敌政治委员」,这个建制与任命,虽然没有改变周恩来的最后决策者的地位,但是,毛泽东事实上已开始以政治委员的身分,担负前敌总指挥的职责。

毛泽东就任前敌总指挥一职,是迈向掌握军权的关键一步,但是几天以后,围绕是否攻打打鼓场,毛泽东的意见与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及一军团的林彪、聂荣臻等发生了分歧。在3月10日由张闻天主持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刚担任没有几天的前敌总指挥被撤消,由彭德怀暂代。

在这决定毛泽东前途的关键时刻,毛毫不退缩,他于当晚找周恩来详谈,使周恩来接受了他不进攻打鼓场的主张。 紧接着,毛泽东以日常军事指挥需要完全集权的理由,向张闻天提议:成立「三人团」,全权指挥军事,并得到了张闻天的赞成。1935年3月12日,张闻天在苟坝附近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将成立「三人团」的提议提交会议讨论。会议批准成立由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组成新的「三人团」(又称「三人军事领导小组」),至此,毛泽东才正式进入军委最高领导机构。

毛泽东在短短的一、两天时间内,以坚强的意志力,挽回颓势,更进一步扩大战果,当仁不让,毛遂自荐,提议组成有自己参加的新「三人团」,并通过党的会议的形式,正式予以合法化,使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为当时最重要的军事领导决策者之一。

毛泽东进入新「三人团」后,迅速使自己处于核心决策的重要位置。在3月至5月的两个月时间里,毛泽东以大踏步回旋转移的指挥战略,集中中央红军在黔、滇、川之间穿插运动,其间,既有胜利,也有战斗失利。频繁的战斗和就地打圈的战略,使部队疲惫不堪,更遭致红军高级将领的埋怨和不满。到了1935年5月上旬,由毛泽东部署的攻打会理城的战斗,屡攻不下,这时红军领导层对毛的不满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林彪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给周、毛、王「三人团」写了一封信,提请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随军主持大计,请彭德怀任前敌指挥,迅速北进与四方面军会合。

林彪的这封信是在中共及中央红军处于紧急状态下写出的,并无与毛泽东有意作对的念头。在以往的历史上,林彪与毛从无个人过节,林彪的这封信纯系出自他对红军前途的考虑,表达的是当时红军中普遍存在的情绪。

无独有偶,类似林彪信中所反映的对毛泽东指挥才能的怀疑、不满情绪在其他中共领导人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1935年4月中旬,刘少奇到红三军团担任政治部主任不久,很快就感觉到部队中弥漫着对「只走路不打仗」的强烈埋怨的情绪。他将了解到的军中情绪,结合自己的意见,给中央军委发了一个电报,刘少奇拿着电报要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和三军团政委杨尚昆签字,彭德怀认为电报所述内容与他的看法不同,拒绝签字,杨尚昆则在电报上签了字。

在新「三人团」中,王稼祥与毛泽东关系较为密切,但是他对毛的指挥方法也存有疑窦。还在新「三人团」成立之前,王稼祥就常因作战指挥问题,与毛发生争论。王稼祥还经常要求中央开会,讨论军事行动。新「三人团」成立后,王稼祥对毛指挥部队大幅度运动不以为然,他向张闻天表示,老打圈圈不打仗,可不是办法。

林彪的信和刘少奇的电报,对毛泽东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是毛泽东在遵义会议后所面临的最严重的挑战。这个事件性质之严重,不仅在于它显示了对毛泽东的不满已蔓延至当时中共中央所赖以依靠的唯一军事力量——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而且这种不满正向中央核心层蔓延,如不立即予以消除,毛刚刚获得的军权极有可能被再度削夺。

毛泽东迅速采取行动,正面反击这股由林彪领头的反毛风潮,他既不采取与林彪等私下沟通的方式,也不逐个向中央核心层成员解释、征询意见,而是将问题直接挑明。毛向张闻天建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得到了张闻天的同意。毛的目的非常清楚,用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方式,以党的名义将对自己的不利舆论打压下去。

1935年5月12日,旨在批评林彪等人「右倾」、「动摇」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会理郊外召开。与会者仅有张闻天、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朱德及一、三军团司令员和政委林彪、聂荣臻、彭德怀、杨尚昆。这次会议名义上的主角是张闻天,他按照会前与毛泽东、王稼祥商量的报告大纲,严厉指责林彪等人对毛军事指挥的怀疑是右倾。在这个时刻。毛颇需要张闻天所擅长的理论语汇,只要将这股对自己不满的风潮压下去,扣什么「帽子」都无所谓。

也许考虑到张闻天仅是一介书生,还不足以震慑林彪等武将,毛泽东全然不顾自己是当事人的身分,亲自出马。严厉指责林彪、刘少奇,称彼等信和电报是对失去中央苏区不满的右倾情绪的反映。 毛并认定林彪是「娃娃」,不明事由,而将事先毫不知内情的彭德怀看成是幕后挑唆者。毛在利用了张闻天作为反林彪、刘少奇的主攻手以后,迅速再将矛头转向张闻天。毛不能容忍张闻天扮演党内最高仲裁者的角色,决意利用这个机会打击一下张闻天的威信。毛在讲话中暗指张闻天去三军团,与彭德怀勾结反毛。这次会议以肯定毛的军事指挥、毛大获全胜而结束。面对毛泽东的无端攻击,彭德怀、张闻天抱着「事久自然明」的态度,一切以大敌当前,内部宜安定为考虑,在会上和会后都未予以说明和解释。

会理会议对毛泽东在党内和军内地位的确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如果说遵义会议意味着毛泽东获得了政治上的胜利,使毛进入了中共最高核心层,那么会理会议则标志着毛已将他在政治上的胜利具体落实到对军权的控制之上,从此,毛成为事实上的军队最高领导人。毛用其坚强的意志力,将红军最重要的将领林彪与彭德怀牢牢掌握在手中,并使自己在核心层中处于不可批评的地位。毛泽东在会理会议前夕及会议上的行动,将刚刚获得在「党内负总责」的张闻天置放于一个尴尬的境地,使代表党的张闻天成为某种点缀和不具实际权威的象征人物。毛实际上用合法手段使自已成为中共第一号人物,而这一切都是在周恩来对毛的妥协、退让下实现的。

会理会义也给日后中共核心层的内部关系造成复杂影响,埋下了毛泽东对彭德怀、张闻天怀疑、猜忌的种子。毛与彭德怀共事很久,两人个性殊异,双方虽在1931年后关系疏远,但是并无明显矛盾和冲突。但是林彪信一事,使毛认定彭德怀城府很深,从此对彭深藏防忌之心。会理会议后,毛将曾参与刘少奇电报一事的杨尚昆调出三军团,而改派自己的老故旧李富春任彭德怀的政委,实负监军之责。毛对张闻天素无好感,仅是为了推翻博古,才使毛、张暂时联合。毛对张的固有成见,使他在指责过刘少奇以后,将刘轻轻放过,并听信了刘少奇对张闻天参与和彭勾结的猜测和判断。刘与军队素无渊源,在军中不具资望,毛并不认为刘少奇有在军中掀风作浪的能力。刘少奇为脱身,迅速将责任推到张闻天身上,使刚刚开始的毛与张的政治结合蒙上了阴影,也使毛对刘与张的对立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但是刘少奇电报一事,还是使毛多存一分心计,为避免刘少奇在军中培植影响,会理会议以后,刘少奇也被调出三军团。

1935—1936年,毛泽东将其侧重点主要放在对付国民党的第一条战线,在毛的努力下,红军阻遏了国民党对陕北的军事进攻,使中共的生存环境获得了明显改善。毛在军事上的成功,对其政治生涯有极重要的意义: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毛只是以擅长指挥军事而著称于中共党内,人们看重毛,主要也因他深谙中国传统兵法并将其灵活运用于开创中共根据地和发展中共武装。毛在遵义会议上之所以复出,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中共军事行动屡屡受挫,军事指挥已捉襟见肘,党和军队的前途万分危殆,中央政治局一班人迫于无奈,请毛出山,试看毛能否使中共脱离险境。而在当时,党的上层,从来也未将党领袖之名义与毛的名字联系起来,更遑论想象毛登上军事指挥岗位即不再下来,并将其在军事指挥上的影响力迅速向政治和党务领域延伸。

从主要担负军事领导责任到一身兼负党和军队的决策以及指挥责任,毛泽东在党和军队中发挥的作用日益突出,此既是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环境下变化的产物,又与毛所占据的特殊地位、他所拥有的独特的政治资源有关。同时,这也是毛顽强努力的结果。

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状态下发生的变化,对毛泽东顺利地将其在军事指挥领域的权力延伸至党的领域有着直接的影响。中共在江西瑞金时期,曾模仿苏联体制,建立起以党为核心的党、军队、政府三套相对独立的系统,在这三个系统中,党机关的权力至高无上。博古虽是一介书生,对军事指挥完全外行,但他主持的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却完全将军事系统置于自己的领导之下。担任军事领导的周恩来、朱德、项英等严格遵循共产党纪律,在作出任何重大军事部署前,均请示征得博古的同意。李德发挥的作用虽然极大,但他并不参与政治决策,其对红军的军事指挥往往也是首先向博古通报,并知会周恩来后,再发出作战命令,尽管他的个人意见一般均是最后意见。长征前夕,战况瞬息万变,形势极端危急,为了适应战略大转移的战时需要,党和政府系统全部并入军队,全部权力完全集中于博古、李德、周恩来领导的「三人团」。遵义会议虽取消了「三人团」,但在1935年3月,又根据毛的提议,重新由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组成「新三人团」。然而,「新三人团」的体制却不同于「老三人团」,代表党的张闻天并不在「新三人团」之列。遵义会议原来决定,周恩来是代表党在军事上下最后决心者,毛泽东辅助周工作,但到1935年春夏之交,周恩来与毛泽东调换了角色——周成了毛的辅助者!本来,王稼祥因伤重,很少参与决策,这样毛就成了事实上的中共最高军事指挥者。在紧张的战时状态下,军队与党已溶为一体,当毛置身于领导军队的关键地位时,实际上他已处于随时可以领导党的有利位置。

毛泽东作为中共军队的主要缔造者和中共最大一块根据地——中央苏区的开辟者,在中央红军中拥有广泛的干部基础。毛所拥有的与军队的这种特殊关系能够确保毛即便在政治上失意之时,也可以对军队发挥一定的影响力。与绝大多数中共领导人不同,毛还是参与建党的元老,他是硕果仅存的几个中共一大代表之一,其在党内历史之长,在军中基础之深厚,除张国焘之外,1935—1936年中共领导层中的任何人都无法与其比肩。毛完全可以依靠其在党内的资历和地位,就党的全局性的方针政策和其它非军事性的问题提出自己的主张,而不致遭到越权的指控。

正是基于上述因素的合力作用,毛泽东在1935—1936年使自己在中共领导层中越来越处于最有实力、最具影响力的地位。

在大敌当前,全力指挥军事的同时,毛泽东对党的大政方针保持着高度的关心。一方面,毛不敢冒任何风险,谨慎地在莫斯科划定的禁区前穿插迂回,努力维持着中央领导层的稳定;另一方面,毛又不失时机,利用战时状态提供的机会,巧妙地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和特殊地位,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对党的重要机构进行局部调整。

一、在中央核心层,毛继续保持同「教条宗派分子」的合作,至少在形式上,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五中全会形成的政治局的格局保持不变(在正常情况下,大规模调整政治局需事先报经共产国际的批准)。但是,从莫斯科返国干部的具体工作,大多只限于党的宣传系统、技术性的党务工作系统和地方工作系统。「教条宗派集团」基本失去了对军队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个别军队领导被吸收参加了政治局,而一批重要的军事干部经常列席政治局会议则逐渐成了惯例。1935年12月27日,毛泽东扩张党权的第一个大动作出台,由毛而非张闻天。在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作传达瓦窑堡会议的报告《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1936年5月,由毛主见美国记者斯诺。

二、毛将与周恩来等关系密切、且和莫斯科有较深情感联系的原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调作其它次要工作,将原由政治局直接领导、因长征而不复存在的国家政治保卫局易名为方面军政治保卫局,并派自己在江西瑞金时的秘书王首道担任该局领导,将这个关键机构予以恢复,并划归于自己管辖之下。

三、毛任命王首道取代邓颖超负责刚刚恢复建制的中共中央秘书处,并同时领导中央军委机要科、原国家政治保卫局机要系统,将原由邓颖超负责的党、军队、秘密工作等全部机要通讯系统置于自己的统一管理和严密监督之下。

四、毛深知掌握与莫斯科来往秘密电讯对其政治生涯的极端重要性,从1935年末开始,毛就直接控制与莫斯科的电讯交通,而不容其他任何领导人插手,从而确保自己在信息掌握、研判及利用上获得任何人无法得到的优势与便捷。

毛泽东对军权与党权的蚕食,是在张闻天的配合及利用了张闻天的党的领袖地位,以公开的形式进行的,遵义会议后产生的毛泽东与张闻天的政治结合,为毛泽东扩张自己的权力提供了合法的掩护。


二 从毛、张(闻天)联盟到毛、刘(少奇)联盟


建立在反对原中共最高权力核心「三人团」基础上的毛泽东和张闻天的政治结合是在遵义会议及其后形成并逐渐得到巩固的。为了反对博古等人的极左的领导,从1934年10月起,毛泽东就加紧了与张闻天的联络,在毛的启发和诱导下,张闻天和王稼祥相继从原中央政策的拥护者转变为批评者,成为毛要求改变中央领导的重要支持力量。在遵义会议上,毛泽东鼓励张闻天与博古、李德展开面对面的斗争,让张闻天在会议上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会议决定由张闻天起草决议,此举使张闻天在党的核心层内的作用明显突出。1935年2月5日前后,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决定张闻天取代博古在党内负总的责任,至此张闻天成了事实上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这是在当时的形势和条件下,中共核心层所能作出的最佳安排。由于张闻天与莫斯科有较深的历史渊源,且是中共一个较长时期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此举不仅可以减缓莫斯科对中共领导层变动可能产生的不安和疑虑,更可以向全党,尤其是向那些与近几年党的方针、政策有较多牵涉的军政干部显示党的路线的连续性,从而尽量减少中央改组在党内引起的震动,加强党在极端困苦条件下的团结和统一。在张闻天成为中央总负责人之后,1935年春夏之交,毛泽东也取代了周恩来在红军中的最高军事指挥地位。至此,毛泽东与张闻天,一个全力掌管军事,一个集中精力于党务,两人开始了政治上的密切合作。

毛泽东和张闻天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毛是中共元老,又多年在乡野打游击,深受中国农民造反文化的浸染,身上既有源于高度自信的沉稳和持重,又带有颇为浓厚的「山大王」气息;而张则是「红色教授」型的知识分子。1935年以前,张闻天对毛虽未予以高度重视,但亦无明显的成见;然而,毛对张则有一种类乎出自本能的排斥。毛鄙夷张等仅凭背了一麻袋马列教条,却在莫斯科支持下来苏区夺权;毛更反感张以理论家自居,隔三差五即有大报告问世,给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毛和张虽在反对博古中央的基础上,达成了一种战略合作的关系,但毛从未将张放在眼里。张闻天在军中毫无基础,其政治资源主要来自莫斯科以及他在政治上对毛的支持,因而在毛、张联盟中,张只是一个弱势的合作对象,天平必然向毛的方面倾斜。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开始注意掩饰其个性中的不良方面,但是一触及到利害关系,毛性格中的那种刚愎自用、猜忌防范心重的特征立时就暴露出来,毛在会理会议上的表现即是明显的例证。

从毛这方面看,毛张联盟的最重要成果就是通过与张闻天的合作,联合了暂时还占据党机关的「教条宗派分子」博古、凯丰等,运用党的权威挫败了当时毛的头号对手——张国焘「另立山头」的分裂活动。在毛、张合作共事的几年里,对毛个性已有了解的张闻天尽量避免与毛发生正面冲突,对毛的咄咄逼人和峭刻嘲讽一再忍让。张闻天之对毛奉命唯谨,主要是出于对共产党事业的考虑,在另一方面也与其个性温厚有关,但同时亦是因为他已为自己创造了毫无依托的虚弱地位。张闻天乃一书生型领导人。置身于严酷的战争环境,只能唯毛马首是瞻,尽管张闻天还坚持着最后一两个阵地不愿轻易放弃。

1936年底至1937年初,毛在求「势」的过程中,熟练操用各种谋略,已将许多大权集中于自己的手中。然而毛的胸臆仍难以抒解——在以其「道」易中共路线方针方面,毛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在党内同僚的压力下,他只能隐忍内心的不满,违心接受对中共过去政治路线的评价。

「中共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这是横巨在毛泽东面前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这不仅因为它来自莫斯科,也因为它是遵义会议参加者所一致拥护和接受的正式结论,它同样也是毛泽东与张闻天政治结合的基础。在军事压力紧迫和毛急于出山的1935年1月,他为了长远目标同时也出于现实的考虑,可以同意这个结论,但是到了1937年,再继续维持这个结论,就愈发显得强人所难了。

这个结论之所以要修正,是因为它关系到毛泽东能否实现其「道」,从而为党及其个人在政治前途上开辟一新的境界。不推翻此结论,便无从摧毁「教条宗派集团」的政治合法性基础,毛就难以顺利地推行他改造党的一系列设想,毛的新概念的地位更无从建立。

然而,推翻此结论存在很大的难度,除了共产国际这一外部障碍外,在国内最大的障碍就是毛的政治合作者张闻天。作为六届四中全会后产生的中共领导人,张闻天几乎本能地将自己的政治前途与这个评价联系在一起,断言「党的政治路线是错误的」将直接打击他和其他一大批领导干部的威望,严重动摇张闻天在党内的地位,因此必然遭到张闻天的强烈反对。

1937年初,党的发展、毛泽东和张闻天的政治结合,以及毛的思路皆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变化过程中,随着国内和平局面的到来,国民党军事压力的舒缓,解决战时状态下无暇顾及的若干重大问题的机遇正在出现。与此同时,遵义会议后确立的毛掌军、张闻天管党的格局早已发生重大变化,张闻天显示出他的作用仅限于党的理论和宣传教育领域。经过几年的磨合,毛与周恩来已建立起融洽默契的合作关系,博古也安于自己在中共核心层中新的角色,张国焘在党内斗争中的失败已成定局。现在毛已十分具体地感受到张闻天给他带来的困窘。对于毛而言,在新的时空环境下,继续违心地接受令其厌恶的对过去政治路线的评价将越发勉强,可毛又惧于在条件尚未成熟之前,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从而将自己置于和张闻天及一批党的高级干部发生正面冲突的尴尬境地。就在这关键的时刻,1937年春夏之际,刘少奇站了出来,就党的十年路线问题向张闻天发起挑战。刘的出现打破了中枢层沉闷多时的僵局,并最终导致了毛、刘政治结合的确立。

促成毛刘政治结合的契机是1937年2月20日、3月4日刘少奇就中共历史问题向张闻天陈述自己意见的两封信。刘少奇在这两封各长达万言的类似政治意见书的长信中,大胆地突破了共产国际和遵义会议关于「中共政治路线是正确的」结论,尖锐批评了1927年之前及1927年以来,尤其是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以后中共的极左错误。

刘少奇的长信触及了当时中共中央的几个禁区:

一、刘少奇认为大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不仅是「右倾的陈独秀主义」,而且还有「右倾机会主义之反面的错误——『左倾』错误」,刘少奇以自己亲身经历为例,猛烈抨击了广州、武汉时期工人及民众运动中已达「骇人」地步的「左倾」狂热。刘的上述看法与共产国际和中共六大以来的历次决议严重相违。

二、刘少奇虽然没有直接宣布中共十年来执行的是一条错误的政治路线,但反复抨击中共「十年来一贯地犯了『左倾』错误」,并且强调十年错误已形成「一种传统」。刘少奇特别集中抨击了中共有关白区工作的方针,用釜底抽薪的办法全盘否定了十年政治路线。

三、刘少奇要求在党内公开讨论党的十年历史,并且详细述说自己因坚持「正确」主张而遭「打击」的经历,把批评的矛头直指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央政治局,暗示中央有关领导人要为错误承担责任,透露出要求改组中共中央领导机构的明显意图。

刘少奇在1937年2月20日、3月4日给张闻天写信之前是否征询过毛泽东的意见,或得到毛的鼓励,至今虽无确切的史料证明。但根据现有资料分析,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1935年12月29日,中共中央常委会议派刘少奇为中央驻北方局代表,1936年春,刘少奇偕其妻谢飞,从陕西临潼乘火车前往北方局机关所在地天津,于1936年3月抵达。1937年2月,刘少奇又随北方局机关移往北平。至1937年4月底返回延安。这期间刘少奇虽未返陕北,但是1936年后,在北方局和陕北之间已建立了电台和信使联系。据1996年出版的《刘少奇年谱(1898—1969)》披露,1936年10月1日、12月2日毛分别三次致电刘少奇,毛还在10月22日写信给刘少奇,毛、刘通过电台交换有关对全局性问题的看法,已具备基本条件。

且不论毛泽东是否曾对刘少奇写信的举动表示过支持,刘少奇给中央写信都应被视为是一个重大举动。刘少奇决定向张闻天陈述自己政治意见的动机,一方面是刘少奇多年来就不满中共中央的一系列政策,另一方面与刘少奇在北方局工作期间遭遇到党内左倾分子对新政策的强烈抵抗有关。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即1937年的中共中央正处在调整政策的关头,中共中央内还未真正形成某个人的绝对政治权威。张闻天虽是党的总负责人,但其权力有限,其他中共领导人大都是独当一面;毛泽东尽管处于上升状态,但当时也并非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唯一领袖。因此刘少奇给张闻天写信,不仅不会遭遇到党的历史上屡屡发生的党员因向中央陈述意见而被打成「反党分子」的厄运,相反,却有可能得到毛泽东的支持。刘少奇很清楚,在对党的十年历史的看法上,毛泽东与自己有很多共同语言。

刘少奇的长信在中共中央核心层引起轩然大波。1937年3月23日、4月24日中央政治局两次开会都讨论了白区工作问题。张闻天对刘少奇的意见极不以为然,一些同志随声附合,认为刘少奇对大革命失败原因的分析是替陈独秀洗刷,是陈独秀的「应声虫」。还有人指责刘少奇受到了张国焘的影响。对于刘少奇有关中共犯了十年「左」的错误的看法,中央政治局大多数成员也都认为言过其实。在一片责难声中,只有毛泽东一人站出来替刘少奇讲话,称「刘并没有反对中央的野心」。毛的态度鼓励了刘少奇,使刘少奇敢于采取下一步重大行动,在1937年5、6月间中共中央召开的白区工作会议上,当面向张闻天发起挑战。

1937年5月17日—6月10日,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了白区工作会议。这次会议由于刘少奇与张闻天的激烈争论,其间曾一度中断,后在毛泽东有倾向的调和下,会议才得以继续进行。

从5月17日到5月26日,是白区工作会议的第一阶段,会议围绕刘少奇〈关于白区的党和群众工作〉的报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刘少奇报告的主要内容是重复3月4日给张闻天信中的精神,着重批评十年来党在白区工作指导中的「左」的传统。刘的报告激起强烈反响,张闻天、博古、凯丰、陈赓等都表示难以接受刘少奇的看法,认为刘少奇的批评,充满托陈取消派攻击共产国际,攻击中共的论点。柯庆施在发言中,更是指着刘少奇的鼻子骂他是「老右」。许多代表反对刘少奇提出的白区工作「损失几乎百分之百」的观点,不同意刘对白区工作的总体评价,坚持认为党的六届四中全会后,白区工作的「总路线是正确的」。

由于会议上出现的紧张激烈的争论,中央书记处宣布会议暂停。6月1日至4日,中央政治局就白区工作会议讨论中提出的一些基本问题召开会议,博古、凯丰在发言中都否认刘少奇提出的有关白区工作存在着一贯的左倾盲动主义和关门主义传统的说法,只有列席会议的彭真支持刘少奇的意见。一时形势对刘少奇明显不利,然而毛泽东在关键时刻助了刘一臂之力。在6月3日政治局会议上,毛作了支持刘少奇的重要发言,他一反不久前回避刘张争论的态度,明确表示刘的报告「基本上是正确的」称赞刘在白区工作方面「有丰富的经验」,说刘系统地指出了党在过去时间在这个问题上所言过的病症,是一针见血的医生。毛甚至称赞刘少奇「他一生很少失败,今天党内干部中像他这样有经验的人是不多的,他懂得实际工作中的辩证法」。毛避而不谈十年政治路线问题,而是针对反对派集中批评刘少奇只讲缺点、不讲成绩,首先谈了中共所「取得的伟大成绩」,在谈论了党的优秀传统后,毛着重指出党内「还存在着某种错误的传统」。强调「这是不能否认与不应否认的事实」,从而全面肯定了刘少奇的观点,在刘张争论中有力地支持了刘少奇。由于毛泽东在发言中回避了容易引起分歧的有关过去白区工作指导方针是否犯了十年一贯的「左」的错误这个敏感问题,因此毛的意见得到包括张闻天在内的与会者的一致同意,并成为下一阶段白区工作会议的主调。

1937年6月6日,白区工作会议继续开会,会议进入第二阶段。张闻天有意识淡化毛泽东在6月3日讲话的倾向性,抓住毛讲话中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根据自己理解的6月1至4日中央政治局会议的精神,代表中共中央在会上作了《白区党目前的中心任务》的报告。张闻天强调「实践中的某些错误是不可避免的」,中共在白区工作所犯的错误性质不是政治路线错误,「不是由于什么一定的政治路线或政治倾向」,「而是在领导斗争中有时犯了策略上的错误」,这种错误「不过是整个领导群众策略与群众工作方式中的某些部分错误,而不是整个领导的错误」,党「坚决领导的方针是完全正确的」。张闻天坚决反驳刘少奇对中共中央在白区工作中反对「合法主义」的批评,坚持认为「过去党反对合法主义的斗争,仍然是对的」,强调指出,「过去一切非法斗争,是必要的与正确的,而且过去主要的斗争方式只能是非法的」。张闻天不无影射地批评刘少奇像俄国的普列汉诺夫一样,「以每次革命斗争的成败的结果来判断革命斗争的价值」,把失败的斗争看成「无意义」或「谩骂一顿『盲动主义』完事」,指责刘少奇「看不到每一次革命群众的革命斗争,就是结果失败了,仍然有看他的巨大意义」。张闻天批评刘少奇把「关门主义」、「冒险主义」作为「钢鞭」,全盘否定中共十年白区工作的成就,强调指出,「每一斗争在胜利或失败之后,必须详细的研究其经验与教训,切不要拿简单的空洞的帽子(如盲动主义、冒险主义、机会主义)去代替对于最具体问题的具体分析」。对党内所存在的「各种不正确思想,应有确当的估计,不要夸大或缩小,或任便给同志们『戴大帽于』」。

张闻天的报告获得参加白区工作会议代表的一致拥护,在暂时不利的形势下,刘少奇被迫退却。6月9日和10日,刘少奇在会议上作结论报告,表示同意张闻天的报告,并且对自己的前一报告作了解释和自我批评:「我在会上作的报告,着重是批评『左倾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并不是否定过去的一切,因为主要是批评错误这一方面,没有说到其它方面,并且对某些问题缺乏具体分析,有些地方说过火了」。

1937年6月正是全面抗战爆发前夕,刘少奇、张闻天围绕党的十年历史和白区工作评价问题展开的争论并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结果,刘少奇试图通过检讨党的历史问题,改变对十年政治路线评价的目的暂时遭到挫折。但是刘少奇、张闻天的争论给中共带来了深远影响,它是延安整风运动的前奏和一次针对「教条宗派分子」的短促突击,为以后毛泽东、刘少奇全面批判六届四中全会政治路线,联手打倒王明等制造了舆论。毛泽东从这次争论中吸取了丰富的经验,他终于体会到「教条宗派分子」在党内的影响绝非一朝一夕经过一次会议就能清除。打倒「教条宗派集团」除了需要在理论上进行细致深入的准备外,还要在组织上进行精心的安排。

刘少奇与张闻天争论的另一结果是扩大了刘少奇在党内的影响和知名度。刘少奇虽属党的老资格领导人之一,但因长期从事白区工作,在江西时期的两年仅负责领导全国总工会执行局,较少参与重大军政问题的决策,刘与当时重要的政治领导人周恩来、张闻天等的关系又较为疏远,因而在一个时期内,刘少奇在党和军队的影响力不大。与张闻天的争论充分展现了刘少奇的思想深度和理论水平,使全党、尤其是党的高级干部对刘少奇有了新的认识。

对于刘少奇与张闻天的争论,毛泽东的态度既明确又微妙。初期,毛置身于争论之外,但对刘少奇明显表示同情,毛希望刘少奇的意见能被中央领导层所接受;后期,则担心刘少奇承受不住张闻天和党内的巨大压力,于是,在6月3日的政治局会议上,发表了声援刘论点的重要讲话。但是当毛看到刘的有关看法遭到普遍反对,遂决定从长计议。毛在这次论战中发现了刘少奇的杰出才干,首先是刘在白区工作方面的丰富经验;其次,毛也看到了刘的理论能力,刘甚至能够引人入胜地分析十年「左」的传统和根源之一乃是「思想方法与哲学方法上的错误」,即「形式逻辑」是造成「许多错误的根源」,这给毛耳目一新的感觉。然而毛并没有把自己的威望全部投放在对刘少奇的支持上,因为时机还不成熟。现在毛更愿意做党内争论的最高仲裁者,既然僵局已经打破,矛盾的盖子已被揭开,张闻天受到了强烈震动,自己的威信反而因对争论所持的折衷调和态度而得到进一步的提高,因此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团结张闻天。为了防止张闻天和将要回国的王明重新结合,加速「教条宗派政治组织上的分裂」,维持和加强与张闻天的合作,既有必要,又有可能。由于有了这些考虑,白区工作会议结束后,刘少奇并没有立即被提拔进中共中央书记处(常委会),而于7月28日被派到太原,继续担任已从北平迁至太原的中共北方局书记的职务。

刘少奇虽然离开中枢,但毛张联盟从此走向解体,而毛、刘长达三十年政治结合的基础却因此争论而告奠定。毛、刘与毛、张同是政治上的结合,但是两种政治结合之间却有显著区别。

第一,毛张结合是战时非常状态下的临时组合。1935年初。为了共同的政治目标,毛泽东和张闻天有意忘却昔日政治上的分歧走到一起;毛刘结合也是一种政治结合,但在毛泽东与刘少奇之间不存在政治观点上的分歧,正是对原中央政治路线及其领导人的不满。使毛与刘走到了一起。而早在1932年,毛刘之间就围绕此问题彼此交换过意见,并达成了一致的看法。与毛张结合相比,毛刘结合具有更深的思想基础。

第二,毛泽东与张闻天没有很深的历史渊源,但是毛刘不仅有同乡之谊,而且,早在1922年毛、刘就有工作上的密切联系。

第三,毛张结合是两个地位相近的政治人物的平行结合。但1937年,刘少奇在党内的地位和影响则远逊于毛和张闻天。因此毛刘结合是一种以毛为核心、刘为辅助的政治结合,而非两个地位相当人物的平行结合。

毛刘结合的上述特点保证了毛以后在向「教条宗派分子」发起挑战时可以得到刘少奇的全力支持。毛刘的结合也预示着毛与六届四中全会后产生的领导人两年多的合作已接近尾声。

然而;历史的发展并非直线。就在毛泽东一路凯歌行进的1937年,也有坏消息传来,远在莫斯科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王明即将携共产国际新方针返国,正待毛泽东加紧对中共重大方针、政策进行调整之际,半路上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毛泽东面临着1935年以来最严重的政治危机。


三 1931—1935年王明对毛泽东的认识


毛泽东在遵义会议之后,逐步控制了中共军队,并大大加强了他对中央机关的影响力,但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毛泽东尚未能将他的势力延伸到中共领导机构的另一组成部分——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以中央政治局委员王明为团长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因享有法理上和精神上的巨大优势,在中共党内获有崇高的威望,毛泽东将不得不与从未谋面的王明合作共事。

以王明为团长的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是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产生的中共中央派出的,代表团中有四名政治局委员,他们是1931年11月7日抵达莫斯科的王明,1933年春抵达的康生(六届五中全会政治局委员),和1935年8月抵达的陈云(六届五中全会政治局委员)。工人出身的陈郁虽是六届四中全会上任命的政治局委员,但陈郁因在1930年末一度参与罗章龙派的活动而在政治上不被信任,被罚去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劳动,并不参加代表团的实际工作。除了这四名政治局委员,代表团成员还包括吴玉章、李立三、林毓英、饶漱石、赵毅敏,和1933—1935年赴苏的中国苏区代表团成员高自立、滕代远、白区代表孔原。中共代表团成员同时还兼任中国各赤色组织驻莫斯科的代表,黄药眠、饶漱石先后任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驻少共国际代表,林毓英任中国赤色工会驻赤色工会国际代表。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集中了中共在苏区以外最庞大的领导阵容。

以王明为团长的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在苏联期间,正是国内的中共中央领导机构向江西苏区转移、共产国际蕴酿建立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新方针的时期,保持与国内联系信道的畅通成为代表团最重要的活动之一。

中共代表团通过两个渠道与国内的中共中央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一、开通大功率无线电秘密电台、中共代表团通过共产国际的电台和在上海的中共中央地下电台,以及共产国际远东局的地下电台保持经常的秘密联系。因距离遥远和技术手段限制的原因,莫斯科与江西瑞金没有直接的电讯联系,而必须通过在上海的秘密电台中转。远东局和上海中央(包括中共中央迁江西后成立的中共上海中央局)分别有自己的秘密电台,远东局给瑞金的电报须由中共中央上海地下电台翻译转送。代表团与国内的电讯联系在红军长征后中断。1935年末林毓英携密码本自苏联秘密返回陕北,国内与莫斯科的电讯初步恢复,而当1936年刘长胜再携密码本回到陕北后,在陕北的中共中央与代表团的电讯联系就得到完全恢复。

二、派遣秘密信使。中共代表团通过回国的中共党员向国内的领导机构传递重要的信息,1933年公开赴苏访问的著名新闻记者、中共秘密党员胡愈之就曾为中共中央和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传递情报。共产国际并借助在中国国内的中共组织的协助,招募中共党员为其搜集情报,这些直属莫斯科指挥的中共党员,间或也为莫斯科与上海的中共中央传递消息。

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是中共中央的派出机构,按照中共的组织原则,代表团的主要职责是代表中共与共产国际联络,向中共传达莫斯科的指示,在莫斯科与中共之间起上传下达的桥梁作用。代表团的另一项工作职责是领导在苏联学习、工作的中共党员。从1931年11月王明赴苏至1937年末王明返回延安,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的活动主要集中在下述三个方面:

一、在共产国际内展开对中共及中国工农红军的大规模宣传。王明自抵苏联后,以共产国际执委和中共代表团团长的身分经常在共产国际机关刊物《共产国际》和联共(布)机关刊物《布尔什维克》发表文章,宣传中共主张,介绍苏区各方面情况。1932年王明指派萧三以诗人身分参加在苏联哈尔科夫召开的国际革命作家联盟大会,与高尔基、巴比塞等著名左翼作家联络,以扩大中共的影响。1935年,王明又指派吴玉章、饶漱石等前往巴黎,创办中共报纸《救国报》(后易名为《救国时报》)。王明并以其在共产国际分工主管拉美共产党事务的便利,指导美国共产党内的中共支部,在美国创办华文报刊。

二、领导在苏联的中共党员。三十年代在苏联仍有不少中共党员,分散在莫斯科的列宁学校和莫斯科的外国工人出版局中国部等单位。在远东地区也有一批中共党员在苏联各单位工作。由于在苏联的许多中共党员同时又是苏共党员,中共代表团所能领导的只是在莫斯科的部分中共党员,莫斯科以外的党员基本上归苏共领导。

三、配合苏共清党,在莫斯科中共党员中厉行肃反。早在1927至1929年王明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期间,就曾密切配合校长米夫和苏联秘密警察「格伯乌」,将持不同意见的中国学生投入监狱,或送至西伯利亚和北极地区劳改。三十年代初,斯大林开始大规模镇压在苏华人,莫斯科华侨商人被大批逮捕、流放、处死,「新经济政策」后一度兴起的华人商业繁荣的局面顿时消失殆尽,中国人在苏联的处境日益艰难。远东地区的镇压则更为残酷,许多进入苏联境内的东北抗日游击队员被当作「日本间谍」投放到劳改营。1934年后,苏联因基洛夫被刺,再掀清党运动,王明、康生紧紧跟上,在莫斯科的中共党员内也展开类似运动,代表团成员杨之华(瞿秋白之妻)、曾涌泉、孔原等均曾遭受打击。

四、援救西路军。1937年初,中共代表团争取到共产国际的大量军火援助,以接济准备进入新疆的西路军。计有五万支步枪,上百挺轻重机枪和几十门大炮。陈云、滕代远、冯铉、段子俊、李春田押送这批武器,存至阿拉木图,等待西路军的讯息,后因西路军失败,此事告吹。

中共代表团除了上述四个方面的工作以外,还有一项特别的工作,这就是指导中共满洲省委。1932年后,因日本侵占东三省,中共满洲省委已无法与上海中央局正常联络,转而受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直接领导。王明等曾多次发出给满洲省委的指示信,并派人潜入东北。满洲省委和抗联也多次派人去苏联向代表团汇报工作。

中共代表团领导满洲省委是特殊形势下的一个例外——满洲省委与莫斯科的联络远比与上海的联络更便捷。按照中共组织原则,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无权干预中共国内的事务,但是在事实上,以王明为团长的代表团在很大的程度上具有对国内领导层的影响力。王明之所以具有对国内的影响主要源之于他的共产国际背景和当时他在国内项导层中所拥有的政治优势。

王明是深受斯大林信任、由共产国际一手扶植起来的中共领导人。1931年1月,在共产国际代表、原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米夫的强力安排下,王明被中共六届四中全会指定为政治局委员,紧接着王明赴苏,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不久便被任命为共产国际执委会委员和政治书记处候补书记,东方部副部长、部长,因而被公认是「国际路线」的代表。一方面王明是中共代表,另一方面又是共产国际的化身,王明所拥有的这种双重身分使他可以随时向共产国际的下属支部——中共,表述其个人的意见。

王明在国内有一批盟友,在六届四中全会上,博古、王稼祥等皆以「反立三路线」的英雄,与王明一道进入中共领导层,稍后返国的张闻天在政治上也属于王明、博古集团。在王明赴苏后,博古等人都成为中共的主要领导人,他们与王明的关系是一种「声气相求」、「共存共荣」的政治盟友关系。由莫斯科一手操办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得到莫斯科的高度评价,将其称之为「中共布尔什维克化的开始」,成为王明、博古等领导中共的全部法理依据。王明作为六届四中全会上台的一批人的精神领袖,对在国内的博古等人无可置疑地具有影响力。

王明在莫斯科是否对国内的中共中央实行遥控?从现在已披露的历史资料看,王明和代表团一般不对国内的具体活动进行直接干预,但是在某些时候,王明也曾就重大政策问题向江西表达自己的意见。在1931至1935年,王明与国内的中共中央既有一致的方面,也有分歧的方面。导致王明与国内产生分歧的原因乃是王明捕捉到共产国际即将开始新的策略方针从而提出了新的政策主张,但是,国内的博古等人仍坚持旧有路线,拒不同意调整方针。

王明在莫斯科对他在国内的盟友一直持坚定的支持态度,对毛泽东则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多有贬低和冷淡。

王明在共产国际的讲坛上高度称赞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共中央「对共产国际总路线百分之百的忠实」。1932年3月31日,王明在共产国际执委会第十二次全会上发言,他宣称:

中共代表团在共产国际执委这个全会上,完全有权利高兴地向一切兄弟党说:我们党在其布尔塞维克中央领导之下,现在达到了其十三年存在的历史当中空前未有过的统—,团结和一致。

与王明对中共中央全力支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对毛泽东的排斥态度。据王明在中山大学的同学陈修良等人回忆,早在1928年,王明等就在中大散布过「山沟沟里出不来马列主义」。

1932年10月,苏区中央局主持召开「宁都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的军权被剥夺,毛的军事主张也被指责为「右倾」和「保守主义」。会议后,在上海的博古、张闻天迅速向共产国际作了汇报。王明很快在共产国际的讲台上,对博古等作出呼应。他用几乎与博古、张闻天完全一样的语言,指责「党内一部分分子,对于国民党军事围剿和日渐逼近的帝国主义对苏维埃革命的公开武装干涉表示悲观、失望和消极的情绪和观点」,表示坚决支持「党在中央的领导之下」,对「目前阶段的主要危险——右倾倾向」进行斗争。

王明与博古的完全一致在1932年逐渐发生变化,王明开始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和国内的中共中央产生了分歧。王明在征得共产国际东方部部长米夫的同意下,以共产国际的名义致电中共中央,提议调整中共的土地政策、对富农的政策和工商业、劳动政策,但遭到博古等的拒绝。

1932年3月,王明发表文章,第一次公开批评中共的土地政策,指责国内苏区「时常不断地(甚至一年三、四次)重新平分那些已经由基本农民群众分配过的土地」是一种「表面好象『左』的。实际上非常有害的倾向」。王明还指出「对中农的关系不正确」,是中央「最重要的」「弱点和错误」。

1933年1月,王明进一步批评国内苏区对富农采取的全面没收的政策。王明指出,采取这种「左」的立场是混淆了革命的阶段,「认为在苏区由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了」。王明还尖锐批评中央苏区禁止自由贸易,严重损害了苏区的经济,明确要求纠正上述政策方面「左」的观点,制定灵活的、能够反映各地区差别的经济政策。

博古对远在莫斯科的王明的上述意见完全置之不理,与一般人所想象的情况绝然不同,博古并非在所有问题上都对王明亦步亦趋。此时的博古正青春年少,位居中央苏区第一号人物的地位,在日益严峻的形势下,博古更加坚持原有的僵硬政策。本来博古的立场在苏区内部就已受到张闻天的质疑,现在连王明也提出批评,但是,博古对所有这类批评都采取了坚决「挡回去」的态度。博古的僵硬立场引致王明的强烈不满,正是在这个时刻,王明对毛泽东的态度也从冷淡转向热烈。

王明对毛泽东态度的转变,大致以1934年为界。在这前几年,王明完全支持博古等对毛泽东的「批评」、「帮助」。王明自认为在党内的基础巩固,对毛泽东的重要性尚缺乏全面认识,也还没有将毛视为是自己政治上的对手。在这个阶段,王明对毛泽东轻视、忽略有之,但认为王明出于防范毛泽东的个人动机,在莫斯科处心积虑贬损毛,则未免言过其实,也缺乏事实依据。1934年后,随着王明对博古不满的加深,王明对毛泽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王明开始在共产国际的讲台上宣传毛对中共的贡献。1933年下半年至1934年春,王明曾多次试图返回国内进入中央苏区,但最终因知晓王明返国计划的上海地下电台台长被国民党逮捕,王明返国计划被迫取消。为了修补因长期脱离国内艰苦斗争而对自己政治上所造成的损害,在毛泽东已受到党内批评、权力被削弱的情况下,王明向毛泽东援之以手,不仅可以进一步扩大自己在党内核心层中的影响,更可使自己在党内矛盾中处在仲裁者的有利地位。正是基于这些原因,从1934年4月起,王明在莫斯科陆续做出一些姿态,试图建立起和毛泽东较为亲善的关系。

1934年4月20日,王明、康生致函中央政治局,批评中共中央在一系列重大问题,诸如在苏区发动针对毛泽东的「反罗明路线」斗争中所存在的「不可忽视的严重弱点」,信中指出:

(中央政治局)A、对于缺点和错误的过份和夸大的批评,时常将个别的错误和弱点都解释成为路线的错误,……没有一个白区主要的省委或直接在中央领导之下的群众团体的党团,不被指出过(甚至不只一次的)犯了严重的或不可容许的机会主义、官僚主义的、两面派的错误,……决没有领导机关的路线正确,而一切被领导的机关的路线都不正确的道理,此种过份和夸大的批评,既不合适实际,结果自不免发生不好的影响,……B、对于党内斗争的方法有时不策略,比如在中央苏区反对罗明路线时,有个别同志在文章中,客观上将各种的错误,都说成罗明路线的错误,甚至于把那种在政治上和个人关系上与罗明路线都不必要联在一起的错误,都解释成罗明路线者。这样在客观上不是使罗明孤立,而恰恰增加了斗争中可以避免的纠纷和困难。

王明、康生虽然没有完全否定「反罗明路线」的斗争,但是这封信还是使已进行一年的「反罗明路线」的斗争停了下来。

1934年8月3日,王明、康生又就当年1月18日中共六届五中全会通过的《政治决读案》给中央政治局写了一封长信,在这封信中,王明、康生指出中央政治局在对第五次反围剿政治意义的评估、扩大百万红军、以及有关对「一省数省首先胜利」的解释等三个重要问题上,都存有「问题」,「很容易引起不正确的结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延安整风运动中,王明对博古的这类批评,不仅未被承认,反而将其定为是王明的主张,王明当年对政治局的批评意见,几乎被毛泽东全盘接受下来,只是已被当作批判王明自己的武器。

1934年9月16日,王明、康生再一次写信给中央政治局,这封信可能是中共中央大转移前来自远方的最后一次信息。王明在传达了共产国际关于准备召开七大以及对西北问题的指示后,专门谈及共产国际出版毛泽东文集的事宜:

毛泽东同志的报告(指毛在「二苏」大会上的报告——引者注),中文的已经出版,绸制封面金字标题道林纸,非常美观,任何中国的书局,没有这样美观的书,与这报告同时出版的是搜集了毛泽东同志三篇文章(我们这里只有他三篇文章),出了一个小小的文集,题名为《经济建设与查田运动》,有极大的作用。

随后,在中共代表团的协助下,共产国际又出版了《中国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一书,收有毛泽东在「二苏」大会上的报告等文件,并译成俄、英、德、日等文字,在苏联和世界各国发行。这样,在整个三十年代,中共领导人能够有资格在苏联出版文集的,除了王明,只有毛泽东。

在王明、康生9月16日来信后不久,1934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和苏维埃政府及八万六千名红军开始撤离中央苏区。对于这一决定,王明事先是(不)*知道的。1934年5月,中央苏区军事战略重镇广昌被国民党军攻占后,中央书记处在瑞金召开会议,决定将主力撤离江西,进行战略转移,并将这一决定报请共产国际批准。在共产国际覆电批准转移计划后,中央书记处成立了以博古、周恩来、李德组成的「三人团」,负责战略转移的全部准备工作。从1934年10月上旬红军长征开始,瑞金与莫斯科的电讯联络就已中断。直到1934年11月中旬,王明在莫斯科通过上海日文新闻联合通讯社11月14日发布的消息,才知道红军开始长征。(*注:原文无“不”字,据文意补。)

王明在这种形势下,进一步加强了他对国内中共中央的批评。1934年11月上旬,王明向莫斯科外国工人出版局中国部全体工作人员作(六次战争与红军战略)的报告,11月14日,又起草了致中共中央的信(这封信因为红军已开始长征,未能传送至中共中央)。王明的报告及信件都提出中共中央犯了忽略国内形势「新特点」的错误,尤其在军事问题上存在「许多错误和弱点」。王明还批评了中共中央处理福建事变的方针,宣称由于没能援助十九路军,最终导致闽变的失败,从而加剧了红军冲破蒋介石围剿的严重困难。在中央红军撤出江西苏区的背景下,王明对中共中央的这些批评,与已经形成的严重危机有密切关系,同时,也是他与博古等在一系列问题上分歧的合乎逻辑的发展。

1935年1月在长征途中召开的遵义会议,在一段时间内,王明并不知晓(王明是在1935年8月20日陈云一行抵达莫斯科后,才获知有关遵义会议的详情的),王明尽了很大努力,试图恢复与长征途中的中共中央的电讯联系。1935年初春,王明派李立三、段子俊和一个熟悉无线电通讯的波兰人前往中亚的阿拉木图,李立三专门派了两批人,携带无线电密码本经新疆回国寻找红军,但都未获成功。此时的王明并不知道博古已经下台、毛泽东重新出山的消息,他仍然继续在一些重大场合中向毛泽东表示敬意。1935年8月7日,王明代表中共在共产国际七大上作关于中国革命形势与党的任务的报告,他在报告中例举了十三个中共领导人的名字,将他们称之为「党内领袖和国家人材」。在这份名单中,毛泽东位居第一,而博古仅排在第十二位。

纵观王明在1931—1935年对毛泽东的认识及态度变化的过程,可以发现,王明对毛泽东看法的转变是与他和博古分歧的逐渐扩大互相联紧的。1932年后,王明受到共产国际调整政策的影响,其原有的极左思想发生明显变化,而在国内的博古因消息闭塞,兼之头脑僵化,却继续恪守共产国际旧时的政策。王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党内高层关系的复杂性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于是改善并加强与国内毛泽东的关系,就成了1934年后王明在莫斯科的主要活动之一。王明相信自己在党内所处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他已作好准备,和毛泽东等其他领导人携手合作。



四 在「反蒋抗日」问题上毛泽东与莫斯科的分歧


1935年3月,中央政治局委员陈云奉命离开正在长征中的中央红军,于5月辗转到达上海。在上海稍事休息后,陈云与已在上海的陈潭秋、杨之华、何实山等会合,作为中共参加共产国际七大的代表,经由共产国际远东局的秘密安排,在沪搭乘苏联货轮,前往海参崴,于共产国际七大闭幕之日的8月20日到达莫斯科。在这之前,上海中央局派驻北方的代表孔原和上海中央局重要干部,前中央提款委员刘作抚,化名陈刚也抵达莫斯科。从陈云那里,王明第一次了解到有关长征和遵义会议的全部详情。从此,在王明与毛泽东之间,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在毛泽东与王明之间,围绕统一战线问题产生的意见分歧,始终占据突出的位置,成为日后毛、王公开冲突的导火索。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中共中央奉行共产国际的关门主义政策,号召建立下层统一战线,「武装拥护苏联」。王明对此政策的推行负有完全的责任。从1931年11月王明抵苏至1932年底,王明全力支持这项政策,但是从1933年初开始,随着共产国际政策的调整,王明在统一战线问题上的观点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进而成为中共领导层中倡议转变政策、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的第一人。

1932年8—9月,王明出席了共产国际执委会第十二次全会。这次会议鉴于欧、亚法西斯主义崛起的严重形势,开始修正过去的一些僵硬的观点,认为存在着争取社会民主党下层群众、建立工人统一战线的可能性。王明受到这次会议的启发,逐步酝酿在中国也调整政策。

1933年1月I7日,王明以毛泽东、朱德的名义,起草了著名的〈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入华北愿在三条件下与全国各军队共同抗日宣言〉,明确宣布,中共愿与国民党外的一切拥护民族革命战争的政治党派进行合作,共同抗日。

1933年1月26日,王明又以中共中央的名义,起草了给中共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的信,史称「一二六指示信」,第一次提出在东北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同年春,王明还参与指导国内的中共组织与冯玉祥的联络活动。

1933年10月27日,王明、康生致信中共中央,提醒应关注「民族革命战争的策略问题」,并随信附上他们起草的〈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具体纲领〉。这份呼吁「立即停止一切内战」的文件,经宋庆龄等l779人签名,于1934年4月20日发表后,在国内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到了1934年春共产国际预备召开七大期间,王明思想转变的步伐进一步加快。该年春,共产国际加紧酝酿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共产国际的这一新动向,对王明产生了重要影响。1934年4月20日、9月16日、11月24日。王明、康生在致中共中央的信中都提出打破关门主义、改变打击中间阶层的过左政策的主张。而到了1934年11月,王明在他的〈新条件与新策略〉一文中,正式提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口号。1935年8月,共产国际七大号召建立广泛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是年10月,王明在与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广泛协商讨论后,起草著名的《为抗日救国告同胞书》即〈八一宣言〉,在巴黎的中共报纸《救国时报》发表,把统一战线的范围扩大到除蒋介石以外的国内一切党派,包括国民党内的爱国分子。而到了该年底,王明在《救国时报》撰文,宣传「联蒋抗日」,将蒋介石也纳入到统一战线的范围。

然而,根据现有的资料看,1935年前的中共中央对于王明有关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意见,并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由于国内反应冷淡,王明还托从莫斯科返国的同志向国内领导机关传达口头信息。

1933年秋,王明与即将返国的中国共青团驻青年共产国际代表黄药眠谈话。王明说,中共应在战略上实行转变,逼迫蒋介石抗日。王明又说,国民党虽是我们的敌人,但已不是最主要的敌人,由于日本已损害了国民党的利益,损害了民族资产阶级、英美派利益,国民党中下层,甚至高级军官都可能赞成统一战线。王明进而分析道,中共工作之所以不能打开局面,就是因为党的政纲与最广大群众的利益不一致,而得不到群众的掩护和支持。

王明的这番谈话给黄药眠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此时的共产国际东方部部长米夫的观点与王明并不一致。当黄药眠向米夫辞行时,米夫要他转告国内「还是照旧的方针领导」。黄药眠返回上海后,迅速把王明的意见转告给当时的中共上海中央局负责人黄文杰,上海局又通过地下电台将此意见向江西苏区作了传达,但是王明的建议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博古等中共领导人的任何响应。

由此可见,从1933年初开始,随着共产国际酝酿策略转变,王明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联系中国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形势,为中共设计了一条新的政治路线。这条路线有别于旧时以国共两党斗争为主题的路线,其核心是,共产党在国内阶级关系发生新变化的形势下,应加紧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共应改变过去的关门主义和一系列过左政策,投身到民族救亡运动中去,并在这场运动中发展壮大自己。王明的新思想,一方面来自于共产国际,另一方面,也有他个人的思考,因而走得比共产国际远一些,这也是国内的博古等拒不接受王明意见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王明在莫斯科频频谈论统一战线问题时,远在中央苏区的毛泽东正处于没有发言权的地位,故而未见毛泽东有任何谈论统一战线问题的论述。红军长征抵达陕北后,面对红军严重被削弱及国内的新形势,毛泽东正急谋中共的出路,恰在此时,张浩(林毓英)化装潜入陕北,带来共产国际七大和王明的新精神,毛的思考与王明的思路一拍即合,故而有旨在推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瓦窑堡会议的召开。然而,毛、王虽一致同意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两人的侧重点却大相迳庭,毛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思考极具现实主义色彩,而王明则对之过于理想化。

毛泽东迅速接过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号,但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利用统一战线,首先缓解陕北的剿共危机,解决红军和共产党的生存问题,继而谋求共产党和红军的更大发展。在瓦窑堡会议后,毛决定立即成立旨在瓦解进攻陕北苏区的东北军、西北军的白军工作委员会,以谋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成效。

王明在万里之遥的莫斯科,则远比毛泽东「高蹈」,他的眼光并不在陕北,而是在南京。王明把统一战线的重点放在争取全国范围内实现国共合作抗日,头号争取对象就是蒋介石。1935年8月20日,陈云抵达莫斯科后,王明才真正了解到红军的实力已大大受挫,紧接看,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于8月25至27日连续召开会议,决定把反蒋抗日统一战线,改为联蒋抗日统一战线。1935年底,王明在巴黎的《救国时报》不断刊文,呼吁国共合作抗日。1936年1月4日至9日《救国时报》连载王明的文章〈第三次国共合作有可能吗?〉,正式提出「逼蒋抗日」的主张。只是当传来蒋介石在1935年12月镇压北京学生抗日游行的消息后,王明才被迫重提「反蒋抗日」的口号。

毛泽东和王明在统一战线问题上的差异自1936年后逐渐显现出来。毛泽东力主利用一切反蒋矛盾,改善中共的地位;王明则强调支持蒋介石为全国抗战的领袖,坚决反对各地方派的反蒋活动。1936年下半年,围绕「两广事变」,毛泽东和季米特洛夫、王明的矛盾终于爆发。

1936年6月1日,陈济棠、李宗仁以「反蒋抗日」为由,发动「两广事变」,中共闻之消息,立即表示支持,称其具有「进步的与革命的性质」。6月I3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当前政治形势〉的决议,提出以中共为中心,与西南建立抗日联军的主张,并且强调「在目前形势下,抗日战争与反蒋战争是分不开的」。与此同时,毛泽东积极推动与包围陕北的东北军、西北军的谈判,6月,中共方面已与张学良、杨虎城部签订了停战秘密协定。然而,中共联络西南的活动并不顺利,西南方面拒绝了中共的建议。7月,两广方面与蒋介石妥协,事变得到平息。尽管如此,中共方面仍取得重大收获,毛泽东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陕北的生存危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帮助毛泽东做成了这笔「无本生意」。

但是,毛泽东的上述活动却遭到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的指责。两广事变爆发后,苏联政府机关报《消息报》发表社论,谴责事变是「日本人试图煽起中国内战,以便利于掩盖对华北新的进攻」的一场阴谋。7月23日,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讨论中国问题会议上发表批评中共的讲话,他说,「不能说,在政治方面,在我们在中国所遇到的这种复杂的情势下,他们完全成熟了(指中共领导人——引者注)和做好了准备」。季氏强调将抗日与反蒋并举是「错误的」,中共和西南方面联合反蒋也是「错误的」。他要求中共采取「逼蒋抗日」的方针,并给国民党发出公开信,表示自己愿与国民党合作抗日的立场。季氏重申,中国现阶段一切均应服从反日斗争,他并建议中共以「民主共和国」的口号代替「苏维埃人民共和国」的口号。

季米特洛夫对中共的指责得到了王明的支持。王明在莫斯科撰文,婉转含蓄地批评国内同志恪守过时的反蒋抗日的政策,王明问道:「为什么中共不可以与蒋介石建立统一战线?」

这场围绕两广事变而引发的「反蒋抗日」问题的争论,以毛泽东完全接受季米特洛夫、王明的意见而告结束。1936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致国民党的公开信,倡议建立国共统一战线。9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党内通知,决定采用「逼蒋抗日」的方针。9月1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决定,以「民主共和国」代替「苏维埃共和国」的口号。

这是毛泽东主政中共后第一次与莫斯科打交道,它给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此,毛泽东有了自己对付莫斯科的一整套方法,这就是对「远方」的指示,适合口味的就办,不适合口味的就拖延不办;如果「远方」的压力太大,则采取偷梁换柱的方法,对其做过加工后再执行。总之,务求莫斯科的指示与中共的发展不致有太大的冲突,更不能与加强自己在中共党内的地位相冲突。毛泽东最后接受「逼蒋抗日」的方针及和平处理西安事变, 就是依据了这种策略。结果,莫斯科虽对毛泽东阳奉阴违不满,但都因毛泽东最后还是贯彻了「远方」的意图而原谅了毛。

毛泽东因有求于莫斯科而对季米特洛夫无可奈何,但是,对王明则是另一回事了。1936年之前,毛泽东对王明虽无好感,但两人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与毛交恶的是博古、张闻天等人。现在王明跟着季米特洛夫的后面鹦鹉学舌,指责国内同志,这就与毛泽东发生了对抗。只是1936年毛泽东的领袖地位还未完全确立,王明在国际国内均享有很高的威望,毛泽东还无力与王明正面冲突,但是,王明的举措已引起毛泽东的高度警惕。为了防范王明影响的扩大,从而危及自己的地位,毛开始在核心层散布对王明的不满,公开向党内的同志表明自己的心迹,毛已预感到他在党内的真正对手是王明。



第三章 王明返国前后中共核心层的争论与力量重组



一 毛泽东和周恩来等在处理国共关系及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上的分歧



1937年5至6月,毛泽东利用刘少奇向张闻天发起试探性的攻击遭到挫折,这表明在通往中共领袖的道路上,毛泽东还有待克服重重障碍。白区工作会议结束后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全国形势发生剧变,毛泽东迅速搁置对十年内战期间党的历史经验的讨论,全力应付眼前的局面。

抗战之初,中共获得了合法地位,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毛泽东最关心的问题有两个:这就是如何处理国共关系,使中共的实力,尤其是中共军队的实力借抗战得到发展;以及如何统一在新形势下党内高层的认识,进一步强化自己在党的核心层中的地位。然而事态的发展并非总是朝着有利于毛的方向发展。从1937年8月下旬开始,围绕国共合作方针及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毛泽东与周恩来等产生了意见分歧,这种分歧在洛川会议上首次表现出来,继而又表现为毛泽东与周恩来及与以朱德、彭德怀为首的八路军总部的分歧。

1937年8月22至25日,中共为确定在抗战期间的政治路线和军事方针,在陕北洛川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党和军队领导人共二十三人。数十年来,在中共党史编纂学中,这次会议都被解释为「毛泽东思想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然而历史事实是,毛的意见在洛川会议上并没有得到党内高层的一致拥护,周恩来等的主张却获得与会者的普遍共鸣。

洛川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如何评价国民党的抗战及确定中共对国共合作的原则;中共究竟应以「山地游击战」、抑或是「运动游击战」作为军事战略方针。

分歧的一方为毛泽东、张闻天,另一方为周恩来、博古、朱德、张国焘、彭德怀等。

毛泽东认为,国民党反动本质并未因抗战而改变,因此国民党的抗战必然失败。毛认为蒋介石进行的只是一场半心半意、单方面的局部战争,这场战争无疑会归于失败,国民党迟早要投降日本。或者,如果国民党军队一部分继续作战,就会遭到日本毁灭性的打击,这样中共就要在全国起领导作用。因此中共不能再迎合国民党而必须保持自己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独立和自主,一旦情况允许或必要,就起来反对它。

毛泽东的上述主张,除了得到张闻天一人的明确支持外,周恩来等多数与会者均表示异议。

周恩来在发言中提出,中共和八路军的独立只能是相对的,中共不应公开对抗南京的命令,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中共应积极抗战,信守向国民党许下的精诚合作、共同争取全胜的诺言。

周恩来对毛泽东有关国民党必定会投降日本的论断也持异议。周恩来认为,「蒋介石既已开始抗战,就决不会中途妥协」,鉴于蒋介石秉性倔强以及国内外形势,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在洛川会议上,引起争议的另一个问题是中共在抗战阶段究竟应制定何种军事战略方针。早在8月1日,毛与张闻天致电周恩来等,提出中共军队应「在整个战略方针下执行独立自主的分散作战的游击战争,而不是阵地战,也不是集中作战」。 8月4日,毛与张闻天又致电正在山西云阳镇的周恩来、朱德等,再次提出中共军队「应执行侧面的游击战」,毛并强调,「对此方针游移是必败之道」。8月5日,毛、张再致电周、朱、博古、彭德怀、任弼时等,提到「红军担负以独立自主的游击运动战,钳制敌人大部,消灭敌人的一部」,但是,毛紧接着又强调,红军只宜作侧面战,而不是「独当一面」。 8月9日,毛在延安干部会议上发表讲话,指出「红军应当实行独立自主的指挥与分散的游击战争。……防人之心不可无,应有戒心」。8月10日,毛在致彭雪枫的电文中更是具体指导道,在与国民党方面交涉时,「要有谦逊的态度」,「不可隐瞒红军若干不应该隐瞒的缺点」,「例如只会打游击战,不会打阵地战;只会打山地战,不会打平原战;只宜于在总的战略下进行独立自主的指挥,不宜于以战役战术上的集中指挥去束缚」。 毛泽东为共产党和红军的前途深谋远虑,极为担心中共军队将在对日作战中吃大亏。他知道党内许多高级干部已被爱国主义冲昏了头脑,可是毛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于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地向他的同事和部属反复解释,百般劝说。毛泽东在8月22日的发言中强调,中共必须把国内战争时期的正规军和运动战转变为游击军和游击战,八路军的任务是分散兵力,用来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至于和日军作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周恩来不同意毛有关八路军避开日军进攻只进行游击战的主张,他提议应以「运动游击战」作为军事战略方针。周恩来说,「还是运动游击战好」。周恩来认为,如果避开日军,那会给党的声誉带来损害,似乎中共没有全力抗日。周表示「即使八路军在这种运动战中,蒙受相当的损失,也是值得的,因为这可以在全国人民面前,证明我们努力抗战」。

朱德、彭德怀支持周恩来的意见。朱德认为在保持中共军事独立性的同时,在一些重大战略问题上应服从南京军委会,这样做对于中共有切实的好处,八路军可以从南京得到军饷和装备。朱、彭还提出,中共军队应与国民党军队真诚合作,八路军应避免阵地战,但是应进行把运动战和游击战相结合的战争,即「运动游击战」。

毛泽东处于少数地位,不得不暂时退却。在张闻天的调和下,洛川会议用妥协的办法,尽量弥合毛泽东与周恩来等的分歧。在对国民党抗战的评价问题上,张闻天声称,国民党所进行的战争虽然隐藏着失败的极大危险,但在另一方面,若能唤起千百万群众支持统一战线,最后的胜利则是肯定的。 张闻天的这种折衷性的表述,被与会者一致接受。

洛川上会议对于军事战略方针虽然没有达成统一的认识,但是也形成了某种折衷性的意见,这就是,八路军先在山西与国民党军队进行一定程度的并肩作战,当前线不守时,八路军再分散到整个华北地区,依毛泽东的意见开展活动。

在洛川会议上,毛与周的分歧以双方的互相让步而得到暂时的解决。周恩来在洛川会议上,虽然对毛在国共关系等问题上的消极态度有所保留,但是毛的大部分意见与周恩来并无冲突,周也同意在两党关系上要进一步冲破国民党的限制,要坚持中共对红军的领导。然而,周恩来在洛川会议上的言论却引起毛泽东的严重不安,毛十分担心周的主张将会对红军将领产生影响,但是会议期间的一些重要组织措施,又减缓了毛泽东的忧虑。1937年8月23日,新改组的中央军委成立,毛泽东正式担任了书记一职(实际上称「主席」),朱德、周恩来任副书记(「副主席」),毛已名正言顺地成为党对军队的最高领导。洛川会议并决定由周恩来担任负责与国民党谈判、领导国统区中共组织的长江沿岸委员会书记,周将主要在国统区工作。这项安排也有利于毛,从而为毛泽东加紧在八路军贯彻自己的主张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洛川会议一结束,朱德、彭德怀率领的八路军第一一五师、第一二○师、第一二九师迅速开进山西。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出毛泽东之所料,由朱、彭、任弼时组成的前方中央军委军分会(亦称「华北军分会」)果然受到周恩来的影响,提出了「运动游击战」的口号(「运动游击战」又称「游击运动战」)

洛川会议后,周恩来于8月29日抵达西安,原准备和博古、彭德怀去南京,与国民党继续谈判,并筹组中共长江沿岸委员会。8月30日、31日,毛泽东两次急电周,要周勿去南京转赴太原,与阎锡山会谈有关红军入晋事宜。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说,周恩来因不满意洛川会议,故意在山西停留而不去南京,因而遭到毛的多次埋怨,此说有误,盖因张国焘当时并不完全了解毛、周之间的秘密联络。 在百废待举的非常时刻,毛似乎只图发挥周的外交与组织才干,而疏忽了周恩来留晋可能将对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产生的复杂影响。

1937年9月7日,周恩来与阎锡山在代县会谈,随后又转赴大同会见傅作义,就八路军入晋后的活动区域、指挥关系、作战原则与阎、傅达成协议,双方商定八路军将以游击运动战作为作战原则。周并主动提出将派八路军一一五师配合阎军,布防平型关一带,在侧翼待机歼敌。彭德怀在与阎锡山会见时也表达了相同的意见。9月13日,周恩来将和阎锡山谈判情况电告毛泽东、张闻天,要求派八路军两个师迅速集中徕源、灵丘、阜平地区,依靠太行山发展游击运动战。

此时周恩来提出的「游击运动战」已从原先的「运动游击战」后退一步,显示了周对毛的让步。尽管周恩来的立场已有明显软化,但是,周恩来所表现出的与国民党合作的热情仍使毛泽东极为忧虑,毛泽东没有回复周要求派八路军两个师援晋的电报。 自9月中旬至下旬,毛接连电示周、彭等,反复强调中共应保存力量,「坚持依傍山地与不打硬仗的原则」, 避免与日军发生正面冲突,在军事上。保持高度行动自由,「用游击战斗配合友军作战」, 尽速向敌后挺进,创建共产党根据地。

1937年9月17日,毛泽东致电朱德、彭德怀和八路军各师正副师长,再次强调:

红军此时是支队性质,不起决定作用。但如部署得当,能起在华北(主要在山西)支持进击战争的决定作用。

9月21日,朱德、任弼时、邓小平、左权等率八路军总部到达太原。当晚,任弼时、邓小平等与中共北方局书记刘少奇及彭真等人开会讨论八路军行动方针问题。就在同一天,毛泽东再电彭德怀,以极为强烈的语气,分析了华北抗战的形势,指出不管阎锡山与日军「决战胜败如何,太原与整个华北都是危如累卵」。毛批评党内有个别同志被暂时的情况所迷惑,没有深刻认识「这种客观必然趋势」而把红军主力全部用于支持友军的正规抗战。毛警告道,如果照此办理,「势必红军也同阎锡山相似,陷入于被动的应付的挨打的被敌各个击破的境遇中」。毛责成彭「对个别同志不妥的观点给予深刻的解释,使战略方针归于一致」,并敦促彭要「从远处大处着想」。毛泽东在这封电报中反复告诫道:

今日红军在决战问题上不起任何决定作用,而有一种自己的拿手好戏,在这种拿手好戏中一定能起作用,这就是具正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争(不是运动战)。

要以创造根据地发动群众为主,就要分散兵力,而不是以集中打仗为主,……集中打仗在目前是毫无结果可言的。

远在延安窑洞的毛泽东对于前方的周恩来和红军诸将领能否执行自己的指示毫无把握,于是只能依靠电报不断陈述自己的一贯主张。9月25日,毛泽东急电周恩来和北方局负责人刘少奇、杨尚昆、朱瑞等,重申「整个华北工作,应以游击战争为唯一方向」。 同日,毛泽东又致电朱德、任弼时、周恩来,提醒他们勿将红军实力暴露出来,以免遭受不测:

目前红军不宜过早暴露,尤不宜过早派遣战术支队,……暴露红军目标,引起敌人注意,那是不利的。

请暂时把我军兵力一概隐蔽并养精蓄锐,待必要条件具备时实行。

毛泽东在这封电报中所提的「尤不宜过早派遣战术支队」,实际上即是要求朱、彭勿派八路军配合国民党军作战。

尽管毛泽东飞檄传书,三番五次急电周恩来、彭德怀等,劝说他们务必克服求战心理,爱护、保存共产党历经千辛万苦才保存下来的那股血脉——不到三万的红军兵力, 但是周恩来、朱德、彭德怀仍然坚持要配合国民党抗战。在周恩来的积极策划下,1937年9月23日,进驻五台山的八路军总部命令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右翼配合阎军作战,一二O师从左翼驰援驻守雁门关的阎军。同日,华北军分会常委朱德、彭德怀、任弼时将有关军力部署电告毛泽东。

1937年9月25日,一一五师在林彪指挥下,在晋东北的平型关附近伏击日军板垣师团第21旅团。歼敌千馀人,取得八路军出征后的第一个重大胜利。显然,一一五师首战平型关是贯彻了周恩来等关于八路军配合友军作战及「运动游击战」军事战略方针,而和毛有关避免与日军正面作战的「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方针大相迳庭。但是由于平型关战斗大大提高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威望,赢得国内外舆论的高度评价,毛泽东也表示了高兴。尽管华北军分会9月23日给毛的电报和周恩来于9月24日向毛泽东、张闻天发出的八路军参与平型关战斗的军力布置的电报,都未得到毛泽东的覆电。

在中共党史编纂学中,平型关战斗长期被描述为贯彻毛泽东军事思想而获胜利的一个成功范例。1945年春在延安召开的「华北座谈会」上,彭德怀被指控在抗战初期违背毛泽东军事战略方针而遭受严厉指责,朱德、任弼时等也被迫对此作了「自我批评」林彪却丝毫未受牵连。只是到了七十年代初,林彪事件爆发,官方才把林彪与彭德怀并列,指责彭德怀、林彪是「王明右倾投降主义路线的走卒」。即使如此,七十年代的中共党史编纂学仍未公开批评平型关战斗,因为在批判了彭德怀领导的1940年「百团大战」后,再否定平型关战斗,将有损毛泽东和中共抗战的形象。

平型关战斗的胜利及其广泛的政治影响,突出了周恩来、朱德、彭德怀坚持「运动游击战」的成效,一度也使毛泽东对原坚持的观点产生了稍许动摇,毛在固守原有的游击战主张的同时,对运动战不再绝对排斥。平型关战斗后的第四天,1937年9月29日,毛泽东致电周恩来、朱德、彭德怀、任弼时:「阎(锡山)必要求我军与他配合来打一仗,为了给晋军以更好的影响,如果在确实有利的条件下,当然是可以参加的」。

自平型关战斗获胜后直至10月中旬,毛泽东对周恩来有关建议八路军配合国民党作战的电报转而采取较为积极的态度。10月4日,毛致电朱、彭、任弼时等,指示「对于国民党交给我们指挥之部队。应采取爱护协助态度,不使他们担任最危险的任务,不使他们给养物资缺乏」。次日,毛覆电同意周在10月4日提出的有关调王震旅归还贺龙师建制,以加强阎军抵御日军进攻忻口的建议。10月14日,毛覆电批准周在10月12日有关调张宗逊旅主力及刘伯承师先头团截击日军后方,配合晋军中路作战的建议。直至10月25日,毛在同英国记者贝特兰的谈话中还说,「现在八路军采用的战法,我们名之为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与运动战」。

毛泽东对运动战态度的松动,大大鼓舞了周恩来、朱德、彭德怀。1937年10月8日,华北军分会在一份文件中正式提出八路军以「运动游击战」作为作战的战略方针。这份文件还含蓄地批评了那种认为抗战必然导致失败的观点是「宿命论」,主张八路军在保卫太原的战斗中应配合、支持友军作战。10月下旬,在周恩来的积极组织和毛泽东的默认下,八路军三个师全部出动,配合国民党发起忻口会战,重创日军,取得重大战果。

毛泽东对八路军采取「运动战」作战方式的默许和宽容,随着山西抗战形势的变化而很快结束。1937年10月中旬后,山西形势日趋恶化,毛泽东又迅速退回到原来的立场,重谈游击战,毛甚至更进一步,开始批判起「右倾投降主义的倾向」。1937年10月13日,毛泽东、张闻天把给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刘晓、潘汉年的电报同时转抄周恩来。毛、张在这封电报中,敲山震虎,激烈指责「同国民党和平共居」,「只知同国民党统一,处处迁就他的要求,而不知同他的错误政策作斗争」的「投降主义倾向」。10月17日,毛与张闻天联名,致电朱德、彭德怀、任弼时并告周恩来:「军分会10月8日指示文件有原则错误,望停止传达。」同日,毛、张又以中央书记处的名义发出指示,首次提出「投降主义的危险,开始成为党内的主要危险」的论断。 毛泽东、张闻天虽未挑明所指何人,但10月13日的电文和中央书记处10月17日指示所内含的对周恩来警告之涵义,则是不言而喻的。

周恩来对来自毛泽东、张闻天方面的讯息迅速作出反应,周在接到中共中央「坚持同阎锡山合作,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不让步」的来电后,于10月21日给延安覆电,声称自己「十多天均本此方针,在党内军内既反右倾,又反『左倾』」。

周恩来的辩解在山西抗战日趋恶化的形势下显得十分软弱,11月18日,日军侵占太原,国民党军纷纷撤退,八路军配会国民党军作战的条件已不复存在,客观形势迫使八路军开始分散兵力,逐步从运动游击战转到游击战的作战形式。这使毛泽东更加确信自己原先对国民党抗战的分析和所坚持的「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主张是完全正确的。12月12日,毛在政治局会议的讲话中旧事重提,他针对10月8日华北军分会训令中对抗战「宿命论」的批评,指出,公开批评中央是失败主义是不对的。 尽管华北军分会所讲的「宿命论」主要是针对以刘少奇为首的北方局,但由于毛在9月21日电报中实际上也是持这种观点,因而毛将这种批评看成是针对自己的。使毛难以容忍的是,八路军在1937年11月至1938年2月,仍然进行了几次集中作战。1938年2月,彭德怀指挥的八路军为配合阎锡山「反攻太原」和在晋东南为粉碎日军九路进攻,继续采用了集中作战的运动战形式。周恩来则走得更远,1938年6月15日,周恩来从汉口给毛发电。提议八路军集结较大兵力于一些较大城市附近,以调动日军和打击日军增援部队。毛虽然并不完全反对在有利条件下八路军也可以打运动战。但他的主旨与周恩来等并不一致。因此毛对这份电报的反应是,避开周的具体要求,告诫周在具体作战方面「需全依敌我当前实际条件而定,不因人家议论而自乱步骤」。周恩来等对配合国民党作战所持的积极态度,加深了毛泽东对周恩来、彭德怀的不满,成为数年后周、彭在整风运动中挨整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1937年8、9、10三个月,毛与周等围绕共产党军队是否配合国民党军作战及中共应采取何种军事战略方针而产生的分歧,对毛、周关系,尤其对毛、彭关系,投下了沉重的阴影。在中共核心层,除了张闻天与毛泽东站在一边,只有刘少奇旗帜鲜明地支持毛。


二 毛泽东的理论攻势与刘少奇对毛的支持


1937年11月对于毛泽东是一个忧多于喜的时刻。在毛泽东一再敦促和反复劝说下,周恩来等虽然在军事战略方针问题上部分地接受了毛泽东的意见,但在如何处理与国民党的关系等问题上仍固守与国民党积极合作的方针。毛与周恩来等的分歧尚未最后解决,又有一个更棘手的难题困扰着毛,这就是远在莫斯科的王明即将返回延安,毛已预感到在党的核心层中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为了防止周恩来与即将返国的王明在统一战线问题上结成同盟,同时也是为了争取党内更多高级干部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毛泽东决定主动出击,向反对派发起进攻。

1937年11月12日,距王明飞抵迪化(乌鲁木齐)的前两天,毛泽东在延安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作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报告——〈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在这个报告中,毛继续发展他在洛川会议上对国民党抗战方针的批判,毛认为,上海太原失陷已证实了他关于国民党很快会失败的预言。毛声称,国民党的「片面抗战」虽然也带有「革命性」,但却是「一定失败的」。目前抗战已进入一个「青黄不接的时期」,其依据就是日军进攻不断获胜。

毛泽东这个报告最引起党的干部惊骇的是他对党内「阶级投降主义」的指责。毛不惜使用最激烈的词语,将党的核心层内与自己相左的主张斥之为「右倾机会主义」,甚至耸人听闻地把它称之为「阶级投降主义」,并将其说成是「民族投降主义的后备军」,是民族投降主义的客观同谋者。毛正式宣布,右倾投降主义已成为中共党内的主要危险。

毛泽东还少有的对中共军队进行了批评。作为党在军队方面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难以抑制他对彭德怀等的强烈不满,毛开始谴责起八路军中的「新军阀主义的倾向」,声称其表现为八路军中有人以接受国民党委任为荣耀」。随后毛话锋一转,又表扬八路军执行了「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战略方针。尽管毛明知八路军进行的是「运动游击战」,他本人曾三番五次、苦口婆心敦促彭德怀等改弦易辙。毛采取打一下、再拉一把的策略,在对彭德怀等猛击一掌后,仍竭尽全力争取彭德怀等接受自己的主张。

正当毛泽东孤军作战时,刘少奇给予了他宝贵的支持。

刘少奇未参加洛川会议。1937年7月28日,刘少奇以北方局书记的身分抵达太原,主持刚迁到此地的北方局的工作。在这个阶段,刘少奇把主要精力放在动员、群众抗战和支持薄一波联络阎锡山、建立山西新军的方面,而与朱德、彭德怀领导的八路军较少发生直接联系。

刘少奇虽没有卷入到洛川会议上的争论,但是他在两个重大问题上的观点却与毛泽东十分接近。

刘少奇支持毛泽东对国民党的政治判断,并进一步主张对国民党进行左、中、右三派的划分。1937年9月20日,刘少奇在与周恩来联名给毛泽东、张闻天等的电报中(此份电报基本反映的是刘少奇的观点,在《周恩来年谱》中未提及此电报),提出中共在山西统一战线中的策略应是「巩固左派,联合中派,孤立右派」,而区分左、中、右派的标准则在于他们是否「能听取我们的意见」。刘少奇的这个观点在当时是十分具有震撼性的,涉及到党对统一战线策略的最重要方面,以至于毛泽东在刘少奇的来电上批示,「如此类电报须绝对保守秘密」。抗战之初,中共领导人一般都认为,评价国民党的标准只是看其对抗战的态度,虽然张闻天在洛川会议的补充报告中提过国民党内存在「左、中、右」三派分野的问题,但张划分国民党「左、中、右」三派的标准仍是对抗战的态度,张并将蒋介石封为「中派」。然而刘少奇的看法符合毛泽东的思路,启发了他稍后详细论证这个问题。在对国民党及其领导抗战的评价方面,刘少奇和毛泽东一样,是属于「悲观派」,而和周恩来等「乐观派」有明显的区别。

刘少奇对毛泽东有关开展游击战的主张也同样给予了坚决支持。抗战爆发后,刘少奇是中共党内最早提出进行游击战的少数人之一。1937年8月3日,刘少奇致电张闻天,汇报他已下达在平、津发动游击战的指示。9月28日,在接到毛泽东关于「整个华北工作,应以游击战争为唯一方向」电报的三天后,刘少奇致电张闻天,通报他已下令平、津党组织「动员大批干部同志与抗日游击分子下乡,发展领导游击」。太原失守前的1O月16日,刘少奇又发表了日后引起党内高层争议的〈抗日游击战争中各种基本政策问题〉一文。

对于发展中共武装问题,刘少奇与毛泽东一样都极度重视。1937年9月21日,在太原举行的八路军负责人与北方局领导人联席会议上,刘少奇提出要「扩大八路军到拥有数十万人枪」的意见。据杨尚昆和当时任北方局军委书记的朱瑞在1945年3月延安举行的华北座谈会上的发言,在八路军是否要配合阎锡山军队打仗的问题上,华北局(即是北方局——笔者注)负责人主张八路军应分散打游击,发动群众,因为太原反正是保不住的。11月17日,刘少奇和北方局副书记杨尚昆致电毛泽东、张闻天,提出「扩大红军要成为华北全党及红军全体指战员第一位重要工作」,「必须计划在三月内扩大到十万,半年内扩大到二十万」。而在这之前的11月1日,刘少奇向延安报告,四个月内北方局已在山西、河北建立起十几支中共领导的较大的游击队,人数达六、七千人,随后华北地区中共地方武装迅速发展,几乎遍布华北所有地区,人数达到数万。

在毛泽东暂时处于少数地位、周恩来的看法在党内占上风的时刻,刘少奇的态度对毛是一个很大的支持。然而在对形势的估计及党的任务等问题上,刘少奇的意见仍与毛有一定的距离。例如,刘少奇在1937年8月3日给张闻天的电报中虽提出开展游击战的建议,但对游击战的认识与毛并不完全一致。刘少奇认为进行游击战的目的是「响应抗日军的武装斗争」,配合「武装暴动,收复平津」。 刘少奇在动员平津党员下乡打游击的同时,还指示「改组完全公开的同乡会并加入汉奸团体」。刘少奇提出此问题虽然在主观上是为了共产党的事业,但刘的这个建议毕竟太显眼,极易引起误解,造成刘少奇缺乏原则性、思想太「右」的印象。刘少奇在〈抗日游击战争中的各种基本政策〉一文中虽然强调「游击战争是今后华北人民抗日的主要斗争形式」,但在11月17日给毛泽东、张闻天的电报中又提出「争取华北游击战争胜利,重复转变为正规战」, 而与毛的主张不尽一致。尽管刘与毛的认识存在若干差异,然而在毛泽东急需党内高层积极支持的时刻,这些差异丝毫不影响毛泽东对刘少奇的重视。

尽管毛泽东已获得刘少奇的重要支持,但是党内上层的态势并没有朝着有利于毛的方向发展,随着王明抵达延安日期的日益临近,毛的忧虑愈益强烈。毛凭着自己对党内斗争历史的深切了解和对眼前党内争论的判断,确信中共上层内部的关系将随着王明返国而发生新的组合,一批与自己意见不合的同志将会聚集在王明的周围。

毛泽东对王明素无好感,愤恨王明依仗莫斯科的支持而获得党内高位。毛也嫉恨王明垄断了与斯大林的联系,「挟天子以令诸侯」。毛更难以容忍王明以中共唯一理论家自居,独霸了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毛泽东虽还不知王明返国将携带莫斯科什么新指示,但从一年前共产国际对中共的干预就可判断,莫斯科和王明主要将关注中共对国民党的统一战线方针,而这些都是和自己的主张不尽相同的。

在这微妙的时刻,毛泽东最不放心的是周恩来、朱德以及博古等人。

周恩来、博古、张闻天在1931至1935年基本上是国际路线的拥护者和执行者,在这三人中。毛可以得到张闻天的全力支持。对于在军中毫无基础、其声望和权威都因刘少奇的挑战而遭到削弱的张闻天而言,要维护现有地位的唯一途径,只能是继续与毛合作。对于毛泽东而言,博古的危害也相对较弱,博古自遵义会议被赶下台后,声望已大大下降,即使博古再与王明合流,若无周恩来的支持,也掀不起风浪。周恩来是核心层中最重要角色,周在党内军内拥有雄厚的基础,周和朱德、刘伯承等一贯在国际派和毛之间摇摆,虽然在更多的情况下,周恩来等对毛多作妥协和让步,但抗战以来,周的看法与毛存有不小的分歧,极有可能在王明与毛泽东之间偏向王明。

1937年11月,是毛泽东最为艰难的日子。他只能抓紧时间,主动出击,在王明将回国而未回国之际,把自己的理论石块先甩出去,同时严密控制与共产国际的电讯联系,严禁任何人插手,以求对莫斯科指示灵活处理,「为我所用」。一切该做的毛泽东都做了,下一步就是迎接从「昆仑山下来的神仙」——王明。


三 让步与等待: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


1937年11月29日,王明、康生、陈云等在苏联顾问的陪同下乘苏联大型军用飞机抵达延安,在机场受到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张国焘等领导人和千馀名延安干部战士的热烈欢迎,毛泽东在机场举行的欢迎大会上发表讲话,将王明等称作是「马克思给我们送来了天兵天将」。「天兵天将」既已下凡,当然要传达「天王」的「圣旨」。12月9至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延安举行会议,由王明传达共产国际指示,并进而检讨抗战以来党的路线,此次会议王明的主张在党的核心层中占据了上风,史称「十二月政治局会议」。

在中共党史编纂学中,对「十二月政治局会议」长期持否定态度,对会议主要内容也多予以回避。在官方党史著述中,一般将这次会议列入「毛泽东反对王明右倾投降路线」或「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背景部分,其主要论点:一是全盘否定王明在会议上所作的报告,指斥其为「系统的投降主义主张」;第二,绝口不提王明的报告获政治局一致通过,以及会议所通过的一系列决定。1987年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写的《中共党史大事年表》,在对王明报告的评价上首次发生变化,在继续指责王明「右倾投降主义」的同时,开始承认王明的报告「在坚持联合国民党抗战问题上,发表了一些正确意见」。官方权威的党史研究部门局部修改对王明报告的评价,主要是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它意图表明抗战之初,中共就怀有与国民党合作抗日的真诚愿望。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是1934年1月中共六届五中全会召开以来第一次有绝大多数政治局委员参加的会议,也是1931年后中共的国内领导机构与派驻莫斯科的代表团实现汇合后召开的第一次会议。这次政治局会议的召开,是中共中央事先议定的,并非出于王明的压力。1937年11月初,毛泽东就已知王明即将返国的信息,毛估计王明返国后必定要传达共产国际的指示,召开政治局会议一事不可避免,尽管毛内心十分不悦,但仍向外地的一些政治局委员发出电报,通知他们返回延安参加会议。1937年11月5日,毛发电报给周恩来,催促周来延安开会。11月15日,毛在给周恩来等的电报中,再次提及周回延安开会事。远在南昌的项英,如果不是较早接到开会的通知,是来不及赶到延安准时参加会议的。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是一次严肃的党的核心层的会议,它改变了遵义会议后政治局开会一般多邀请重要军事干部参加、常以政治局扩大会议形式开会的惯例。出席这次政治局会议的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共十二人,他们是毛泽东、王明、张闻天、周恩来、博古、康生、陈云、彭德怀、刘少奇、项英、张国焘、凯丰。林伯渠不是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委员,但作为中共元老,也出席了这次会议。

四名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缺席:
朱德、任弼时在山西八路军总部,
邓发在新疆迪化(乌鲁木齐)主持八路军办事处。
王稼祥因病在莫斯科治疗。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的主持人是在党内负总责的张闻天,王明是十二月政治局会议的主角。在12月9日会议的第一天,王明作了〈如何继续全国抗战与争取抗战胜利呢〉的报告。第二天王明又作了有关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工作的报告。王明在会议上传达了共产国际的指示,强调中共必须加速转变内战时期的策略,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论及抗战以来中共政治方针时,王明不点名地批评了毛泽东,公开点名指责了刘少奇。

王明在报告中批评洛川会议没有突出「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抗日」的原则。他认为不恰当地强调「片面抗战路线」和「全面抗战路线」,将抗日与民主、民生问题并列,都是不对的。王明说,群众运动要取得合法地位,应去国民党政府备案,在抗日条件下,不怕国民党的限制。王明举洛川侩议制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将「抗日的民族团结」放至第十条作为证据,指责洛川会议对国共合作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过份强调了独立自主。王明还说,洛川会议虽主张发动群众,却没有找到发动群众的具体方法,即没有提出「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口号。

王明批评1937年9月25日〈中共中央关于共产党参加政府问题的决定(草案)〉对国民党的进步认识不足。王明认为,国民党由不抗日到抗日,由剿共到联共是根本转变。王明强调中共参加政府的条件是看政府是否抗日,只要国民党抗日,中共就可以参加政府。王明还认为,把复兴社看成是法西斯也是不对的,因为法西斯的主要特征是对外侵略,而复兴社分子仍抗日。

王明在报告中表示,他不同意毛泽东在1937年11月12日所作的〈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中提出的某些论断。王明认为,所谓卢沟桥事变前党的主要危险是「左倾」、之后是「右倾」的分析,夸大了右倾的危险,是一种机械论。王明认为:在报告大纲第十九条中的提法——即「是共产党领导资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领导无产阶级?是国民党吸引共产党,还是共产党吸引国民党」,也是不对的。因为历史上没有无产阶级领导资产阶级的事情,应提「共同领导」。王明表示不应空喊领导权,空喊只会吓走同盟者。王明还反对在国民党和其他政治派别中划分左、中、右,认为只可划分抗日或降日派。王明也不同意中共对章乃器的批评,他指出章氏提出的「少号召、多建议」口号不无可取之处,中共应与国民党采取商量建议的方式,而不宜在政治上号召要这样办,那样办。

如果说王明对毛泽东还多少有所顾忌,未敢直接点名,只是就毛撰写的1937年11月12日大纲进行了批评,那么,他对刘少奇就没有这么客气了。王明点名批评刘少奇在〈抗日游击战争中的各种基本政策〉一文中对国民党提出的各项要求「过高」、「过多」,而没有反映「抗日高于一切」的中心问题。王明认为,中共目前应与国民党「求同而非立异」。

王明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充当了斯大林代言人的角色,他的报告基本上是「宣达圣旨」,完全反映的是斯大林、季米特洛夫对中共当前任务的观点。1937年11月初,在王明返国前夕,斯大林、季米特洛夫在莫斯科召见了王明、康生、王稼祥、邓发。斯大林出于对苏联安全的考虑,指望中国拖住日本,使日本身陷中国战场的泥沼而无力进攻苏联。11月14日,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会议上谈道,中共应遵循「一切服从统一战线」、「一切通过统一战线」,不要过份强调独立自主。斯大林认为,中共力量薄弱,无法充当统一战线的核心,蒋介石则可充当这个角色,中共不要刺激、惹恼蒋介石,而要全力加强与国民党的合作。对于毛泽东,斯大林既不熟悉,也不放心,且十分怀疑毛泽东是否能够忠实贯彻莫斯科的战略意图,因而派其门徒王明返回中国,监督中共执行这个联合国民党的新方针。对于王明所肩负的使命,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曾给予清楚的阐释。1937年8月10日,季氏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讨论中国形势的会议上,对中共能否转变政策信心不足。他认为。由于中共过去领导红军为建立苏维埃而斗争,现在同时还是这些人却要执行另一种政策,对于中共这将是十分困难的。因此「需要能在国际形势中辩明方向、有朝气的新人去帮助中共中央」。 在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的眼里,王明正是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

王明自恃有斯大林作靠山,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踌躇满志,毛泽东为欢迎他回国而刻意作出的友好姿态麻痹了王明,无形中膨胀了他的自我中心意识,使王明陷入了错误的判断。王明在报告中无视毛的权威,将他个人自1934年以来与毛修好的努力毁于一旦。王明以为刘少奇没有实力,以批刘来影射毛,也造成严重的后果,促使毛泽东与刘少奇在反对王明的基础上进一步加紧联合。

所幸,这一切对于王明还是未来的事,现在则形势大好,前途一片光明,几乎所有的政治局委员都一致拥护王明的报告,连毛泽东也被迫予以附和。

王明的报告得到周恩来的支持。周在12月11日的发言中,对毛泽东抗战以来的言论进行了不点名的批评,周恩来说:四个月来未能推动抗日统一战线更大的发展,主要原因是由于以前「片面抗战必然失败论」。不应把片面抗战、全面抗战对立起来,硬要讲片面抗战必然失败,以后全面抗战必然胜利,这不符合辩证法。

周恩来认为,以山西情况为例,由于没有实行「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而把独立自主提得太高,所以党内、军内和各地都有不利于抗战、不利于统一战线的思想、言论及行动。63 周提出,把独立自主发展到各方面会妨害统一战线,应公开指出并纠正统一战线中的错误,使友党更加信任和佩服我们。

周恩来的发言反映了与会大多数政治局委员的观点,形势明显对毛泽东不利。他强忍心中的不快,为了避免自己陷入孤立,被迫对王明、周恩来作出妥协姿态。毛在会议的发言中承认存在着王明所批评的「抗战发动后对国民党的转变估计不足」的情况。 毛表示同意王明提出的「国共两党共同负责、共同领导」的主张,但是,毛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立场,仍坚持认为在国共两党之间存在着「谁吸引谁」的问题。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所发生的一切,证实了毛泽东早些日子对党内形势的预测:随着王明返国,将有一批政治局委员重新聚合在王明的周围。为了应付这种局面,毛泽东实际上早已有所准备,从12月上旬就对自己在统一战线方面的立场作了局部调整。1937年12月6日,即在王明到达延安后的第八天,毛泽东就与周恩来、彭德怀,联名致电八路军总部,要求坚决执行统一战线方针,加强部队的统战教育。在这份电文中,毛尤其强调八路军应与阎锡山及地方行政机构多方沟通,避免发生摩擦,指示八路军停止自行征粮、征布,所需物品改为「向政府借拨」。尽管毛泽东在统一战线问题上的强硬态度已有所软化,但仍未能减缓王明等在会议上对自己的进攻。

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暂时处于下风,王明虽然获得普遍响应,但王明获得的成果也仅此而已。毛泽东、王明一时势均力敌,谁也不具特别优势。会议宣布改组中央书记处,决定不设总书记一职,由书记处实行集体领导,事实上形成了毛泽东、王明分享中共最高权力的格局。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公布了有十六人组成的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名单。他们分别是:毛泽东、王明、张闻天、周恩来、博古、朱德、张国焘、王稼祥、任弼时、彭德怀、项英、刘少奇、康生、陈云、邓发、凯丰。

据张国焘回忆,这份名单是得到斯大林批准,由王明在会议上宣布的。由于王明「事先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拿出名单,毛泽东「似感不安」。但是毛对这份名单并未表示反对意见,其原因可能是这份新名单与原有政治局成员的构成基本一致,王明并没有将新人塞入这份名单。在新公布的政治局委员中,绝大多数都是六届四中全会和五中全会产生的政治局委员,关向应原为六届五中全会的政治局候补委员,此次未进入政治局。彭德怀、张浩于1936年1月进入政治局,但是不久就不再通知张浩参加政治局会议。张浩以共产国际代表身分,动员张国焘北上的使命完成后,他的政治局委员一职也就停止了。在王明拿出这份名单宣布后,毛泽东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要试探一下王明。毛在会上「极力推崇王明为中共中央领袖,……力主将王明名字列入第一名」。王明则竭力表明,他提这份名单决无「夺帅印」的意思。经这番试探,毛泽东已知王明确无取而代之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了。

对于毛泽东而言,十二月政治局会议是不愉快的,但在不愉快中,也有一两件令人快慰之事,这就是会议决定终止党中央「负总责」之人的设置,剥夺了张闻天实际担任的总书记一职,并把周恩来逐出了中央书记处。

自三十年代中期始,中央书记处长期承担政治局常务委员会的功能,1934年1月六届五中全会成立的中央书记处由博古、周恩来、张闻天、项英四人组成,是党的最高权力机构,由博古在书记处负总责。遵义会议改组了中央书记处,毛泽东、王稼祥进入书记处,项英因留在江西,事实上停止了书记的职权,新的书记处有张闻天、毛泽东、周恩来、博古、王稼祥五位成员,由张闻天担任党的总负责人,即实际上的总书记一职。这种人事安排一直持续到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的召开。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决定不设党的总负责人,张闻天由总书记变为书记之一,地位明显下降,在毛泽东暂时处于守势时,毛宁愿此位空缺。会议还免去了周恩来长期担任的中央书记处书记一职。新成立的书记处由毛泽东、王明、张闻天、陈云、康生组成。从苏联返国的王明等三人,在书记处占了五分之三的比重,从表面上看,王明似乎占了上风。原中央书记博古、王稼祥也被免去了书记的职务。

周恩来离开中央书记处标志着周在党的核心层中的影响已明显减弱。不知是王明的政治敏感较差,还是他想和过去的路线撇清关系,王明眼看着周恩来、博古、王稼祥这三位过去路线的代表人物离开书记处竟毫无反应。周恩来地位的下降显然符合毛泽东的心意,毛反感周恩来向王明靠拢,而无援周之意,毛将乐意看到周恩来与王明的关系出现裂缝。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对张闻天的打击十分沉重。张闻天本来就对王明返国抱有警惕,担心王明将取代自己成为党的总书记,如今不设总书记一职,使王明、张闻天皆有所失。目前王明的地位上升,张闻天对王明的不满也急剧加深,毛泽东将坐山观虎斗,看彼等四分五裂。互相内讧,从这个意义上说,十二月政治局会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达成的毛泽东、王明共治的局面,还体现在会议决定成立的中共七大准备委员会等有关人事安排上。该委员会共有二十五人,除了十六名政治局委员,还包括了数名党的元老和重要的军政干部,由毛泽东担任委员会主席,王明担任书记。在准备委员会之下,另成立由书记处五名书记组成的秘书处,周恩来、博古、项英等皆被排除在外。

毛泽东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遭到遵义会议以来最大的挫折,毛泽东的权威受到王明等的沉重打击,政治局几乎一致支持王明的主张,使王明在党的核心层中的影响急剧扩大。毛泽东将被迫与王明进行合作,形成了对毛极不情愿的毛、王体制。在这种体制内,毛泽东暂时不占优势,而王明的地位则相对稳固。

在毛泽东暂时处下风的时刻,毛对自己的前途并没有任何的悲观。毛牢牢掌握着军队和与莫斯科的电讯来往。毛清楚知道,王明得势的原因是他的莫斯科代言人角色,以及周恩来等对王明的支持。毛相信,将王明与周恩来等结合在一起的只是政见上的一致而非宗派上的结合,因此,一旦形势转变,周恩来等将会改变看法,转而支持自己的主张,彭德怀等也会迅速转变过来,周与王明的结合也就会随之结束。此次会议决定王明将率代表团前往武汉与蒋介石会谈,并成立中共中央长江局,此项决定也有利于毛泽东。王明远离延安,也就避免了在延安出现「二主并立」、分庭抗礼的尴尬局面。对于张闻天等人,毛泽东更有充分的信心,毛断定张闻天因利害关系绝不会与王明「重结二度梅」,毛且作好准备,等着看他们互相火并。至于王明,则有很多理由为十二月政治局会议的结果而高兴。首先,他的报告被与会者一致接受,政治局的同事们都对他表示了热诚的欢迎;其二,政治局对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代表团「在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的政策的确定与发展上给了中央以极大的帮助」,中共中央表彰了代表团,也就是对王明本人的表彰;其三,王明的地位在会议上得到确定,成为党的第二号人物,由于自己显示了政治领袖的水平并具有雄厚的国际背景,争得了在政治上「帮助」毛泽东的资格,跟随自己从莫斯科返国的康生等也都成了书记处成员;其四,会议决定成立以王明为首的中共代表团与国民党谈判,这将使王明成为国内活跃的领袖人物。

在胜利的喜悦中,王明没有看见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正慢慢聚集,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由于王明不能保证争得苏联军援,对他不满的气氛已经悄悄出现。

早在江西时期,中共就迫切希望从苏联获得军援,但苏联一向口惠而实不至,令中共军政领导人大为失望。1933年,中共听信了共产国际军事代表团顾问弗雷德(驻上海)和李德的许诺,在瑞金花费大量人力修建了机场,准备迎接苏联军用飞机的降落,结果是望断秋水,空欢喜一场。1936年8月25日,陕北局势危急,红军财政、粮食已达最后极限,毛与张闻天、周恩来、博古联名,急电王明,希望王明向苏方请求给红军提供飞机、大炮, 以实现红军占领甘肃西部、宁夏、绥远一带的计划,此项求援也因各种条件的制约,最后也未能落实。所有这些都削弱了王明在中共核心层中的地位。

抗战爆发后,苏联对国民党政府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援助,但恪于「中苏互不侵犯条约」的限制,对中共基本没有提供军火方面的援助。令中共领袖们普遍反感的是,当源源不断的苏联军火沿阿拉木图——迪化(乌鲁木齐)——兰州公路,向重庆运去的时候,苏联军用飞机只给延安送来一些中文版的斯大林、列宁著作和少量的高射机枪、药品、大型无线电台等。于是领导人抱怨——「书籍给了无产阶级,军火给了资产阶级」。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中共领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苏联能否给中共实际的援助。王明为斯大林的对华政策作了解释,表示苏联不大可能给延安军援,王明的答复令所有人失望。 对苏联不满的情绪已经存在,只要稍加鼓动,十分容易将矛头转向王明,作为中共驻共产国际的代表,既然是被斯大林派回来的,可是在帮助国内的斗争中又作出什么具体贡献呢?苏联不给中共军火,难道与王明的无能没有关系吗?

王明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取得的胜利使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自信,王明只看到政治局委员们支持他的一面,而没看到这种政治支持的脆弱一面。王明与多数政治局委员只存在一般的工作关系,并无历史渊源、个人友谊作这种关系的基础。他忘记了,这种建立在政见一致基础上的政治上的结合,经常会因形势变化、人际关系等因素而处于波动中。少年得志的王明只是一个深受俄化教育的共产党新贵,对这种世故哲学似乎理解得不深。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后,中共核心层的内部关系十分微妙,尽管王明影响上升,但支持王明的力量缺少稳定性,大多数政治局委员并没有把「宝」押在王明一边,而是谨言慎行。在毛泽东、王明之间犹疑摇摆。

周恩来、朱德、彭德怀对王明的态度是友好的,但他们对毛泽东也很尊敬,且一切都是光明正大,和王明没有任何私下交易。

康生和陈云是王明昔日在莫斯科的老同事,康生虽然多年来与王明密切合作,但甫抵延安,却小心翼翼,实际上是在默默估算毛泽东与王明各自的实力阵容,为自己要走的下一步棋在暗中准备。陈云虽与王明共事较久,但是只限于工作关系,与王明谈不上志同道合。没有任何证据可显示康生、陈云会在政治上继续支持王明。

政治局候补委员邓发,这位中共在江西时期的捷尔仁斯基,早在遵义会议后就已权势大减。邓发因狂热肃反,在党内、军内积怨甚多,加之邓发与周恩来关系密切,1936年4月,就被毛泽东、张闻天打发去了苏联,他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一摊子也早由毛泽东的老部下王首道接替。目前邓发担任了中共驻新疆办事处代表,已远离权力核心,邓发甚至连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也未能参加。邓发对王明不可能有任何实际的帮助。

博古是王明昔日的亲密战友,多年来与毛泽东对垒,对王明返国自然是由衷的高兴,但王明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讲的一些话却使博古很不满意。王明为了显示自己一贯正确和立场公正,对博古主持的1934年1月的中共六届五中全会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王明此举只能使博古对自己徒增不满,从而影响两人的关系。

王明真正的支持者只有项英一人。项英多年来就对毛泽东的个人品质存有严重的怀疑,长征前夕,项英曾预感到毛将利用党的危急形势,夺取最高领导权。 1937年12月,项英从南方赶赴延安,与分手三年多的战友们重逢,并参加了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在项英的眼中,王明无疑是值得信赖的党的领袖,更是抗衡、制约毛泽东的最佳人选,因而,项英真诚的拥护王明。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决定成立由项英任书记中共东南分局,在党的关系上,直属长江局领导,新四军则受延安和长江局双重领导,项英对这项安排由衷地满意。

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在毛泽东与王明之间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王明在严重冒犯了毛泽东之后,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已被毛视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党内头号敌人。正当王明自鸣得意,陶醉在眼前的胜利时,毛泽东则在妥协、退却烟幕的掩护下,为打败王明卧薪尝胆、积蓄力量。


四 毛泽东与武汉「第二政治局」的对立


1937年12月18日,仅距十二月政治局会议闭幕四天,王明、周恩来、博古等率领中共代表团就抵达武汉。12月23日,中共代表团与中共长江局举行会议,决定将两个组织合并,对外称中共代表团,对内为长江局。

中共长江局是陕北以外中共最大的组织机构,在长江局集中了当时十六名政治局委员中的五人,他们分别是王明、周恩来、博古、项英以及1938年4月调入的凯丰。在长江局担负领导工作的还有董必武、林伯渠、吴玉章三位中共元老(林伯渠不久调任中共驻西安办事处代表),以及叶剑英、邓颖超、李克农、吴克坚、廖焕星(王明在莫斯科期间的秘书)等。

长江局是1927年国共分裂后,中共在国民党统治区成立的最重要的机构。长江局担负着领导南中国中共地下组织和新四军的工作,承担与国民党谈判以及联络社会各界的繁重事务。长江局还公开出版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和党刊《群众》。由于长江局工作范围极其广泛,对中共全局性的路线、方针发挥着重大影响,其领导人在中共党内声名显赫,所以长江局又有「第二政治局」的称呼。

中共长江局的核心灵魂是王明和周恩来。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王明得到周恩来的有力支持,会议之后,王明与周恩来在党内的影响明显增强。王明、周恩来抵汉后,立即展开紧张的工作,全面落实、贯彻「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关于加强国共合作、巩固与国民党的统一战线的方针,从而与毛泽东的矛盾进一步扩大。

王明、周恩来强调中共应尽力维护同国民党的友好关系,与国民党「开诚合作」,对国民党的意见「一般宜采取赞助的立场」。特别在成立地方政权问题上,中共应事先征得国民政府的同意,促成在「国民政府基础上建立统一的国防政府」。1938年1月28日,王明、周恩来、博古、董必武、叶剑英致电延安中央书记处,对晋察冀边区临时行政委员会不向国民政府备案而自行成立提出批评,认为此举「对全国统战工作将发生不良影响」。

在军事问题上,王明、周恩来主张中共领导的武装游击队应取得合法地位,他们并且认为中共军队应积极配合国民党军作战,应抽调八路军主力参加对日作战。1938年1月11日,周恩来、叶剑英致电毛泽东、朱德、彭德怀,建议调刘伯承师或林彪师,待日军进攻郑州紧急时,渡黄河参加陇海路西段的战斗。

王明、周恩来在中共参加政府问题上的态度也和毛泽东存在差别。抗战爆发后,毛泽东、张闻天对中共参加政府事一直持谨慎、保守的态度。1937年9月25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共产党员参加政府问题的决定(草案)〉,提出在国民党未改变其一党专政实质前,中共参加政府只会模糊其阶级性质。毛泽东、张闻天的这种立场对王明也产生了影响。1938年2月2日,王明在武汉以毛泽东名义发表〈毛泽东先生与延安新中华报记者其光先生的谈话〉,再次重申中共不参加政府的立场,但是王明并不反对个别中共领导人以个人身分参加政府。1938年1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改组,蒋介石邀请周恩来担任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因知道中共中央有关禁令,一再推辞,但蒋介石仍坚持原有意见。1月11日,王明、周恩来、博古、董必武、叶剑英致电延安中央书记处,告知以上情况,并请延安考虑具体意见,实际上是要求延安收回不许共产党员参加政府的成命。毛泽东等对王明、周恩来等的来电,拒不答复,显示毛坚持原有立场的态度。王明、周恩来、博古等在未得到延安覆电的情况下,于1月21日再电中央书记处,陈述周恩来担任此职,将有利于扩大共产党的影响,如果屡推不就,会使蒋介石、陈诚认为共产党无意相助。对这份说理透彻,言辞恳切的电报,毛泽东照样不覆电。在延安拒不表态的情况下,长江局决定,周恩来代表中共担任国民党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1938年2月6日,军委会政治部成立,周恩来出任副部长。而中共中央直到1938年2月末至3月初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才正式批准周恩来担任此职。

王明、周恩来等在长江局的联合行动,构成了对毛泽东权威的严重挑战,长江局不仅对中共全局性的方针起着重要影响,对中共组织问题也曾一度拥有决定权。王明、周恩来联手,打破了毛泽东自遵义会议后一手独揽政治局的局面,迫使毛泽东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不得不按长江局的意见办。1938年2月末,在王明、周恩来等压力下,毛泽东被迫同意召开政治局会议,就是一突出事例。

1938年2月7日,王明、周恩来、博古、董必武、叶剑英联名致电延安中央书记处,提议2月20日前后召开政治局会议,以研究国共关系中出现的「许多新的严重问题」。

王明、周恩来等在这封电报中提到的国共关系中的「新的严重问题」,是指1938年1月后,在国民党内出现的反共舆论。1月23日。代表国民党出席国共两党关系委员会的康泽,刘健群当着王明、周恩来的面,指责八路军在华北「游而不击」。随后,在武汉的国民党报纸出现攻击中共的言论。1月17日《新华日报》营业部及印刷厂被一批身分不明的人捣毁。上述情况引起王明、周恩来的警惕,迅速向延安紧急通报武汉的最新动向,提议召集政治局会议,商讨有关对策。

然而,对长江局的这份电报毛泽东仍是不予回答。毛泽东在无力正面反击不同意见时,惯于用这种「留中不发」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迟迟未接到延安覆电的情况下,2月15日,王明、周恩来、博古又一次致电中央书记处并任弼时、凯丰、朱德、彭德怀,提议在即将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讨论两个议题:抗战形势和中共七大准备工作问题。

王明、周恩来、博古似乎估计到毛泽东仍将会对彼等建议采取消极态度,索性将电报发给书记处和书记处以外的政治局委员,试图用政治局集体的力量,迫使毛泽东同意长江局的建议。

1938年2月23日,王明、周恩来、博古再次致电中央书记处,提议举行政治局会议的日期为两天,「由王明、恩来将长江局会议讨论结果,向政治局建议,会完后立即返汉」。面对王明、周恩来的持续压力,毛泽东被迫退却,最后,不得不接受了召开政治局会议的建议。

王明、周恩来等在召开政治局会议一事上的态度,引致毛泽东的强烈不满。毛认为,这是王明、周恩来造成既成事实,逼其就范。几年后,毛回忆1938春发生的这次事件时说,「三月会议,长江局先打一个电报,规定议事日程,决定某某要人回长江局工作,这种态度我很不满意」。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毛泽东虽然极不情愿,也只能忍受。

在王明、周恩来的一再要求下,1938年2月27至3月1日,中央政治局在延安举行了会议;史称「三月政治局会议」,毛泽东在这次会议上又一次受挫,被迫再次对王明、周恩来等让步。

三月政治局会议批准了王明、周恩来提出的加强与国民党建立统一战线的方针。在参加会议的八名政治局委员中,毛泽东、张闻天、任弼时对王明的报告提了一些保留意见,王明、周恩来、凯丰、张国焘的意见则基本一致,康生的态度模棱两可。周恩来在支持王明意见的方面发挥了突出的作用。周提出应向蒋介石建议,确立「以运动战为主,包括阵地战,以游击战为辅」的军事战略方针,以及「组织新的军队」的意见。

三月政治局会议在王明、周恩来等的努力下,把加紧筹备中共七大列入党在近期工作的主要任务。「在最近时期内」召开七大,是「十二月政治局会议」通过的一项重要决定,王明、周恩来对落实这一决定十分重视。三月政治局会议决定,发布为召集党的七大告全党同志书和告全国同胞书;向地方党组织发布进行七大工作准备的指示;成立大会报告的准备委员会;责成政治局及中央同志起草七大报告的政治提纲和专题论文。在毛泽东暂处守势的形势下,召开七大无疑会进一步削弱毛的影响力。令毛稍许宽慰的是,三月政治局会议没有明确中共七大政治报告的起草人和报告人。

三月政治局会议对毛泽东的又一打击是,会议否决了毛提出的留王明在延安工作的意见,同意王明返回武汉继续主持长江局的工作。在3月1日的会议上,毛提出,「在今天的形势下,王明不能再到武汉去」。毛泽东公开的理由是,应考虑王明的安全和延安中央书记处工作的需要。但是实际上,经过近三个月时间的观察,毛已完全领教了王明、周恩来结合的厉害。把王明调回延安是一箭双雕,不仅可以切断王明与周恩来的联系,还可以使王明在延安无所作为,无事可做。对于毛的这项提议的真实用意,王明似有警觉,他在3月1日的会议上,明确表示自己希望继续在武汉工作。会议最后对毛泽东的建议进行表决,以五票反对,三票赞成,作出最后决定,调政治局候补委员凯丰去长江局工作,王明在汉一月后返延。面对多数人的意见,毛只得暂时搁置自己的计划。

三月政治局会议的召开加强了王明、周恩来在党内的影响,尤其在中共政策制定方面的影响。会议一致同意,由王明代为起草会议的总结,会议还决定,由王明代表中共中央起草致预定在三月下旬召开的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建议书,由周恩来起草对国民党的军事建议书。中央书记处并最终批准周恩来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

对于王明、周恩来在中共党内地位的上升,毛泽东无时不刻想予以限制。3月21日长江局将王明起草的中共致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建议书电告延安,但几天都未得到毛等的答复,于是王明等在3月24日将建议书送交国民党方面。一天后,延安中央书记处来电,批评此信有错误,要求另送一份由中央书记处起草的贺信。王明、周恩来等长江局全体领导成员共同署名,于4月1日给延安覆电,指出来电太迟,且大会已于4月1日结束,要求延安不要公布这份文件,「否则对党内党外都会发生重大的不良政治影响。」1938年6至7月,延安与长江局的冲突又起,中央书记处来电,表示不同意王明、周恩来、博古等联合发表的〈我们对于保卫武汉与第三期抗战底意见〉。长江局覆电延安,坚持原议,双方互不相让,电报往来不绝,几成「电报战」。在延安发往长江局的电报中,毛泽东故意隐身在后,多以书记处或在延安的政治局委员联合署名的形式发电,在署名排列顺序上,特意将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后一位。尽管毛是这一切的指使者,但是在长江局的压力下,毛被迫淡化自己的党内首席角色的色彩。

毛泽东在三月政治局会议上的受挫及王明、周恩来的成功,使得长江局的影响开始超出华南、华中的范围,向八路军和华北地区扩散。1938年春,彭德怀在八路军传达十二月政治局会议精神。彭德怀检查过去党「对国民党的基本转变认识不够」,认为「机械地划分某一时期以左倾或右倾为主的阶段论是不正确的」。几年后,毛泽东抓住彭德怀这些话,要彭德怀承认在抗战初期执行了「王明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并把彭德怀传达「十二月政治局会议」的报告,作为党内反面材料,收入《六大以来》一书。其实,彭德怀只是根据张闻天交给他的一份经由中央书记处草拟的传达大纲,即〈中央政治局十二月会议的总结与精神〉,在八路军五四三旅团级干部大会上,照本宣读了一遍。

依照毛泽东的逻辑,在这个阶段,彭德怀跟王明跑了。但是事实上,军队和地方的领导人根本不知道,在中央精神之外,还另有一个「毛泽东的正确路线」。1938年1月7至8日,毛泽民在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传达十二月政治局会议精神。1938年4月,中共北方局冀察晋边区分局书记彭真在边区第一次党代表大会上作〈关于全国抗战形势和争取抗战胜利方针〉的报告,强调「一切工作都充分把握住,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原则。1938年5月,邓小平也批评了晋中地区的向地主借粮运动,指出这是「破坏农村统一战线」的「左」倾错误。在1938年7月之前,彭德怀、杨尚昆、彭真、邓小平在华北部分地区,还展开了反对党内「左倾关门主义」的斗争。

在毛泽东和长江局对抗的日子里,张闻天仍然坚定地站在毛的一边。毛还发现了另外几个新盟友,一位是毛在江西时期的老熟人任弼时,另两位是与王明一道刚从苏联返国的康生和陈云。至于毛泽东志同道合的盟友则非刘少奇莫属。刘少奇虽然没出席三月政治局会议,但其观点与毛几乎完全一致。三月政治局会议一结束,毛泽东就将刘少奇紧急召回延安,以加强自己在政治局中的力量。毛泽东为了让刘少奇放心,1938年3月24日,中央书记处作出北方局领导人员分工的新决定,明确规定胡服(刘少奇)在延期间,仍然担负华北党的领导工作,所有情况须直接向胡服报告。1938年7月10日,刘少奇写信给彭真,提醒彭真立即修正政策。刘少奇在信中告诫道:「国民党与阎锡山至今不承认统一战线,因此在文件和宣传上以少说或者不说统一战线为好」。对于政治局同事们的表现,毛泽东不动声色,一一看在眼里,在清冷的延安窑洞里,毛在紧张地作着各项准备,等待着反击日子的到来。





第四章 毛泽东对王明的重大胜利


一 毛泽东迂回反击王明


自1937年11月底王明返国到1938年春夏之间,王明和周恩来等在统一战线问题上形成的共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扭转了中共核心层原由毛泽东主控的气氛,迫使毛泽东不得不作出拥护中央新方针的姿态。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后,毛泽东被迫降低以往突出强调「独立自主」的调门,转而发表若干支持统一战线的言论。1937年12月24日,毛致电边区各军政首长,要求在与国民党「共同负责,共同领导,互相帮助,互相发展的口号下」,扩大和巩固统一战线,「避免讥笑与讽刺」友党、友军。毛甚至提出,中共应「帮助政府进行征兵动员」,「没收汉奸财产及处理汉奸,必须取得政府的同意,最好是交给他们处理」。 1938年1至3月,毛泽东在接见美国合众国际社记者王公度和在延安大会上几次发表演讲,都没有再宣传自己过去所坚持的主张。毛泽东在1938年初春的这类言论,以后都没收入《毛泽东选集》。

如果将毛泽东上述言论视为他已改变了原有的观点,转而接受了王明等人的主张,那就大错特错了。毛泽东实际上一天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他只是在与己不利的形势下,被迫在公开场合调整了自己的态度。在私下里,毛泽东却在精心地准备向其对手发起反击。

1938年3月政治局会议后,毛泽东加紧酝酿反击王明等的「炮弹」,毛泽东的「炮弹」就是他在5月写成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5月26日至6月3日在延安作的〈论持久战〉的演讲。

〈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有完整的论文结构。毛泽东针对抗战以来中共党内以王明、周恩来为代表的强调运动战的观点,详细论述了游击战争在抗战中的重大战略作用和对共产党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意义,完善了他在洛川会议上及以后在游击战问题上的主张。

〈论持久战〉是毛泽东的一篇演讲大纲,在这篇演讲中,毛不指名地批评周恩来等人在抗战初期「怀疑」、「轻视」游击战的战略地位。周恩来过去曾批评过孤立强调游击战的看法是「机械论」的观点,现在也被毛单独拎出来,被指责为是「不赞成八路军的战略方针」。毛在演讲中,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将党内的不同意见一概视之为旁门左道。

毛泽东发表上述两篇论文正逢其时。1938年春,日军已开始进攻武汉外围,长江局在王明、周恩来的领导下,正配合国民党展开轰轰烈烈的「保卫大武汉」的活动。但是,毛泽东根本不相信「东方马德里」能守住。他认为,国民党丢失武汉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此将有力证明毛泽东有关「国民党片面抗战必然失败」的论断,也是对鼓吹「保卫东方马德里」的王明,周恩来的沉重打击。正因为毛的文章暗藏玄机,王明、博古、项英、凯丰一致决定,《新华日报》不予转载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更为重要的是,毛泽东有关只有开展游击战,建立根据地才能壮大中共的意见,已日益被事实证明是有远见的。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后,毛泽东虽处于少数,但他对派遣八路军东进毫不放松。1938年3月24日,毛泽东与刘少奇联名致电朱德、彭德怀、朱瑞等,责成他们「必须立即组织以八路军名义出现的游击兵团」,为八路军主力转移至华北各地区事先作好准备。同日,毛泽东、张闻天、刘少奇又致电中共北方局代表朱瑞,令其「以最快速度」,建立「完全在党领导下的有战斗力的若干游击兵团」,「创造冀晋豫边区」。毛泽东还采取措施,严防王明等对八路军的干预,在发给军方将领的电报中,毛泽东总是将自己的名字放在第一位,显示他对巩固自己在军中个人影响的极度重视。尽管王明在1938年春正处于他政治上的鼎盛阶段,但在毛的隔离下,王明在军队中没有担任任何领导职务。

在毛泽东的全力催促下,1938年初,朱德、彭德怀、刘伯承、邓小平、贺龙、聂荣臻等率八路军陆续深入华北各地,相继建立了共产党的根据地,仅一年时间,八路军就从1937年9月的不足三万人,发展到1938年秋的二十五万人。 中共武装发展壮大的事实,使朱德、彭德怀等八路军须导人信服了毛泽东,因而放弃了过去的观点,转而接受了毛泽东的意见。

八路军高级军事将领回到「正确路线」,使毛泽东大大舒缓了一口气,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障碍横亘在毛的前面,这就是如何调整与莫斯科的关系问题。

在毛泽东为夺取中共最高领袖而展开的斗争中,如何处理与莫斯科的关系一直是最为棘手的问题。随着王明的返国,共产国际对中共的影响明显加强,王明「拉大旗,做虎皮」,处处以莫斯科代言人自居,对毛的活动造成严重的掣肘。毛泽东深知如果得不到莫斯科的支持——至少是表面的支持,要想执掌中共最高领导权,几乎是不可能的。为此,毛暂且压住对斯大林的不满,竭力显出顺从的姿态,同时又施展种种手段,以图嬴得莫斯科的好感与支持。三月政治局会议决定派遣任弼时赴苏联,客观上为毛「借洋师助剿」王明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提议派任弼时赴苏汇报的竟是王明。任是王明的老熟人,在1931年初六届四中全会上,两人同时进入政治局,王明返国后,任也和政治局其他同事一样,对王明传达的共产国际指示表示拥护,于是王明就认为任是自已可以联合的盟友。殊不知,上层风云可以瞬息万变,到了1938年春,已有迹象显出任已明显偏向毛泽东一边,而王明竟浑然不知。于是王明无意中就做了一件令毛拍手称快的事,毛实在有太多的理由为王明的这项提议感到高兴。任弼时是受到共产国际信任的中共元老之一,1921至1923年旅苏三年,在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大学」(东方大学)学习期间,曾出席过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和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在1931年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任弼时又被共产国际东方部部长米夫指定为中央政治局委员。任弼时与毛泽东也有较深的历史渊源,他早年曾参加由毛组织的湖南「俄罗斯研究会」,并由毛推荐,进入上海「外国语学社」(中共发起组织的掩护机构)学习俄语,旋被派往苏俄留学。1931年春,任弼时被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共中央派往江西苏区,一度全力支持毛,打击了毛的对手项英,与毛的关系又亲近了一层。1937年夏至1938年春,任弼时在一度摇摆后,较早在毛泽东与王明之间作了选择,明确支持毛的各项主张,并在1938年3月政治局会议上,公开站在毛泽东一边,反对王明前往武汉工作。由于任弼时既为莫斯科信任,又与毛泽东接近,遂被毛视为是派往莫斯科充当高级说客的最佳人选。

几乎在任弼时前往苏联的同时,1938年4月下旬,毛泽东也向即将被派往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的刘亚楼交待了任务。毛为了考察刘亚楼及提高刘的「觉悟」,已让刘在自己的身边帮助整理文件三个月。毛向刘亚楼布置道,有一件事情让你去做:把我党历史上的几次左倾错误及其危害,把我党当前推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直接向共产国际季米特洛夫汇报,并多带几套〈实践论〉、〈矛盾论〉和〈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当面交给季米特洛夫,并请他转呈斯大林。刘亚楼当时只是一名年轻干部,毛且用心如此之深,更遑论对任弼时了。

1938年3月5日,任弼时从延安出发,在西安搭乘苏联运输卡车,于兰州搭乘苏联飞机经迪化抵达莫斯科后,于1938年4月14日代表中共中央向共产国际主席团提交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与中国共产党的工作与任务〉报告大纲。任弼时的这份大纲巧妙地揉和了毛泽东和王明的观点,既迎合了斯大林,又不失时机,为毛泽东在共产国际打下了楔子,「挂上号」。

任弼时在「大纲」中高度评价了王明返国后传达的季米特洛夫有关发展中国统一战线的指示。他声称,中共党内原先对统一战线的认识存在「某些不足够的地方」,对国民党有「深刻成见」,与国民党政府和军队有「某些摩擦」,「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以后乃渐减少」。任弼时说:中共已「认定」王明提出的「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抗日」、「民主、民生、皆在其次」的主张,在发布了中共中央十二月宣言以后,「国共两党关系,在基本上有了进步」。

「大纲」对王明、周恩来等提出的「保卫武汉、河南与陕西」的口号,也给予了积极的评价。任弼时强调,这是目前中共「最重要任务中」的「最中心的一环」。他还表示,中共中央将「纠正『左』的关门主义的工作方式」,「决定于最近半年内,召集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

然而,任弼时此次赴苏的目的,绝不是为王明等做「宣传员」,他之所以在给共产国际的汇报大纲中反映王明等的观点,乃是王明的主张已被中共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和三月政治局会议所接受,已成为现阶段中共的主导性方针。尽管如此,任弼时仍不失时机地要将毛泽东的看法反映出来。「大纲」指出,「蒋介石和国民党内一部分人,不愿国共两党以平等地位合作,而企图在合作中削弱共产党」,因此,中共将「以最大努力,扩大八路军和新四军」,「巩固共产党在八路军、新四军中的绝对领导」,「阻止外界恶劣影响的侵入」。

任弼时的「大纲」送交共产国际后,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任弼时当机立断,迅速调整策略,在送给共产国际的菜肴中,再添加一把王明的佐料。

1938年5月17日,任弼时又向共产国际执委会提交一份关于4月14日报告大纲的「补充说明」。任弼时在这份「补充说明」中,提高了对王明的热度,进一步陈述了王明的观点。「补充说明」突出强调了王明返国后,在对中共中央完善统一战线策略方面所作出的贡献。任弼时明确指出,在王明返国前,之所以造成国共摩擦,除了国民党方面的因素外,中共「过份强调了独立自主、民主与民生的要求」,也是「重要原因」。任弼时表示。今后中共的迫切任务就是将广大群众组织到统一战线的各种群众组织中去。 任弼时在这份「补充说明」中,虽然对王明及其思想观点作出进一步的肯定,但这只是策略手段,任弼时的目的是要尽量消除共产国际对毛泽东的怀疑,力争共产国际尽早批准4月14日提交的报告大纲。正是由于任弼时1938年春给共产国际的上述两份报告对王明及「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多有赞誉之词,所以几十年来一直未予公开。

任弼时的策略迅速取得了立竿见影的结果,中和了王明与毛泽东观点的4月14日报告大纲和5月17日的「补充说明」,终于获得了共产国际的肯定。1938年6月11日,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通过了〈关于中共代表团报告的决议案〉,对于毛泽东,这个决议案中最有价值的一段话就是共产国际承认「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

毛泽东当然清楚,这段话中的「政治路线」实指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以来的中共路线,但毛却可以对之「移花接木」,因为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后,毛的中共首席地位并没有改变,对中共政治路线的褒扬,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对毛的路线的肯定。

事实上,毛泽东非常了解共产国际在他与王明的争执中,是明显偏袒王明一方的。共产国际在6月11日的决议案中,要求中共「诚实」、「诚恳」、「积极」、「用一切办法」帮助国民党,甚至提出了中共应协助国民党,「实行征兵制」,「建立新军」,「发展国防工业」等一系列与中共毫不相干的建议。然而,毛泽东仍然可以接受这个建议,因为对于不合口味的莫斯科的指令,毛早就练就了一套灵活应付的本须,或将其搁置一边,或避重就轻,总之毛不会让莫斯科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在获得初步的成功后,任弼时在莫斯科展开了第二步行动,现在任弼时已毫无必要再向共产国际大捧王明了,任转身一变,开始为改变王明对共产国际的「错误影响」四处奔走。他满怀热情地充当起毛泽东在莫斯科柳克斯(LUX)大厦(共产国际办公所在地及驻共产国际各国共产党代表团驻地)的游说客。据当时担任任弼时俄文翻译的师哲回忆,任弼时不仅亲自到各国共产党驻苏代表团去宣讲毛泽东对中国革命的贡献,还把在莫斯科的一批中共党员干部分别派到各国代表团去介绍「毛泽东的革命理论」。

师哲回忆道,任弼时在向共产国际提交了汇报大纲后,曾写过一份有关中国情况的报告,专门介绍毛泽东的贡献。其中「断定说,只有『毛泽东才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师哲的回忆没有引证任何文献资料,恐是师哲根据任弼时当时的政治态度,把任弼时5月17日提交的「补充说明」误以为是任弼时向共产国际举荐毛泽东。因为迄今为止,只见到任弼时向共产国际提交的4月14日「报告大纲」和5月17日「补充说明」,而未见师哲所言的任弼时这份举荐毛泽东的补充报告。如果确实有这份报告,毛泽东在延安整风中一定会将其在党的领导层中公开。

任弼时在莫斯科的活动在促使共产国际加深对毛泽东的印象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共产国际显然未能如毛泽东、任弼时之愿,明确承认和支持毛泽东为中共最高领袖。相反,莫斯科却对毛泽东与王明的分歧有可能造成对中共的损害,表现出强烈的忧虑。在6月11日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有关中共代表团的决议案中,莫斯科敦促中共领导层特别要警惕:「日本侦探及国民党的反共分子用一切可能的阴谋诡计」,「在中共领导同志中」,「造成分歧和纷乱的企图,来破坏中共领导的集体工作」。 因此,任弼时仍有必要继续留在莫斯科,为毛泽东继续作改善形象的公关工作。不久,任弼时未竟成功的使命,竟意外地由同时在莫斯科的另一人圆满完成,他就是原属王明集团、后跳槽至毛泽东营垒的王稼祥。


二 关于季米特洛夫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口信」


毛泽东在为争取中共最高领袖而进行的持续斗争中,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凭着他个人的政见主张,娴熟运用各种谋略,吸引、争取了许多昔日属于对立营垒的党内高层人物,使他们成为自己的同盟者。王稼祥就是较早被毛泽东争取过来的原王明集团的重要成员。1938年8月,王稼祥从莫斯科返回延安,带回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关于「承认」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重要口信:「在(中共)领导机关中要在毛泽东为首的领导下解决,领导机关要有亲密团结的空气」。王稼祥传达的莫斯科这一重要口信,在1938年充满强烈亲苏气氛的中共党内所发生的巨大效力,非局外人所能想象,它简直就是一封莫斯科对毛泽东中共领袖地位的承认书。从此尘埃落定,毛泽东虽未立即成为中共中央总书记,但已成为事实上的中共最高领导人。至于王明,一旦遭莫斯科冷遇,则完全丧失了政治上的回旋馀地,开始迅速走下坡路,最终被毛泽东一脚踢进「历史的垃圾堆」。

毛泽东之所以能够获得季米特洛夫的支持,是与王稼祥在莫斯科开展的积极活动分不开的。王稼祥是为医治内战期间所受的枪伤,于1937年6月下旬在上海秘密搭乘苏联轮船前往苏联的。 王稼祥在治病之外,是否另有特殊使命于事隔五十年后才真相大白。1985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在纪念王稼祥的文章中称,王稼祥赴苏系受「中央派遣」,「向共产国际领导人介绍中国革命情况,包括他个人对中国党的领导的看法」。三十年代曾在共产国际工作的师哲也说,王稼祥是「身负重任」来到莫斯科的。 这里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王稼祥赴苏向共产国际陈述他「个人」对中国党领导的意见,究竟是谁授权的?在王稼祥启程赴苏的1936年12月初,在中共中央所在地保安的政治局委员,有毛泽东、张闻天、张国焘、周恩来和博古。张国焘甫抵保安,因「另立中央」享受到批评,已心灰意冷, 周恩来、博古等正忙于和西北军、东北军交涉。在毛泽东和张闻天两人中,张闻天授意王稼祥去莫斯科陈述王个人对中国党领导的看法,可能性极小。答案只能是一个,是毛泽东授意王稼祥去共产国际开展要求改变中共领导的活动,也唯有毛泽东才会这样做。

王稼祥这次在苏联居留有一年时间。王稼祥抵苏后,王明已准备返国,从1937年11月起,王稼祥就接替了原由王明担任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的职务,直至1938年3月任弼时抵莫斯科,才转由任弼时接任该职。据王稼祥自述,1938年7月,在王稼祥返回延安的前夕,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曾与他及任弼时进行了一次重要谈话。这次谈话并没有任何文字记录,因此无从考证季氏与王稼祥、任弼时会谈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据王稼祥说,季米特洛夫谈了以下一段话:

「应该支持毛泽东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他是实际斗争锻炼出来的领袖」,「其他人如王明,不要再争当领导人了」。

关于季米特洛夫对王稼祥讲的这段话,前苏联中国问题专家季托夫对它的真实性予以了否定。季托夫在〈抗日战争初期中共领导内部的两条路线斗争(1937—1939)〉一文中声称,王稼祥传达的季米特洛夫的「指示」,是毛泽东和王稼祥联手搞的「阴谋诡计」。季托夫说:

共产国际根本没有(决定毛泽东为中共领袖)那个意思。王稼祥是在1937年初作为毛泽东密使被派往莫斯科的。为了完成毛泽东的委托,王稼祥本人同共产国际个别工作人员(指季米特洛夫——引者注)进行了交谈。曾谈到似乎中共中央认为必须选毛泽东当党的总书记。但是共产国际执委会并没有提出什么建议,认为这个问题应由中共第七次代表大会决定。

在没有进一步史料证实季托夫的「伪造说」以前,笔者倾向于接受「季米特洛夫曾向王稼祥表示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这一说法。虽然「口信」一事确实存有不少疑点,例如,在共产国际6月11日通过的〈关于中共代表团报告的决议案〉中并没有涉及对中共领导人个别评价的内容,为什么到了7月,季米特洛夫竟会在如此敏感的重大问题上,向王稼祥个人作出明确的表态?为什么共产国际竟会没有这次会见的正式文字记录?种种迹象表明,季米特洛夫向王稼祥讲述的这番话,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个人的看法,而季氏的意见似乎得到斯大林的默认。因为,如果不经斯大林,季氏似无胆量在如此重大问题上自作主张。1938年,苏联正处于「肃反」大风暴中,王明的后台与恩师米夫已被加之以「人民公敌」的罪名遭到处决。季氏利用这一机会,或为显示其「革命的原则性」,有意对王明表示轻慢;或受「阶级斗争」之习惯思维之影响,对王明表示某种政治上的不信任,都是十分可能的。季氏虽与王明私交其笃,王明唯一女儿在其返延安前即托付给季氏抚养,但在1938年大恐怖的血雨腥风中,饱受寄人篱下之苦、且常遭斯大林轻侮的季氏于惊恐中钦羡毛泽东所创造的革命功业,亦在情理之中。斯大林在1938年属意毛泽东也不奇怪。斯大林知道毛是中共实际的最高领导人,一年前派王明回中国只是为了「帮助」毛,而无赶毛下台的意思。斯大林因米夫而对王明表示冷淡,但他却无惩治王明的念头,因为从各方面资料看,斯大林对王明关怀备至几十年可谓不变。

王稼祥带回延安的是季米特洛夫的「口信」,但是,北京大学研究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关系的向青教授,在未提供任何历史资料的情况下却断言,王稼祥回国带来了「共产国际从组织上支持毛泽东同志为中共领袖的重要文件」。向青教授的上述叙述是完全错误的。王稼祥本人及其遗孀朱仲丽也只是说,王从莫斯科带回的是季米特洛夫的「口信」或「意见」。如果共产国际果真有这份「从组织上支持毛泽东同志为中共领袖的重要文件」,毛泽东在其最需要莫斯科支持的1938年,难道会将其束之高阁?事实是,当王稼祥于1938年8月返回延安后,毛泽东就立即决定召开中央会议,让王稼祥向政治局委员郑重传达共产国际指示(季氏为共产国际总书记,即是共产国际的化身)。毛泽东如此急不可待,如果确有共产国际的书面意见,毛一定会在一定的范围内正式公布,绝不会秘而不宣。至今,在中国出版的各种文件集中,都没有这份「文件」。可见,1938年7月,共产国际没有颁布过承认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正式文件。1938年8月,王稼祥返回延安时确实带回了一份共产国际文件,这份文件不是向青教授所说的那个子虚乌有的东西,而是1938年6月11日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通过的〈关于中共代表团报告的决议案〉。

王稼祥返回延安所带回的季米特洛夫「口信」,对毛泽东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毛泽东终于得到莫斯科的承认。现在他的地位已得到加强,下一步就是要对王明等发起全面反击,来巩固自己的中共领袖地位。


三 两面策略: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与毛泽东的《论新阶段》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1945年6月10日,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作关于选举中央委员问题的讲话时,把遵义会议与六届六中全会相提并请,称之为党的历史上「两个重要关键的会议」,并强调:「六中全会是决定中国之命运的」。 六中全会的召开与王稼祥回国有密切的关系。1938年7月上旬,王稼祥乘苏联军用飞机经新疆迪化飞抵兰州,经陆路于8月下旬返回延安。王稼祥一回延安,立即向毛泽东转达季米特洛夫的「口信」。现在毛泽东认为到召开党的重要会议的时候了。

然而,召开什么样的会议,却令毛泽东颇伤脑筋。本来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和1938年3月政治局会议都已通过决议,在近期召开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现在王稼祥已带回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季米特洛夫口信,眼前正是国共合作比较顺利的时期,参加七大的代表前来延安并不特别困难,召开七大的时机已经成熟。

但是,毛泽东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召开中共七大,因为此时召开七大,还不足以一举消除王明及其势力。毛泽东十分清楚,莫斯科并没有把王明搞下台的意思,他只能在莫斯科划定的范围内活动。王稼祥带回的季米特洛夫口信,虽然提及中共领导机关要以毛为首解决问题,但同时又强调中共领导层应加强团结,「不应花很久时间去争论过去十年内战中的问题」,对于总结十年经验,「要特别慎重」。共产国际尤其告诫中共领导层,要谨防日寇挑拨中共主要负责人之间关系的阴谋。 这就是说,利用共产国际的招牌,孤立、打击王明的时机尚未到来。在王明影响仍然十分强大的1938年秋,如果冒然召开中共七大,很难保证毛泽东能获得全党的一致拥戴,从而一劳永逸地掌握中共最高权力。正是鉴于这种考虑,毛泽东决定不开党的七大,而是召开党的六届六中全会。

为了「开好」六届六中全会,毛泽东做了精心的准备。在8至9月间,毛抓紧起草在中央全会上的政治报告——这是毛参加中共十七年后,第一次在党中央全会上做政治报告。毛还向长江局发电,通知王明、周恩来、博古、项英等来延安听取共产国际指示的传达。毛深知控制信息的重要,在王明等回返延安以前,向他们严密封锁季米特洛夫「口信」的内容。

1938年9月10日,毛泽东笑容满面,站在延安各界欢迎王明、周恩来、博古、徐特立队伍的最前列。就在不久前,也还是毛泽东,却在少数人面前,用十分尖刻的语言,不指名地讽刺、挖苦王明是「涂胭脂抹了粉」,「送上门人家也不要的女人」(指王明等曲意讨好国民党)。但是在欢迎王明等的队伍里,毛泽东却显得热情诚恳,俨然在迎接久别重逢的亲密战友。

1938年9月14日,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由王稼祥传达共产国际关于任弼时报告的决议案和季米特洛夫的「口信」。9月26日,政治局再次开会,确定六届六中全会的议程。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运用刚刚获得的政治优势,迅速对中共组织机构进行了重大调整。会议决定撤消长江局,另成立南方局以代之,由周恩来任书记,王明的长江局书记一职被无形中止;将东南分局升格为东南局,由项英任书记,东南局直属延安领导;继续保留北方局,并新设立中原局,由刘少奇一身兼任这两个中央局的书记。

1938年9月29日,扩大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在延安正式开幕,这次会议具有比较隆重的外观形式,出席会议的政治局委员共十二人,三名政治局委员缺席:任弼时在莫斯科,邓发在迪化,凯丰在武汉留守中共代表团。原政治局委员张国焘已脱离中共,投奔国民党。大会主席团由十二名政治局委员组成,秘书长由李富春担任。全会前后共开了四十天,是至那时为止中共中央所召开的历时最长的一次会议。在会上作报告、发言的代表的十七人,几乎占了与会者的三分之一。

六届六中全会的灵魂人物是毛泽东。会议之初,由王稼祥作了传达共产国际指示的报告。10月12日至14日,毛泽东代表政治局向会议作了题为〈论新阶段〉的政治报告。这个报告以后未全文收入毛泽东主编的《六大以来》,也未被全文收入《毛泽东选集》。

毛泽东为什么不愿意将〈论新阶段〉全文收入《毛选》?毛为什么意欲人们忘掉这个如此重要的文件?一言以蔽之,〈论新阶段〉中包含了大量与王明相一致的观点,而依照中共党史编纂学的解释,毛泽东正是在六届六中全会上「彻底批判了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

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期间的言论和行为,集中展现了他变幻多端、前后矛盾、出尔反尔的政治性格。毛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和巩固个人的权力,可以言不由衷、信誓旦旦接过其政敌的所有政治主张;他也可以一瞬间完全变脸,说出前后判若两人、完全相反的另一套语言。

毛泽东在〈论新阶段〉的政治报告中,使用了与王明几乎类同的语言,毛指出「抗战的发动与坚持,离开国民党是不可想象的」,他称赞国民党「有孙中山先生蒋介石先生前后两个伟大领袖」。并高度评价抗战以来在「民族领袖与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的统一领导之下」,中国已「形成了一个空前的抗日大团结」,毛强调在抗战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组成中,「国民党居于领导与基干的地位」,他似乎忘记了他本人自洛川会议以来一贯宣传的「片面抗战必然失败论」,而谈起国民党的「光明前途」。毛批评「至今仍有不少的人对于国民党存在着一种不正确的观察,他们对于国民党的前途是怀疑的」,毛郑重号召全党必须「全体一致诚心诚意拥护蒋委员长」。

毛泽东为了充分显示中共和他本人对改善国共关系的诚意,向国民党提议,共产党员在保留中共党籍的条件下,公开参加国民党。毛并表示,中共将主动向当局提交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的名单。毛向国民党保证,中共不在国民党军队中组织党支部,也不在国民党党员中征收共产党员。

毛泽东的最惊人之笔是他在六中全会开幕的当天——1938年9月29日,写给蒋介石的一封亲笔信。在这封信中,毛泽东表示对蒋介石「钦佩无既」,声称对「先生盛德」,「凡在国人,无不崇仰」。毛的这封信由周恩来于10月4日在武汉当面交给了蒋介石,但从未收入《毛泽东选集》、《毛泽东书信选集》和任何中共中央文件集,直到1990年3月出版《周恩来年谱(1898—1949)》时,才提及此事,但仍没有全文公布该信的内容。

毛泽东自抗战前夕就强调中共应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保持高度的独立自主,七七事变后,毛更是坚决维护自已的这一政治主张。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后,毛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虽有稍许软化,但其初衷始终未变,为什么到了六届六中全会,毛竟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毛难道真正转变了思想?答案是否定的。毛泽东所有这类言论都是违心之言,这是他在当时复杂、微妙的形势下,为应付斯大林和中共党内的不同意见,为麻痹蒋介石而精心设计的谋略手段。

毛泽东的〈论新阶段〉是送给斯大林的一份礼物。毛清楚知道斯大林高度重视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1938年6月11日共产国际关于任弼时报告的决议案,对此问题又再一次予以重申。在莫斯科事实上已承认毛为中共领袖的形势下,完全有必要向斯大林作出服从的姿态。毛甚至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些,以显示自己对国共合作的诚意,提出中共加入国民党的建议,正好堵住斯大林的嘴,看谁还再能批评毛泽东对国民党缺乏合作诚意!对毛泽东而言,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毫不困难,只要能牢牢控制中共最高领导权,对国民党说什么好话都无所谓。

毛泽东的〈论新阶段〉也是说给蒋介石听的,其目的是为了麻痹蒋介石,但是毛这次却碰上了真正的对手。和毛绝不信任国民党一样,蒋介石也丝毫不相信共产党。蒋介石一眼就看穿了毛泽东的意图。蒋介石在接到了周恩来转交的毛亲笔信的当天,在日记中写道:

「毛泽东这封亲笔手书的措词,开口『两党长期合作』,闭口是『中华民族统一团结』,完全不是共党素来口吻,反使我产生疑虑」。「于是我知道这是中共企图第二次大规模渗透本党的阴谋。我们依据民国十三年到十六年的惨痛经验,是不能再上当了」。

1938年12月6日,蒋介石召见周恩来,对10月4日周转交的毛泽东亲笔信中的四点建议作出答复。毛在信中提议:一、停止两党的斗争。二、共产党可以加入国民党,或令其一部分先加入,如情形良好,再全部加入。三、中共取消一切青年组织,其全体分子一律加入三青团。四、以上参加者,均保持其共产党党籍。蒋介石提出,跨党不赞成,共产党既行三民主义,最好与国民党合并为一个组织。如果办不到,可否以一部分加入国民党而不跨党。蒋介石的建议被周恩来拒绝,周表示中共除了跨党外,不可能加入国民党。

毛泽东以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态度试探蒋介石,蒋介石则以不硬不软的态度回应毛泽东,其实两人心中都有谱,国共两党不可能再回到1924—1927年党内合作的年代。毛泽东本来就没有对此当真,提出中共加入国民党的建议原本就是作给人看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蒋介石不愿上钩,毛泽东也就顺手将其搁置一边了。

在六届六中全会召开的数十天内,毛泽东四面八方。席不暇暖,为应付内外形势,费尽了心机。一方面,毛要虚应故事,敷衍莫斯科和国民党;另一方面,他更急于利用来之不易的季米特洛夫的「口信」,加速巩固自己在党内的地位。毛深知来自莫斯科的「支持」很不牢靠,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难道不都是莫斯科立在先,最后还不是都被莫斯科所废吗?眼下,共产国际虽然承认了毛的领袖地位。但是,说不定转眼间莫斯科就会改变主意。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赶快造势,形成毛是中共唯一领袖的既成事实,并使之不可动摇,即使莫斯科日后反悔,也将对毛无可奈何!

毛泽东必须首先亮出自己的观点,以集合同志,把王明孤立起来。然而,在1938年毛泽东要做到这一点,却非易事。不久前毛泽东刚做的报告〈论新阶段〉还在与会者的耳畔回响,由于毛泽东自己的语言已被淹没在王明理论的汪洋大海中,大多数与会者尚不能分辨毛与王明的差别。加之,王明、博古等都在延安,如果当着他们的面,亮出自己的观点,又与〈论新阶段〉自相矛盾,一时似乎又拉不下脸面。毛泽东终于想出一条妙计。9月30日,毛以转交致蒋介石亲笔信为由,先将周恩来支去武汉。10月初,周恩来、凯丰自武汉来电,提议王明等速来武汉,出席国民参政会一届二次会议。毛顺水推舟,又让王明、博古于10月下旬去重庆(国民党中枢机构此时已从武汉迁至重庆)。王明、周恩来、博古、凯丰不在延安使毛泽东大畅所欲,这样,毛已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他要直抒胸臆,将自己的真实观点在党中央全会上和盘托出。

1938年11月5日至6日,在王明、周恩来、博古等缺席的情况下,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的闭幕式发表了不指名抨击王明、周恩来的重要演说。六中全会会议期间,因季米特洛夫「口信」,毛泽东的威望迅速上升,许多烦导人,包括王明都发表了支持毛为中共领袖,赞颂毛的言论。毛泽东利用会议期间这种有利于自己的气氛,将批评矛头骤然转向王明等人。他似乎已完全忘掉自己曾在同一场合,刚刚在〈论新阶段〉报告中谈过加强统一战线的意见,现在他却直言不讳地宣称,不应提出「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口号。

毛泽东在不到一个月前,在同样的党的高级干部面前,亲口说过拥护蒋委员长一类话,现在却改口抨击对国民党的「投降主义」。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六中全会闭幕式上完全成功,与会的党的高级干部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至此,毛终于看清自己在中共党内的主宰地位已经基本确立,「势」既形成,其「威」立时显现,即使党内仍有不同意见,在毛的权势下,也只得噤口。

毛泽东在11月5日至6日的闭幕式上还拉上刘少奇,毛称赞刘少奇道,还是少奇讲得对,所谓「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实际是「一切经过阎锡山」、「一切经过国民党」。毛指责道,这是忘记了党的独立自主方针的右倾投降主义。毛提出对国民党应采取「先斩后奏」、「先奏后斩」、「不斩不奏」、「只斩不奏」的灵活策略,最终目标是争取壮大中共武装,为未来的胜利奠定基础——毛泽东终于讲出了被压抑很久的心里话!

毛泽东利用王明等缺席,将自己的真实观点公开表达出来,这是毛泽东取得的对王明的重大胜利。但是,王明的观点毕竟没有在六届六中全会上受到正式批判,〈中共中央扩大的六中全会政治决议案〉仍然包含了王明大量的观点。

1938年11月6日,中共中央通过了由王明起草的六中全会政治决议案。该决议案批准了「一切为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高于一切」的口号。同时宣布,国共合作最好的组织形式就是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中共愿向国民党当局交出中共党员名单。决议案再次重申,「不在国民党中及国民党军队中建立共产党的秘密组织」。决议案没有充分反映毛泽东在闭幕式讲话中有关反对「右倾投降主义」的内容,而是根据〈论新阶段〉报告的精神,并且吸取了10月20日王明在六中全会上报告的精神,提出各级党组织应防止统一战线中的「左」、「右」两种倾向,保证党在政治上和组织上的独立性,强调不要给党内同志乱加「左」、「右」的帽子。决议案还正式宣布,完全同意政治局自五中全会至六中全会的「政治路线和具体工作」,毛泽东对于这个结论虽然很不情愿,但在当时也只能违心接受。

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大大加强了自己的地位,但是,六届六中全会政治决议案显示,毛仍然受到党内不同意见的牵制,毛泽东还需找到能够在政治上制敌于死命的武器。毛终于找到了这个武器,它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四 毛泽东的「新话」:「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毛泽东经长期酝酿,为彻底打倒王明和党内的留苏势力,铲除中共党内根深蒂固的对斯大林的崇拜,最终确立自己在中共党内的「导师」地位,而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提出的一个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口号。毛通过「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口号,为自己所有「异端」观点寻找到解释的依据,它集中体现了毛本人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基本观点和态度,构成了渐趋成型的毛主义的理论核心。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的讲台上,第一次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概念,毛指出:

我们这个大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发展法则,有它的民族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共产党员是国际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但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思主义,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思主义。因此,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持了解并亟待解决的问题。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喝,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毛泽东的上述言论,逻辑严密,言简意赅,在民族主义高涨的抗战阶段,完全契合中共干部党员的心态,极具正当性和鼓动性。对于参加六中全会的许多中共领导干部来说,他们似乎并不完全了解毛的这番讲话实际上已标志中共战略思想正发生重大改变。他们也没有觉察到毛的有关「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讲话掩藏着不久后将向党内留苏派势力开刀的预兆。时下,他们都乐意听到毛这种令人耳目一新,充满民族自尊感的话语。

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新概念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而是他积蓄已久看法的总结与升华。毛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就其主要精神而言,即在于他吸取、应用马列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思想和苏共党的组织结构形式,将其与中国历史的重大遗产——农民造反,「马上打天下」的传统融汇统一,使之转化为由共产党领导的、以推翻国民党统治为基本目标的现代农民大革命。作为中共摹本的俄式革命理论及经验,虽在毛将中国传统遗产转化为现代农民革命战争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俄式理论及其经验与毛的观念和行动又常有不合之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口号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注入了民族主义的活力,它不仅为毛所有的观点提供了合理性的解释,也给毛创造了自由活动的广阔的空间,它更有助于改变「中共乃外来观念之产物」这一在当时颇为流行的观念,而大益于中共在中国社会的生根。

毛泽东从不讳言自己负有解救中国人民、再造中国的历史使命,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具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智能和能力。这种强烈的「舍我其谁」的自信力与坚强的个人意志力一旦结合。确实使毛泽东产生了一种「能强迫历史朝他的理想迈进」的力量。 1935年后,毛逐渐控制了中共的实权,进而迫切需要创造一个在理论上能为自己自圆其说的解释系统。同时,熟知中国传统的毛泽东也深知,欲成为党的最高领袖,仅手握兵符还不够,还需要成为能为广大追随者提供精神资源的「导师」。换言之,有「君」之实,而未有「师」之名,是令毛泽东深感缺憾的。于是,怎样创建「师」之理论体系,如何使之达到「君师合一」,就成为长期困扰毛思绪的一大难题。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不仅表明毛泽东的解释系统已初建成功,而且标志着毛为确定自己的「导师」(教主)地位而进行的努力已取得了重大的进展。

毛泽东在1938年10月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主要出自他长期的思考,但是若干资料显示,毛之所以能提出这个命题,也和他受到梁漱溟的启发有关。梁漱溟与毛泽东相识于五四时期的北京,两人均未出国留洋,也未受过国内正规大学的训练,都是自修型知识分子出身。1938年1月,这两位在政治思想和个人性格方面迥然不同的老友,在延安的窑洞却有过六次十分深入的交谈。

梁漱溟是一个新旧杂揉的「中国文化至上论」者,一生汲汲于融汇民主、科学与中国固有文明,以济世的情怀,长期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毛泽东则并非是一单纯的「中国文化至上论」者,此时的毛已接受了大量列宁、斯大林的思想,又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和中国共产党的实际领袖,毛虽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情有独锺,但是他的这种态度却完全服从于现实功利的需要。

梁氏直言不讳地向毛泽东表明,他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必要性存在怀疑。他认为,中国的共产革命是从外来引发的,而非内部自发。由于中共不了解中国社会有其特殊构造,与欧洲中古、近代社会均非同物,而拿外国办法到中国来用,才造成中共过去十年劳而无功,仅靠中共军队维持党的生命。梁氏认为,抗战后,因中共放弃对内斗争,倡导团结抗日,适合人心要求,中共才「声光出于各党之上」。梁氏希望今后中共要「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不要再靠军事维持一条党命」。

毛泽东对梁氏所言,「笑言相谢」,称赞道,「很可感」。梁氏所论虽从根本上否认了中共存在的必要性,但梁氏看法的某些方面却与毛不谋而合。毛在内心中早就对中共党内的全盘俄化持有异议,且认为正是靠着军队,才挽救了共产党。至于梁氏关于中国社会特殊性的看法,毛也未贸然否认,而是予以「相当承认」,只是不同意梁氏太重中国特殊性而忽略中国之与世界各国所共有之一般性,即各社会均存在的阶级、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毛并表示赞成梁氏《乡村建设理论》一书中不搞上层表面文章的「宪政运动」,而从改造社会的基层入手,从农村入手的主张。

毛泽东出于意识形态的限制,不可能对梁漱溟的观点全然赞成。但是两人说话投机,在思想和观念上有许多共鸣却是不争的事实。毛和梁都具有强烈的中国历史文化意识,在精神和气质上都具有浓厚的中国色彩,但是,毛毕竟不是一个单纯的思想型人物。1938年1月,梁漱溟在延安见到的毛泽东,待人接物谦恭有礼,至于毛所具有的金刚怒目的另一面,梁漱溟则要在十五年后才能真正须教,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1938年,真正能够一眼看穿毛之动机的人,在中共党内唯有王明。1938年10月20日,王明应部分与会代表的要求,在前一阶段作过〈共产党员参政员在国民参政会中的工作报告〉后,再一次在六中全会上做〈目前抗战形势与如何坚持持久战争争取最后胜利〉的长篇发言。王明在发言中表示拥护毛的意见,但是他又对「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在实行中可能出现的偏差忧心忡忡。王明提出,在使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的过程中,应注意五个方面的问题:一、首先应学习马列主义;二、不能庸俗化和牵强附会;三、不能以孔子的折衷论和烦琐哲学代替唯物辨证法;四、不能以中国旧文化旧学说来曲解马列主义;五、不能在「民族化」的误解之下,来忽视国际经验的研究和应用。王明的上述看法显然出自其亲莫斯科的立场,表达了中共党内留苏势力对毛泽东有可能利用这个口号背离正统马列的警戒和担心。

然而若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口号,确可发现,这个口号对中共的作用是双重的。毛泽东提出这个概念,一方面固然大大有益于中共的发展壮大;但是在另一方面,伴随这个口号,中国传统中的某些消极因素也被注入到中共体内,给党自身带来了长期的困扰。中共成立之初,原本就缺少理论的准备,党内一直存在着轻视理论的根深蒂固的传统。1927年后,中共长期战斗在落后的农村边远地区,其阶级构成发生重大变化,农民党员的比重在党内占了压倒优势,早已养成农村军事性格。「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提出,为中国传统因素大规模浸润中共正式打开了大门,使原来就深受农民造反传统影响的中共,更加显现出农民化的色彩。「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这种双重作用,在中共以后的历史和1949年后中国的历史中都得到充分的证实。

但是在1938年秋冬的延安,毛泽东抓住「中国化」这面旗帜,已使自己处于完全主动的地位。莫斯科的「承认」大大提高了毛泽东的威望,毛泽东「奉天承运」,一手牢牢掌握中共军队,一手挥舞「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大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相形之下,王明等已陷入无以自拔的窘境。





第五章 夺取意识形态的「解释权」


一 毛泽东从斯大林《联共党史》中学到了什么?


从1935—1938年,经过四年的艰辛努力,其间虽有曲折和暂时的失意,毛泽东毕竟在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大道上一路凯歌行进,到了1938年底,毛已将中共军权、党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然而,仍有一件事使毛如骨刺在喉,须臾不得安宁——这就是毛还未获得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

解释权——给词语下定义的权力,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权力之一。在共产党内,解释权则尤其重要,谁获得对马列经典的解释权,谁就控制了党的意识。换言之,即使拥有军权和党权,若无意识形态解释权的支持,对党和军权的控制也难持久。解释之重要,不纯取决词语本身的内容及其意义,更在于词语与现实的联系,以及词语概念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长期以来,在留苏派的经营下,俄化概念在中共党内早已形成一种特有的精神气质和浓厚的亲苏气氛,成为笼罩在党之上、阻遏一切创新精神的沉重低气压。王明、张闻天等不仅凭籍这种氛围扶摇直上,且沾沾自喜,俨然以圣杯看守人和护法大师自居,将一切独创思想均视为旁门左道而必欲除之而后快。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毛对此除了愤慨而毫无办法,彼等出自莫斯科正宗嫡传,在他们眼中,毛泽东的那一套岂只是离经叛道的「狭隘经验主义」,简直就是难登马列之堂奥的「野路于」。

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的毛泽东决意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且一鸣必求一言九鼎之效,使其政治对手就此噤口。还在1910年,当毛还是湘乡东山学堂学生时,他就借一首「咏蛙」诗而明其心志:

独坐池塘如虎距,
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作声!

而在毛泽东已初建其大业之后,他就更不能容忍中共党内还存有的那种精神指导系统。紧怀「传教」之志、兼有办事之才的毛,对自己及对手之特长均有极其清晰的了悟,他深知目前自己之优势非在于此——马列经典读得毕竟比那些洋学生少;但毛又极具自信,他之基于对中国历史及其文化传统深刻洞悉和体认,而对马列几个重要概念的融汇,在其实际功用价值上远胜于那些食洋不化的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在毛看来,留苏派攻「如秋潦无源,浮萍无根」,「其胸中茫然无有」,仅是凭籍莫斯科的栽培,先控制党的意识形态,继而夺取了党权和军权。毛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凭其个人的意志和智能先掌握军权和党权,最后攻占意识形态阵地。

1938年10月,当毛泽东已先读了一批马列著作和斯大林主义的解释课本——米丁、爱森堡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之后,毛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讲台上向全党发出开展「学习运动」的号召。

学什么?一言以蔽之,学习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之产物——毛的新概念以及毛的态度和工作方法。可是当时既无「毛泽东思想」这一正式概念,又不便在斯大林远距离观察下直接鼓吹毛的新贡献,况且,毛也难于将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毛真正陷入到欲语又止的境地。

然而这一切对于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毛泽东,又实在算不了什么。1938年末,来自莫斯科任弼时的一份报告给了毛重要启示,帮助毛摆脱了这种困窘。任弼时向延安通报,莫斯科刚刚出版了斯大林编著的《联共党史》,建议中共中央立即翻译。 几个月后,当毛读了这本《联共党史》后,如获至宝,迅速向延安的各级干部发出号召:学习《联共党史》,做斯大林的学生!

毛泽东对《联共党史》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据当时担任毛军事秘书的郭化若回忆,毛在一个干部会上说:「《联共党史》是本好书,我已读了十遍。奉劝各位也多读几遍。」

从1939年至五十年代末,毛泽东不下十数次号召全党学习《联共党史》。1941年5月19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大会上作〈改造我们的学习〉的著名演讲,提议应「以联共党史为中心材料」,研究马列主义,「其它一切为辅助材料」。毛称赞道:

《联共党史》是百年来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最高综合和总结,是理论和实际结合的典型,在全世界还只有这个完全的典型。

1942年,毛泽东更将该书称之为「马列主义百科全书」,把其列入《整风文献》,以后又将其列入《干部必读》一类的学习丛书。1949一1956年,《联共党史》甚至成为中国所有高等院校学生必修的政治课目,直到六十年代初,其至尊至荣的地位才被《毛泽东选集》所取代。

毛泽东如此推崇斯大林的《联共党史》,究竟是出于策略手段,抑或是发乎真心?毛泽东对斯大林有着很深的不满,眼下正在加紧赶制反对王明的炮弹,为何却对王明的精神导师——斯大林的大作这般推崇备至?乍看似乎令人费解,毛泽东和王明这两个政治上的对手,在歌颂斯大林的《联共党史》方面竟完全一致。1939年5月20日,王明当着毛泽东的面,在延安召开的中央干部教育部学习动员大会上作的主报告就是「学习联共党史的重要意义」, 王明偏爱《联共党史》尚在情理之中,那么毛泽东呢?

毛泽东高度评价《联共党史》一定有他意欲迎合斯大林的目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联共党史》为毛提供了大量他所急需的开展党内斗争有用的经验与策略,完全可以用来为毛的政治目标服务,为毛夺取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输送弹药。

《联共党史》全称为《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是斯大林为在政治上彻底消灭异己、巩固自己的独裁地位而下令编纂的。这部书经斯大林亲自修改、审核,于大镇压达到顶点的1938年正式出版。由于斯大林直接参与,精心组织了这部书的写作和出版,斯大林同意将这部书归于他的名下。

对于这本堪称斯大林主义标本的《联共党史》,毛泽东立时发现了它的巨大价值。毛泽东高度欣赏斯大林对马克思主义的灵活态度。和斯大林善于根据自己的政治需要,在《联共党史》中有选择地利用马克思主义原理一样,毛只专注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把马克思主义通俗化方面,毛泽东和斯大林都堪称一流大师。斯大林擅长于将马克思主义化简为几个概念,毛泽东则精于对马克思主义作简化处理,尤其善于把中国民间俗语、俚语引入到马克思主义。斯大林发明「干部决定一切」的口号,毛泽东则有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造反有理」!从《联共党史》简明、程序化的叙述中,毛泽东获益非浅。不久,他就依据《联共党史》的结束语部分,在中共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起〈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的报告了。

《联共党史》为了维护斯大林一贯正确的形象,任意剪裁历史,这也适应了毛泽东急欲重写以自己为中心的中共党史的政治需要。《联共党史》把苏联共产党历史描绘成正确路线与错误路线生死搏斗的历史,尤其突出斯大林的个人作用。全书提到斯大林、列宁的名字共有六百五十馀次,介绍斯大林、列宁著作以及引用他们语录的篇幅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一;共有一百页左右。这一切都吸引着自认为是党的正确路线化身的毛泽东的强烈兴趣,给了他丰富的启示。在毛的亲自主持下,1943至1945年,任弼时、胡乔木等以《联共党史》为蓝本。以中共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为纲,编写出《联共党史》的中国版:以毛泽东为中心的中共第一个历史总结文件——〈关于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在这个决议中,只有毛泽东才是中共正确路线的代表(在1945年8月修改稿中,将刘少奇也增添为正确路线的代表),其他党的领导人,非「左」即右,至于广大党员则成了党的领袖的陪衬物。

《联共党史》以斯大林的个人意志作为评判是非的唯一标准,竭力丑化、贬低党的其他领导人,这又和毛泽东自大、专断的性格相吻合。《联共党史》把所有与斯大林意见相左的党的元老,一概斥之为「机会主义」、「人民公敌」、「叛徒」、「卖国贼」、「特务」、「暗害者」,为斯大林大规模屠杀老布尔什维克,实行社会恐怖,制造了理论依据。抗战阶段的毛泽东尚处于「打天下」的创业时期,革命成功还要依赖于全党齐心协力,因而只能有选择的学习斯大林的党内镇压经验。但是,毛泽东还是从《联共党史》学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不久他就用「机会主义」、「经验主义」、「教条主义」,指控党的其他领导人。在毛的高压下,绝大多数党的领导人出于对党内团结的考虑,都自觉或违心地接受了这些指控,从此,他们的「小辫子」被毛牢牢拽在手心,毛可以随时根据需要任意处置他们,自己却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毛泽东从《联共党史》中寻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以领袖为中心的革命战略与策略,以这个中心为基轴,加强党的思想和建设的具体途径,展开党内斗争的方针与方法等。从这本书中,毛彻底了解了做一个斯大林式的领袖所必须具备的特殊素质,这就是:以铁腕统治全党,用意识形态为这种统治服务。对于这类问题,毛本来就不生疏,现在又有《联共党史》作依据,毛更加充满自信。

如果说《联共党史》从政治功利性的角度丰富了毛泽东的革命战略和策略思想,那么斯大林的哲学狙击手米丁、尤金,则为毛主义的哲学化助了一臂之力。

在中共领导人中,毛泽东是较少受马列教义束缚,思维最自由、最活跃的一位。毛青年时代深受中国传统哲学影响,尤其重视陆王心学,正由于毛与中国传统哲学始终保持一条沟通的渠道,他的有异于莫斯科正统的新思想、新概念才不时涌现。但是在三十年代前期,毛的一系列富有创见的观点和主张却遭到党内留苏派的贬损。心高气傲的毛泽东决不甘心仅仅做一个「实践家」,他也要进入马列主义理论家的殿堂。既为共产党员,就不能另辟新径,于是毛不得不求助于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使自己的观点系统化和理论化。

1937—1939年,毛泽东在延安如饥似渴地钻研由博古、沈志远等从俄文翻译的唯物辩证法一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程。然而,毛所读的几乎都是当时苏联官方哲学家——米丁、尤金、西洛可夫等为斯大林著作作注解的教义问答式的「解释学」。

这样就不可避免造成互为矛盾的结果。一方面,由于毛泽东主动的迎合,他的活泼的思维被无形地压入进米丁、尤金等教条的框框,斯大林的直线性和独断性的思维方式对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分为二」、「无限可分」等毛氏箴言,简直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应对世界万物的准则;另一方面,由于毛泽东研读米丁、尤金、西洛可夫乃是迫于外在压力,并非完全出于个人喜好;加之,毛的自由意志毕竟难以被斯大林式的「神学大全」所完全限制,因此,毛的思想经常「越轨」,不时跳出斯大林的紧箍咒而呈汪洋恣肆状,正是在这个时期,毛写出了他最重要的哲学论著〈实践论〉和〈矛盾论〉。总之,在抱定「为我所用」的宗旨下,毛或者能够从「本本」的片言只话中,获取灵感,将其引申开来,借洋调翻出中国曲;或者公然藐视「本本」而自谱新调。于是,创新开掘与僵硬保守并存,两者互为补充,互相融合,就成了毛思想的显著特征。在这个过程中,毛思想开始具有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外观形式,而米丁、尤金、西洛可夫则在毛主义哲学化的早期工程中起到了脚手架的作用。

毛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颇为复杂,将两者完全等同,或将两者完全割裂,皆有悖事实。然而就1939—1941年毛在延安推行的学习运动而言,毛之思想与斯大林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乃是证据确凿。在斯大林的堂奥中,毛不仅发现了打击王明等的武器,而且也为自己理论的系统化找到了凝固剂。在毛精心的操作下,他竟可以一边用斯大林打击王明,另一边又用斯大林完善自己的思想体系。一旦斯大林也能为毛所用,那么斯大林的教条主义,毛也就食之如甘饴了。确实,毛的移花接木术已达到炉火纯青、造化无穷的境地。由此看来,毛之所为斯大林的学生,果真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二「挖墙角、掺沙子」:陈伯达、胡乔木等的擢升


经过政治上、理论上的艰苦努力,1940年毛泽东通过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后易名为〈新民主主义论〉),在中共党内已嬴得首席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地位。现在毛要实施他酝酿已久的计划,这就是逐步削弱王明等对中共理论宣传部门的控制。

如果对王明等在中共党内发迹的历史稍作回顾,不难发现,这一批人主要是依靠意识形态起家的。他们首先因为熟读马列和斯大林本本,而得到共产国际的重视,从留苏学生中脱颖而出;继而依靠莫斯科支持,被扶植为中共领袖;复以意识形态开道,得以巩固在中共核心层中的地位。是故,意识形态成为王明、博古、张闻天等唯一真正具有优势的领域,也是他们看家护院仅有的一块阵地,中共理论、宣传部门长期由王明等留苏派把持也就不足为奇了。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后,王明、张闻天等虽然在政治上开始走下坡路,但是,王明等的失势并非是一天就完成的。直至四十年代初,中共意识形态主要部门仍由留苏派或与留苏派关系密切的人所掌握:

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闻天,副部长凯丰
中共中央干部教育部:部长张闻天
中共中央党报委员会:主任博古
中共中央党校委员会:主任王明
中共中央党校:校长邓发
中央马列学院:院长张闻天
中国女子大学:校长王明
中共中央机关刊物《解放周刊》:主编张闻天

对于王明、张闻天等控制中共意识形态部门的现象,毛泽东一直予以相当的容忍。毛作为「策略大师」,十分明白区分在掌握实际权力与精神指导权力之间的轻重缓急关系。1935—1938年,毛既是顺其自然,又是自觉促成,对张闻天领导党的意识形态工作不表示任何异议,毛的当务之急是将留苏派从权力核心地带引开,先巩固军权,进而夺取党权。毛深知,一旦有了军权和党权,再获取意识形态解释权乃水到渠成。1938年六届六中全会,终于使毛如愿以偿地成为党的领袖,张闻天正式被剥去了党的总负责人的头衔,转而负责党的理论宣传、教育工作。不久,王明也被毛泽东召回延安。为了将王明置放于自己的监督之下又不让他掌握实权,毛让王明担任了中央统战部部长的闲职并兼任了几个中央文宣方面的职务,从表面现象上看,六中全会后,留苏派在党的意识形态领域的影响力反而得到增强。

面对这种复杂局面,毛泽东胸有成竹。毛的策略是,继续拉住张闻天,竭力分化张闻天与王明的关系;同时对张闻天领导的部门,「挖墙角,掺沙子」,提拔一些在党内根底较浅的青年理论新手,为日后取代张闻天等留苏派,储存干部队伍。

张闻天自六中全会后,在党的核心层内的影响已明显下降,他转而将全付精力转入到意识形态领域。此时正值毛泽东号召全党开展「学习运动」,在张闻天的主持下,延安编译出版了《马恩丛书》十册,和《列宁选集》二十卷。延安青年知识分子如饥似渴地研读原典,一时间,学习马列理论在延安蔚为风潮。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学习运动」之开展,竟使得六中全会之后颇感失落、压抑、且被毛圈在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和中央统战部几间窑洞里度日子的王明有枯木逢春之感。王明似乎感到施展自己马列才华的机会再次来临,竟然四处报告,居然受到延安各机关、学校广大青年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

王明之风头仍健,其实并无任何意外。六中全会之后,王明仍是书记处和政治局成员。更重要的是,毛泽东在六中全会的政治报告〈论新阶段〉中包含了王明大量的政治观点,毛为了向斯大林显示其忠诚以及为了扩大中共在国内政治生活中的影响,通权达变,比王明更积极地主张加强与国民党的统一战线。六中全会的政治决议案也是由王明代表政治局起草。六中全会后,王明只是感到在政治上的失势,而无意识形态受挫之感。

毛泽东对王明等的大出风头一时也无可奈何,站在共产党的角度,「学习运动」不学马列又学什么呢?于是毛泽东眼看着马列著作在延安一本本翻译出版,对张闻天的不满更加强烈。

站在毛泽东的立场,张闻天旧错未改,又添新错,十足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教条主义分子。「学习运动」开展以后,张闻天不仅没有运用他所擅长的理论知识鼓吹毛的新贡献,也没有将其对王明的不满上升到理论批判的高度。更有甚者,张闻天一手掀起延安学习马列原著的热潮,言不及义,纸上谈兵,竟给王明等提供了表演的舞台,究其实质,纯粹是对「学习运动」别有用心的误导,目的是让张闻天、王明等这批「学阀」、「党阀」继续霸占党的文宣阵地。

其实,1938年后毛泽东在中共意识形态所占空间已大幅增进,掌管党的理论和宣传工作的张闻天主动给毛让出了最重要的权力:据当时张闻天的副手吴黎平(即吴亮平)回忆,六中全会后,中央内部已有规定,凡在延安《解放周刊》、《共产党人》等刊物发表重要文章,一概须经毛事先审阅批准,而毛的讲话、文稿无不刊登在党刊之首要位置。

然而毛泽东所要求意识形态部门的决不仅是这些,他的终极目标是改变中共气质。他要实现对意识形态的全部占领——包括控制和超越于控制之上的完全占有。将毛文章放在头版头条,或使毛拥有审稿权,并不能立时改变中共党内早已固定化的那种以俄为师的精神气氛,毛所要打破的正是在他个人与由张闻天等营造的气氛之间所存在的那种隔离状态,这种隔离状态与毛毫无亲和性,却能制造无数「又臭又长」,充满腐气的「党八股」,且使留苏派从容操纵全党的精神信仰系统。在这堵巨大的精神壁垒面前,毛氏新概念和新文体根本无从普及和推广,更遑请取其地位而代之!

毛泽东对于张闻天的个性和为人都了解其深。尽管在毛内心中,一直将张闻天与王明等量齐观,均视为是莫斯科教条主义集团的一路货色。但是,张闻天毕竟与王明分手较早,多年来对自己言听计从,骤然对张闻天下手,必定会引起党内高层的震动,反而对自己不利。因此,毛只能继续留用张闻天,再徐图良策。

1939年3月22日,经过毛泽东的倡议,中共中央决定将中央党报委员会中的出版科(解放社)从党报委员会中划出来,另设立中央出版发行部,主管延安及各根据地党的出版物的政治审查和管理事务,由当时担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李富春兼任部长一职。李富春是毛泽东多年的密友,任命李富春兼任此职,是削弱分散张闻天权限的一个重要举动。

然而,李富春长期从事党务工作,并不擅长马列理论,他所领导的出版发行部,其主要功能是「堵截」有害思想,虽然李富春在政治上完全效忠于毛,但由于他不熟悉理论,在宣传毛的贡献方面,一时乏善可陈。

毛泽东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出现这种「脱节」的局面,他并没有显出任何紧张和焦虑。因为此时在他的周围已经采集了陈伯达、艾思奇、胡乔木、何思敬、何干之等一批青年理论家,只是这些人历练尚浅,还不能将彼等马上擢升到文宣部门的领导岗位。

被毛泽东慧眼发现,日后成为他的理论班子中坚的「秀才」由两类人组成,第一类:有留苏背景,但又与王明、博古等无历史渊源的陈伯达等;第二类:上海左翼文化运动中的活跃分子艾思奇、胡乔木,何干之等。这两类人的共同特点是,都未参加过苏区的军事斗争,在党内地位不高。

在毛泽东身边的这批「青年学士」中,较受毛欣赏和重视的是陈伯达和胡乔木。陈、胡二人因对毛助力最大而备受毛的信赖,分别于1939年和1941年被毛调入身边,担任中央政洽局秘书和毛泽东个人的政治秘书,从而在中共的政治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陈伯达对毛泽东的最大价值,在于他从理论方面丰富了毛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命题,为毛泽东新理论的完善立下了汗马功劳。

被毛泽东所吸引的正是陈伯达著述中所显示出的民族化共产主义的色彩。在三十年代北平、上海等一些大城市,李达、陈翰笙、王亚南、胡风等一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积极从事马克思主义著作的译述活动,吸引了广大青年。但是陈伯达与李达等有所不同,陈伯达不是一般性做些马列著作的译介工作,他的著述有着明显的独创性。陈伯达师承著名的文史专家吴承仕教授,他较早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解释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使他在左翼理论家中独树一帜。

陈伯达在1933年秋撰写的《论谭嗣同》小册子里,竭力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原理去解释谭嗣同思想,提出在谭嗣同思想中「有初级唯物主义和不完美辩证法的痕迹」。陈伯达甚至还提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应成为中国伟大思想继承者的看法,实际已接近「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命题。这在三十年代初中期,无疑是空谷足音。

陈伯达著述中所体现的民族化共产主义的倾向,在由他参与发起的「新启蒙」运动中得到进一步体现。「新启蒙」运动是1936年9月至1937年夏,由陈伯达、艾思奇、周扬、何干之、胡乔木等左翼人士,为反对国民党倡导的「民族复兴运动」,在北平、上海等地,开展的一场旨在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文化运动。陈伯达虽然高度评价了「新哲学」(指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中国的意义,但他同时又尖锐批评了中国左翼文化运动的严重不足。陈伯达认为,左翼人士应进行自我批判,因为他们「不能用辩证法来解释中国的现实生活」,没能对中国传统思想作出深入、系统的分析和批判,以至国民党仍然可以将中国传统思想作为维护统治的有力工具,甚至日本帝国主义也在利用中国传统思想愚弄中国人民。陈伯达强调,中国现代文化一方面应从中国传统思想中汲取优秀美好的成份;另一方面,应吸收世界伟大的文化传统和成就,在马列主义的框架下,把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辩证法与先进的外国文化结合起来。

陈伯达所具有的中国古典哲学的学养和对民族化共产主义问题别具一格的看法,终于被毛泽东所发现。在民族化共产主义方面,毛泽东和陈伯达有着太多的共鸣。毛一经识得陈伯达,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一时,毛、陈书信频频往来,纵论孔孟、墨子思想。此时的毛泽东正急欲把自己有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观点理论化、系统化,只是苦于没有助手,陈伯达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一急需。1939年春,在到达延安一年半后,陈伯达被毛泽东从马列学院教书的岗位上解放出来,一步跃升为中央军委主席办公室副秘书长,从此正式成为毛的首席理论助手。当陈伯达跨入权力中枢后,他的个人品质迅速被他周围的权力至上的气氛所毒化。陈伯达在这种「中国化」的环境中,也从一位朴素的教书先生,很快堕落成为一个利欲熏心的权力崇拜狂。

与陈伯达以理论学养获知于毛泽东不同,胡乔木主要是凭其走笔成章的能力及简练的文字功夫被毛录用为政治秘书的。胡乔木是三十年代中共领导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中坚分子,因长期身居幕后,其文名远逊于当时的周扬、艾思奇、陈伯达。当胡乔木于1937年秋初抵延安后,中央组织部对他并没有特别重视,而是将其分配到远离延安、位于陕西泾阳县的安吴堡青年干部训练班作冯文彬的助手,担任青训班副主任和西北青年抗日联合会(共青团解散后,中共领导青年运动的组织,代行共青团职能)宣传部长。

在安吴堡的两年,是胡乔木政治上失意的两年,胡乔木几乎没有和毛泽东接触的机会。青训班的主要干部大多为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与胡乔木的气质、兴趣相去甚远。1938年5月,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中央青委,以取代原来的中央青年部,由陈云任书记,冯文彬任副书记,胡乔木也被吸收进中央青委,从而和陈云结上了工作关系。1939年7月,胡乔木在安吴堡闲置了两年后,终于回到了延安。此时陈伯达已担任了毛泽东的政治秘书,而胡乔木仍默默无闻。但是有了陈云的扶持,胡乔木渐渐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1939年4月16日,《中国青年》杂志在延安复刊,胡乔木参加了该刊的编辑领导工作,逐渐引起毛的注意。1940年5月,在安吴堡青训班基础上,正式建立了由陈云任校长的「泽东青年干部学校」,胡乔木成为该校的实际负责人,从此与毛泽东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

1941年,胡乔木正式被调入杨家岭,担任毛泽东的政治秘书,并兼任中央政治局秘书。胡乔木主要为毛的演讲稿做文字修辞方面的加工整理,根快成为毛须臾不可离开的助手。刚入中枢的胡乔木言谈举止极为谨慎,较少抛头露面,直到1942年整风高潮中,毛把胡乔木派往中央宣传部。代行原由凯丰代理的部长一职, 使胡乔木一夜之间成为延安的知名人物。

与陈伯达、胡乔木相比,同胡乔木一道于1937年秋奔赴延安的艾思奇、何干之、王学文等人,在政治上的前途就大为逊色了。艾思奇、何干之,王学文在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化界享有盛名,他们刚抵延安的头几年,也蒙毛泽东的热情款待,被安排在陕北公学、中央党校、马列学院任教,享受每月津贴二十元和配备一名警卫员的待遇,毛泽东并不时移樽与他们就一些哲学、理论问题进行讨论。在一段时期内,毛对艾思奇特别重视,除经常书信往来外,还不时邀艾思奇在毛的窑洞挑灯夜谈。但是时间一长,毛对艾思奇等的兴趣就大减了。毛虽然欣赏艾思奇对马克思主义的通俗化解释,但是艾思奇的通俗化没有丰厚的底蕴,其概念工具仍是俄式教条主义,「通俗化」几乎成了「教科书化」的代名词。何干之虽然著述颇丰,毛也一度很看重他,曾经想请何干之做自己的理论秘书。但何干之一则书生气较重,向毛表示自己有意著述,婉拒了毛的好意; 二则何干之为文过快,有粗疏之弊,毛也就顺其意愿,不再强邀何干之入幕。王学文资格最老,革命历史和理论学养都较深厚,但为文为人都过于学究气,「教条主义」色彩较为浓厚,也不适合放在身边工作。

毛泽东虽然对艾思奇、何干之、王学文等有所失望,但在当时,毛对彼等并不求全责备,相反,毛积极吸取他们著述中一切有用之内容。例如,何干之1936年11月在《中国过去、现在和未来》(后易名为《转变期的中国》)小册子中,提出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现阶段革命的性质是「新的民主革命」等观点,虽来源于共产国际,但其表述简洁、明了,对毛以后写作〈新民主主义论〉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对于这些不属留苏派、来自于上海亭子间的理论家,毛泽东用其长,弃其短,1938年后,他们陆续都被委以延安各文宣部门的领导职务。艾思奇甫抵延安即被任命为边区文化界协会主席,马列学院成立后,艾思奇又担任了该院的哲学研究室主任,1939年又担任了中宣部文化工作委员会秘书长,1940年他又被任命为新创刊的《中国文化》主编。何干之被任命为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王学文则在1938年秋担任了马列学院副院长兼教务主任。

1939—1941年,毛泽东采用「挖墙角、掺沙子」的策略,步步为营,将自己的影响力逐步渗入到由留苏派控制约中共理论宣传教育部门。毛将陈伯达、胡乔木网罗在身边,犹如猛虎添翼,现在毛泽东要将「学习运动」引向纵深地带——为开展党的历史问题的讨论,直接向王明等发起挑战制造炮弹。


三「甩石头」:毛泽东编「党书」


1940年末,毛泽东决定扭转学习运动的方向,他再不能容忍充斥于延安各机关「空对空」的纯学理讨论的空气。毛的策略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抢王」,暂时放过党的中下层干部,先将党的高级干部从单纯读书的氛围中解脱出来,把他们引人到对敏感的党的十年(1927—1937)历史的讨论中去,进而把野火烧向王明、张闻天。

毛泽东此举带有「玩火」的性质。1938年共产国际在对中共的指示中明确告诫中共领导层,应慎重对待党的过去历史问题的讨论,以避免发生不必要的争论,从而影响党的团结。三年前共产国际的指示,虽言犹在耳,毛泽东却毫不在意,经过近几年的经营,毛的权力基础又有新的加强,他要先行一步,试探一下其他领导人的反应。

1940年12月,毛泽东正式提出了隐藏在胸中多年的观点,12月4日,毛在政治局会议上首次对苏维埃后期极左的政策作出判断,认为这实际上是路线上的错误,「所以遵义会议决议须有些修改」。会上马上产生争论,张闻天等不同意苏维埃后期错误是路线错误的判断。面对张闻天等的反对,毛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言论,12月25日,毛在以后以〈论政策〉之名发表的党内指示中,第一次宣布,中共在苏维埃运动后期犯了左倾机会主义错误,并提及其在十一个方面的表现。在这里,毛放了一只观测气球,他使用的是比较笼统、含混的「苏维埃运动后期」的概念,而没有明确指明其时间段是从1931年中共六届四中全会至1935年遵义会议召开之前;他用「左倾机会主义错误」来代替「左倾机会主义路线错误」的正式判断。

毛泽东之所以选择在此时提出自己的观点,是基于他对其政治对手内部分裂状况之准确把握。毛十分清楚,在中共领导层内顽强坚持对原政治路线评价的人,并不是王明,而是与毛长期合作共事、且在1940年仍与毛关系密切的张闻天。至于王明,则在1940年11月就提出中共在苏维埃运动后期犯了严重错误的看法。尽管王明只是重复其1933—1934年在莫斯科即曾表明的观点,但王明此时旧话重提,却完全是为了与在国内的原同事博古、张闻天撇清关系。对于王明、博古、张闻天等互相攻讦、竞相推卸责任,毛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表示他个人对王明的欣赏和支持,毕竟使毛感到威胁的是在国际共运中声名远扬的留苏派之精神领袖王明,而非王明昔日之朋友、且早已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与自己站在一边的张闻天。眼下形势早已变化,王明正不时向毛示好,且将毛从「中国革命的伟大政治家和战略家」升格为「伟大的理论家」。只有张闻天一人还在顽强抵拒毛为修正历史结论所作的努力,这种情况迫使毛不得不另图他策。

1940年冬至1941年6月,毛泽东用了半年时间精心准备了一块砸向王明等留苏派的「石头」,这就是党的秘密文件集《六大以来》。

《六大以来》是一本深受斯大林《联共党史》影响、经毛泽东精心编排的中共历史文献汇编。全书分上、下两册,上册完成于1941年6月,全书编成于1941年12月。《六大以来》共收入各种文献凡五百一十九篇,约二百八十万字,收入文件的时间跨度,从1928年6月中共六大召开到1941年11月。

这套文献集的最大特点是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在胡乔木、王首道的帮助下,毛泽东以中共党内所谓的「两条路线」为经纬,以此观点来编排史料。该书将毛泽东树为党的正确路线的代表,将王明、博古等列为错误路线的代表。全书共收入毛的文章、讲演、报告共五十五篇,占全书十分之一的比重。毛对王明、博古、张闻天起草的大量文稿作了细致的取舍,择其一部分,作为「反面教材」收入读书。毛泽东对周恩来在抗战初期支持王明的活动,也丝毫未忘却,在《六大以来》中将周恩来顺带捎上。该书全文收录了1938年6月15日周恩来和王明、博古联名发表的〈我们对于保卫武汉与第三期抗战问题底意见〉一文,作为周恩来对「错误路线」附和、妥协的证据。相比之下,刘少奇的政治行情看涨,在《六大以来》里也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该书收录了刘少奇四篇文章,被毛编排入「正确路线」一方。周恩来单独发表的文章仅收录一篇。毛通过此举向全党高级干部明确表示,只有刘少奇才是毛「正确路线」的真正拥护者。

毛泽东为表明自己一贯正确,对于收入《六大以来》的自己的文章,作了精心的选择,将一切有碍于自己「形象」的文字尽情作了删除。毛剔除了表明自己支持1931—1935年党的政治路线的文字,对自己在三十年代前、中期发表的一些文章还作了细心的剪裁。毛只选录了他在1934年1月全国第二次苏维埃大会上的报告〈只有苏维埃才能救中国〉的一小部分,易名为〈我们的经济政策〉和〈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收入《六大以来》。毛对〈论新阶段〉更是大动手术,他只截取报告中谈「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独立自主」的若干节,改名为〈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将其收入《六大以来》。

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在编辑《六大以来》的过程中,毛泽东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在个别文件的日期上作了手脚。《六大以来》收入的由任弼时主持通过的〈中央苏区第一次党代表大会政治决议案〉,该文件原来的形成时期是1931年11月1至5日,但是,被收入《六大以来》时,却被改为1931年3月。这个改动非同寻常,它掩盖了1931年4月至10月,由任弼时为首的中央代表团支持毛泽东、与毛联手共同反对项英的历史真相。毛之所以选中这份决议案,乃是该文件批评了毛所主张的「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土地政策,正好从反面说明毛与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央存在深刻的路线分歧。把通过该决议案的时间改为1931年3月,是为了强调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央派往江西的代表团,下车伊始,就反对毛的正确主张,而毛长期遭受中央的错误压制。毛将这个决议案收入《六大以来》,也是给任弼时一个警戒;使其明白,他在历史上也和错误路线沾过边。

毛泽东编辑《六大以来》,其理由是为召开七大作资料准备,毛泽东的这个大行动得到了任弼时的全力支持。任弼时自1938年3月赴莫斯科后,在共产国际总部居留两年,直至1940年3月26日才返回延安。任弼时回国后,立即进入中共最高权力核心中央书记处(相当于政治局常委会),到当年的7、8月,又被任命为中央秘书长,负责中央书记处的常务工作,成为毛泽东最重要的助手。

任弼时是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共产党人。从三十年代后期始,任弼时对毛泽东的智能和谋略愈益钦佩,认为在中共党内唯有毛泽东堪负领袖重责,并且相信只要有毛掌舵,中共就一定能走向成功。因此,任弼时在毛泽东与王明之间较早就作出了选择,在毛泽东比较困难的1938年初春,任弼时在「三月政治局会议」上明确支持毛泽东的意见,从而获得毛的信任。

任弼时也有其难言之隐。尽管在1931年4至10月,任弼时曾与毛泽东真诚合作,一同联手反对项英,但是在1931年10月后,却是由他具体贯彻六届四中全会后的政治局路线,给毛扣上了「狭隘经验主义」的帽子。任弼时对三十年代初期曾经给毛造成的伤害一直深感内疚,多年来主动与毛靠拢,试图争取毛的谅解。1938年3月。任弼时赴莫斯科后,为突出毛在共产国际的影响,竭心尽力,成效显著。返回延安后,任弼时更是全力辅佐毛,处处从中共的长远利益着眼,对毛的活动都从好的方面去理解。

任弼时出于维护党的利益而支持毛泽东,这并不意味他就欣赏毛泽东的一切。任为人正派,有时颇看不惯毛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各种复杂因素的考虑,对毛的一些过份之举,任弼时多佯装不知而已。作为六届四中全会后派往江西苏区的中央代表团团长,任弼时绝不会把他主持的苏区第一次党代表大会的日期忘记,正是由于任弼时的妥协态度,毛才敢于公开修改那次会议的日期。

1940年底到1941年上半年,毛泽东反击王明的活动已临近决战的前夜。毛一方面加紧编辑《六大以来》,同时,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文件中,他不断地亮出自己批评前中央政治路线的观点,为正式向王明等摊牌制造舆论。1941年1月,毛以中央的名义,下令组成由一百二十人参加的党的高级干部学习组,其中有重要干部四十多人。开始讨论党的历史经验问题,将对王明等的包围圈进一步收紧。一旦观测到留苏派没有动静,尤其是留苏派的后台斯大林竟也毫无动作,毛迅速将阵地从党的十年历史问题移到当前。这次毛不再将王明、张闻天分开,而是要让这些「理论大师」立时呈现原形。毛决定彻底摧毁王明等赖以在党内坐大的基础——他们所拥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兼圣杯看守人的名号!

1941年5月19日,毛泽东当着王明等人的面,向王明发起新的一轮攻击。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中,他要求彻底扭转1938年后开展的学习运动的方向,「废止孤立地、静止地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而代之以学习当代最高综合的马列主义——斯大林的《联共党史》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

在向王明发起的最新挑战中,一组组最具隐喻性和挑战性的新词汇被毛创造出来——「言必称希腊」、「希腊和外国的故事」、「教条」、「留声机」,尽管皆有其针对意涵,却并不明确所指,这就更加容易在词语与现实之间引发疑问和联想,从而猛烈动摇王明等的老语汇的神圣地位,为毛通过改变词语、夺取意识形态解释权扫清障碍。

紧接春,1941年6月,毛泽东将《六大以来》的第一部分编辑完毕,该书立刻成为毛砸向王明等的一块石头。两年后,毛泽东在1943年10月政治局扩大会议的讲话中,回忆起《六大以来》的出版所造成的巨大效应,他说:

1941年6月编了党书,党书一出,许多同志解除武装,故可能召开九月会议,大家才承认错误。

「许多同志解除武装」,固然和《六大以来》一书对党的核心层造成巨大的精神冲击有关,但是,毛泽东为配合该书的出版而精心策划的一系列活动,也极大地削弱了政治局大多数成员的抵抗能力。政治局在毛的进攻前,除了束手向毛输诚,别无其它出路。

从1941年春开始,毛泽东连续推出几个重大举措。3月26日,毛以中共中央的名义,作出〈关于调整刊物问题的决定〉,一举端掉王明、张闻天等最后几个舆论阵地。该〈决定〉声明,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和「急于出刊」某些书籍和小册子,停止出版《中国妇女》、《中国青年》和《中国工人》三家刊物。毛为了显得「一碗水端平」,将胡乔木负责的《中国青年》与另两个刊物一并停刊,使领导《中国妇女》、《中国工人》的王明、博古、邓发等人,明知其中有诈,也无言可说。

1941年9月1日,毛泽东又将上述谋略如法炮制一遍,宣布撤消由王明担任校长的中国女子大学,将女大与陕北公学、泽东青年干部学校合并为延安大学,把王明担任的最后一个可以抛头露面的职务巧妙地剥夺掉。

毛泽东且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王明如此处心积虑,对于那些手握兵符、统兵一方的八路军将领就更不放心了。为了防止彭德怀领导的八路军在前方可能会滋生的「自主性」和「分散性」,打击任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企图,毛责成王稼祥、王若飞于1941年7月1日以中共中央的名义,起草了〈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该文件不指名地警告彭德怀和各根据地领导人以及周恩来领导的中共南方局,必须一切听命于延安,不得「在政治上自由行动」,「在组织上搞独立王国」。毛并威胁彼等应吸取张国焘「身败名裂的历史教训」。毛泽东十分了解这些长期献身革命事业、无比珍惜自己革命历史的高级干部的心理特点,以党和革命的名义,将他们牢牢控制在手里。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一场大规模的党内整肃风暴即将来临!




下   编

毛泽东与延安整风运动


第六章 整风运动前夕中共的内外环境与毛泽东的强势地位


一 四十年代初延安的社会生态构成


自1935年10月中共中央随红军长征至陕北,经过数年的经营,在四十年代初,中共已在延安建成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

四十年代初的延安的有人口三万七、八千人,市区居民的七千人,大部分居住在城南,三万多人是中共中央和边区各机关、学校的干部,他们散居在延安及其郊区。

在中共的设计下,依照瑞金时代的经验,延安人口构成中的这两部分都已被充分地动员和组织起来。在边区和延安市,中共建立了垂直的党政机构和群众团体,中共的政令可以自中共中央、边区党委(西北局)、边区政府一直下达到市、区、乡党组织,直至农村中的党支部。边区自卫军在各区、乡、村都有基层组织,他们不仅从事农业生产。还担负起检查路条、捉拿嫌疑分子的治安保卫任务。

延安的三万多干部更是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分属于不同机关和学校的这几万名干部,虽然生存在延安和边区的环境中,却自成体系,与延安的百姓基本不相往来;构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中共干部群体。

中共干部群体的独特性,首先在于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中共党员,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第二是他们都是「公家人」。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伙食单位」,过着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

延安生活的意识形态化与中共的性质及抗战后延安环境的变化有密切关系。中共原本就是一个以意识形态为号召的政治和军事集团,意识形态是维系其存在与发展的基本动力,1937年后,大批知识青年就是冲着中共的意识形态而投奔延安的。为了安置和训练大量来延的知识分子,中共在延安创立了十馀所各类学校,其数量与规模远远超过瑞金时代。

四十年代初,延安几乎成了一座学校城,各类学校作为中共意识形态的训练和传播基地,在延安的政治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延安有马列学院、中央党校、陕北公学、抗大总校、中国女子大学、鲁艺、泽东青年干部学校、中央组织部训练班、中央职工委员会训练班、西北公学(枣园训练班)、自然科学院、民族学院、军事学院、炮兵学校、军委机要学校、西北行政学院、新文字干部学校等,这些学校与国统区的所谓「正规学校」完全不同,不仅学时较短,课程设计也主要以思想训练为主,因此,大量的学校又强化了延安的意识形态氛围。

生活在延安的干部群体在各自的机关、学校过着一种基本生活用品依赖于平均分配的供给制生活。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对中共军队尚有经费拨出。 1939年后,国共关系恶化,边区开始被国民党军队封锁,国民政府拨给中共军队的经费也时断时续,1940年后更完全中断,造成边区和延安的物质供应出现极严重的困难。

边区一百五十万居民要养活近十万的中共部队和干部,负担极重。为了舒缓粮食压力,1939年抗大总校和陕北公学迁移至华北办学。中共为了彻底解决物资供应困难的局面,在1939年后发起生产运动,到1940年后更掀起大生产运动,同时各机关、单位纷纷兴办了各类经济实体,以解决单位内部的物资供应。作为战时环境下为解决生存而采取的一项特殊措施,中共还以「特种物资」的名义,「种某物」,「甚至发展到某货内销」。

1939年后,延安的物质生活已十分艰苦,但精神文化生活却十分丰富,大批青年知识分子来到延安后,马上就发现自己置身于红色理论的海洋。中共在延安创办了一批报刊,计有《新中华报》(1941年扩大为《解放日报》)、《解放》周刊、《共产党人》、《八路军军政杂志》、《中国青年》、《中国妇女》、《中国工人》、《中国文化》等。延安最大的出版单位——解放社还出版了《马恩丛书》等各种理论和政治宣传读物。1939年萧三从苏联返回延安,办起了俱乐部。迅速将交际舞传播了开来,交际舞会、京剧晚会、大合唱、《日出》、《雷雨》,使延安的革命斯巴达式的生活又增添了一种活泼、欢快的气氛,除了间或有日军的空袭,延安似乎已远离战时生活环境。

在延安「公家人」的日常生活中,老干部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所谓「老干部」,大多也只是二十八、九岁至三十多岁,他们一般都经历过长征,现在担负着各机关、学校的领导工作。1941年后,延安将许多高级干部从各根据地调来延安参加整风学习,另外也带有储存、保养高级干部的意图。中共中央为了照顾担负领导职务的老干部,专门成立了中央保健委员会,为他们提供较好的物质与医疗服务。延安的两个主要医院:边区医院与中央医院的服务对象也有差别,中央医院主要为领导干部及其家属服务,间或也为经组织介绍的一般干部治疗。为了照顾老干部的身体,1940年延安光华农场建成,里面存养了一群从华北根据地迁来的荷兰奶牛,享有特灶供应的老干部每天都可享有鲜牛奶供应。

随着抗战初期延安的抗战救亡气氛慢慢转变为日常生活的气氛,延安「公家人」内部的关系也逐渐发生变化,不仅老干部与新干部之间存在着许多矛盾,即使老干部间也是飞短流长,相比之下,延安青年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还比较亲密,尽管气氛已与1937—1938年很不一样。

1940年后,三万多「公家人」已在延安完全安定了下来,党在思想上、行动上和生活上全面地照管着他们,此时延安与大后方的交通已经中断,除非经组织派遣和遣散,延安的干部已不能返回国统区或自行前往任何地区,在这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个人离开组织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作为中共最高领袖的毛泽东,有理由为在延安建成的新社会感到高兴和满意,毛对延安的这一切并不陌生,早在三十年代初,江西瑞金就初步形成了这样一个社会,只是那时地狭人少,又面临紧迫的战争环境,毛且不是那个社会的真正主人,因而那时毛高兴不起来。现在斗转星移,中共已今非昔比,毛更成了党的最高领袖,他焉能不真正喜悦?数年前丁玲在保安曾以「小朝廷」当面向毛描述了她对陕北苏区的观感,毛就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现在毛当然不会在乎蒋介石说边区是什么「国中之国」、「封建割据」,毛就是要在边区创造一个「国中之国」,未来还要夺取全中国!


二 与蒋介石、斯大林相周旋


1941年春夏,毛泽东向国际派进攻的部署已基本就绪,他的关注目标转向了外部,这就是重庆的国民党政权和远方的莫斯科,毛需要判断清楚蒋介石和斯大林可能将作出的反应,再最后决定自己的行动。

在中国历史屡次的朝代更替中,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类的故事曾多次重演,毛泽东在抗战前期对蒋介石的策略就堪称是这类故事最成功的范例。1937年秋,毛以中共不足三万人的兵力,暂时向蒋介石作出妥协的姿态,赢得整军修武、巩固内部的时机。即将展开的延安整风,就是毛利用国共合作局面加速整饬内部的重大举动,毛要抓住时机,先行打扫自己的后院。

在八年对日抗战时期,毛泽东与蒋介石的关系可大致划为两个阶段。1937—1940年,可称上是中共向国民党妥协的阶段,194O年后,则是从妥协走向分庭抗礼的阶段。在1937-1940年,毛泽东为了发展中共军事实力,不图虚名,与蒋介石虚与委蛇,使中共的力量,尤其是八路军的实力,在两三年内得到迅速的发展。随着中共实力的壮大,毛泽东不愿意再继续扮演「勾践」的角色,他要和蒋介石一比高低,让中国同时出现两个「太阳」。1943年在延安的窑洞里,毛泽东对国民党驻延安联络代表徐复观(当时名徐佛观)说:「再过五年、八年,看鹿死谁手!」

「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让蒋介石承认中国有两个「太阳」,绝非易事,至少要先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太阳」。然后才有可能与国民党的「太阳」一决雌雄。从遵义会议后,毛泽东就为实现这个目标进行不懈努力,到1941年。一切都水到渠成,形势对毛十分有利。

从陕北的外部环境看,中共军队与日军基本处于胶着状态,自1940年8月八路军发起「百团大战」后,八路军与日军没有再发生那种震动全局的大规模战斗,此种情况正可使毛泽东腾出手来将大批干部调来延安学习。加之日军距中共腹地陕甘宁边区比较遥远,毛完全可以利用这局部和平的时机,加紧整肃内部。

对于国民党,毛泽东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然而,毛有充分的把握,确信蒋介石不敢在苏、美、英三国的压力下,冒险进攻陕甘宁边区。潜伏在国民党党、政、军、特机构的中共秘密情报人员,随时可将蒋介石的动态提前报知延安,毛完全可以依此早作防范。毛泽东判断蒋介石根本无法插手中共内部的斗争,蒋介石虽乐意看到中共内部自相火并,但只会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

毛泽东对蒋介石知之甚深,他对蒋介石的估计基本符合实际。四十年代初,国民党虽然对中共内部的矛盾知之甚详,但在整风运动期间、国民党始终处于旁观的立场。

作为中共老对头的蒋介石,自二十年代末以后,一直高度重视刺探中共内部情报。国民党获知中共情报的主要渠道是投奔国民党的原中共自首人员。自顾顺章、向忠发叛变共产党后,从1932年开始,国民党逐渐调整镇压中共的政策,将对共产党员的肉体消灭与胁迫反省、自首相结合。据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中统)统计,从1933年7月到1934年7月,被国民党抓获的中共党员共4,505人,其中自首者4,209人。三十年代前期,被国民党捕获和向当局自首的共产党员约两万四千馀人,办理「自新」手续的赤色群众三万人。1934年6月26日,中共上海中央局书记李竹声被国民党逮捕,旋即自首;同年10月,继任书记盛忠亮也被捕,投靠国民党。从李竹声、盛忠亮等被捕、叛变的中共干部那里,蒋介石获知了在中共党内存在着留俄派与老干部派的尖锐斗争。由共产党变节分子李士群、丁默郊等主办的《社会新闻》、《现代史料》也向社会公布了有关这方面的大量材料。

抗战爆发后,蒋介石获知中共内部情况的最重要来源,是1938年投奔国民党的原中共高级领导人张国焘。蒋介石从张国焘那里,完全掌握了1937年后有关毛泽东与王明、周恩来等意见分歧的情报。

蒋介石获取中共情报的另一条渠道是国民党派驻延安的观察员。1937年国共合作实现后,蒋介石在中共首府延安派驻了国民党联络机构和联络参谋。在中共情报及反间谍机关的严密控制下,国民党驻延安观察员虽无从获得中共重要机密,但是,仍能因其就近观察之便,捕获到中共若干战略性的信息。五十年代后,以「现代新儒家」享誉台、港及海外的徐复观曾在1943年作为国民党联络参谋驻延安近一年。徐复观在延安期间,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叶剑英等皆有接触,对中共励精图治留有深刻印象。 1943年10月下旬,徐复观返渝后,在与侍从室、军统局高级人员交谈时,「历述延安荒谬狂悖之情形」,认为对中共问题「非用武力不足以解决。任何方法,徒枉空言。而用武力,在目前政治现状下,前途并不可乐观」!徐复观并撰有一延安印象意见书,上报蒋介石、何应钦,受到蒋氏的重视。蒋介石曾在徐复观意见书上作了「眉批」,并下令印成小册子,在少数高级情报人员中传阅。

蒋介石虽然大致了解中共内部的矛盾,但是他除了隔岸观火之外,别无其它选择。蒋介石十分清楚,他对中共政策的制定毫无影响力。从蒋介石的内心而论,他也只会对即将发生的中共内部的整肃斗争兴高采烈,蒋介石实在希望中共因毛泽东与王明等冲突而四分五裂。

毛泽东对蒋介石的心态完全把握,他虽不时电示在重庆的周恩来与蒋介石周旋,但是毛在1941年并没有将蒋介石放在太重要的位置。毛更重视的还是远在莫斯科的斯大林的态度。

1940年2月后,随着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任弼时离开莫斯科返回延安,中共在莫斯科就已经没有正式代表,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实际上已不复存在。从此,莫斯科与中共间的联络,基本上就由延安与莫斯科之间的电台和苏联派驻重庆和延安的机构承担。

在这一时期,苏联获知中共情报的渠道主要有五条:

一、苏联驻重庆大使馆及苏联塔斯社驻上海分社。抗战期间,苏联对华情报工作除了收集侵华日军活动及国民党各项动态外,也兼及收集中共,尤其是中共与美国联系的情报。1942年苏联情报机构与重庆军令部第二厅联合创办「中苏情报合作所」,苏方派有几十名技术人员参与其事,主要负责收集沦陷区日军情报。苏联并通过驻华大使、格伯乌中将潘友新及驻华武官罗申,与中共南方局和中共驻上海地下组织保持秘密联系。苏联并在上海创办中文刊物《时代》,由老资格情报人员罗果夫领导, 主要搜集日本情报,但也通过刘晓、刘长胜、潘汉年间接了解中共活动情况。

二、苏联驻兰州的外交和军事代表处。抗战开始以后,兰州成了苏联援华物资输入中国的交通枢纽,苏联空军在兰州设立了机场,为此苏联在兰州设立了办事机构。该机构与中共驻兰州办事处保持密切联紧。中共通过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向苏共提供过若于中共内部情况的情报。1956年,苏共中央向中共移交的档案文件中,就包括中共西北局、南方局的会议记录。以后担任苏联驻延安观察组代表的弗拉基米洛夫(中文化名孙平),在1938—1940年曾出任苏联驻兰州军事代表处的副代表。

三、苏联驻迪化总领事馆。从1934年起,苏联利用盛世才将其势力大规模渗入新疆,在新疆全省境内派驻大批政治、经济、军事顾问,苏联红军「红八团」长期驻守哈密。斯大林为长期控制盛世才,邀其加入苏共,但不允许盛世才参加中共。苏联情报机构在新疆有极广泛的活动,其中包括收集中共在新疆活动情况及中共中央内部情报。

四、苏联驻延安联络小组。1939年后,苏联在延安即设有联络人员,从1942年5月起,弗拉基米洛夫以共产国际联络员、苏军情报组和塔斯社记者身分任联络小组负责人,该联络组实际上是斯大林派驻延安的情报机构,有电台译电员、医生等五、六人。

五、苏联在东北、华北各大城市建立的秘密情报网。参加情报网的中共党员由延安派出,但一般不与中共直接发生联系,主要为苏联搜集有关日军的情报。

苏联虽然通过在中国派驻的上述机构,积极搜集中国情报,但由于1940年欧洲战争形势日益尖锐,苏德随时可能爆发战争,因此,斯大林更多地关注欧洲战场和苏联国内的战争准备事务。

作为国际共运领袖的斯大林,对于中共内部三十年代中期后的变化,即毛泽东在中共党内的崛起及逐渐控制中共,总的说来,是乐观其成的。尤其从1938年起,中共的立场和观点基本上一直得到莫斯科的支持。斯大林当然了解王明,但他更知道王明的老师、共产国际前东方部部长米夫已在1938年被自己清洗,因而斯大林并不准备对王明施之以援手。只要毛泽东在涉及苏联等问题的立场与莫斯科保持一致,斯大林就不愿对延安说些什。

但是到了1941年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斯大林发现,已经牢牢控制中共的毛泽东对来自莫斯科的指示阳奉阴违,而这些恰恰又涉及到保卫苏联、支持苏联等重大问题。毛泽东采用拖延、回避、指东道西等种种方法,拒绝出动八路军进攻驻扎在华北和中蒙边境地区的日本军队。

据不完全统计,从1941年初至1943年,莫斯科曾多次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发出电报,要求中共在防止日军进攻苏联问题上与苏军协调行动。莫斯科并且具体要求毛派出八路军大部队破坏华北铁路。向日军发起进攻,以减轻日本军队对苏联的压力。

对于斯大林所有这类要求,毛泽东均未作出肯定答复,而是用种种办法加以搪塞。斯大林实在小看了毛泽东,他怎么会做这种鸡蛋碰石头的傻事。不管莫斯科如何用「国际主义」的大话「套」毛泽东,他就是不上钩。直到这时斯大林才发现,毛泽东原来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已为时晚矣,因为毛已牢牢控制了中共。面对毛在延安「另搞一套」,莫斯科虽然强烈不满,却毫无办法!

毛泽东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斯大林,却并没有「破罐子破摔」。毛深知中共离不开苏联的支持,自己绝不能意气用事,虽然在涉及中共军队和其个人领导权等基本问题上,毛坚持己见,绝不让步,但在其它次要问题上,毛却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主动向斯大林示好,争取斯大林个人对毛的好感。

1941年4月13日,苏联与日本签订了有损中国利益的〈苏日中立条约〉,激起中国朝野强烈的不安。三天后,中共通过新华社正式发表意见,称赞该条约是「苏联外交政策的又一次伟大胜利」,并且对苏日声明中有关「互不侵犯满洲与外蒙」的说辞予以充分理解,宣称苏联此项举措「对全中国争取解放也是有利的」。中共此举,使「向日同情中共之青年;莫不痛哭流涕」。

1941年6月,受周恩来领导,从事国际情报工作的中共秘密党员阎宝航(以东北救亡总会负责人身分在重庆活动),探悉希特勒德国即将进攻苏联的绝密消息,周恩来立即将此情报电告延安,毛泽东迅即电告斯大林。 事后斯大林曾致电毛泽东,表示感谢。

毛泽东除了向斯大林及时通报中国战场有关情况,还十分重视和苏联驻重庆人员保持良好的关系。在毛的关照下,周恩来经常约见潘友新、崔可夫、罗申,交换对国内政局的意见(苏联驻重庆外交官在向莫斯科汇报中国政局时必须坚持「阶级立场」,苏驻重庆使馆曾因一度向莫斯科反映了中国国内社会舆论对中共的批评而受到苏外交部的严厉指责)。毛泽东本人也经常在延安与弗拉基米洛夫进行长时间的晤谈,试图吸引苏联驻延安代表对毛的主张的理解与好感,并通过弗拉基米洛夫向斯大林传送有利于自己的信息。

毛泽东对斯大林所作的一切友善姿态皆出于一个目的,利用斯大林的威望加强自己在中共中央内的地位,在即将向留苏派发起进攻时,麻痹斯大林。

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毛泽东行动的时机终于到来了。现在斯大林已陷于战争的泥沼而无暇东顾,莫斯科鞭长莫及,即使斯大林派驻延安的「眼线」虎视耽眈,紧紧盯住毛泽东,那也无济于事。毛泽东将立即采取行动,对不可一世的斯大林实行远交近攻:铲除其在中共党内的门徒,而仍将斯大林奉为门神。


三 毛泽东最坚定的盟友:刘少奇及其班底


毛泽东发动党内斗争的基本策略一向是,为了打击主要敌人,团结依靠一部分人,利用他们作为贯彻自己意见的工具。开展延安整风运动,就是毛这类斗争策略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操练,在这次战役中,毛的最坚定的盟友和帮手就是刘少奇及其班底。

1937年春夏,在反对张闻天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毛泽东、刘少奇联盟,在以后的一年中得到进一步的加强。1938年3月,毛泽东为加强自己的力量,特地将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受到王明指责的刘少奇调回延安。刘少奇回到延安后,成为毛泽东的得力助手,在1938年上半年毛泽东与长江局的争斗中,旗帜鲜明地站在毛的一边。刘少奇抑制不住对王明的强烈不满,经常在中央工作人员面前指名道姓抨击王明。据当时担任中央秘书处负责人的王首道回忆,在六届六中全会之前,刘少奇曾向他们说过:「我们北方局,不仅成为抗日的根据地,也是支持毛泽东同志与王明右倾机会主义作斗争的根据地。」六届六中全会以后,刘少奇对王明的态度更加激烈。他似乎完全忘了六中全会制定的有关「各政治局委员不得有破坏政治局和其他委员的威信之言论行动」 的决定,除了不时在部下面前诉说自己昔日受压的经历外,还在许多场合不指名的对王明进行攻击,称其是「披了马列主义招摇撞骗,是江湖上卖狗皮膏药的」。

刘少奇对王明所持的势不两立的立场,被毛泽东一一看在眼中,1938年9月下旬。刘少奇终于得到回报,他同时被委以北方局和中原局两个中央局书记的要职。在一个短时期内,刘少奇虽兼着北方局书记的职务,但他工作的重心却转移到了华中。1939年1月28日,刘少奇到达河南省确山县竹沟镇,迅速组建了中原局领导机关,具体落实毛有关开辟华中的重大战略行动。

毛泽东派遣刘少奇去华中,首先是因为毛信任刘少奇,在对一系列引起党内争议的重大问题的看法上,刘少奇与毛完全一致。刘少奇积极支持毛有关加速发展中共武装的意见。根据档案记载,从1938年春至11月中旬,刘少奇单独或与毛泽东、张闻天联名发往各战略区,指导创建根据地的电文、信件多达百馀件。刘少奇抵达竹沟后,又于1939年11月下旬,将中原局机关移至皖东,全力「招兵买马」,开辟了皖东、苏北根据地。刘少奇还提议山东八路军派一部南下,新四军派一部北上,一年后,实现了两部在苏北的会师,壮大了中共在华中的实力。刘少奇还经延安批准,积极部署对日伪的策反工作。1941年12月,刘少奇亲自派遣新四军情报人员冯少白秘密前往日军占领下的上海,与李士群、周佛海、陈公博等联络。取得一定的收获。不久,在潘汉年具体策划下,开辟了苏北和上海、南京、镇江之间的物资供应和人员往来的地下信道。

毛泽东委派刘少奇负责中原局的另一个目的是利用刘少奇牵制项英,以求进一步削弱项英的权力。毛泽东对项英长期抱有深刻的疑惧,然而项英雄厚的革命历史和因坚持三年江西游击战争在党内所享有的崇高威望,又使毛一时无从对项英下手。1938年9月下旬,在宣布设立中原局的同时,中共中央决定将项英领导的中共东南分局升格为东南中央局,仍由项英担任书记。1939年7月3至8月25日举行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特别表彰了项英领导下的东南局,这些都显示了毛对项英的安抚和让步。但是,毛绝不会坐等项英实力的壮大而无动于衷,就在毛不得不顺应政治局多数人的意见,对项英的工作表示满意的同时,针对项英的活动也在公开进行,设立中原局就是毛旨在抑制项英的一项重大举措。中原局的工作范围包括长江以北、陇海路以南的广大地区,原属长江局和东南分局主管,现在将其划归于刘少奇的工作范围,明显地削弱了项英的权力。

刘少奇被派往中原局后,很快在新四军军力调配问题上,与项英产生了意见分歧,在刘少奇与项英的对抗中,毛泽东坚决站在刘少奇一方。毛知道,1939年以前,刘少奇几乎从未涉足军队,刘少奇的资历与声望,皆不足与拥有丰富军事和党务经验的项英相抗衡。1940年夏,为了扩大自己在新四军的影响并支持刘少奇,毛利用调解项英与叶挺矛盾之际,任命与刘少奇关系密切的饶漱石和自己的老部下曾山担任东南局副书记(东南局原不设副书记职)。1940年11月,毛又内定撤除项英的职务,将东南局与中原局合并,组成华中局,由刘少奇担任书记,只是惧于项英的反应,这个决定才未急于出台。12月31日,中央书记处决定「山东分局归中原局管辖,中原局统一领导山东与华中」,这个决定事实上完全架空了东南局,使其名存实亡。几天以后,「皖南事变」爆发,1月9日,刘少奇致电延安,提议中共明令撤项英职,毛泽东1月10日覆电,表示目前撤项英职一事暂不必提。随后几个月。刘少奇在华中主持了清算项英等「错误」的斗争,1941年1月27日,延安宣布合并东南局与中原局,成立华中局,由刘少奇任书记,饶漱石任副书记。

毛泽东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提携刘少奇,刘少奇则以加大对王明的批判回报毛泽东,毛刘两人互相支持,配合默契,刘少奇成为毛泽东棋盘中炮打王明的马前卒。

1938年11月6日,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闭幕辞中提到刘少奇的名字,指出「少奇同志说得好」,「如果所谓『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就是经过蒋介石和阎锡山,那只是片面的服从」。

1939年4月,刘少奇离开河南确山县竹沟镇返回延安参加政治局扩大会议,从8月7日至12日,刘少奇在延安马列学院作〈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演讲,该演讲包含对王明等的影射攻击,立时受到毛泽东的赞赏。毛称其演讲稿「提倡正气,反对邪气」,下令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解放》周刊发表。

由于得到毛泽东的鼓励,刘少奇对王明的态度更趋激烈和严厉。1941年7月,身任新四军政委和华中局书记的刘少奇,在盐城配合乇泽东,也向国际派发起攻击。7月2日,刘少奇作〈论党内斗争〉的演讲。7月13日,刘少奇给宋亮(孙冶方)覆信,不指名地抨击王明等人。刘少奇顺应党内干部要求缓和党内斗争的心理,谴责王明等在党内人为制造斗争,「借用布尔什维克的名义和形式在党内进行投机」,是一伙嗜好斗争的「斗殴家」。刘少奇还公开指责不久前在皖南事变中遇难的项英等人,「依仗他们的部队和枪杆子——向党闹独立性,向党宣告独立。」

刘少奇敢说敢为,得到毛泽东的高度赏识,在毛的默许和支持下,一批主要由原北方局干部组成的刘少奇的部属在中共党内逐渐崛起。刘少奇原先在中共党内并无个人班底,直到1936—1937年刘少奇担任北方局书记期间,在刘的周围才逐渐形成一个圈子。1938年后,随着刘少奇地位上升,刘少奇的老部下、原北方局组织部长彭真出任了由杨尚昆任书记的北方局下属晋察冀边区(后升格为中共晋察冀分局)书记一职。原北方局成员刘澜涛、黄敬、林枫、安子文、姚依林、胡锡奎、林铁、刘仁、李葆华、李大章、宋一平、刘锡五等分别担任了晋察冀、太行、晋绥等根据地党的领导职务。这样,在中共党内就出现了一个以刘少奇为核心、由彭真作骨干的刘少奇的班底。

刘少奇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坚定地站在毛泽东一边,但是在四十年代初,刘少奇对于毛的支持并不是完全无保留的,刘在个别重要问题上,仍持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刘少奇是中共党内最早承认和宣传毛泽东贡献的人,但是在这一时期,刘少奇只是把毛视为是党的卓越的领导人,还未将其称之为「伟大领袖」。刘当然知道毛写过一系列论著,然而在1941年他却宣称,在中共党内,「伟大的著作还没有出来」。 刘少奇的这番言论,与他1943年后竭力鼓吹对毛个人崇拜的论调,有如天壤之别。

对于批判「教条主义」的问题,刘少奇与毛泽东也有微妙的差别。刘少奇没有如毛泽东那般,将教条主义视为头号敌人,而是认为在中共党内存在着「强调在实际斗争锻炼」、「反对专门理论研究的空气」。刘明确表示,将埋头学习马列理论的同志指责为「学院派」是「完全错误的」。刘甚至放言,「一直到现在」,中共「缺乏理论的弱点仍然未能克服」。 刘少奇的这些论调与毛泽东将留苏理论家视为「连猪狗都不如」的「蠢人」的那些论调,显然是不协调的。

在对待「国际主义」的态度与保存中共实力等问题上,刘少奇与毛泽东的看法也存在一些差距。苏德战争爆发后,刘少奇、陈毅于1941年7月12日致电毛泽东,表示「如日本向苏联进攻,我们应号召全国向日寇反攻,即使国民党不积极反攻,我八路、新四亦必须独力反攻,以牵致「制」日本,敌后某些据点可能放弃」。7月18日,毛泽东覆电刘少奇,提出:「反攻口号是对的」,「但八路、新四大规模动作仍不适宜,……大动必伤元气,于我于苏均不利。」

尽管刘少奇在1941年对毛泽东仍然持有某种保留,两人在批评留苏派的方法上也存在差别,刘少奇在保存中共实力方面的意见也不如毛那般「老道」,但是双方的政治目标却是完全一致的。对于刘少奇某些不人耳的言论,毛泽东并没有予以深究,在毛最需要帮手之际,放眼党内,能和毛有最多共同语言的,惟刘少奇一人。刘批评经验主义的意见,只需毛泽东稍作调配,就可以制成进攻周恩来等的武器。因此,毛刘政治联盟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样,当1942年3月,刘少奇把领导新四军和华中局的责任委托给饶漱石,于同年年底返回延安后,刘少奇就成为毛泽东领导整风运动的最重要的助手,刘少奇以政治局候补委员的身分立即进入中央书记处,成为在地位上仅次于毛的中共第二号领导人。


四 毛泽东手中「出鞘的利剑」:康生


如果说在毛泽东与王明的斗争中,刘少奇最早站在毛的一边。是因为刘少奇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观点与毛一致,毛、刘在反对王明的基础上结成了政治联盟的关系,那么,康生与毛泽东的关系则完全是另一种性质。康生是因其望风转舵,出卖王明,和竭力撮和毛与江青的婚姻,以及其所拥有的苏联「格伯乌」经验,而得到毛的特别信任和重用,继而成为毛手中的一把利剑。

毛泽东与康生素无渊源,1937年11月底康生与王明等飞返延安之前,毛甚至从没见过康生。由于康生与王明曾有过的密切关系。甫抵延安的康生,并没有立即赢得毛的信任,毛、康由疏远至亲密。大约经历了半年的时间。

康生在中共党内最早以赵容闻名,1925年在上海大学读书时参加中共,1926—1927年,和周恩来、顾顺章等一同领导了上海三次武装起义。1927年10月中共中央机关秘密迁到上海后,康生曾在中央组织部,江苏省委组织部工作。1931年1月,被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共中央任命为中央组织部长。

早在三十年代初,康生作为中共「肃反专家」就声名显赫。1931年4月,顾顺章事件发生后,中央特科的工作机构进行了重新改组。9月,留沪的部分负责干部组成了有康生参加的六人临时中央政治局,中央特科从此就改由陈云、康生、潘汉年组成的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直接领导。

指定康生参与领导中央特科,与他在上海三次武装起义期间曾经负责过工人「打狗队」有关。1932年陈云调任全国总工会党团书记后,康生就成了中央特科的最高负责人。

从1931年末至1933年7月康生离沪赴苏,康生在上海的活动主要就是镇压中共变节分子,以及和国民党特务机关「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斗法。由康生领导的「红队」(取「红色恐怖」之意)刺杀了国民党「调查科」上海直属情报员史济美(马绍武)和一批共产党转向分子,在上海引起强烈震动。「红队」成员有王世英、项与年(八十年代中共福建省委书记项南之父)、邝惠安、李士英等人。以后,在五十至六十年代,王世英曾任山西省省长,李士英曾先后担任过上海公安局局长、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和江苏省副省长等职。

1933年夏,康生因上海环境日趋恶化,无法在沪立足而转道前往莫斯科,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副团长,成为王明的副手。康生在苏联居留四年期间,竭力吹捧王明,同时实地学习苏联镇压机关格伯乌的经验,在中共留苏人员中历行「肃托」,成为中共党内为数不多的,受过苏联「格伯乌」全面熏陶的「专业人士」。在1935年8月举行的共产国际七大上,康生被任命为共产国际中央执委会候补委员。

康生在1937年之前的经历表明,他和毛泽东没有任何工作和历史关系。因此,当康生返回延安后,毛泽东在一段时间里,和康生只是维持着一般的工作关系,毛辩言鉴貌,仔细观察康生的表现。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康生与王明、陈云一同进入了中央书记处,由此参与了核心决策,但是康生长期脱离国内斗争,不可能在书记处内拥有较多的发言权,他的具体工作则在中央职工委员会和「敌区工作委员会」。毛知道康生是党内老牌的情报和肃反专家,有意发挥其专长,但是,毛又让康生兼任中央职工委员会书记一职,在几乎没有产业工人的陕甘宁边区,此职无疑只是一个虚衔。此时,毛泽东对康生还不知虚实,只能用这一实一虚的方法试探、等待康生。

时年三十九岁的康生,在初返延安的一段日子里,仍深信王明有莫斯科作后台,其地位无可取代。1938年初,康生还沿着在莫斯科时紧跟王明的惯性,在延安继续吹捧王明。据当时在延安的司马璐回忆,当康生陪同王明给设在枣园的敌区干部训练班受训的干部作报告时,康生「领导我们高呼『我们党的天才领袖王明同志万岁!』」 司马璐回忆的这段史实,当发生在1938年2月末、3月初。因为王明在1937年12月离延安赴武汉后,只是在这个时间因出席「三月政治局会议」才返回延安。1938年8月王明第二次回延安时,党内形势已发生重大变化,康生绝不会再呼喊「王明同志万岁」。

然而,康生毕竟在中共上层机关工作多年,具有观察政治风云的丰富经验,经过一段揣摩和悉心的识别,康生发现毛泽东虽然在政治局内暂时处于下风,但毛对延安的一切皆具有极大的支配力。和毛相比,王明在党内、军内并无坚实的基础,康生认定王明决非是毛的对手,中共领袖必属毛无碍。康生一经掂量、估算,马上采取行动,拿出过去的上司王明作投靠毛泽东的见面礼,以换取毛的信任和重用。

在1938年3月政治局会议上,康生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投向毛泽东的第一步。康生表态支持毛有关留王明在延安工作的意见。尽管毛泽东、康生、任弼时在会上提出的这项动议因大多数与会者的反对未获通过,但是,康生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在毛泽东暂时处于少数的时刻。助了毛一臂之力,从而获得了毛的初步信任。

康生在「三月政治局会议」上投给毛泽东的一票,立即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个月后,康生被委任为中央党校校长,离开了冷冷清清的中央职工委员会。

从「三月政治局会议」至六届六中全会召开的半年时间里,康生加紧了和毛泽东的联系,康生和毛泽东、张闻天、刘少奇、陈云采取联合行动,以中央书记处的名义或他们五人联名的形式,不断向以王明为首的长江局提出批评性的意见。康生已愈来愈明显地和王明拉开了距离。

康生虽然已经逐渐获得毛泽东的青睐,但一时还未握有实权,不久,康生力排众议,全力支持毛泽东与江青结婚,从而一举获得毛的完全信任,康生的政治前途从此出现了重大的转折。

1939年2月,毛泽东正式任命康生担任中央社会部部长兼情报部部长、敌区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康生成了中共情报和政治保卫工作的最高负责人。毛将瑞金时期长期担任政治保卫局局长的邓发打发去中央党校作校长,而将此重责委之于康生,一则显示毛对康生的信任,二则分散了周恩来对情报工作的领导权(周恩来此时兼任敌区工作委员会主任)。

在毛泽东的庇荫下,康生迅速成了延安炙手可热的人物。以中共的「捷尔仁茨基」(苏联十月革命后肃反机关「契卡」的首任领导人)自居的康生,很快将延安的保卫机构分门别类建立和完善起来。社会部开始在延安各机关、学校秘密布设情报侦察网,吸收可靠党员担任「网员」。1939年,中央社会部在延安「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基础上又创办了一个培养情报人员和肃反干部的秘密学校,对外称「西北公学」,康生实际上是该校的校长。

显而易见,康生之于毛泽东是极其重要的,以毛之多疑善变,对属下一向猜忌、防范的性格而论,和毛毫无历史渊源,又无战功和长征经历的康生,能长期获毛的信任是极其罕见的,其主要原因乃是毛、康关系的性质,完全不同于毛与其他中共领导人的关系。毛与刘少奇、任弼时等人的关系,从本质上说,主要是一种政治盟友的关系,而康生之于毛,则犹如家臣。康生对毛泽东的绝对效忠和人身依附,使毛可以轻而易举将康生与其他政治局委员区别开来。对于毛,康生曲意奉承,揣摩迎合,善于体会某些难言之隐而主动为主人分忧;康生又能雷厉风行,坚决贯彻主人意志而不畏毛以外的任何中共元老,实在是为人主者手中须臾不可离身的一把利剑。

经过几年的磨练,1941年的康生早已铁定了心,做毛泽东的贝利亚(叶若夫被处决后的苏联最高特工头目)。此时的康生,威风凛凛,经常身着俄式皮夹克,足蹬长皮靴,手牵洋狗,每次外出,至少有四名保镖亲随,已成为延安最令人恐惧的人物。他犹如一头猛犬,随时准备听候主人的吩咐,向敌人猛扑过去。


五 毛泽东的「内管家」:任弼时、陈云、李富春


毛泽东所构思的整风运动包含了「破」和「立」的双重内容:一方面,毛要在这场党内斗争中剪除其政治上的对手;另一方面,毛还要创立以自己思想为中心的中共新传统,并将这两方面的成效有机地结合起来,最终为巩固自己的领袖地位而服务。如此艰巨的任务,绝非刘少奇、康生、陈伯达、胡乔木等少数人参与就能完成,毛还需要其他一些干部和工作机构来协助自己,他们应该运用某些机关的力量,坚决贯彻毛的意图,创设制度,培养新人,支持和配合毛的行动。在四十年代初,任弼时、陈云、李富春及其领导下的中央办公厅和中央组织部,实际上扮演的就是毛的「内管家」的角色。

中共是依照苏共模式组建起来的高度组织化的政党,在理论上,党的中央机关应是领导全党的最高司令部。1927年后,中共逐渐转移至农村,长期艰苦的军事斗争,使军队在党内的作用明显加强,但是在留苏派主政的瑞金时期,中央机关及其领导人的权威仍是不容挑战的。长征开始,中共领导体制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党和政府系统全部并入军队,军队与党实际已溶为一体,打破了党机关至高无上的局面。然而,随着长征结束和延安时代的到来,一度因客观战争形势而被取消的党机关又渐次恢复,特别到了抗战爆发,中共力量获得迅速发展,党的各种机构的工作任务极其繁重,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又新创立了一些党的机构。这样,就使由留苏派掌握的党机关的作用再一次凸现出来。

对于留苏派控制的党机关力量的复活,毛泽东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方面,毛不愿过分刺激张闻天等人,在形式上对中央机关的格局采取维持现状的态度;但在另一方面,毛又抓紧时机,利用自己在中央核心层已拥有的优势地位,果断地对党的重要机构进行局部调整。中央秘书处和中央组织部就是毛的局部调整战略的主攻目标。

1935年后,在中共组织系列中,中央秘书处是除军队以外最重要的机构。中央秘书处在瑞金时期只有少量工作人员,由担任中央秘书长的邓颖超主管,主要负责文电收发(包括与共产国际及上海中央局的电台联络),保管、承担会议记录等秘书性质的工作。由于军事斗争在苏区占据头等重要的地位,中央秘书处主要围绕中央军委工作。当时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委会主席的毛泽东,仅有一个工作人员兼收发,其他中共领袖也无专门的秘书机构为之服务。

遵义会议后,毛泽东进入中央军委和中央常委会(书记处),中央秘书处局部恢复建制,其作用开始日益突出。1935年6月,毛让自己过去的秘书王首道参加了两河口会议的秘书工作(王首道在瑞金时期曾一度担任毛泽东的秘书)。其后,毛任命王首道负责中央秘书处,并同时领导中央军委机要科。9月,毛通过调离邓发、李克农的工作,停止了邓发所担任的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和李克农担任的国家政治保卫局执行部部长的职务。毛将原由政治局直接领导的国家政治保卫局易名为方面军政治保卫局,并派出王首道担任该局领导。此时的中央秘书处,除了掌管机要文电外,还兼管政治保卫工作。毛通过这些措施,将党、军队等全部机要通讯系统和肃反情报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1937至1939年,中央秘书处继续由王首道负责。王首道忠实地履行了他作为毛泽东执行秘书的职责,除了掌管文电收发、联络各方、照顾毛和其他在延安政治局委员的生活起居等各项工作外,王首道还亲自担任政治局会议的记录员。1937年底,王明返国后召开的「十二月政治局会议」,即由王首道担任会议记录。毛泽东在这次会议上虽处下风,但是其权力并未受到真正动摇。会议结束时,毛命王首道收回所有与会者的笔记本,由王首道代为保管。而事实上,由王首道收回的与会者笔记本以后一直未退还本人。

尽管王首道对毛泽东忠心耿耿,但在纷繁复杂的新形势下,中央秘书处的工作似乎难以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需要。抗战爆发后,原由中央秘书处兼管的政治保卫工作的职能又划归了边区保安处和继之成立的中央社会部,中央秘书处的职权范围有所缩小。自此以后,中央秘书处基本处于维持现状的局面。为了加强中央秘书处作为毛泽东的耳目和中枢机构的作用,1939年,毛泽东调其老友、时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李富春兼管中央秘书处,由王首道作李富春的助手。这样,在1940年5月任弼时就任中央秘书处领导之前,李富春实际上成了中央秘书处的主管。

毛泽东对中央机关另一个重要部门——中央组织部,也不失时机,进行了改组。1935—1937年,中组部部长由博古担任,在这段时期,中组部的工作基本处于停顿状态。因为在战时环境下,干部调配基本由军委掌握,红军抵达陕北后,外来人员极少,集中于陕北的都是经历过长征考验的红军指战员,中组部的日常业务中的一项,诸如对干部进行政治审查,已失去了工作对象。因此,作为中组部部长的博古,其主要工作岗位是在中央书记处而非在中组部。「七七事变」爆发后,大批外来人员进入延安,中组部面临大量的干部审查、分配等工作,持续几年的冷清局面立即改观,中组部成了延安最热闹、工作最繁重的部门之一。恰在此时,陈云随同王明、康生返回延安,博古又要前往长江局,毛泽东遂将中组部部长一职交由陈云担任,并派李富春任副部长,配合陈云开展工作。

陈云,原名廖陈云,一度与项英齐名,是中共党内少数出身工人阶级的高级领导人。1933年初,陈云进入中央苏区,在1934年1月举行的中共六届五中全会上当选为政治局委员,并兼任白区工作部部长。1935年2月,陈云受张闻天的委托,离开正在长征中的红军,秘密转赴上海,准备恢复上海党组织,并打通与共产国际的联系渠道。陈云抵沪后,与上海中央局负责人浦化人接上关系,从浦化人处了解到中共在沪组织已全部被国民党破坏,共产国际远东倩报局已将工作人员撤出上海。陈云由此判断,恢复中共在沪活动的条件还未成熟。恰在此时,浦化人通过特殊渠道,接到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要求国内派人组团前往苏联参加共产国际七大的通知,陈云遂于7月左右,在宋庆龄的帮助下,和杨之华、陈潭秋等,乘船秘密前往苏联海参崴。1935--1937年,陈云在苏联期间,是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主要成员,但与久居莫斯科从未返国的王明、康生不同,陈云受中共代表团指派,提前于1937年春返回新疆,组织营救进入新疆的西路军馀部。陈云在星星峡亲自迎接了原西路军高级将领李先念等人。陈云1937年春的新疆之行,为他赢得了中共军方将领的广泛敬意。

陈云返回延安后,继续担任政治局委员,并且进入了书记处,但是他的主要工作岗位是在中央组织部。陈云在初抵延安的一个短时间内,曾和政治局绝大多数成员一样,支持王明传达的共产国际关于加强国共统一战线的方针,但是陈云回头较早,从1938年3月就转变了立场。1938年3至8月,在毛泽东与长江局的对立中,陈云与在延安的中央书记处其他成员步调一致,坚决站在毛泽东的一边,成为毛的新盟友。

陈云、李富春领导的中组部,其主要工作是对抗战爆发后奔赴延安的各类人员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根据审查结果,分配、安置他们的工作。陈云和李富春担当的是毛泽东在组织人事领域监护人的角色。

「七七事变」后,一批从国民党监狱释放出来的共产党员和大批青年学生纷纷前往延安,这种现象使党的领导人既喜又惧。喜的是,延安道上,人流如潮,足以说明党的事业兴旺发达,而面临大转变的党正急需大批青年干部;惧的是不知在这些来延人员中是否里夹有国民党的暗探和奸细。为了保证来延人员的政治可靠性,中央决定对所有来延人员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于是,这就成了中组部的头等重要工作。

1937年底至1938年底,中组部设有干部科、地方工作科和秘书处三个下设机构,由王鹤寿任干部科科长,刘锡五任地方工作科科长,邓洁任秘书长,在这三个机构中,主要由干部科负责对来延安的干部进行政审和分配。

中组部对来延人员的政审分为四个阶段:

一、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对释放出狱人员和自愿申请去延安的青年学生进行初审。1937年8月底至10月,周恩来、叶剑英、李克农凭名单向国民党当局交涉,从南京国民党军人监狱和苏州反省院陆续营救出一百馀名中共原负责干部。由首批出狱的黄文杰、刘顺元、刘宁一、王鹤寿、方毅、夏之栩等,在南京八路军办事处组成考察去延人员的审干小组,对申请去延人员进行逐个的政审。 其工作流程是,出狱人员需写出个入狱中表现的书面材料,并向审干小组提供其他出狱人员在狱中表现的资料。审查小组根据本人的书面材料、口头叙述和其他人的旁证,对申请去延安的人员作出不同的处理:狱中表现坚定的人员,送延安或直接留国统区工作;狱中表现有些问题、需进一步审查的人员,也送延安;狱中表现不好,有叛变自首行为的人员,要其留下通讯地址,再动员其「回家去抗战」。经过审查小组的遴选,从一千馀被释放人员中,挑出七百多人介绍去延安。

对申请去延安的青年学生的审查,则比较简单和宽松。凡持有各地中共地下组织或外围组织介绍信的青年学生,在经过八路军南京办事处的逐个政审后,一般都予介绍去延安。

二、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接到南京办事处转来的审干小组对去延人员的「鉴定表」后,对持介绍信前来的人,再进行一对一的个别谈话,此谓复审。然后将其集中分送西安附近的泾阳县云阳镇进行下一步的审查。也有个别人员是直接经西安转送延安的。

三、中组部在泾阳县云阳镇设有接待站(检查站),负责对去延人员进行严格的三审。领导审查小组的人员有冯文彬、王观澜、刘辑武、胡乔木以及刚从南京八路军办事处调来的王鹤寿等。在云阳镇的审查重点是盘问出狱人员在国民党狱中期间是否写过「悔过书」。1937年12月,原中共驻青年共产国际代表黄药眠,在云阳镇就经历了这样一番严厉的审查:

同我谈话的是刘辑武。他问我:「你写过悔过书没有?」我忠实地回答:「写过。但是我没有出卖组织。只表示以后不再搞政治了,也不拥护国民党。当时许多领导人都叛变投降,释放出去了,而我则被认为实质上是坚持共产党的立场,所以交军法处,叛处一等有期徒刑十年」。谈完以后,刘辑武就说,「你写个书面报告来吧!」一个星期以后,他就根据我的报告,表达了他的意见。并问我还有什么补充,还有什么不老实的地方,并说老实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希望我注意。最后,他还要知道一些当时被释放的人现在的情况。再过一星期,他就找我做第三次谈话。他说,他们决定把我送到延安去解决我的问题。当时我有点犹豫,我说:「还是给我遗散费,我回广东去好了。」他说:「不,你还是到延安去吧!」

在云阳镇接受审查的去延人员,一般也面临三种安排。「没有问题」,或「虽有问题,但不太严重」的释放人员,大多数被派往延安,接受下一阶段的审查,并等待分配工作。有较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则发给路费,劝其返乡或去大后方参加抗战。青年学生中的一部分则被留在云阳里的青年干部训练班(不久即迁至安吴堡)接受政治审查和政治训练,而在云阳镇接待站负责审查工作的冯文彬和胡乔木,同时又是云阳青训班的负责人。

通过云阳镇检查站政审的人员,前往延安的方式也有两种:社会知名度高、年龄较大的人员,可以乘大卡车前往;其他则一律步行前往,由云阳镇至延安,的八百馀华里,徒步需九至十天的时间。

四、去延人员抵达延安后,中组部很快派人前来谈话,再次对来延人员进行一对一的逐个审查,此是政审的第四个阶段。这时中组部已收到云阳镇检查站转来的材料,对来人的政治情况已基本掌握,于是中组部就依据转来的材料和每人的业务特长对来延人员进行工作安排。到了这一步,才算是正式进入了延安。

司马璐和黄药眠在延安中央组织部受到的不同接待,反映了来延人员原先的革命资历不是决定其今后政治命运的关键因素,而能否获得党的信任,完全取决于其个人在国民党监狱中的表现。

在中组部的眼中,司马璐虽是一个参加革命不久的新同志,但他出身好,政治面目清楚。司马璐出身于苏北海安县贫苦农民家庭,其父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被地方民团以「通匪」罪名杀害,在社会底层爬滚几年后,司马璐于1935年参加了中共在上海的外围组织,并加入了共青团。1937年初。司马璐被党组织派往位于镇江的由国民党江苏省省主席陈果夫作后台的「私立江苏流通图书馆」开展地下工作。1937年4月下旬,司马璐被捕,由于未暴露身分,在坐牢一个月零七天后被交保释放,旋即在上海加入了中共。「八一三」后,司马璐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和云阳镇审查小组的审查,辗转前往延安,因病在边区医院治疗数月后,于1938年3月,在延安中组部受到陈云的亲自接见。

陈云向司马璐提出两个问题。第一,在镇江是否加入了国民党?第二,被捕后是否写过「悔过书」?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并仔细审阅过有关司马璐的书面材料后,陈云亲自分配司马璐前往延安最神秘的机构——位于枣园的中共「敌区工作委员会」,向康生的助手曾希圣(时任「敌区工作委员会」主任秘书)报到。

与司马璐相比,黄药眠虽是1928年加入中共的老同志,并曾出任过党的高级职务,但因黄药眠被捕后曾在狱中写过「悔过书」,从此就失去了党的信任。接待黄药眠的不是中组部部长陈云,而是中组部的一般工作人员。据黄药眠回忆:中组部工作人员对他谈了下面一番话:

「看了你的材料以后,我们认为你是在敌人面前屈服。这是你历史上的一个政治污点。关于党籍问题,以后再解决。现在先分配你到新华社去工作,作翻译。」

「我问他:『你所说的党籍问题以后再解决,是恢复党籍,还是重新入党?』他的答复是:『重新人党』。我心里想,所谓重新人党,就是十年党龄丢了。坐了三、四年监,还要留下政治污点,我从前也搞过党的工作,我是很懂得这句话的具体含义。」

黄药眠申辩道:「你说的留下政治污点,我是不能接受的,从我个人这件事,孤立地看,你这个估计是对的,但从当时的整个形势看,上海党、团中央局,几乎全部垮台,纷纷自首叛变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人判处十年徒刑,现在对我的处理,这不正如叛徒李一凡说的……国民党把你们当作共产党来军法处理,而将来共产党又会把你们作为叛徒处理吗?」

中组部工作人员回答说:

「我没有说你是叛徒,只是说你在敌人面前屈服。现在是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无法进行进一步的调查研究,所以暂时就这样吧,你先去上班吧!」。

黄药眠的安置情况属于中组部分配的第一种类型:对有特殊专长的来延人员,虽有历史问题,但已基本审查清楚,可直接分配工作。黄药眠通晓英、俄语,曾在莫斯科作过翻译,因此被分配至新华社。可谓专业对口。

另一种分配类型是,将来延人员先分配到抗大、陕北公学或中央党校,经过一段时间的政治学习和审查后,再分配具体工作。建国后曾长期担任江苏省省长的惠浴宇1937年冬经武倒里路军办事处的介绍,到达延安。惠浴宇是1928--1930年江苏省海州地区党的领导人,1930年在上海被捕。直至1937年才被国民党释放出狱。惠在狱中无任何「自首」、变节行为,他的这段历史已由在延安的当年狱中难友提出证明,因此惠浴宇在经历了一段审查后于1938年4月被分配至抗大总校,并被告知,他可以重新人党,惠浴宇就在这种情况下于1938年重新入党。以后惠浴宇在其他同志的鼓励下,给当年江苏省委负责人陈云写了一封信,请陈云为他1928—1930年的党籍作出证明。陈云接见了惠浴宇,与他进行了详细的谈话,最后肯定了惠浴宇的党籍,这样,惠的党籍就从1928年算起。不久,惠浴宇就从延安抗大总校被分配至皖南新四军总部。

第三种分配类型是,对那些有较严重政治历史问题,一时又不易审查清楚,但在政治上表现左倾的人员,则劝其返回国统区活动。

陈云、李富春创立的干部审查制度,犹如一道坚固的拦河大坝,经过层层的冲刷,已尽可能将「可疑」分子排拒于延安之外。被允许留在延安效力的「有问题」人员,则尽在组织的控制与掌握中。在陈云、李富春的主持下,中组部的各项工作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与康生领导的肃反机关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但在1938—1939年,中组部的干部审查和安置工作,尚有若干灵活性,因而给许多去延人员留下不错的印象。

例如,李富春对因在延安备受冷遇、歧视而决定回到国统区的黄药眠就曾给予诚恳的挽留。1938年春,分配到新华社工作的黄药眠因心绪不佳,病卧在床,而黄药眠的上级、昔日在莫斯科的旧友徐冰(邢西萍),则因黄药眠有「历史问题」,对黄十分冷淡,不仅对黄的生活和工作情况不闻不问,甚至将黄药眠退回了中组部。走投无路的黄药眠,只得写信向昔日的旧友周扬求助,在周扬的关照下,黄药眠一度「寄食」在边区文艺家协会。不久,心灰意冷的黄药眠向中组部提出申请,要求去国统区作文化工作,很快得到批准。正当黄药眠准备启程时,遇到了中组部副部长李富春。1929年,黄在中共江苏省委工作期间,李富春是黄的上级。在李富春的热情挽留下,黄药眠改变主意,决定继续留在延安。然而黄药眠在中组部办交涉时仍受到冷遇,又使黄产生疑虑,觉得李富春「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延安」?「是谁派工作人员和(自己)谈话的呢」?最后,黄药眠抱定「要革命也不一定要在延安」的决心,一气之下离开了延安。

黄药眠因受不了中组部工作人员的冷落和歧视,负气离开延安,从他个人而言,是黄的自尊心和清高与党严格的审查制度不相合拍,没能经受住党的「考验」。其实,中共对从事白区工作的干部实行严格的审查,是一项广泛应用于任何人的政策,并非仅仅针对黄药眠,即使那些从未被国民党逮捕,地位较高的干部也得经受中组部或其他部门的「过滤」,杨子烈和王世英在延安受审查的情况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杨子烈是张国焘夫人,也是1921年参加中共的党内元老之一。杨子烈从二十年代初起就广泛参加了中共领导的一系列革命活动,她不仅是中共妇女运动领袖之一,还曾经两次赴莫斯科深造。1931年春张国焘被派往鄂豫皖根据地,杨子烈被中共中央留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1934年中共在上海的组织遭国民党破坏后,杨子烈失去了组织联系,她先返乡避乱,又重返上海学产科,直到国共合作实现后才经南京八路军办事处介绍,带着儿子辗转来到延安。杨子烈归队后,最急切的要求就是希望中组部恢复她的党籍,尽管杨子烈是中共老干部,她的丈夫张国焘此时仍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和边区政府代主席,但是,中组部还是要调查她与组织失去联系后的种种表现,同时要在工作中考验她。杨子烈被分配到边区政府做政治教员,她还义务在边区的中央医院做产科医师。尽管杨子烈工作热情积极,受到院长傅连章的高度评价,但她的党籍仍未能恢复。蔡畅当时和她丈夫李富春都在中组部工作,参加了对杨子烈脱党后一段历史的审查,虽然蔡畅与杨子烈是相识十多年的熟人,对杨子烈的过往历史十分了解,但也未能解决她的党籍问题。直到I938年6月,毛泽东批准杨子烈携子离开延安,前往武汉投奔张国焘时,她的党籍一直未能恢复。

如果说杨子烈是因其在地下工作时期曾失去党的关系,到延安后不被党信任,那么王世英一度受到党的冷落,则是因为中共党内对从事白区地下斗争同志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歧视、怀疑的传统。

王世英是三十年代中共特科的重要成员,在康生赴苏联之前,长期在康生领导下从事政治保卫和反间谍的特工斗争。1935年中共上海临时中央局遭国民党两次大破坏后,王世英率临时中央局转移至天津,继续开展秘密工作。1936年后,王世英任中共北方局联络局(又称「中共华北联络局」)副局长,受北方局书记刘少奇派遣,代表中共与李宗仁和阎锡山等进行秘密联络,又以红军代表身分在太原主持秘密机关——红军驻太原办事处,为中共打开局面、拓展生存空间作出了重大的贡献。1937年后,王世英代表中共驻太原和晋东南,与阎锡山交涉周旋,同时多方搜集阎方情报,直到1938年初返回延安。

王世英是中共高级干部,从未被国民党抓获,1936年后,一直与延安保持电讯联系,按照常理,他从前方返回,应受到热情的接待和慰问。但事实是,王世英住在招待所里,「好多天没人过问,自己去找组织,也没人管」。延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对王世英这样重要的干部竟不闻不问?

王世英到延安的时候正是延安上层处在微妙变动的时期,1937年底至1938年初,王明从莫斯科带回的意见一时在中央政治局占了上风,毛泽东被迫采取守势,然而王明等的返回并未真正动摇延安的政治格局,过去的一套制度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陈云、李富春主持的中组部并没有一天停止工作。毛泽东或许太忙,一时顾不到王世英。但将随同王世英一同返回延安的部下抓起来,就无法依「常理」解释了。1938年春,王世英的一个部下箫明被定为叛徒遭到逮捕,另一个部下刘雅洁则被驱逐出根据地,王世英的妻子李果毅在延安也被过去的熟人躲而避之。

王世英在延安被冷落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党组织对他存在怀疑。王世英虽是中共特科重要干部,也从未失去组织关系,但是,他不像前特科干部李克农、陈赓等人那样曾经进入中央苏区,经历过战争和长征的考验,在那个时期延安上层领导的思维中,只有参加过长征的干部才是可以信任的,对其他人的信任都要打个折扣。

王世英在延安被冷落长达四个月,毕竟王世英不是一般的白区干部,中共也需要王世英丰富的情报和统战经验,加之对王的审查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毛泽东终于接见了王世英并听取了他的工作汇报。在毛的过问下,王世英进入了马列学院第一期学习,两个月后又被派往山西,担任八路军驻二战区办事处主任。

近似于王世英情况的还有贾拓夫。虽然他是唯一参加长征的西北地区党的元老,1937—1939年担任中共陕西省委书记,但在他奉调回延安后,却被降为西北工委委员兼秘书。真正的原因乃是中央接到告发,对1931年贾拓夫被捕事产生了怀疑,从此开始了对他的秘密调查。1941年10月9日,毛泽东致信贾拓夫:「你已知道,对你的怀疑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对的,但我们现在已决定取消对于你的政治上的怀疑,恢复对于你的完全信任。」 随后贾拓夫被任命为中共西北局常委兼秘书长。

四十年代初,中央组织部的工作已全部纳入制度化的轨道。中直机关的干部由中组部及各直属单位干部科管理,军队干部统归军委总政治部管理,边区干部由边区党委组织部及以后的西北局组织部管理。从1938年底至整风运动前夕,中央组织部的规模又有了扩大,在原有的干部科、地方工作科和秘书处之外,新增了交通工作科(1940年并入中央出版发行部)、总务处。中共中央并决定由中组部代管中央党务委员会,挂靠在干部科。中组部的工作人员也从原来的十多人,发展到六十馀人。陈云、李富春运用机关力量,甄别、调配干部,力图使在延安的党员干部各得其所。陈云还为延安的干部作了〈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的报告,要求新老党员忠实于党的路线和纪律。中组部成了毛泽东基本可以放心的后方基地。

和中组部情况相类似,中央秘书处在任弼时接任后,面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940年5、6月间,任弼时被政治局任命为中共七大筹委会秘书长,实际履行中共中央秘书长的职责(1941年9月,任弼时才被正式任命为中共中央秘书长)。任弼时在中央秘书处的基础上,于1941年9月正式创建了中共中央的中枢机构——中央书记处办公厅,下设秘书、警卫、总务(行政)三个处,由任弼时兼任中央办公厅主任,李富春担任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实际履行中办主任的职责。中央办公厅除了负责机要文电、文件草拟、联络各地等幕僚性业务,它的另一功能就是为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提供生活服务。任弼时亲自制定了大、中、小灶干部待遇制度,将中共党内事实上存在的等级差序,用物资分配的形式具体体现出来,并使之进一步明确和固定化。延安的伙食制度并非始于1940年,早在1937年就已形成若干规定。1937—1938年,延安的普通战士每人每天伙食标准为五分钱,一般干部为七分钱。枣园「中央敌区工作委员会」(即以后的社会部)的工作人员为一角五分,此是当时延安一般干部最高的伙食标准。军队团级干部和边区厅级干部的伙食标准为一菜一汤,师级和中央党机关部级干部为两菜一汤。政治局委员则为四菜一汤。

确定不同人员享受不同的物质待遇,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任弼时具体筹划,亲自决定享受小灶待遇的人选,明确规定只有中央委员或相当于中央委员的军政负责干部,才有享受吃小灶的资格。王若飞因做过陈独秀时代的中央秘书长,长期在党内遭到排斥,四十年代初他的政治地位并不高,只是中央党务研究室(名义上专管各根据地党的工作,实际上仅是一个政策研究机构)的负责人,因而被列人吃中灶的档次。为了保障高干的小灶食物供应和其它生活物资的需要,还开辟了从各根据地和国统区调配物资进入延安的供应渠道。延安高干供应制度的建立,对于正在形成的以毛为中心的体制具有重大意义,此制度的作用,不仅在于它能够在物质匮乏的条件下确保对党的高级干部的物资供应,更在于它可以在敏感的「价值」和「承认」问题上,直接打击党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王明最热烈的听众)自视清高的傲慢。从此,中共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罗曼蒂克式的平均主义时期已经结束,中共已进入到强调等级差序的新时代。

1941年,任弼时、陈云、李富春和毛泽东的关系已经完全确定,他们所领导的部门成为在政治上支持毛的重要阵地。此时,任弼时已是在延安地位仅次于毛的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陈云则以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的身分,领导中央组织部、中央青委和泽东青年干部学校;李富春虽非政治局委员,但他的实际权力却大大高于许多政治局委员。作为毛的故交,李富春所担任的中央副秘书长、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和中组部副部长等职,使他成为延安少数几个与毛关系最密切的人物之一。在即将到来的毛泽东与王明的交锋中,任弼时、陈云、李富春将忠实履行他们作为毛泽东盟友的职责,全力拥戴和支持毛。


六 扶植地方实力派:高岗的崛起


在毛泽东集合中共党内各方面力量,向以王明为代表的国际派发起进攻时,高岗作为陕北地方红军的代表,是毛急欲争取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在整风运动前夕和整风期间,高岗从一地方党和军队领导人,一跃成为党内的显赫人物,他的崛起,完全依赖于毛的悉心已栽培和提拔。

高岗之被毛泽东看中,是毛的主观需要和高岗所具有的特殊优势互相结合的结果,在陕北干部中,唯有高岗具备毛泽东所需要的各项素质和条件,因而成为毛泽东提拔、重用的对象。

1935年10月中央红军初抵陕北,毛泽东急需陕北党和红军的支持,以帮助中共中央在陕北立下脚跟。高岗是陕北地方红军中较大的一支——刘志丹部的主要骨干,刘志丹在陕北地区具有广泛的影响,当刘志丹于1936年「东征」阵亡后,高岗就成为原刘志丹部的主要领导人。为了显示中央红军与陕北地方红军的团结一致,毛泽东必须从当地红军中挑选出代表人物,给予适当的安排,以巩固中央后方,而高岗正符合这个条件。

高岗在党内斗争中的经历,也是毛泽东任用高岗的一个重要因素。中共在陕北的党组织因历史的因素和战争环境造成的彼此分割,长期未能实现统一。这种情况造成陕北干部之间一直存有隔阂和不和。1935年2月,中共在陕北的两个组织:陕北特委和陕甘边特委召开联席会议,成立了中共西北工作委员会和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统一领导陕北、陕甘边两块根据地和两支红军,由陕甘边方面的刘志丹担任西北军委主席,高岗担任副主席。在西北军委下设立前敌总指挥部,也是由刘志丹任总指挥,高岗任政委。

1935年7月,原左联成员朱理治以上海中央局驻北方代表的身分,由北方局派出,到达陕北,开始依靠原陕北特委以郭洪涛为首的一批干部,8月,上海中央局代表聂洪钧到达陕北,组成以朱理治为书记的「沪局与北局派驻陕北苏区代表团」,成为中共在陕北的最高领导机构。9月中旬,徐海东、程子华率红二十五军长征到达陕北,程子华也参加了以朱理治为首的代表团。朱理治还改组了中共西北工作委员会和西北军委,任命聂洪钧为西北军委主席,成立中共陕甘晋省委,由朱理治、郭洪涛任正副书记。此时,刘志丹、高岗虽受到朱理治、郭洪涛的排斥,但仍未被完全剥夺权力,刘志丹担任了由红二十五军和陕北地方红军红二十六军、红二十七军组成的红十五军团的副军长兼参谋长,高岗任政治部主任,但刘、高很快就被卷入到肃反狂潮中。在1935年9至10月间,朱理治以中央代表的身分,指使西北保卫局局长戴季英等,在红二十五军团发动肃反,逮捕了刘志丹和高岗等人。

1935年11月3日,毛泽东、张闻天、博古在听取了前来迎接的程子华、郭洪涛、聂洪钧的报告后,下令对刘志丹、高岗、习仲勋等暂缓处理,并立即派王首道全权处理刘、高案件。经过以博古为首的中央党务委员会审查陕北肃反五人委员会的复查,宣布对刘志丹、高岗、习仲勋、马文瑞等平反,并给陕北肃反的直接责任者聂洪钧、戴季英以党纪处分。受过旧中央「错误路线」的打击,又得到毛泽东解救的高岗,可以十分自然地接受毛对旧中央政治路线的批判,成为毛向王明等进攻的一名主攻手。

高岗受到毛泽东重用的另一个原因是高岗身上的乡村小知识分子气质。三十至四十年代在毛泽东周围的中共领导人,大多数都有留苏或在国内大城市求学受教育的经历,这批人在性格和气质方面,往往和出身农家而从未出过洋的毛泽东多有不合,而高岗的气质则与毛泽东有较多的亲和性。高岗原名高硕卿,陕西榆林县人,初等师范毕业,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在中共陕西地下省委负责人贾拓夫和北方局代表孔原(陈铁铮)的领导下,在西北地区长期从事兵运和参加领导中共地方武装的工作,在一批文化程度较低的陕北武装同志中间,高岗和刘志丹是其中少数具有一定的理论和政策水平的干部之一。高岗从没出洋留学,也没去过上海、北平、南京等国内大城市,和留苏派毫无瓜葛。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高岗协助刘志丹,独当一面,屡败屡起,始终保持住一支数百人的红军队伍和一块根据地,足以说明高岗颇有韬略而非「教条主义者」之流。高岗在个性上,既有小知识分子的能言善道,又兼有农民无产者的狡黠和粗鄙,他尤其鄙薄在非武装部门工作的知识分子干部,和当时许多党的领导干部对知识分子表示尊敬、重视有所不同,高岗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极为轻慢,这些都使毛泽东感到高岗与自己在气质上有某种相似,而易引起毛的好感。

1937年抗战爆发前夕,高岗在毛泽东的栽培下,已逐渐在陕北地方干部中脱颖而出。1937年5月1日,高岗被指定为中共陕甘宁特委常委(1938年1月,陕甘宁特区政府又恢复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名称,特委会相应改为边区党委)。9月,中共中央指定高岗等七人为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团成员。1938年10月,高岗以陕北党组织代表的身分参加了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这是高岗第一次参加中共的重要会议,表明高岗政治地位的上升。六中全会刚闭幕,高岗就正式取代了郭洪涛,担任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书记,这是一个地位十分重要、类似于中央局书记的职位。中共元老王若飞因在政治上失势,多年屈居于高岗之下,担任边区党委宣传部长。

毛泽东为了支持高岗的工作,特意将多年来与高岗不和的郭洪涛、朱理治调开。1935年11月后,毛为了立足陕北,对原陕北党领导人长期未予触动。郭洪涛除担任陕甘宁省委和边区党委书记,还被中央任命为中组部副部长,一直到1938年10月。1938年11月后,毛将郭洪涛派往山东,任命郭为中共山东分局书记。一年后,郭洪涛被调回延安。朱理治在1938年后被任命为中共中原局副书记,负责开辟鄂豫边根据地,并担任了新四军鄂豫挺进纵队政委,与任司令员的李先念齐名,朱理治从此和李先念、陈少敏、陶铸等建立了密切的工作和个人关系。但是毛不愿看到朱理治在开疆辟土中建功立业,1940年也把朱理治调回了延安。两年后,朱理治成了毛泽东、高岗开刀祭旗的第一个牺牲品。

在战争年代,中共干部在党内获得地位,最重要是看其在党的武装斗争中所作的贡献。而给不给干部领导武装斗争的机会,则要看毛泽东对这个干部是否信任。毛泽东既可以给予干部机会,也可以不给,甚至给了某个干部这个机会,还可以收回。朱理治的情况就属于最后一种,贾拓夫和孔原的情况则属于另一种。贾拓夫是高岗的老上级,1934年前往中央苏区瑞金参加第二届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一度作过陈云的助手,担任过中央白区工作部秘书(相当于副部长),后随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尽管贾拓夫身为中共西北地区的元老,但贾拓夫从未被毛泽东委以军队职务,到延安后,贾拓夫在党内的地位长期在高岗之下。孔原原先也是高岗的上级。孔原在随陈云于1935年夏赴苏联前,长期领导中共北方局,朱理治前往陕北,即由孔原派出。然而孔原从没担任过一个战略区独当一面的军政领导职务,其在党内地位也一直在高岗之下。毛泽东对高岗的态度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1938年,毛泽东任命高岗担任领导陕北地方部队的陕甘宁保安司令部司令员。随着毛对高岗信任的进一步加深,1939年6月,毛又任命高岗担任了八路军留守兵团的政委。由萧劲光任司令员的八路军留守兵团,下辖三个旅和二个警备(保安)司令部(王震的三五九旅即归八路军留守兵团统辖),是守卫边区唯一重要的军事力量,毛泽东将与自己素无渊源的高岗派任如此重要的职务,显示了毛对高岗的特殊信任。

在毛泽东的扶持和关照下,高岗在边区和军队中的地位迅速加强。1940年7月11日,中央政治局将陕甘宁边区党委升格为中共陕甘宁边区中央局,任命高岗为书记。1941年5月13日,中央书记处又将边区中央局与中央西北工委统一为西北中央局,由高岗任书记,此时高岗在党内的地位已高于党的元老、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而和周恩来、刘少奇等大局书记平起平座了。

高岗在边区党和军队中地位的确立,加速了一个以高岗为中心的西北地方干部系统的形成。因历史和工作关系而与高岗接触密切的干部,例如习仲勋、马文瑞、刘景范(刘志丹之弟)、张秀山、张邦英、王世泰等分别担任了边区党、政机构的负责人。而在历史上曾和高岗有过矛盾的干部,则受到高岗的排斥。中共西北武装斗争最早参加者和领导者之一的阎红彦因多次向延安有关部门揭发高岗在1932年6月临真镇战斗中临阵脱逃的旧事而遭到高岗的打击。阎红彦因此于1938年和1940年两次被调离工作岗位派往马列学院和八路军留守兵团军政研究班带职学习。毛泽东、刘少奇等其他中共领导人清楚知道阎红彦反映的有关高岗历史「污点」的全部事实,但对高岗的信任仍一如往常,这也完全符合毛一贯的用人之道,即「历史问题」可大可小,关键要看跟什么人,站在什么线上,只要大节无亏,在政治上又对自己有大帮助,具体「小疵」可一笔带过。反之,若在政治上不和自己站在一边,即使无任何历史问题,也会被弃之一旁。十馀年以后。高岗事发,毛泽东将阎红彦昔日揭发高岗的旧事重提,并让阎红彦在中央会议上揭发高岗的「反党阴谋」,毛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足见一斑;只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高岗对于毛泽东的提拔和重用心存无限感激,他清楚知道,若无毛的鼎力相助,自己绝不会成为边区党的领导人。为了巩固自己「西北王」的地位,进而在党内谋求更大的发展,高岗除了全力支持毛泽东,别无任何选择。头脑灵活的高岗几乎不需要点拨就可发现毛泽东在党内的头号对手是王明,他要在对王明的态度上,向毛表明自己的立场。1941年夏,中央政治局分工王明指导中共西北局,王明在短时间内曾经过问西北局和边区政府的工作。据《谢觉哉日记》记载,1941年8月24日,王明曾在边区政府谈粮食问题。高岗对王明虽然表面客气,但却在毛泽东面前讲王明的坏话,他对毛说:「原来我们以为苏联飞机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却不知道这是祸从天降。」高岗用这句话,向毛献上了自己的忠心。毛泽东看准了高岗全部的心理活动,用地位、权力、名誉将高岗紧紧拴住。毛将把高岗作为反对王明、博古的一门钢炮来使用。毛深信,在向王明等的进攻中,高岗将随时听从自己的召唤。


七 重新调整与毛泽东的关系:处境尴尬的军方


中共军队在毛泽东发动的整风运动中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地位:一方面,军队是毛依靠的最重要的力量;另一方面,军队的某些主要干部又是运动的整肃对象。军队所处的尴尬境地,使军队领导人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在经历一番痛苦的抉择后,才重新调整并适应了与毛的关系。

从二十年代后期中共有了自己的军队开始,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中共军队内部一直存在两种力量的微妙平衡。第一种力量姑且名之为「红色军事专家派」,这一派的首领是周恩来。属于周恩来系统的军事干部由三方面人员组成:一、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从苏联军事院校学成返国,经由当时担任中共中央军事部长的周恩来分配至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的干部;二、出身黄埔军校,参加南昌暴动被打散后,再由周恩来分配至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的干部;三、1931年底周恩来进入中央苏区后,与周恩来密切配合或在周领导下的军事干部。中共军队内部的第二种力量可以称之为「井冈山派」,这一派的首领是毛泽东。属于毛泽东系统的军事干部则由四部分人员组成:一、跟随毛泽东上井冈山,参加秋收暴动的农军和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的馀部;二、1928至I931年聚集在毛周围的赣南、闽西地方红军;三、1928年4月随朱德、陈毅上井冈山的参加南昌暴动的馀部;四、1928年7月平江暴动后上井冈山的彭德怀部。

由周恩来和毛泽东分别代表的中共军队中的这两股力量各有其特点。「红色军事专家派」的内部关系较为松散,派系色彩比较淡化,周恩来的个人感召力和周在中共党内的革命历史,是维系这一派军事干部的主要动力。由于「红色军事专家派」的许多干部曾在苏联学习过,他们一般对苏联和共产国际有较深的感情。「井冈山派」的内部关系则比较复杂,毛泽东固然是这一派当之无愧的领袖,但是由于毛的专断性格与朱德、陈毅多有冲突,在一个时期内,毛的权威受到朱、陈的抑制。1929年后,毛利用各种手段强化了自己在「井冈山派」中的领袖地位,并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批军事干部,但却遗留下大量的个人恩怨。到了周恩来抵达中央苏区后,一批对毛不满的军事干部重又聚拢在周恩来的周围,使得毛一时形单影只,处境颇为窘迫。

中共军队内的两股力量在周恩来抵达瑞金后,经过周的精心调和,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下,逐步融为一体。周恩来、朱德、刘伯承等不放过任何机会,努力争取改善与毛的关系,至于一般高中级军事干部更不存在藩篱之隔。周恩来极为注意利用党的权威加强军队内部的团结,在周的领导下,军队一直保持高度的统一。遵义会议后,毛泽东从现实需要出发,也深感运用党的权威对维系军队团结的极端重要性,因此军队内部的这种团结局面在遵义会议后仍然维持。1935至1936年,毛与张闻天、周恩来、博古等密切合作,运用中共中央的权威,处理并最终解决了张国焘的分裂问题。1937年春,随着西路军的最终失败,中共军队的统一基本完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中共军队完成统一时,作为党中央军委主席的毛泽东,其个人对军队的控制却相对减弱了。1937年秋以后的一段时期内,毛泽东对八路军的指挥一度失灵,毛对新四军更是鞭长莫及。由项英指挥的新四军,对王明、周恩来领导的长江局言听计从,而与毛则貌合神离,这一切都引致毛对军队领导人的强烈不满。

毛泽东对军队领导人的不满,并非仅限于他们在抗战后的表现,这种不满还和历史上的矛盾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毛是一个自尊心极强、报复心也极强的人,只是因为眼前的现实需要,他才容忍下他们昔日对自己的冒犯。在中共军队内真正获毛信任的干部屈指可数。

毛泽东最宠信的军队将领首推林彪。自1929年林彪在朱、毛纷争中当面指责朱德、积极拥戴毛泽东以后,林彪就获得了毛的特殊信任。毛之对于林彪,犹如父亲,对其过失从未真正计较。遵义会议后,林彪认为毛率红军四渡赤水,使红军过于疲劳,写信给中央要求以彭德怀取代毛作军队指挥。毛不责怪林彪,却将怒火发向与此毫无关联的彭德怀。毛看重林彪英勇善战,战功卓著,对林彪的倚重和爱护超过任何军事将领。1938年6月,林彪遵毛的指示,赴苏联治疗,直至1942年2月8日才返回延安。当林彪返回延安时,毛更亲自迎接,使在场的许多人惊愕不已。因为1940年周恩来和朱德从外地返回延安时,毛泽东都不曾亲自迎接。1942年2月17日,中共中央在延安为林彪举行盛大欢迎大会,与会者达千馀人。林彪在致词中援引季米特洛夫的话说,「季米特洛夫说:苏联的党,由于团结在斯大林同志的周围,而有今天伟大的联共党,中国的党,应该团结在毛泽东同志的周围,以便建设起伟大的中国党,建设起伟大的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在这次欢迎大会上,林彪还表态坚决支持整风运动,号召全党应效忠毛泽东。他说,「我们在政治思想,应如毛泽东同志最近所号召的,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要来一个坚决彻底的转变,建设无产阶级立场的唯物主义方法的党……我们忠实于我们的民族。忠实于我们的党,忠实于我们的领袖。」林彪以青年将领的身分受如此超规格的隆重欢迎,且已会搬出共产国际领导人来鼓吹毛泽东,这只能说明毛、林关系之密切和林彪已获毛的「路线交底」。1942年底至1943年7月,毛泽东命林彪代表自己与蒋介石在西安、重庆数度会面,随后又让林彪在延安静养,以备将来与蒋介石逐鹿中原,再分天下时领兵出山。

毛泽东对彭德怀则爱恨交加。彭是为中共夺取政权出力最多的将领之一,但为人耿直,不善逢迎。毛爱其骁勇善战,对中共事业忠心耿耿,但又恨其「不听话」,自尊意识、独立意识强烈,而常视其为头有反骨的魏延。1937年后,毛让彭出任八路军副总指挥,但彭却在1937年12月至1938年3月间,为八路军出兵山西及华北事,多次打电报向王明领导的长江局请示汇报工作。在毛看来,彭德怀此举无疑是另寻党内靠山,而与自己分庭抗礼。其实,毛对彭德怀的意见多属误解。1937年底,八路军出兵山西,涉及与阎锡山和国民党的各种关系,彭德怀向当时党内实际主管统战和国共关系事宜的长江局请示应对方针,完全是在工作范围之内的正常关系。但是毛却认定彭对自己权威并未真正心悦诚服,执意要让彭德怀在整风运动中洗一个烫水澡。

作为「红军之父」的朱德,在中共军内的地位十分尴尬,在毛泽东的眼中,声望卓著的朱德实际上是无足轻重的。自从1929年朱德就军内民主化问题与毛发生争论并遭失败后,朱德就被笼罩在毛泽东的身光之下,在制定重大政策方面很少发挥影响。朱德性格敦厚,为人随和,虽然对毛大权独揽、独断专行不乏意见,但为了维护「朱、毛」团结一致的形象和中共的最高利益,对毛一向忍让,从不与毛公开对立。朱德和周恩来、彭德怀也维持着良好的工作和个人关系,即使对王明、博古等新一代党的领导人,也多持善意的态度。王明返国以后,朱德对加强中央的集体领导抱有希望,但是很快就传来了季米特洛夫支持毛为中共领袖的「口信」。朱德对毛表示支持,同时也委婉地向毛进言,希望毛能够察纳雅言。1938年9月26日,朱德在为听取王稼祥传达季米特洛夫口信而举行的政治局会议上发言,他说:「党内同志要实行正确的自我批评,党员要维护对党的领袖的信仰。因此领导同志要有接受批评的精神。领袖要听人家说自己的好话,同时还要听说自己不好的话。」 朱德的这番话,实际上将他对毛泽东的微妙态度曲折地表达出来。1940年5月,朱德从太行山八路军总部返回延安,其个人对前方八路军的影响已完全被切断。尽管朱德对毛已无任何妨碍,但毛仍对未德怀有某种戒心。作为中共的一种象征,朱德虽继续享有八路军总司令的崇高荣誉,但中共所有军政大权均在毛的掌握中。

毛泽东对于刘伯承、聂荣臻、朱瑞的态度是有亲有疏,区别对待的。刘伯承、聂荣臻、朱瑞都是具有留洋经历、且与周恩来有较密切历史关系的高级军事干部,属于以周恩来为代表的「红色军事专家派」。他们自三十年代初陆续进入中央苏区后,在周恩来的领导下。担负着保卫中央苏区沉重的任务,对当时党的路线方针不起重大作用。刘伯承、聂荣臻等在瑞金时期,与毛泽东的关系虽不密切,但也无任何个人冲突。遵义会议后,刘伯承在对待毛的态度上,既高度尊重,又不失个人尊严。抗战开始后,刘伯承、聂荣臻、朱瑞等分别被赋予开辟几个战略区的重任,都取得了重大进展。在上述三人中,毛对聂荣臻较为亲近,而对刘伯承、朱瑞则相对疏远。聂荣臻在抗战后,比较努力执行毛的指示,在召兵买马、开疆辟土中成绩显著,因而获得毛的赞赏。毛对刘伯承的情绪更多由历史因素造成。刘伯承在瑞金时期,积极仿效苏联红军正规化的经验,又长期担任红军总参谋长,在宁都会议上,刘伯承曾赞成苏区中央局的意见,兼之刘伯承严谨的红色军人的气质,都在在使毛对刘伯承产生一种疏离感。朱瑞是中共六届五中全会选出的中央候补委员,作为瑞金时期一名出色的「红色指挥员」,在抗战之初的用人之际,被毛泽东委之为中共山东分局书记,但毛又对这位毕业于莫斯科克拉辛炮兵学院的留苏生放不下心,不久即派自己的老部下罗荣桓出师山东。山东中共武装力量长期未能实现统一指挥,开疆拓土不尽顺利,个中原因十分复杂,但毛却认定山东局面未尽理想的责任全在朱瑞这个「教条主义者」的身上。

毛泽东对于早年出身绿林豪杰、与自己毫无渊源的贺龙倒是颇为欣赏和信任的。在毛的眼中,贺龙是属于不喜读书的莽张飞一类人物。加之,贺龙在毛与张国焘的对立中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一边,对毛的新权威表示充分的尊重。因此,贺龙不是毛在整风运动中要触及的对象。

毛泽东对原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的态度是颇含深义的。西路军失败后,毛让徐向前留在延安,而将原四方面军的将领划归刘伯承、邓小平领导的一二九师指挥,只给徐向前一个副师长的头衔。1939年,毛命徐向前以八路军第一挺进纵队司令员的身分,带领百馀人的队伍进入山东,一年后旋即将徐向前召回延安。返回延安后,毛任命徐向前为留守兵团副司令员。徐向前除了偶而参加会议,基本处于休养状态。毛泽东仍在继续观察徐向前。

在整风前夕,以「参座」著称于中共党和军队的叶剑英,在中共上层的地位是颇为微妙的。叶剑英是中共为数不多的军人政治家,曾在苏联学习。1929年中东路事件期间,叶剑英曾与刘伯承一同在苏联远东军司令员加伦将军麾下工作。1931年进入中央苏区后,叶剑英长期在周恩来领导下,从事红军总参谋部的工作,属于「红色军事专家」。红军长征结束后,叶剑英协助周恩来开展对西北军、东北军的统战谋划,以后又是长江局、南方局的主要成员之一,基本上已脱离了军队系统,直至1942年返回延安,重新参与军委幕僚。尽管叶剑英既不统兵打仗,也无个人的干部班底,但他有留苏、和王明、周恩来合作的经历。因此,「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都和叶剑英沾上边。由于叶剑英并非决策人物,在长征期间毛与张国焘的斗争中,曾助毛一臂之力,因此叶剑英将在整风运动中受到一定的触及,而非急风暴雨式的批判。

毛泽东在中共军中最不信任的对象是项英。1941年初皖南事变后不久,项英遇难,毛在军中最大的障碍已经排除。可是毛对新四军代军长陈毅也心存芥蒂。毛长久不能忘记1929年陈毅与朱德合作反对自己的往事。毛需要看到陈毅对当年这段历史公案的新认识,因此,陈毅也将是延安整风运动的触及对象。

由此可见,在四十年代初毛泽东与中共高级将领错综复杂的矛盾中,历史因素和毛的个人好恶占据很大的比重。这些矛盾又和毛泽东与王明、周恩来的矛盾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毛为了一并解决这些矛盾,「毕其功于一役」,巧妙地运用自己身兼党、军领袖的双重身分,使自己处于任何人也无法反对的地位。

毛泽东在军队高级干部面前,经常以党领袖的面目出现。毛告诫他们必须时刻牢记「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允许枪指挥党」,实质是提醒军方,不得无视毛的个人权威,必须无条件服从毛。抗战爆发后,毛沿用中共治军的传统方法,并赋于新的内容。毛将忠实于自己的党的高级干部派往几个大战略根据地担任政治委员。由邓小平在太行山协助刘伯承,由刘少奇的老部下彭真在晋察冀协助聂荣臻。由刘少奇、饶漱石在华中协助、监督陈毅。这些皆是毛旨在巩固自己对军队领导的重大战略安排。

在更多的场合,毛泽东又以军方代言人自居。他警告党的高级领导人,「有了枪确实又可以造党」,「延安的一切就是枪杆子造出来的,枪杆子里面出一切东西」,公开羞辱手无一兵一卒的王明、博古等。毛以军队为后盾,逼国际派交权,使王明等步步退却,无任何招架之力。

毛泽东的第二副面孔,符合军方的利益,有利于扩大军队在中共党内的影响。因此,尽管军队一些主要领导人本身也是整风运动所要触及的对象,但是毛仍可以获得中共军队对整风运动的支持。

于是,摆在中共军队高级领导人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平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整风运动的风暴,从速调整与毛泽东的关系,全力支持毛泽东为中共最高领袖。




第七章 上层革命的开始:毛泽东与王明的首次公开交锋


一 穷途末路的国际派


1938年9月,王稼祥传达的季米特洛夫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的「口信」,在中共上层犹如引发了一场七级强地震,对王明等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中共核心层随即发生急剧的分化和新的组合。毛泽东虽未正式出任党的总书记一职,但从此他已理直气壮、当仁不让地独揽中共党、军一切大权。在毛的分化瓦解下,原先就已显现分裂迹象的王明营垒更加分崩离析,王明等开始丧失与毛争斗的意志,在政治上逐渐衰竭下去。

作为毛泽东头号政治对手的王明,自1938年底从重庆返回延安后,实际上已被毛泽东锁在笼中。从莫斯科返国后,王明在政治上的风光岁月仅仅维持一年,王明初抵延安时的那种热烈、欢快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王明只能依照毛泽东的安排,在某些节庆场合出来点缀一番,其政治上的权力已被大大削弱。

在毛泽东的控制下,王明在政治上的失势是一步步进行的。六届六中全会后,王明仍是书记处和政治局成员,在六中全会后还新兼任了中央统战部部长。从重庆返回延安后,在1941年初,王明又被任命为中央南方工作委员会、东北工作委员会和中央党校委员会等三个机构的主任,王明并担任了中央妇女工作委员会书记和中国女子大学校长。从表面上看,王明一时担任了许多重要职务,然而,王明的这些职务大多为空头闲职。1939年后的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已完全由毛泽东控制,开会时间、会议议程等一切皆由毛决定,旁人不得置喙。至于中央统战部,则是延安的一个冷清衙门。统战部下辖三个科:干部科、友军科、各党派科,然而中共有关与国民党统战的所有大政方针,全由毛泽东亲自掌握,周恩来则起着辅佐毛及执行毛指示的作用,王明在决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极为有限。延安的中央统战部只有王明和副部长柯庆施、南汉宸(1939年9月至1941年初任统战部副部长,1941年2月调往边区政府任财政厅厅长)以及少数工作人员。除了有时配合延安交际处出面接待几个来访的国统区知名人士外,统战部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指导延安的中国女子大学,统战部的领导,从王明、柯庆施到干部科科长徐一新(即徐以新)都在女大任职。原先中央统战部对边区党委统战部也负有指导责任,1933年,时任边区党委副书记兼统战部部长的王观澜表示反对王明提出的边区也是统战区的观点,引起与王明的争论。毛泽东一锤定音,决定新设边区统战委员会,由王观澜任主任委员,宣布今后边区统战问题由该委员会领导,大事直接请示中央,将王明任部长的中央统战部的最后一点权力也彻底剥夺干净。中央南方委员会、东北委员会这两个机构更是形同虚设。南方工作委员会成立于1939年底,本来是为了加强对国统区中共地下党的领导,但事实上有关南中国党的工作,基本由设在重庆的中共南方局领导。在抗战阶段,延安与东北的直接联系很少,特别是东北抗联失败后,中共在东北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为此,1942年中组部曾挑选177名东北籍干部前往东北开辟工作。被派往东北从事地下工作的党员主要为苏联情报机构服务,间或也与延安发生电讯联系,但是在日军严密控制下的伪满洲国,从延安派出的中共地下党员很难开展工作,多数秘密机关被日军破获,因此设立中央东北工作委员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虚应人事。任命王明负责中央党校工作委员会,却是毛泽东的别出心裁之举。毛以此举有意挑起王明与张闻天等的矛盾,指望坐收渔人之利。王明真正负责的工作岗位,只是中央妇委和中国女子大学。而安排王明担任中央妇委书记和女大校长,则有明显羞辱王明的含意。

对于江河日下的王明,毛泽东无丝毫顾惜之意,反而谋求对王明的进一步打击。王明领导的中央妇委共有六名常委,包括其妻孟庆树,担任常委的蔡畅、帅孟奇,不时就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和王明发生冲突。一度在国际和国内政治舞台上风光十足的王明,到了1941年初,竟不得不主持召开妇委保育工作会议。王明任校长的中国女大也受到种种限制,在解决生源、人员借调、学生分配等许多问题上,都碰到不少麻烦。1941年2月13日,王明为女大毕业生分配事写信给陈云,提议中央组织部将调做其它工作的女大毕业生的比例下降到25%,希望把来延的女学生均送入女大学习。次日,陈云覆信给王明,规劝王明「彼此以服从中央书记处多数同志通过的决定为好」,陈云在信中说,「女大是我党的学校,全部学生都应归中组部在中央总的意图下分配工作」,暗指王明将女大视为自己的私人范围。陈云向王明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妇女工作是全党工作的一部分,我是党的工作者,我的责任和我的要求,也仅仅是『一视同仁』四个大字」。1941年6月,王明被免去中央妇委书记的职务,由蔡畅接任。9月1日,创办两年、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中国女大被合并进延安大学。蔡畅上任伊始,马上将妇委中原在中国女大学习的女干部召集在边区政府交际处会议室开会,「了解一下王明当女大校长时,有什么错误言论」。在蔡畅的领导下,中央妇委开始批判王明在领导妇委工作中所犯的「主观主义与形式主义」的错误。

毛泽东对付王明最厉害的措施是切断王明与莫斯科的联系渠道。毛独握与斯大林的通讯系统,除毛之外,任何人不得染指。据师哲透露,1940年2月任弼时在莫斯科时,共产国际机要处交给他两套机要密码,由周恩来于3月随身带回延安。同年11月,延安与莫斯科新的通讯系统正式开通,「效果良好,通讯准确无误」,但「只有毛主席一人有权使用」。掌握这个绝密的通讯系统的机构,对外称「农村工作部」,又叫「农委」,设在中央警卫团附近的小砭沟,部长为吴德峰,副部长是帅孟奇。毛泽东为了避人耳目,任命王观澜为中央农村工作委员会主任,其实王观澜并不参与此事,吴德峰才是真正的负责人。但是,作为中央机要局局长的吴德峰也不能与闻毛与斯大林电报往来的内容。参与电报翻译的只有极少数中央社会部工作人员,如师哲等一、二人。极端机密的电报则由任弼时翻译,直呈毛泽东,从而避开了师哲。

在毛泽东的严密封锁下,身为共产国际执委、主席团委员、政治书记处候补书记的王明,获知共产国际的信息,只能通过毛泽东的口头传达。而是否向政治局委员传达共产国际的来电,是全文传达还是部分传达,是向个别人传达,还是向全体政治局委员传达,这些全凭毛的个人意愿决定。为了防范王明与苏联和外界联系,毛还严格限制王明前往重庆出席国民参政会。只是因为得到周恩来的支持,王明才出席了1939年9月在重庆举行的国民参政会第一届第四次会议,而在这以后,王明就再没有去过重庆。

王明在六中全会后的一段时期内,似乎并无政治上受挫的明显迹象,但随着毛针对王明的一系列措施的陆续出台,他已完全明白毛的意图所在,只是有口难言,无力还手。1939年春夏之际,当毛泽东携带江青,由两名贴身卫士随从,乘坐当时延安唯一的一辆小包车——海外华侨捐赠八路军前线将士的救护车,风驰电掣般穿行于延安街道时,人们看到的王明则是形单影只,「时常独自漫步街头,也不带一名警卫,低着头,不发一言地,沉重的脚步声中若有所深思」。

王明并不甘心自己在政治上的日趋败落,从1939年始,他就开始调整对毛泽东的态度,试图以向毛示好的行动,改善自己的处境,在政治上重新振作起来。1940年,王明连续发表两篇文章,不惜对毛阿谀奉承,吹捧毛对「发展马列主义理论所作出的巨大贡献」,甚至加封给毛三个头衔:「中国革命的伟大政治家和战略家」「伟大的理论家」。王明认为,自己的言行至少会化解毛对他强烈的敌意,从而缓和并改善与毛的关系。

王明的这番表演十分拙劣,这种丧失了意志力和自尊的行为,使其在毛泽东心目中原本就不高的形象,更加一落千丈。毛在得意之馀,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视王明为一具可以任意摆弄的政治僵尸。1940年,因热烈吹捧毛泽东,王明的处境有所改善,毛泽东对王明还作出某种善意的姿态。该年,原红一方面军干部黄火青从新疆返回延安(黄曾加入西路军,后进入新疆),毛在接见黄火青时,特别关照黄一定要去看望王明。同年3月,王明在延安重新再版了1931年写的《为中共更加布尔什维克化而斗争》一书,企图论证自己在党的历史上的地位。王明还凭籍其对马列原典的熟稔在延安各机关、学校广作报告。在当年的延安知识分子中「王明同志」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名字,其受尊敬的程度和「毛主席」不相上下。口若悬河的王明,作起报告来条理清晰,出口成章,几个小时的报告可以不要讲稿。报告完毕,「再从头到尾归纳一遍,一二三四大项,下边又分甲乙……再分,大家对照记录竟能丝毫不错」,有时一席演讲,竟受到数十次掌声的欢迎。王明的「口才」和「理论水平」赢得了延安广大青年知识分子的尊崇,人们普遍认为王明是「天才」,被公认为是「活马列主义」。这一切不仅把王明捧毛的效果冲得一干二净,更增添了毛对王明的憎恶。

和心情抑郁的王明相比,1937至1940年,是博古心情比较舒畅的几年,主要乃是博古远离延安,长期与周恩来在南京、武汉、重庆从事对国民党的统战工作。六中全会后,王明被调回延安,但是博古继续留在重庆,担任中共南方局常委兼组织部长。在周恩来的领导下,重庆的南方局继续保持着长江局时期机关内互相配合、互相尊重的空气,丝毫没有在延安和其它根据地普遍存在的「书记专政」的现象。生活和工作在这种与延安迥异的氛围中,博古暂时忘却了自己不甚光明的政治前途。

博古心情舒畅的日子到1940年11月终于结束。这时,国共关系正因新四军北调问题而处于紧张状态。毛泽东判断国民党即将与中共全面决裂,11月3日,毛及中央书记处覆电周恩来及南方局,命博古、凯丰即回延安。博古返回后,重新回到他原先担任的中央党报委员会主任的工作岗位,1941年5月,被责成领导新华社和《解放日报》,从此,毛泽东将博古牢牢地置于自己的直接控制下。博古与毛打交道多年,早已领略毛那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领导气势。对他而言,忍受毛的权势,虽比王明相对容易一些,但终难气平。所以博古的反应就具有了两重性:一方面,博古自知气力不抵毛泽东,在返回延安后,很快就解除了精神武装,心如枯井,任由毛随意摆布;另一方面,博古对苏联的干预还抱有一线希望,在毛和康生的严密监视下,仍和苏联派驻延安的情报人员保持断断续续的来往,将自己对党内问题的看法悄悄传送给莫斯科。苏联当时派驻在延安的代表弗拉基米洛夫在他的《延安日记》一书中曾描述过,博古如何躲过康生情报机构的监视,来见苏联人时的那种胆战心惊的状态。弗拉基米洛夫的叙述得到师哲侧面的证实。据师哲回忆,弗拉基米洛夫对他不止一次地说,「博古对他帮助最大,使他弄清了国际、中国国内和党内许多复杂问题的来龙去脉」。

作为原国际派第三号人物的张闻天,由于长期和毛泽东合作,他的处境要明显好于王明和博古。但是在1940年后,张闻天在中共核心层中的地位已大不如从前,而有朝不保夕之危。早在1937年毛泽东、刘少奇政治联盟刚建立时,毛与张闻天的关系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张闻天作为毛的第一合作者的地位业已丧失。在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上,张闻天失去了中共「负总责」的地位。到了六届六中全会后,张闻天原拥有的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的权力,也正式由毛泽东所取代。但在1939至1940年,当刘少奇不在延安时,毛为了分化张闻天与王明的关系,有意倚重张闻天而疏远王明。因此,在一段时期内,张闻天似乎仍是延安的第二号人物。然而好景不长,张闻天担任的这种角色,在任弼时返回延安后便宣告结束了。张闻天虽然仍是政治局委员和中央书记,但其工作范围只限于延安的党的意识形态部门。毛泽东开始对张闻天「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据师哲称,四十年代初期,毛曾针对张闻天「大而化之」的「工作作风」,对其「提出过批评」。1940年3月,周恩来从苏联返国,在政治局会议上传达共产国际领导人曼努伊尔斯基对中共领导人的评价,曼氏认为张闻天是中共党内优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毛泽东闻之勃然大怒,他讥讽道:什么理论家,张闻天从苏联背回的是一麻袋教条,当场将周恩来挡回去。1941年春之后,毛对张闻天更加咄咄逼人,对张闻天负责的工作百般挑剔。张闻天起草的关于干部教育的几个指示都曾给毛看过,再用中央书记处的名义发出,均是经中央决议通过的,毛却出尔反尔,又来训斥张闻天。毛动辄出口伤人,经常骂张闻天「一事不懂」,使他满腹委屈,又无处倾诉。在这个时期,张闻天仍领导延安马列学院等文宣单位,他去马列学院的次数不多,但留给学生的印象却十分深刻。有一份回忆资料这样描述当年张闻天的形象:高挑身分……头戴列宁帽……胸前别着一枚约伍分硬币大小的、用红色玻璃镶嵌的马、恩、列、斯像,不时地闪闪发光。张闻天的学生们无法想象到,他们所尊敬的导师在经历了与毛共事几年的风风雨雨后,即将面临被毛抛弃一边的命运。

从表象上看,在1938至1941年,原国际派中最风光的人物是王稼祥。毛泽东为酬谢王稼祥传达季米特洛夫「口信」的功劳,在王稼祥返国后,立即封他中央军委副主席和八路军总政治部主任两个头衔。原国际派人物参与军委,在长征结束后,这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由于毛的特别防范,王明、博古、张闻天均未能进入军委。派任王稼祥为军委副主席,至少在名义上,使王稼祥排名在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之后,成为中共军队第四号人物,表明了毛当时对王稼祥的特殊感激和信任。

但是,王稼祥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只是毛泽东给予的一种酬劳性质的安排,并不表明王稼祥拥有实际的军权。从未独当一面指挥过军队、在军内毫无根基的王稼祥,虽然足以使毛完全放心,但毛仍然留有后手。王稼祥在军委的职责主要集中于八路军的政治教育方面,并不能过问军中高级干部的任免事项。王稼祥只是在毛需要借助党的力量,弹压他所认为的军中分离倾向时才派上用场。1941年7月1日,在毛的直接授意和指导下,王稼祥与王若飞合作,起草了针对彭德怀等军中将领的〈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为军委副主席的王稼祥,只是承办毛书案工作的一名高级幕僚而已。

王稼祥政治上的顺境在1942年结束,从此,王稼祥开始走下坡路。1941年9月后,遵照毛泽东的意见,任弼时在中央办公厅设立了国际问题研究室、政策研究室等机构。设置这类研究机构,毛有其独特的运思。毛的最主要的目的是将一批党的高级干部打发进这类机构,将他们原先担任的职务予以冻结和事实上的终止,同时,切断他们与党内外群众的联系,诱使这批老干部在「研究」的过程中,逐步反省自己的「路线错误」。对于毛的这个计谋,王稼祥似乎有所觉察。虽然毛亲自动员王稼祥担任国际问题研究室主任,并出席了研究室成立大会,但是王稼祥对这个只有三个成员的国际问题研究室,丝毫「不感兴趣」。由于王稼祥的消极,这个研究室的工作基本处于停顿状态。

属于国际派另一个重要人物的凯丰(何克全),其境遇在1941年居然发生了柳暗花明的转机。身为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凯丰,由于在遵义会议上曾发言支持博古,在长征结束后主动与毛接近。1938至1940年,凯丰先后随同王明、周恩来在长江局和南方局担任重要职务,1940年11月,奉毛的命令,与博古一同返回延安。对如何安排凯丰的工作,毛深有考虑。一方面,为了离间、分化国际派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作为对凯丰在长江局工作期间未积极参加王明「闹独立性」活动的一种奖赏,1941年底,毛任命凯丰接任张闻天,担任中央宣传部代部长(在这之前,凯丰被任命为中宣部副部长)。毛一箭双雕,既名正言顺罢免了张闻天的中宣部部长的职务,又赢得了凯丰的感激,同时也避免将凯丰安置在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上。

在毛泽东的巨大压力和分化瓦解之下,国际派更加四分五裂、溃不成军。王明等为了保住在党内的地位,不惜互相攻讦,争相向毛讨好。

1940年11月20日,王明在延安《共产党人》杂志第12期发表《论马列主义决定策略的几个基本问题》一文,该文在歌颂毛泽东革命策略思想的同时,把批评的矛头指向了博古。王明不点名地批评了在博古领导下的中共在三十年代中期所犯的错误,声称「苏维埃革命后半期,我们不能利用反动统治阶级各派别及各种军事、政治力量的许多矛盾和冲突,以利于苏维埃革命的发展」。固然,王明的上述看法并非首次发表,早在1934年王明就有类似的意见,但当1940年博古正面临毛的巨大压力时,王明再次重申这类批评,无疑具有与博古划清界限、着意摆脱干系的明显意图。对于王明此番表演,毛只会暗中称好。因为至此以前,毛还没有充分的把握,公开批判苏维埃后期的错误。王明对博古的攻击,使毛看到了国际派即将土崩瓦解的景象。

和王明竭力向毛泽东靠拢有所不同,王稼祥自恃有功于毛,早就以为自己已是「主席」的人马了。1938年后,王稼祥更是刻意与王明、博古、张闻天等拉开距离,以示自己与王明毫无瓜葛。王稼祥几乎断绝了与王明等的一切私人来往。王稼祥自莫斯科返回延安后,与毛泽东的故旧、原长沙周南女校校长朱剑凡之女、担任中央政治局保健医生的朱仲丽结婚,使与毛的来往又增加了一个渠道。王稼祥并在中国女子大学借调教员等枝节问题上,「抵制」王明的「错误」,以显示自己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看似淡泊名利,恂恂有君子风度的张闻天其实早已和王明、博古分道扬镳。张闻天与博古有宿怨,在瑞金时期的最后阶段,博古曾公开批评过张闻天主持的人民委员会的「文牍主义」。1934年春夏,博古还排挤张闻天,将其派往闽赣几个县巡视,不让张闻天参加最高决策机构「三人团」,博、张关系早在长征之前就已出现严重裂痕。

张闻天对王明更是抱有强烈不满。王明返国后,为了打击张闻天,曾散播「张闻天在莫斯科中山大学任支部书记期间,其所在支部党员都是托派」的流言。这一切都决定了当毛泽东向王明等发起进攻时,张闻天将只求自保,绝不会助王明、博古一臂之力。

在原国际派中,表现出最大团结意愿的只有博古一人。遵义会议后,博古一改过去骄横、咄咄逼人的态度,对所有的同事都表示善意和尊重。随着毛泽东权势的急剧膨胀,博古天真地希望原国际派人马能重新聚合起来,对毛加以一定的制衡。1937年,博古急切地盼望王明能早日返国,以为王明能担负起这个领头的使命。1937年9月初,博古作为中共代表前往南京同国民党谈判,在南京期间,他还十分关心打探有关王明在苏联的消息。10月21日,博古致电张闻天,告知苏联《少共真理报》(即《共青团真理报》)刊有王明一论文的消息,要求延安将是否收到王明文章的消息迅速转告他,「以便译介」。但是王明返国后的表现却令博古失望。虽然博古在武汉长江局期间和王明相处堪称愉快,可是只要一涉及过去的历史问题,王明马上就表现出一副与己无关、自己一贯正确的姿态,使博古对昔日的同事彻底寒了心,于是只盼望能长时间留在重庆工作。博古已预感到自己迟早将成为昔日朋友献给毛泽东祭坛上的一只羔羊。

国际派大将所暗存的侥幸和自保的心理,被毛泽东一一看在眼里,毛充分利用他们之间的各种芥蒂和矛盾,施用区别对待、各个击破的策略,将王明等分别孤立在各个被动的地位。当王明等正在为与毛关系的改善而暗自庆幸时,毛泽东已将他们引人早已布设好的包围圈,正待一举「歼灭」之。


二 进退失据的周恩来


1938年11月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闭幕后不久,周恩来看到毛泽东已获莫斯科的「承认」,随即开始调整与毛的关系,其最重要的步骤就是与昔日关系紧密的王明迅速拉开距离。

1939年6月,周恩来离开重庆返回延安,准备出席预计于7至8月召开的讨论国共关系的中央政治局会议。7月7日,重庆《新华日报》为纪念抗战两周年发表中共领导人撰写的文章,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刘少奇、博古、凯丰、董必武、吴玉章、叶剑英、邓颖超等皆报上有文,唯独缺少王明的文章。《新华日报》不登载王明文章,并非是一般的工作疏忽。周恩来此时虽不在重庆,直接领导《新华日报》的是南方局宣传部长凯丰,若无重要领导人的指示或暗示,凯丰是没有理由、也无权力拒绝在《新华日报》上刊登王明文章的。

1939年8月下旬,周恩来为治疗臂疾,启程离开延安,转道兰州、迪化前往苏联,于9月中旬到达莫斯科。周在苏联居留的半年时间,除了住院治疗外,周此行的主要使命是向共产国际汇报中国抗战形势及中国党的工作。周恩来起草了长达数万言的《中国问题备忘录》,于1940年1月分发给共产国际各执行委员阅读。1940年2月。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作出关于中共代表报告的决议,肯定中共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季米特洛夫将这份决议当面交给了周恩来。

周恩来对共产国际的汇报并没有直接涉及毛泽东与王明的分歧。但明显突出了毛在中共党内的作用。周了解共产国际领导人对王明的同情态度,避免在正式场合批评王明,却在私下谈话中,对王明进行了抨击。季米特洛夫在与周恩来个别交谈时问到王明回国后的表现及与毛泽东的关系,周恩来回答,不够好,甚至有一个时期,王明跑到武汉,企图组织自己的班子。在这里,周若无其事,将自己与王明在武汉的密切合作全部勾去。当季米特洛夫对中共远离工人阶级、以乡村为中心表示担心时,周的答复则是,中共在农村经过长期斗争的锻炼,有毛泽东领导,完全可以无产阶级化。周恩来的这番言论十足像一个毛泽东的政策解说员,他以这种态度向共产国际表明他个人支持毛泽东的立场。

周恩来在莫斯科的又一个重要活动是参加共产国际监察委员会对李德的审查。1939年8月下旬,李德在华居留七年后随周恩来等同机前往苏联。同年12月,共产国际「根据中国党的意见」,开始了对李德的审查,参加者有周恩来、毛泽民、刘亚楼以及共产国际监委主席佛罗林。据李德回忆,周恩来在发言中批评了他在1934年对闽变的态度以及「短促突击」的作战策略。但是,在李德与红军的「消极防御」关系问题上,周的态度却「极其谨慎」。李德认为,这是因为此问题牵扯到周在内战时期的军事主张。共产国际最后对李德问题作出结论,免予处分,改派与中国无关的工作。1940年后,李德被调往莫斯科外国文学出版社,从事苏联文学和列宁著作的德译工作。以后李德长期在苏联克拉斯诺戈斯克任教,直至1949年才返回苏占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

尽管周恩来已经拉开了与王明的关系,翩然来归,毛泽东却对周很不满意。毛对周的不满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眼下现实的因素。1938年后,毛对周的不满主要集中在周对国民党的温和态度,以及周对项英表现出的宽容。

如前所述,毛泽东与王明在理论上的重大分歧即是如何评价国民党抗战,以及中共在抗战阶段应对国民党持何种方针的问题。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批准了毛泽东将共产国际加强统一战线的精神与毛自己有关大力发展中共力量相调和的政治路线,但在如何掌握这两者的关系问题上,却留下了极具伸缩性的空间。从六届六中全会通过的正式文件中,很难真正看清中共对国民党的方针、策略已发生了重大转变。中共对国民党的方针基本取决于中共领袖对瞬息万变的形势随时作出的灵活反应。由于毛泽东在六届六中全会上大大加强了自己的地位,党的最高决策权已集中于毛个人之手,这就造成了极为尴尬的局面:负责具体处理与国民党交涉的周恩来,根据六中全会的精神,继续强调中共与国民党的合作;而毛泽东则拥有对六中全会的解释权,在毛的解释下,六中全会的路线应是反击对国民党「妥协」的「右倾投降主义」。

周恩来没有全程出席六届六中全会。1938年9月30日,周在六中全会作完统一战线工作报告后,随即离开延安于10月1日返抵武汉。周对六中全会精神的理解主要依据的是9月中旬至下旬召开的政治局会议所通过的基本方针,这次会议实际上是六中全会的预备会议,其主要内容是讨论毛泽东即将在六中全会上宣读的《论新阶段》政治报告。周恩来就是根据这次会议和《论新阶段》的精神,在六中全会后,继续强调拥蒋杭日,加强国共两党合作。

然而,周恩来为贯彻六中全会精神采取的一些措施并不被毛泽东所欣赏,在毛的眼中,周恩来在处理与国民党关系上的不少作法都烙有「右倾投降主义」的印记。在毛的「账簿」上,周恩来为国民党办训练班一事,就是周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

1938年11月25至28日,周恩来和叶剑英在蒋介石主持召开的南岳军事会议上,就中共为国民党举办西南游击干部训练班一事同国民党方面达成协议。此项动议出自中共方面,1938年10月22日,周恩来陪同抵达武汉的朱德面见蒋介石时,向蒋正式提出此议。蒋介石对此表示同意,要求中共提供教官。于是,周恩来担任了该训练班国际问题讲师,叶剑英任副教育长,中共教官、工作及武装人员共三十多人参加了该训练班的工作。对于此类「为他人作嫁衣裳」事,毛泽东一向深恶痛绝。尽管周恩来此举最终得到毛的同意,但对毛而言,这不啻是在外力强迫下,对既成事实的无奈批准,而依其本性则是极不情愿的。

周恩来的这类「错误」在1938年底达到了高峰。1938年12月12日,周恩来、叶剑英等在给廖承志并报毛泽东、张闻天的电报中,似乎忘记了毛对国民党一向采取分化瓦解的既定方针,而提出中共应以「大党风度」调和国民党各派系的矛盾。周恩来的这种「抗战至上」的态度在1939至1940年继续发展。周在就统战问题与毛的往返电报中,也是多强调「击敌和友」。1940年10月以后,在围绕新四军北移问题突然升温的两党冲突中,周和毛的态度更是存在很大的区别。与精神高度紧张、提出「作与蒋介石决裂的准备」的毛截然相反,周恩来、博古多次建议中央应作必要的妥协,「也让一步」,对国共分裂持相当谨慎的态度。

在处理与国民党的关系上,毛泽东、周恩来的态度差异,并不涉及任何实质性的路线分歧。毛的强硬与周的稳健都是出于维护中共利益的同一目标。事实证明,抗战期间,毛泽东在制定对国民党的方针过程中,十分重视并经常采纳周提出的外柔内刚、留有馀地的主张,毛和周构成的互补关系,有效地维护了中共的利益。尽管周的中和作用对毛的决策极为重要,然而在毛泽东心目中,周恩来作为一个「调和主义者」的角色也就固定化了。

毛泽东对周恩来的另一不满是周对项英的态度。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决定,新四军受中共中央和长江局的双重领导,在党的关系上,长江局直接领导东南分局。这样,王明、周恩来和项英就有了比较密切的工作联系。毛泽东对项英原本就无好感,除了三十年代初期两人在江西结下的深刻矛盾外,王明返国后,项英与王明关系的接近,更加深了毛对项英的不信任。1939年春,项英指令新四军军部秘书、抗战前曾任中共上海剧联书记的扬帆,写出江青在沪演艺界表现情况的书面材料,署名项英,将材料发电给延安,此电报明确提出。江青不宜与毛泽东结婚。项英此举更进一步增添了毛对项英的反感。1937年后,毛泽东十分担忧项英因领导新四军而加强其在党内的地位,对项英明显表现出冷漠和排斥,对项英提出的一些工作方面的请求,也多加以敷衍和事实上的阻拦。

1938年春夏之际,项英为新四军组建事,多次致电毛泽东,请求调派得力的军政干部前往江南。项英在电报和信中提出,延安集中甚多的干部,「应抽调大批派到南方」,项英还提议中央派刘少奇、陈云到南方工作。在给毛的电报中,项英建议「中央负责同志也应轮流到南方巡视」,强调此举对「加强对于全国领导,实属必要」。项英的上述言论,在极度敏感的毛泽东那里,有影射其据守延安、从不前往前线视察的寓意。毛对项英提出的这类要求仅作一般性的敷衍,只派去周子昆、袁国平、李一氓等少数高级军政干部和五六十名团连级干部。毛在覆项英的电报中,语含轻慢,声称「如你处不要,则交长江局使用。究竟你处是否要这批干部」?对项英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但是在一段时间内,毛泽东慑于项英在党内、军内所享有的崇高声望,以及项英一身凛然的「共产主义清教徒」的气质(项英是少数反对任何特殊照顾,在生活上坚决与普通战士同甘共苦的中共领袖),对项英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其背后多方加以掣肘。1939年后,随着毛政治地位的巩固,毛频频开始了对项英的指责,并采取一系列步骤削夺项英的权力。对于毛泽东的狭隘胸襟和毛、项之间的纠葛,周恩来完全清楚,他既附和毛对项英的部分批评,又试图维护项英的威信,在关键时刻助项英一臂之力。

1939年8月,中央政治局在延安连续举行会议,听取周恩来就统战问题和南方党与军队工作情况作的政治报告。项英未出席这次会议,由张鼎丞代表东南局和新四军出席会议。周恩来在谈到新四军问题时,高度评价了项英的领导作用。8月25日,会议由周恩来而非毛泽东作结论,周指出,项英领导的东南局取得了许多成绩。

时隔一年,周恩来在1940年6月17日举行的讨论新四军工作的南方局常委会上,再次肯定新四军执行了中央为新四军制定的「向北发屐,向东作战和向南巩固」的方针。在这之前,194O年5月4日,毛泽东在给东南局发出的指示中,对项英领导的新四军工作未尽展开,实力发展不大提出批评。项英感到委屈,于5月9日、12日致电延安,表示同意中央路线、方针、策略,但希望中央指明他的错误性质和具体内容,并公开宣布撤销他的职务。周在6月17日南方局常委会的发言中虽然对项英提出了委婉的批评,指出新四军没能利用有利时机大胆发展,但仍然强调「一年来东南局的工作在项英的领导下是正确的」。周恩来并面告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和东南局副书记饶漱石,中央仍以项英为东南局书记。

1940年8月4日,周恩来出席在延安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周一方面批评新四军未积极执行中央向北发展的方针,在与国民党的谈判中也未坚持党的立场;但同时,周再次提出,东南局仍以项英为书记。周恩来的这番表态具有重要的意义。1940年,毛泽东在远离江南的延安,隔着千山万水,凭着电报对新四军实施具体指导。惯于为自己留退路,以显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料事如神的毛泽东,在给项英的电报指示中,前后矛盾,变化无端。毛既要项英尽速作好北渡转移的准备,又要项英维持「拖」的局面,来配合延安部署对国民党的谈判斗争。毛忽而判断国民党大军进攻在即,要求皖南部队立即分批移动;忽而又命项英向重庆要开拔费,要饷弹,「再拖一两个月」,致使项英无所适从,始终难以最后确定新四军北上的时间和路线。而毛泽东只看结果,不管过程,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在延安对项英吹毛求疵,百般指责。中央政治局的大多数成员也随着毛泽东的调子,对项英多方挑剔。江南新四军所处的环境与华北八路军完全不同,国民党在江南留有强大的兵力,新四军的活动与发展受到很大的限制,加之项英的领导确有缺失,对国民党顾忌较多,这些都严重削弱了项英在党内的地位。1940年11月中旬,延安决定成立华中新四军、八路军总指挥部,令项英在部队移动安排就绪后,返回延安参加「七大」。在项英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刻只有周恩来能体谅项英进退两难的苦衷,强调项英在东南局和新四军的领导作用,竭力维护项英在新四军中的威信。

周恩来在处理与国民党关系上的稳健态度及对项英的善意和宽容,都被毛看在眼里,毛只是需要选择适当的时机向周恩来表明自己的不满。

1939年1月5日,在没有任何特殊迹象的情况下,毛泽东公然推出一项旨在削弱周恩来权力的行动。是日,毛隐身其后、以延安中央书记处的名义,致电在重庆的周恩来,无端改变1939年9月26日(注:该时间与本段开头时间矛盾)中央政治局关于设立南方局的决定,提议将华南及西南各省合并成立的中央局(即南方局)易名为西南局。此决定如果一经最后确定、必然大大降低南方局作为中共在延安之外领导南中国党最大的派出机关的地位,而将南方局等同于地位较低的北方局(杨尚昆)、中原局(刘少奇)等其它派出机构。周恩来立即对延安的这封电报作出回应,1月7日,周与在重庆的另两位政治局委员博古、凯丰共同联名,覆电中央书记处,强调新设立的中央局「以南方局名称为好」。只是在周恩来、博古、凯丰的强烈要求下,毛泽东才作出让步,于1月13日覆电,同意仍沿用南方局的名称。

对于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南方局的工作,毛泽东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的。1939年8月24日,毛在中央政治局会议的发言中,一方面称赞南方工作「做得好,各省工作有成绩」,并指出「这是在恩来领导下的成绩」。但是,毛紧接着话锋一转,开始尖锐指责南方「党不巩固」,「群众运动不深入」,「统战没有中层阶级更大的发展」。周恩来对于毛的批评迅速作出反应,在当天周所作的会议结论中,周承认南方局在巩固党、利用合法机会做群众工作不多,周还检讨了在统战中「偏重了联蒋」,「对中产阶级团结不够」。

和周恩来小心翼翼、努力协调与毛泽东的关系全然不同,毛则不时示周以颜色,让周明确地体会到两人的关系已今非昔比。1940年3月26日,周恩来、任弼时、蔡畅等从莫斯科返抵延安,尽管在抵达延安的前一天,周恩来在甘泉就和毛通了电话,但是当周抵达时,毛却仍在睡觉,「只有李富春前来迎接,而且主要还是接他的夫人蔡畅」。两年后,毛却亲自迎接从莫斯科返延的地位远低于周恩来的林彪。这一回毛不睡觉了,他挽着林彪的手步入杨家岭他居住的窑洞。毛对周、林的亲疏之别,一目了然。尽管毛有意怠慢周恩来,周却处处关心、体贴毛。1940年2月下旬,周恩来一行自莫斯科启程返国时,共产国际为周等准备了两大箱西式食品和烟酒,以备旅途食用。周却提议旅途中改用中餐,将这两箱洋式点心万里迢迢带回延安。返回延安后,周又亲自检查食品箱,命令将其送给毛泽东夫妇享用。毛固然对周之细心周到心领神会,但对周的态度始终未越过公事公办的界限,这就使周永远感到头顶上有一个紧箍咒存在,至死不敢稍有懈怠。

1938年后,毛泽东准确地利用了周恩来的性格特点,对待周,有扬有抑,有紧有松,成功地瓦解了周恩来与王明的联盟,并重新理顺了毛、周关系。对于毛而言,周恩来是须臾不可缺少的股肱,周的崇高声望、非凡才干和对中共事业的献身精神,使周成为任何人都难以取代的人物。更重要的是,毛了解周没有争当中共领袖的权欲,对毛毫无威胁。周既非王明集团成员,又与苏联和共产国际关系深厚,是可以代表毛与斯大林打交道的最合适人选,这一切都可使毛继续重用周。但是,毛绝非是一个能轻易忘记过去的人,周在1931至1935、1937至1938年两次与王明联手孤立毛的往事,使毛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周恩来身上散发着的那种儒雅、高贵的气质,也与毛一身的「山大王」气质格格不入。因此,毛时不时就要借机敲打一下周恩来,并执意提拔刘少奇作中共第二号人物,将刘作为制衡周恩来的工具,以防周恩来在党内形势发生突变的关头,再一次弃毛而去。

为了打下中共的江山,毛泽东必须借重周恩来的才干和忠诚;周恩来也在与毛的长期共事中,发现毛具有自己所缺乏的可作「人主」的霸气,断定凭藉这股霸气,毛能够一统江山。因此,周以其独有的机敏和灵活,很快适应了与毛的合作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毛居于主导地位,周则安于作一个辅佐性的角色。由于毛、周都重视对方对自己的价值,各守分际,因而两人的合作虽时兴波澜但仍弥久而不坠。只是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毛、周合作的关系还刚刚建立,毛对周还有太多的怨气没能尽兴宣泄,故而毛有意让周体会上下不落地的虚空,使周恩来在很长时间内搞不明白自己在中共核心层中究竟处于何种地位。这种由毛一手制造的对周恩来的慢性精神虐待长达七年,直到1945年中共七大召开才告一段落,使周恩来进退失据,有苦难言,为自己昔日的「过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三 初战告捷: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


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后,毛泽东为在政治上彻底摧毁王明、博古等国际派,小心翼翼,稳扎稳打,将王明等成功地加以分隔,逐步缩小包围圈,已取得了对王明、博古等的绝对优势。经过三年的精心策划和细致的准备,毛泽东在1941年9月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式向王明等下战书。

毛泽东向王明等挂牌的行动发生在1941年9月10日至10月22日于延安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据当时担任会议记录的胡乔木的记载,这次会议「实际上只在9月10日、11日、12日、29日和10月22日开了五次会」。参加者有在延安的政治局委员毛泽东、任弼时、王明、博古、康生、陈云、张闻天、王稼祥、朱德、邓发、凯丰等十一人,政治局委员周恩来、彭德怀、刘少奇缺席会议。毛泽东为了确保自己在会议上取得完全的优势,批准自己的支持者李富春、高岗、陈伯达、彭真以及杨尚昆、罗迈(李维汉)、林伯渠、王若飞、叶剑英列席会议。毛并指定王首道、胡乔木担任会议记录。

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是在严格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以至外界长期难以窥其真相。只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为反击王明对毛泽东的攻击,中共党史研究部门才有选择性地披露了这次会议的若干资料。直至1994年《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一书出版,才使得外界对历史上这次著名会议的实情有了初步的了解。

毛泽东为这次会议确立的目标是具体和明确的,这就是重新解释1931至1935年中共的历史,从根本上摧毁王明、博古等国际派的政治合法性基础,逼王明、博古彻底下台。

1941年9月10日,毛泽东在会议上作基调发言,以谈「主观主义」对党的危害为突破口,迅速切入到「苏维埃后期『左倾』机会主义」的命题。毛严厉指责苏维埃后期的主观主义,自称为「国际路线」,穿上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其实是假马克思主义。毛说,1933年中央苏区反「邓毛谢古」实际上是「指鸡骂狗」,「在苏维埃运动后期,五中全会精神……这些都比立三路线的『左倾』在政治上表现得更完备」。为了防止王明等抬出莫斯科作挡箭牌,毛主动出击,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声称国际派师承的并非是斯大林正宗,而是布哈林、季诺维也夫。毛说,主观主义来源之一即是「外国的传统,过去共产国际如布哈林、季诺维也夫等人的影响」,一下子就将王明等与已被斯大林消灭的「人民公敌」捆在了一起,把他们一同打进「假马克思主义」之列。毛在集中攻击国际派的时候,没有忘了把周恩来捎上,他在讲话中批评了周恩来领导的苏区中央局于1932年5月11日作出的《关于领导和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瓜分中国与扩大民族革命战争运动周的决议》,「是完全主观主义的东西」(当时博古、张闻天仍在上海,苏区中央局书记为周恩来)。

毛泽东在1941年9月主动挑起党的历史问题的讨论,是经由他精心策划,不断试探,并判断在核心层已不会遭到多数人反对的情况下才进行的。在1935年1月召开的遵义会议上,毛为了夺取军权,无心在有关党的政治路线的问题上纠缠。但是到了1937年6月,当毛已初步站稳脚跟,他却支持刘少奇向张闻天挑战,企图在对过去党的政治路线的评价问题上,打开一个缺口。只是在遭到多数人的激烈反对后,毛才被迫退却。1938年毛又想重新挑起对党的历史问题的讨论,被共产国际明令阻拦,但毛不甘心就此罢休,再次放出试探气球。10月,毛在〈论新阶段〉政治报告中,有意含混其辞,避免直接评价1931至1935年党的政治路线,甚至重复〈遵义会议决议〉,再次肯定遵义会议所纠正的党的错误,「并非是党的总路线的错误,而是执行当时总路线所犯的战争策略与战争方式上的严重原则错误」。但是毛同时宣称,这种错误具有「左倾机会主义性质」,为日后推翻原有结论预埋了伏笔。1940年12月,毛再次出击,在12月4日的政治局会议上提出要总结苏维埃运动后期的政策错误问题。毛说,遵义会议的决议须有些修改,决议只说那时是军事上的错误,没有说是路线上的错误,实际上是路线上的错误。然而毛的这种说法又一次受到张闻天等的反对,毛只能被迫妥协,在12月25日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关于时局与政策的指示中,没有提出「路线错误」的正式概念。半年多后,形势向有利于毛的方面发生了重大的转变,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毛已无后顾之忧。毛编辑的供党的高级领导干部「对号入座」的《六大以来》已经发至各政治局委员和其他负责干部。毛对党的组织、军队、保安力量的控制也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现在他再无需违心地附和众议了,于是义无反顾,破门而出。

毛泽东是一位高明的战略家,深谙开展党内斗争也需像军事作战那样,要讲究以虚就实、声东击西等一套战法。毛要师出有名,更要撇清个人争权的色彩。在九月政治局会议上,毛将整肃国际派的意图暂时模糊化,他说「要实行学制的改革,把过去的一套彻底打碎。……以《联共党史》作为学习的中心……」。在他列举的「宗派主义」的各种表现中,首先是「首长至上」。(「在延安,首长才吃得开」),「排挤非党干部」(「许多科学家、文学家都被人看不起」)。明明毛要讨伐的是王明等的「宗派主义」,却故意施用障眼法,将「宗派主义」的外延尽量扩大。然后,毛宣布要「实行两条路线的斗争,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

尽管毛泽东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与会者个个都明白他所指的「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究竟是什么。王明作为毛泽东的头号政治对手,对毛的意图洞若观火,可是他的嘴却被自己和毛泽东双重地封死。王明多年前就曾批评「苏维埃后期左的错误」,现在毛只不过是重复王明昔日的指责,王明已无任何理由对毛的批评提出异议。因此当毛抨击「苏维埃后期左倾机会主义」时,王明明知其中隐藏凶兆(「左的错误」与「左倾机会主义」,在共产党语汇中有质的区别),却也无可奈何。王明表示赞成毛的报告,承认苏维埃后期的错误是路线错误。王明说,他对博古、张闻天在中央苏区的政策是「不同意的」,对五中全会提出的「苏维埃与殖民地两条道路决战」的主张,他也是「不同意的」。王明强调自己在莫斯科期间,就曾反对过博古的错误,博古应是「苏维埃后期最主要的错误负责者」。王明在发言中还爆出一个大冷门——他揭发博古道:1931年9月中央临时政治局成立时曾有过约定,将来到政治局委员多的地方要将权力交出来,因为临时中央负责人博古、张闻天皆非中央委员。而事实上博古、张闻天抵达中央苏区后,并没有正式传达这个意见。王明所述基本符合事实,但是他自己对此也有责任,因为王明并没有从莫斯科打电报来纠正这个问题。再说,王明这番揭发也把周恩来、陈云、康生牵扯了进来,因为临时政治局成立时,周恩来仍在上海,陈云、康生均为临时中央政治局成员,周恩来等有可能也与闻此事。博古、张闻天到达苏区与苏区中央局合并成立中共中央局时,没有资料证明,周恩来曾向博古等提过这个问题。当然,博古、张闻天、周恩来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1933年在中央苏区成立的只是中共中央局,当时在上海也存在一个中共中央局。最后,1934年1月六届五中全会成立的政治局的名单也得到了共产国际的批准。在博古落难之际,王明的这些话无疑是对博古落井下石,同时也进一步把事情搞复杂化了。诚然,对于王明而言,是没有什么「朋友」概念的,只要能保护自己,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

博古在会议上处于被告者的地位,「墙倒众人推」,没有任何人向他援之以手。在一片指责声中,博古两次发言作了检讨。他承认自己「完全没有实际经验,在苏联学的是德波林主义的哲学教条(德波林是布哈林派的哲学家——引者注),又搬运了一些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教条和西欧党的经验到中国来」。博古对王明的「揭发」也作出了反应,他没有为自已辩护,相反承认临时中央进入中央苏区后没有交权「确有纂位之嫌」,但又认为对此共产国际和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也有责任,最后,博古表示他有勇气研究自己过去的错误,希望在大家帮助下逐渐克服。

张闻天在会议上的表现在原国际派中是最突出的。他是被批判的主要对象之一,毛泽东在9月10日讲话中,多次把矛头指向张闻天——在国际派中,张闻天力量最为虚弱,毛先捡软的柿子捏。毛尖锐抨击张闻天负责的干部学习活动是「同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相对抗的」。毛嘲弄张闻天道,「对于理论脱离实际的人,提议取消他的『理论家』资格」。面对毛的挖苦讽刺,张闻天第一个缴械投降。他在发言中除了表示拥护毛的报告外,还不惜自我贬损,称「过去国际把我们一批没有做过实际工作的干部,提到中央机关来,这就给党的事业带来很大损失」,表示「现在要补课」。9月29日,张闻天再次发言,这一次他干脆把王明也拖下水,张闻天仿效博古,承认临时中央到苏区「确有纂位问题」,但马上强调王明对此也有关系,因为「五中全会的名单也是国际批准的,这些事情王明当时为什么不起作用」?在这天的会议发言中,张闻天一改过去固守「中央政治路线是正确的」态度,宣布同意毛对苏维埃后期党的路线性质的评价,承认「当时的路线是错误的」,并且主动表示,「我是主要的负责者之一,应当承认错误,特别在宣传错误政策上我应负更多的责任」。张闻天的这番表白究竟是出于真心,抑或是迫于毛的巨大压力的违心之论,看来两者兼而有之。张闻天在和毛的长期共事中,对毛的性格体会甚深,了解毛不做则已,一干则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张闻天的大转弯与其对毛认识的加深有密切联系。毛的文韬武略给张闻天以深刻的印象,也许张闻天已从内心对毛「服气」,正是鉴于内力、外力两方面因素的作用,张闻天决定向毛主动认输,以求早日解脱。

王稼祥、凯丰、邓发等几位政治局候补委员,虽然都知道毛泽东迟早要清算过去的历史,但是乍听到毛的严厉指控,仍不免受到强烈的震动。因为,毛在讲话中对1934年中共六届五中全会的否定,直接威胁到他们在那次会议上当选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地位。

在这三人中,王稼祥早已归顺毛,由于他和毛的合作,是以否定「三人团」的「左的错误」为基础,1938年后王稼祥在党内地位的上升又与毛的大力扶助有关,因此王稼祥不可能转而为「苏维埃后期错误」辩护。在9月1O日的会议上,王稼祥检讨自己,「我也实际工作经验很少,同样在莫斯科学习一些理论,虽也学了一些列宁、斯大林理论,但学得多的是德波林、布哈林的机械论。学了这些东西害多益少」。

在九月政治局会议上,凯丰的心理压力也许是与会者中最重的一位。遵义会议上反对毛泽东复出的旧事,足以使凯丰心惊肉跳,后怕不已。在会议紧张的气氛下,凯丰除了作检讨外,别无其它选择。

邓发不属于国际派,也不在毛泽东的「亲密战友」之列,此时不握任何实权,他在会上也作了检讨发言。

在国际派各员大将和邓发相继检讨的同时,其他政治局委员也陆续发言,除了表示拥护毛泽东的报告外,还采取主动,纷纷作出自我批评。在毛的设想中,这次会议不仅要解决国际派的问题,即使那些现在属于毛营垒的人也应对他们过去程度不同的「错误」表明态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在中共党内唯有毛泽东才是唯一正确的,也只有通过这种形式才能确立毛在党内至高无上的地位。

9月12日,毛泽东的重要盟友任弼时在会议上作检讨发言,承认自己当年「反对所谓『狭隘经验主义』是错误的」,并说自己「毫无军事知识」,却在当年中央苏区召开的南雄会议上对毛所坚持的苏区内部也能打仗的正确主张不以为然。9月11日、29日,陈云和康生分别就过去白区工作的「错误」在会议上作检讨发言。陈云提出,刘少奇同志是代表了过去十年来的白区工作的正确路线,有些干部位置摆得不适当,要正位,如刘少奇同志将来的地位要提高。 康生在发言中以当年王明副手的身分指责王明实际上与博古有着一样的思想,他还特别指出王明回国后也犯了错误。对于他自己有何错误,康生说,今天看起来是少奇的对,自己当时反对少奇,把少奇完全看成机会主义者,一是由于自己的主观,二是听国际说少奇是机会主义。康生还说,主观主义的错误路线把白区工作弄光了。如果中央那时是刘少奇负责,情况将是另一样。

陈云、康生的发言抬出了刘少奇,把刘少奇看作是中共白区工作正确路线的代表,这在当时和毛泽东的战略目的并无冲突。毛虽然想独占「唯一正确」的光环,但毛早有将刘少奇扶持为中共第二号人物的意图,此时毛也考虑到中共尚有白区工作这一块,于是毛接受了「刘少奇是白区工作正确路线代表」的说法。

参加九月政治局会议的领导人已经就他们过去的错误作出初步检讨,迈出了「思想觉悟」的第一步。如何迈出下一步,似乎无需毛泽东的点拨,与会者几乎个个都无师自通,迅速而自然地就跨越了这一步:他们开始纷纷当着毛的面对毛进行赞颂。王稼祥说:「毛主席代表了唯物辩证法,在白区刘少奇同志是代表了唯物辩证法」。陈云说,「毛主席是中国革命的旗帜」。罗迈说,「毛主席——创造的马克思主义者之模范、典型」。叶剑英说,「毛主席由实践到理论,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还有人当面向毛提议,「多作论著,教育全党」。 在这类对毛的赞颂辞中,只有任弼时的调门较低,他说:「我党的毛主席、刘少奇同志能根据实际情形来工作,所以犯主观主义少些。」

与会者的检讨和表态使会议出现了毛泽东所盼望的一边倒的局面,可是仅仅限于这一步仍是不够的。熟谙共产党斗争哲学的毛明白,若不将王明盯住,会议散后,王明仍有可能兴风作浪,只有「擒贼先擒王」,将火烧到王明的身上,才算真正断了国际派的后路。

如前所述,在九月政治局会议上,博古、张闻天是被批判的主角,对王明几乎没有正面涉及。在这段时间面,毛泽东两次找王明交谈,试图说服王明承认「错误」。 毛此时尚没有明确提及王明在「苏维埃后期的错误」,而是集中于对王明返国后「错误」的批评。毛提出王明在1937年12月会议上的报告和武汉时期的工作都有错误,强调王明的错误为:政治上犯有原则性的错误,组织上闹独立性的错误。但是,毛与王明谈话并无结果,双方实际处于胶着的状态,直到10月初,一个偶然的事件触发了王明向毛泽东作出正式回击。

1941年10月4日,毛泽东将一份季米特洛夫给中共中央查询中国抗战情况的电报交给王明,提议王明先作考虑,然后集体讨论如何给共产国际回电。季米特洛夫在这封电报中提出十五个问题要中共回答,其中有中共准备采取什么措施在德国法西斯继续进攻苏联的情况下,在中日战场打击日军,从而使日本不可能开辟第二战场打击苏联;中共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团结究竟采取什么立场等。王明看到这封电报,如获至宝,觉得反击的机会到来了。

10月7日晚,毛泽东偕同任弼时、王稼祥到王明住所,共同商讨回电季米特洛夫的问题。王明在与毛的谈话中,就季米特洛夫来电所提有关中共统战政策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明认为,「我党已处于孤立,与日蒋两面战争,无同盟者,国共对立。原因何在?党的方针太左,新民主主义论左」。王明又说,「我党的黄金时代是抗战之初的武汉时期,1937年12月会议前和1938年10月六届六中全会以后,这两头的政策皆是错误的」

10月8日晚,王明在杨家岭召开的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上作长篇发言,全面阐述他对当前党的政策的看法。王明集中谈论三个问题。第一,批评中共(实指毛泽东)有些地方政策「过左」,「妨碍统一战线」。王明说,「对地方实力派消灭过份,对地主搞得太过火」,「今后阶级斗争要采用新的方式,使党不站在斗争的前线,而使广大群众出面,党居于仲裁地位,可有回旋馀地」。王明提出,在中国与苏联都异常困难的形势下,中共不仅应与民族资产阶级搞好关系,而且还应与国民党把关系搞好,此「既有必要,也有可能」。第二,对毛的〈新民主主义论〉提出异议。王明认为,「在目前统一战线时期,国共双方都要避免两面战斗,要把反帝反封建加以区别。含混并举是不妥的」。王明指出,「新民主主义只是我们奋斗的目标,今天主要是共同打日本」。第三,对毛就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和长江局的指控提出反驳。王明宣称「十二月会议与六中全会的政治路线是一致的」。长江局总的路线是对的,只是在「个别问题上有错误」,如「强调斗争性不够」,「在客观上形成半独立自主」(指与延安的关系),但王明紧接着又强调,「我在武汉工作时是讲独立性的」(指与国民党的关系)。

王明在10月8日的发言是他最后的背水一战。1938年共产国际在斯大林大清洗中遭到严重摧残,王明的恩师米夫因与布哈林有牵连,已被处决,王明失去了保护伞。共产国际出于现实的考虑,实际上已半抛弃了王明。在近三年的时间里,季米特洛夫未与王明直接联络(或许有联络,但电报被毛截留),备感凄楚的王明只能审时度势,违心地向毛低头。正当王明独自一人承受来自毛的巨大压力时,季米特洛夫的电报犹如一剂强心针,顿时给王明注入了活力。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向毛作最后一搏。

王明的反击被毛泽东当场粉碎。毛泽东针对王明的指责,反驳道,王明认为我们太左了,恰恰相反,我们认为王明的观点太右了。毛说,王明同志在武汉时期的许多错误,我们是等待了他许久,等待他慢慢的了解,直到现在还没有向国际报告过。前几天与他谈话指出了武汉时期有这样几个错误:一、对形势估计,主要表现是过于乐观;二、对处理国共关系,没坚持独立性与斗争性;三、军事战略,助长了反对洛川会议的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方针;四、在组织上,长江局与中央的关系是不正常的,常用个人名义打电报给中央与前总(指八路军总部),有些是带指示性的电报,不得中央的同意,用中央的名义发表了许多文件,这些都是极不对的。现在王明同志谈了他的看法,大家可以讨论。

毛泽东的迅速反击有效阻止了王明再次聚合国际派的努力。参加当晚会议的任弼时、康生、张闻天、陈云、王稼祥、凯丰纷纷表态,一致批评王明,拥护毛的发言。王稼祥、任弼时还以当事人的身分。搬出了季米特洛夫、曼努伊尔斯基当年对王明的批评性评价。任弼时回忆季米特洛夫曾向他说,「王明缺乏工作经验」,「王明有些滑头的样子」。张闻天插话说,《救国时报》(王明领导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在巴黎创办的中文刊物)宣传王明为英明领袖。在会议结束时,毛泽东当机立断,关于苏维埃运动后期错误问题,停止讨论。「准备在政治局会议上讨论王明提出的政治问题」,希望王明对武汉时期的错误及对目前政治问题,在政治局会上作出说明。毛特别提出「王明在武汉时期政治上、组织上都有原则错误,但不是路线的错误」。

据胡乔木记述,在10月8日书记处会议后,毛泽东随即写了一份「较为详细的讲话大纲」,准备在拟定12日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发言。毛在这份讲话大纲中进一步扩展了自己在10月8日会议上的讲话要点,认为王明的首要错误是统一战线中的迁就倾向,其它错误是,在中日战争问题上,有盲目乐观倾向;在军事问题上,只是空谈五个统一与七个统一,以对抗「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争」;对中央关于发展长江流域游击战争的意见置之不理;在处理党内关系上,坚持要到武汉去,使长江局成为实际上的中央,反对延安用书记处的名义,对延安、华北下命令;不印〈论持久战〉小册子;开六中全会不肯回来,到了西安还想回武汉去,形成「独立自主局面」。胡乔木说,毛的大纲也指出了王明还有一些「对的地方」,但胡未予列出。

毛泽东在10月8日书记处工作会议上对王明的批驳,及会上出现的的一边倒局势,使王明深感孤掌难鸣,只得全线撤退。1941年10月12日,王明宣布有病,不能参加政治局会议。这样,原定的会议未开成,毛泽东准备的「大纲」也未能宣讲(此「大纲」所列各点日后成为中共党史编纂学对长江局评价的定论)。次日,任弼时在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报告说:今天李富春参加医生的会诊,医生要王明休息三个月。王明提出,病休三个月中,不参加书记处会议,只参加政治局会议(实际上自此以后,王明就再也未参加政治局和书记处的任何会议)。王明并提出两点意见:一、关于武汉时期的工作,「同意毛主席10月8日结论」。二、关于他对目前时局的意见,请政治局同志到他住处去谈,以后由政治局进行讨论,他病好后再看记录。

对于王明声称有病,不能出席政治局会议事,在中共党史编纂学中长期被解释为「诈病」。王明则在三十年后出版的《中共五十年》中说,10月8日,他的胃大出血,10月9日,毛泽东派其私人秘书叶子龙将他「从床上拖到了会上」。从10月10日起,他就卧病不起。10月14日,王明被李富春等送进延安中央医院。王明说,毛泽东是为了「甩开」他,「强迫」其住院治病。

王明自动请假,使毛泽东最大的一块绊脚石已不复存在。在10月13日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上,毛对王明表现出少有的温和态度。他请任弼时向王明转达,「对他说明,他在武汉时期的工作,路线是对的。但个别问题上的错误是有的,我们就是这些意见,如他还有什么意见,等他病好后随时都可以谈」。 然而就在同一天,毛一改数日前宣布的停止讨论「苏维埃后期错误」的决定,再谈过去历史问题。毛说,苏维埃运动后期错误的主要负责者是博古同志,张闻天算犯第二等的错误,王明在四中全会中形式上纠正了立三路线,但后来在实际工作中仍未克服立三路线。会议最后决定成立「清算过去历史委员会」,由毛泽东、任弼时、康生、王稼祥、彭真五人组成,以毛泽东为首,再次引导党的高级领导人把目光转回到过去历史问题。

以毛泽东为首的「清算过去历史委员会」的工作任务并不复杂,其实就是根据毛的意图重新改写中共党史。毛当然知道此项工作的意义所在,根本不需他人帮忙,而是自己亲自动手将改写党史的框架建立起来。据近年披露的史料显示,毛泽东在这段期间一共写了两组系统批判「左倾路线」的文稿:一组是至今仍未完全公开的长达五万多字的「九篇文章」;另一组为近两万字的作为九月政治局会议结论的〈关于四中全会以来中央领导路线问题结论草案〉。

所谓「九篇文章」,是毛泽东针对原中共中央从1931年9月至1932年5月发出的九个文件而写的批判文章。这组文章以嘲讽怒骂的方式尖锐指责了博古、张闻天、周恩来等当时党的领导人。初始题目是「关于和博古路线有关的主要文件」,以后改为「关于和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有关的一些主要文件」,再改为「关于1931年9月至1935年1月期间中央路线的批判」。

据看过「九篇文章」的胡乔木评论,该文「用词辛辣、尖刻,甚至还带有某些挖苦」,是毛泽东的「激愤之作」「也是过去长期被压抑的郁闷情绪的大宣泄,刺人的过头话不少」。毛在「九篇文章」中提出一些重要观点,如认为1931年秋成立的临时中央是非法的,刘少奇是白区工作「正确的领袖人物」,文中还多处援引刘少奇的观点。文章写成后,毛泽东只送给当时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刘少奇、任弼时看过,没有在其他领导人中间传阅。相信这是毛泽东在对刘少奇、任弼时进行「路线交底」。胡乔木作为毛的秘书,「看过此文,属于例外」。

1964年春,「九篇文章」从北京中央档案馆发现。毛泽东将这组极具攻击性的文稿批给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康生、陈伯达以及陈毅传阅,毛在批语上写「请提意见,准备修改」。1965年1月2日,毛又将此件批送谢富治、李井泉、陶铸传阅,让他们对文章提出意见,以便毛「修改」。毛在1965年1月2日的批语中写道,将删去文中提到的周恩来的名字,「因为总理一生正确比(错)误多得很多」。毛说,「此文过去没有发表,现在也不宜发表,将来(几十年后)是否发表,由将来的同志们去作决定」。

1965年5月12日,毛泽东在对「九篇文章」作了修改后,将原文标题改为〈驳第三次左倾路线(关于1931年9月至1935年1月期间中央路线的批判)〉,「在内容上也增加了一些文字」。据胡乔木透露,经毛修改的1965年稿。仍然保留了「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特点。此时,毛泽东突然改变了原先不准备发表此文的想法,准备重新发表该文。毛解释道,「由于年深日久,这个不利于团结的因素——写得太尖锐,不存在了,干部不会因为看了这篇文章怒发冲冠,不许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从而破坏党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了」。然而不久毛泽东再次改变了主意,打消了公布这组文章的念头——概因1965年春毛已开始酝酿文化大革命,毛着实不愿公开这组文稿给刘少奇脸上贴金。1974年6月,毛泽东又找出「九篇文章」,将有关称赞刘少奇的内容尽行删去,「打算印发中央委员,但后来只发给部分政治局委员看过」,当时正是毛对周恩来再度不满、策动反周的「批林批孔」运动期间,毛似乎有意将此文作为反周的石头。毛在临去世前一个月的1976年8月,又一次对此文发生兴趣,「请人读给他听过一遍」。此时刘少奇、周恩来、王明、张闻天、彭德怀均已不在人世,邓小平也被毛再次打倒,毛的「敌人」已尽情铲除,夕阳日下,毛重温旧稿,也许只是出于对这篇尽遂性情文章的特别珍爱,却再无发表此文的念头了。

与「九篇文章」有所不同,毛泽东写的〈结论草案〉具有较正式的辞章形式和较强的理论色彩。《结论草案》的核心精神是,首次明确认定在中央历史上,自「九一八」事变到遵义会议的「三年零四个月」为「左倾路线」统治时期,改变了毛自1940年12月以来以1934年中共六届五中全会为「苏维埃后期左的错误」起点的划分。毛的这个改动非同寻常,由此,可以将王明与「苏维埃后期左的错误」挂上钩。由于这个改动,毛在起草《结论草案》时,对原先只点出博古一人的名字作出修改,加上了王明的名字。毛写道:

王明同志与博古同志领导的这条路线是在思想上、政治上、军事上、组织上各方面都犯了严重原则错误的,集各方面错误之大成,它是形态最完备的一系错误路线。

毛泽东并从思想形态、政治形态、军事形态、组织形态等方面具体剖析了这条「错误路线」的特征和对中共革命造成的巨大危害。特别指出,在长征前把中央领导变成「三人团」,变为外国顾问一人专政,剥夺政治局委员与闻军国大事的权利,甚至根本停止政治局的工作。以及「故意地压抑刘少奇同志(他是很好的与很老的群众领袖,又是政治局委员),而提拔了两个新党员(博古、张闻天)」,是这条「错误路线」最恶劣的表现方面之一。

〈结论草案〉的另一个引人注目之处是关于对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的评价。与中共党史编纂学的传统解释完全不同,毛泽东在这份〈结论草案〉中不仅没有将六届四中全会称之为「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起点」,相反,毛写道。

中央政治局在收集详细材料经过详细讨论之后,一致认为四中全会及其以后一个时期,中央领导路线虽有缺点、错误,但在基本上是正确的。

毛泽东在〈结论草案〉中列举了「四中全会的成功方面」:「反对了李立三的错误路线与罗章龙的反党行为」,恢复了共产国际在中国党内的信任,放弃了组织城市暴动和攻打大城市,解决富田事变的争论。以及在粉碎第二次、第三次「围剿」中都作了工作等等。毛指出,这些都应肯定。「这是四中全会的主要的根本的方面」。

毛泽东为什么如此肯定以后遭致他强烈谴责的六届四中全会?综合两方面的因素,可得出下列判断:

首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派往江西的中央代表团在1931年4至10月,曾经全力支持毛泽东。正是在中共中央和任弼时的全力支持下,才最终把一度被项英翻案的富田事变重新定为反革命事变,有力地维护了毛泽东的威信。

第二,几个与毛泽东关系最密切的政治局委员,如任弼时、刘少奇是在六届四中全会上当选的(任弼时当选为政治局委员,刘少奇当选为政治局候补委员),陈云、康生在六届四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否定六届四中全会不可避免将触及他们。有可能对任弼时、刘少奇等与毛的合作产生不利的影响。

至于毛泽东是否顾及到共产国际的因素并不是主要的。六届四中全会和五中全会都是经共产国际批准召开的,毛既可以否定六届五中全会,就没有理由担心否定六届四中全会将遭致共产国际的不满。

然而毛泽东终究是要彻底否定六届四中全会的,非此不能彻底剥掉王明等国际派「合法性」的外衣。这一幕何时推出,还得取决于党内形势的变化,尤其是政治局多数成员态度的进一步转变。现在,毛泽东的老对手项英已死,只要任弼时能够配合,江西「肃A8团」的那一段历史,任何人都不敢牵扯到毛的身上,毛反而可将「肃反扩大化」的帽子扣到王明、博古的头上。只是眼下形势还未臻于完全成熟,毛泽东还需继续等待。

毛泽东在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上虽然没能彻底否定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但是他的一些最重要的目标已经实现。毛已一举摧毁王明等国际派,完全控制了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毛还顺利地打下了重写中共党史的基础。1941年秋,在毛的倡议下,中央政治局宣布成立几个机构:以康生为主任的「中央党与非党干部审查委员会」,9月26日成立的以毛泽东为组长的「中央高级学习组」和以陈云为首的复查过去被错误打击干部的委员会,前两个机构成为毛领导整风运动的最重要的工具。

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的结果表明,共产国际对中共的控制力已基本丧失,在中共政治生活上曾经发挥过重大作用的国际派已经土崩瓦解。王明实际上已退出中共核心上层,从此不再对中共重大决策起任何作用。毛泽东的下一步骤是乘胜前进,全面肃清王明等国际派在党内的影响,在全党搞臭王明、博古,彻底改变中共的面貌。





第八章 革命转入中下层:全面整风的发韧


一 动员「思想革命」:毛泽东究竟要做什么?


毛泽东在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取得了对王明的决定性胜利后,在中央层陆续推出一些重要措施以扩大自己的胜利,同时开始调整战略,积极布置将反对王明、博古的革命引入到党的中下层。经过数月的准备,1942年2月1日,毛泽东正式登场,在延安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作动员全党整风的报告——《整顿党风、学风、文风》(收入《毛选》时易名为《整顿党的作风》),2月8日和9日,毛又在中央宣传部干部会议上两次发表《反对党八股》的演说。在此之后,毛亲自主持制定了几个有关整风学习的中央决议,至1942年4月3日,复以中宣部的名义,发出《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向全党正式提出开展「思想革命」的号召。

毛泽东在2月所作的报告和他主持制定的有关动员整风的决定,都没有直接点出王明、博古的名字,只是号召反对「主观主义」和「教条主义」。一年前的1941年5月,毛泽东当着王明等人的面,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演讲中,怒斥留苏派只是「言必称希腊」的留声机,控诉他们用教条主义来毒害青年,「十七八岁的娃娃,教他们啃《资本论》,啃《反杜林论》」。现在毛在《整顿党风、学风、文风》和《反对党八股》的演说中又对留苏派及党内知识分子冷嘲热讽,他历数中共党内的苏俄崇拜情结在文宣形式的八大罪恶,甚至将留苏派等贬之为「连猪都不如的蠢货」。毛说:

他们一不会耕田,二不会做工,三不会打仗,四不会办事……只要你认得了三五千字,学会了翻字典,手中又有一个什么书,公家又给了你小米吃,你就可以摇头晃脑的读起来。书是不会走路的,也可以随便把它打开或者关起。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这比大师傅煮饭容易得多,比他杀猪更容易。你要捉猪,猪会跑,杀它,它会叫,一本书摆在桌子上,既不会跑,又不会叫,随你怎样摆布都可以。……那些将马列主义当宗教教条看待的人,就是这种蒙昧无知的人。对于这种人,应该老实对他说,你的教条没有什么用处,说句不客气的话,实在比屎还没有用。我们看,狗屎可以肥田,人屎可以喂狗。教条呢,既不能肥田,又不能肥狗,有什么用处呢?

毛的这番话已迹进《何典》风格,充分展现了毛个性中尖酸刻薄、狂傲不羁的一面。

毛泽东亲自登台作报告,矛头直指「比狗屎还不如的教条」,表明他已决心全力发动整风运动,并以此诏示全党,毛本人是整风运动的最高领导者。此时的毛早已被公认为全党的领袖,他也完全习惯了这个角色。毛已不愿像1936—1938年那样直接与普通党员见面,现在到了「定朝仪」的时候了。毛需要选择一个代言人,由这个人向延安各机关学校传达毛认为有必要公诸于众的指示,以显示毛的威严和神秘。

毛泽东所选择的代言人正是康生。1942年2月21日,康生在延安八路军大礼堂向延安二千二百馀干部传达毛泽东整顿三风的报告。康生尤其对什么是理论家,什么是知识分子作了「深刻生动的说明」,他说,「目前所谓知识分子,实际上最无知识,工农分子反而有一点知识」。3月7日,康生又在同一地点向三千多干部传达毛的《反对党八股》。4月18日,康生再在八路军大礼堂向中直机关、军委直属机关干部作长篇动员报告。在这几次大型报告会上,康生极力发挥毛泽东对教条主义的批判以及对知识分子的嘲讽,将毛泽东有关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最无知识」的新概念,在延安三万干部中迅速传播开来。问题是毛泽东为何舍任弼时等不用,单单挑选王明昔日的副手康生作自己的代言人呢?

毛泽东看中康生的是他对自己的绝对顺从和康生这个「魔鬼」形象所具有的威慑作用。康生敢于最早向王明反戈一击,继而不为自己留半点退路,早已深获毛的信任。与毛的其他盟友相比,康生之于毛,有更多的亲和性。另外,毛也不对全党干部转变思想抱十分乐观的态度,毛要利用康生的专业特长,促成全党思想转变的工程。康生这个名字所象征的强制性,将有助于延安的干部在思想改造中加深对毛泽东权威的感性认知。

整风运动既是「一场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教育运动」,那么理所应当,负责全党文宣工作的中宣部将处于领导这场运动的中心地位。然而,作为「教条主义大本营」的中宣部自身就是运动的重点整肃对象。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的后期阶段曾经决定成立以中宣部部长张闻天为首的教育委员会,负责改革全党的干部教育工作。但是张闻天十分知趣,他在这次政治局会议后,实际上就离开了核心上层,这个所谓的「教育委员会」还没开展工作就无疾而终。张闻天为了「不妨碍毛主席整风运动方针」的贯彻,决定自我放逐,1942年1月26日他率领一个「延安农村工作调查团」去了陕北和晋西北农村,中宣部部长由另一个国际派人物、政治局候补委员凯丰代理。凯丰似乎忘记了他本人就是整风运动所要打击的目标,竟然煞有其事地在《解放日报》发表《如何打破教条主义的学习》的文章。凯丰在这篇不长的文章里,开口「毛泽东同志」闭口「毛主席」,他以指导者的身分,告诉延安的读者,「过去我们的学习方法,受教条主义熏染太深,形式逻辑的思想方法习惯太多」,凯丰试图以自己的「努力」和「紧跟」来换取毛泽东的信任,从而使自己继续留在革命的指导者的行列。尽管凯丰对宣传毛的有关整风指示竭尽了全力,他为了「赎罪」,还自鞭自责,检讨中宣部没有把贯彻毛的整风报告作为目前宣传教育工作的中心任务。但为时不久,毛还是派了自己的秘书,既非中央委员,更非政治局委员的胡乔木前去「暂代」凯丰,用这种方式改组了中宣部,将其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1942年冬春之交的延安笼罩着一层厚重的浓雾,广大中下层干部并不知道眼下正在开展的整风运动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他们还以为这是类似1939—1940年学习运动的新一轮学习运动。延安各机关、学校在听了康生作的传达和动员报告后,纷纷成立了整风领导机构,基本停止了日常的业务工作。早已习惯遵从上级指示的干部们正兴趣浓厚的按照上级的布置,制定各人的学习计划,日夜精读指定的文件材料,一时间延安似乎又再现了前几年的景像,成了一所研究马列主义理论的大学校。

毛泽东如此兴师动众,将革命引入中下层,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仅仅着眼于夺取中共最高领袖的地位,毛在1938年六届六中全会上已经基本达到这个目标,经过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毛已完全控制了政治局。把原本对党的上层斗争毫不知晓的普通党员强行拉入到这场已见分晓的上层角逐中,果真有这个必要吗?在目前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把延安的日常工作停顿下来,全部转入政治学习,在道理上能站住脚吗?

毛泽东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除了中央核心层领导干部,上至各根据地多数领导人,下至广大中下层干部都不甚明白。不过,毛并不担心他们一时跟不上自己的步调。毛作为革命的策略大师对运动如何进行自有安排,各级干部只需顺着毛的思路,照着毛的部署一步步去做就行。

毛泽东执意将上层革命引入中下层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摧毁王明等的党内基础,在全党肃清王明等俄式马列主义的影响,从而确立自己「新解释」的至尊地位。多年来,王明作为俄式马列主义在中国的代表,拉斯大林的大旗作虎皮,在中共党内已建立起广泛的影响。它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中共党内普遍存在的照搬马列原典和盲目崇拜苏联的气氛。王明等在这种气氛下,八面来风,如鱼得水,不仅争取到了以周恩来为代表的老干部派的合作和支持,王明本人也嬴得了全党的尊敬。眼下王明虽然已退出中央核心层,但还未正式缴械投降,若不乘势打碎党内根深蒂固的苏联崇拜情结,斩断俄式马列主义伸向中国的须根,在全党搞臭王明及其同伙,一遇风吹草动,很难排除王明有挟苏联支持、在最高层卷土重来而获全党普遍拥戴之巨大危险。

与此同时,毛泽东还要用自己的「新解释」填补王明之后中共在思想上的真空状态,然后用自己的思想彻底改造中共,将党内原先对王明的崇拜引向对自己及其思想的崇拜。但是这种转换过程并非短期就能完成,必须使全党集中一个相对长的时间,用于进行这项除旧布新的思想改造工程。

然而,王明等在党内的实际影响力可能被毛泽东有意夸大了。事实上,王明的影响主要集中在党的上层和党内知识分子之中,在军队和党的中下层影响甚微。无论在红军时代,还是在抗战阶段,中共的主体都是军队,红军将士只知有朱毛,不知有王明和博古。在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初的中共军中确实存有崇拜苏联的气氛,有留苏经历的军政干部在一段时期受到推崇,也是事实,但军中文盲比率极高,众多官兵文字尚不识,一些党员干部「听也未听说过马列主义」。中共虽对少数高级军政干部进行过短期的马列基础教育,但这种教育以「少而精」为原则,受训干部只能略知马列皮毛,在这种情况下,何以谈得上「教条主义」!显而易见,在中共党内、军内占主导地位的并非是教条主义传统,而是经验--实用主义传统。毛执意要在基本由农民组成的中共党和军队内开展反教条主义的整风运动,用心殊深,其结果可想而知。将污水泼在有留苏经历的军政干部身上,虽可解一时之愤,但其严重的后果却是从此也将鄙视理论、轻视知识分子的风气发扬光大,并深深地扎根于党的理论与实践中。所以毛此举决非是无事生非,小题大作,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重大战略行动。

1941—1942年毛泽东的全部兴奋中心都围绕着一件事,这就是如何构筑以自己思想为核心的中共新传统,并将此注入到党的肌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风运动确实是一场对马列原典的革命,它以教化和强制为双翼,以对俄式马列主义作简化性解释为基本方法,将斯大林主义的核心内容与毛的理论创新,以及中国儒家传统中的道德修养部分互相融合,从而形成了毛的思想革命的基本原则。

毛泽东的思想革命包含了四个重要原则:

一、树立「实用第一」的观点,坚决抛弃一切对现实革命目标无直接功用的理论,把一切无助于中共夺取政权的马列原典一概斥之为「教条」。全力破除对马列原典的迷信,集中打击中共党内崇尚马列原典的老传统及其载体——党内有留苏经历的知识分子和受过西方或国内「正规」教育的知识分子。在毛泽东的精心引导下,中共党内最终形成了熟悉原典有错、少读原典光荣的新风尚。

二、全力肃清「五四」自由、民主、个性解放思想在党内知识分子中的影响,确立「领袖至上」、「集体至上」、「个人渺小」的新观念。为集中打击俄式马列主义,毛泽东在短时期内借助党内自由派知识分子,围剿留苏派,一经利用完毕,毛迅即起用已缴械投降的原留苏派,联合围剿党内残存的「五四」影响。

三、将「农民是中国革命主力军」的观念系统化、理论化,并将其贯穿于中共一切思想活动。

四、把宋明新儒家「向内里用力」的观念融人共产党党内斗争的理论,交替使用思想感化和暴力震慑的手段,大力培养集忠顺与战斗精神为一体的共产主义「新人」的理想人格,并在此基础上构筑党的思想和组织建设的基本范式。

毛泽东的思想革命既有因袭的成份,也有独创的方面,它是列宁、斯大林主义和中国部分传统的混合物。1942年后,毛得心应手,交替使用教化与强制两种手段,将思想革命的四项原则贯穿于整风运动的全过程。随着整风运动的深入展开,毛泽东的「新解释」迅速取代了俄式「老话」,成为中共的新传统。


二 冻结政治局,中央总学委的成立


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后,由毛泽东倡议而成立的中央高级学习组逐渐成为延安最有权势的机构,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的许多功能已在静悄悄中被中央高级学习组所取代。在延安经常出头露面的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只剩下毛泽东、康生、任弼时、陈云等少数人。其他几位,或因病住进了医院(王明),或主动请求离职,悄然前往了农村(张闻天)。王稼祥、凯丰在整风之初活跃了一阵后,很快也销声匿迹了。博古、邓发则成了「问题人物」。至于远在重庆的周恩来和坚守太行山八路军总部的彭德怀虽然暂时还未被触及,但他们几乎对延安上层近几个月所发生的变化毫无所知,直到1942年2月21日,毛才致电周恩来,通报有关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讨论过去路线的结论精神。在延安之外的政治局委员,也许只有刘少奇对延安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几乎与延安同步,在苏北的盐城也开始了整风的部署。

面对政治局和书记处名存实亡的既成事实,毛泽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成立中央总学习委员会,作为其个人领导整风运动和全党一切工作的临时最高权力机构。

1942年6月2日,中央总学习委员会(以下称中央总学委)宣告成立,由毛泽东亲自任主任,康生任副主任。总学委设秘书处,康生兼任秘书长,李富春任副秘书长。总学委下辖五个分区学习委员会:

中央直属系统(中直机关)分区学习委员会:康生、李富春负责;

中央军委直属系统(军直机关)分区学习委员会:陈云、王稼祥负责;

陕甘宁边区系统分区学习委员会:任弼时、高岗负责;

中央文委系统分区学习委员会:周扬负责;

中央党校分区学习委员会:彭真负责。

中央总学委的设立标志着中央高级学习组成立后开始的权力转移过程得到了进一步深化。中央总学委具有最高权力机关的各种特征,总学委的秘书处作为毛泽东的办事机构,犹如清廷中的军机处,政治局和书记处虽未明文予以撤销,但其许多职能已被中央总学委取代。

毛泽东主控下的中央总学委具有广泛的权力。总学委有创设机构权,1942年后,中央总学委在延安各分区学委会普遍设立了党的常委会组织。总学委还有权向延安及各根据地发号施令,决定停止一切政治及业务工作,转入整风文件的学习。总学委有权决定参加各地高级学习组成员的名单,判别哪些干部可以进入,哪些干部不能进入。总学委派出的巡视团和巡视员享有至高的权威,可以任意前往各重要机关、学校检查运动进行情况,听取各单位负责人的汇报。

1942年6月2至15日,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总学委举行了三次会议,仅从这三次会议所决定的几项重要措施,就可以清楚看出总学委在整风运动中所起的关键作用和毛泽东领导整风的策略。

一、布置抽阅高级干部的整风笔记。

1942年3至4月,毛泽东亲自选编了供干部必读的「二十二个文件」,下令所有参加高级学习组的干部,必须对照文件精神,联系个人的思想和历史经历,写出整风笔记。

6月2日,中央总学委第一次会议决定,总学委有权抽阅参加中央学习组全体高级干部的学习笔记,并由康生拟出第一批抽阅笔记的人员名单。6月7日,总学委第二次会议宣布了负责检查笔记的人选名单和分工范围:

  1. 四学校及文抗——凯丰、乔木、蒋南翔。
  2. 党校——毛主席、彭真。
  3. 军委——王家祥、 陈云、陈子健。
  4. 中央直属——康生、富春、尚昆、曾固、曹轶欧。
  5. 边区系统——弼时、康生、师哲、廖鲁言。

从这份名单可以看出,毛泽东是多么急于了解党的高级干部对他所发动的整风运动的真实态度。毛尤其关心中央党校学员的思想反应,这是因为1941年后大批延安及外地返延的高级干部被送入中央党校受训,中央党校已成为高干集中地,毛迫切希望了解他们的「活思想」。

二、运用「掺沙子」、混合编组的方法,将国际派孤立在中央学习组下的十个小组。

国际派分子大多为重要干部,一些人甚至是政治局委员或中央委员,无论是论其资格或是运动本身的目的,他们都应被列入中央学习组。为了防范这批「问题人物」在中央学习组「扎堆结伙」,互为呼应,毛泽东在编组上也作了精心安排。中央总学委将国际派成员分散编人各个小组,在不少小组都安排了属于毛营垒、但职位较低的干部作副组长,以收监督、牵制之效。1942年6月7日,中央总学委宣布中央学习组混合编成十个小组,组长与副组长名单分别如下:

正组长 副组长

第一组 毛泽东 高岗 谢老(谢觉哉)
第二组 朱德 彭真 吴老(吴玉章)
第三组 弼时 尚昆 徐老(徐特立)
第四组 家祥 贺龙 陶铸
第五组 凯丰 林老(林伯渠)方强
第六组 陈云 罗迈 蔡畅
第七组 博古 徐向前 定一
第八组 邓发 陈正人 师哲
第九组 富春 叶剑英 乔木
第十组 康生 谭政 萧劲光

以上十个小组的正组长除了李富春之外,均是政治局委员,但有几个小组,非政治局委员的副组长却比正组长有更大的权威。例如,博古虽是第七组组长,但小组的实际主持人却是毛的盟友陆定一。第八组组长邓发的境况与博古近似,副组长陈正人是毛在江西时代的老部下,为了加强陈正人的力量,毛还把中央社会部工作人员师哲安排为副组长。对于德高望重的朱德,毛甚至也未完全放心,他虽无意猛烈打击朱德,但却颇担心朱德「立场不稳」,于是特派出此时备受他信任的彭真担任朱德的副组长。

三、「引蛇出洞」,摸底排队。

自毛泽东整风报告传达后,延安各机关、学校陆续出现针贬「三风」(党风、学风、文风)的墙报、壁报,其中少数内容尖锐的壁报已引起延安社会的震动。为进一步「收集材料」,1942年6月7日召开的中央总学委第二次会议部署进一步「放」:

要使领导者善于启发,使大家有话敢说,展开争论,暴露思想,然后从容结论。

6月15日,中央总学委第三次会议更具体要求:

各机关、学校出有墙报者,为着展开思想上、工作上的论争,对于投稿之选择,不论其正面的与反面的,正确的与不正确的,均应登载,不得抑制。

中央总学委密切注视着延安各单位的整风动态,全力引导整风朝着毛泽东规划的方向发展。总学委要求各系统分区学委对所属单位一一「摸底排队」,「择其必要者加紧整顿之」。至于「哪个机关、学校应特别注意,由总学委同志与各系统学委商定之」。

中央总学委作为毛泽东领导整风运动最重要的机构,其地位与作用类似于二十几年后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中央文革小组。毛泽东是中央总学委的挂帅人物,是一切重大决策的设计者。中央总学委在毛的直接领导下行动,也只对毛个人负责。在中央总学委内,康生是第二个最有权势的人物,康生作为总学委副主任兼秘书长,具体秉承毛的旨意办事,其角色类似于文革期间的江青,但远比江青的地位显赫。1942年底刘少奇返回延安,一段时间后也担任了中央总学委副主任,排名在康生之前,但刘少奇似乎不愿多在幕前活动,因而人们一般仅注意到康生而忽略了刘少奇。在总学委的权力金字塔上,还有其他几个重要角色,他们分别是李富春、彭真和陆定一。

康生在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后权势得到进一步扩大,一跃成为集部分党权、情报权、干部审查权于一身的延安第二号人物。全面整风发动后,康生又成为毛泽东「圣旨」的传达人和毛与总学委之间的联络员。在党内,康生是中央社会部部长、情报部部长、中央敌工工作委员会主任;在领导整风方面,康生是总学委副主任兼秘书长、党与非党干部审查委员会主任。康生还取代了凯丰,担任了指导整风的总学委机关刊物《学习报》的主编。康生大权在握,权势熏天,1942年4月5日,延安《解放日报》在社论中,甚至将康生与毛泽东的名字并列,号召全党「细心研究一下毛泽东和康生同志的报告」,以「了解什么叫三风」。

毛泽东有意倚重康生,在经他亲自选定的整风必读「二十二个文件」中,其中有两份是康生作的报告。毛将康生和刘少奇并列,封为「马列主义正确路线」的代表,从而大大抬高了康生的身价。康生自恃有毛泽东撑腰,更加有恃无恐,竟将其妻曹轶欧也拉进了总学委,让她参与抽查高干笔记。康生的奸诈险恶使延安大多数政治局委员都失去了安全感,神憎鬼厌,人见人怕,许多高级领导干部都避康生如避鬼神,惟恐躲之不及。1942年6月,康生向毛泽东提议,让担任各政治局委员的政治秘书协助他做整风的调查研究工作。康生的「调查研究」之真正含义是什么,毛当然一目了然,正可谓求之不得,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经「党中央同意」,康生正式要求胡乔木(毛泽东的政治秘书)、黄华(朱德的政治秘书)、廖鲁言(王明的政治秘书)、师哲(任弼时的政治秘书)、王鹤寿(陈云的政治秘书)、陶铸(王稼祥的政治秘书)、匡亚明(康生的政治秘书)等作他的助手,向他及总学委汇报「整风学习的进展情况」。只是此时中共上层正处于急剧变动之际,各政治局委员与毛的关系深浅不一,毛对彼等态度也大有差别,因此,康生此项工作的成效也各不相同:凡与毛关系比较密切的政治局委员,他们的政治秘书多以工作繁忙为由,对康生交办的任务束之高阁,最后则不了了之;只有任弼时的秘书师哲和王明的秘书廖鲁言经常向康生汇报工作。师哲当时任毛泽东的俄文译员和任弼时的秘书,又是社会部的工作人员,与康生接触较多主要是出于工作原因,但廖鲁言与康生联络频繁就显得颇为蹊跷了。因为王明自1941年10月生病住院后已脱离工作,廖鲁言的「工作汇报」又从何谈起?无非是将王明夫妇日常生活的动态和言论及时向康生汇报。1943年1月,王明对廖鲁言作过一次谈话,王明讲述了在中共历史上三次反对「莫斯科集团」的问题,廖鲁言对王明的谈话作了记录,事后迅速向毛泽东作了汇报。廖鲁言对毛的忠诚自然得到了回报,事实是廖鲁言在中共建国后长期担任国务院农业部部长和中央农村工作部党组副书记,副部长,并于1956年在中共八大上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他并没有因长期担任王明的秘书而受到任何打击。

中央总学委的另几个关键人物李富春、彭真、陆定一等也各手握重权。整风运动开始后,身为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中组部副部长的李富春很快被任命为中央总学委副秘书长兼中直机关分区学委组长,主管中枢机构的清洗、整顿工作。在整风期间,李富春几乎与康生并驾齐驱,是毛泽东最倚重的干部之一。1942年6月7日,很可能是得到毛的授意,李富春在总学委第二次会议上提议成立中央总学委秘书处,由康生负责领导。李富春又提名吸收杨尚昆(中共北方局书记,刚从太行返回延安)、柯庆施(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参加中直系统学委会常委会。 陈云除参与领导军委系统分区学委,还负责对选派到中央党校受训干部的资格审查工作。彭真则全面掌管全党高级干部培训兼审查中心的中央党校。陆定一在历史上曾受过博古等国际派的严重打击,1941年从太行八路军总部政治部副主任、宣传部长的任上调回延安,很快受到毛的重用。毛知人善任,授予陆定一的新职责也不平常,他成了凌驾于博古之上、监督新华社和《解放日报》的舆论总管。

1942年6月,中央总学委成立后的一段时间,任弼时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被委派领导中共西北局的整风工作,没能如康生那样,成为中央总学委副主任。任弼时政治地位的变化,反映了中共核心层斗争的复杂性。任弼时为人较为方正,在整风初始的关键时刻,难免显得碍手碍脚,将其暂时打发一边,不让他与闻某些机密,以待其「觉悟」,可能是毛泽东暂时贬谪任弼时的原因。

1942年春夏之际,毛泽东祈求多时的整风暴风雨终于向延安各机关、学校袭来。毛的得力助手康生、李富春等已全部披挂上阵,——中共重建工程已正式展开。




第九章 从「延安之春」到斗争王实味


一 利用自由主义打击教条主义:毛泽东与延安「自由化」言论的出笼


1942年的初春,春寒料峭,毛泽东整顿三风的报告犹如一股春风,将延安知识分子干部的心吹的暖烘烘的。各机关、学校纷纷办起壁报,人们踊跃著文,响应毛泽东的号召,向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发起猛烈的攻击。就在这时,毛泽东开始了一个重大行动:清剿「教条主义的大本营」——延安中央研究院。

延安中央研究院(以下简称中研院)是中共为培养高级理论干部而设立的一所「红色教授学院」,它的前身是马列学院,这是国际派的一个世袭领地,自1938年5月5日成立,即长期由张闻天兼任院长,副院长一职则由中共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开山人之一、日本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师河上肇的弟子王学文担任。张闻天和王学文是中共党内极少见的掌握数门外语、精通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宿耆,但是毛泽东对张闻天、王学文领导下的充满浓厚理论学习气氛的马列学院并无好感。1940年5月,王学文因长期在日本留学,熟悉日本情况,被调到总政治部任敌工部部长,王学文虽然继续挂名副院长,但张闻天在工作中已失去一重要助手。1941年5月,马列学院改名为马列研究院,7月,又易名为中央研究院。毛将马列研究院改名的目的是为了淡化中共作为原型马列政党的形象,以凸显中共的民族主义色彩,此举也是为最后摧毁斯大林伸向中共的这块精神租界地尽早作好舆论和心理上的准备。

1942年1月,中宣部部长兼中研院院长张闻天,主动下乡进行社会调查,在临行之前,张闻天去中研院讲话,他「以庄重的口吻说毛泽东同志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始终是扎扎实实的,脚踏实地的,理论密切联系实际的,是全党学习的楷模」,号召大家要「老老实实」地向毛学习。张闻天随即话锋一转,开始自我贬损,声称:「我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我不过是一个缺乏实际的梁上君子罢了。」 毫无疑问,张闻天这番话会一字不差地报到毛泽东那里,张闻天用这种方式向毛传递了他彻底认输的信息。张闻天离开延安后,中宣部代部长凯丰以「带罪之身」奉命领导中央文宣部门的整风运动,但他极为知趣,不肯过问中研院的运动。罗迈(李维汉)则在毛的支持下,以中宣部副部长的身分坐镇中研院。罗迈系中共元老,也是毛青年时代的朋友,但曾一度依附国际派,得罪过毛。1935年后,罗迈审时度势,积极靠拢毛,更在1941年9月政治局会议上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作了「深刻的检查」,已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毛的谅解。1942年毛泽东派罗迈主持中研院整风运动,就是要在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进一步考察他。对此,罗迈心领神会,1942年3月16日,他在《解放日报》发表《要清算干部教育中的教条主义》的署名文章,指责1938年后的中共干部教育,造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马列书」的风气,将矛头直指领导中央文宣和干部教育工作的张闻天。罗迈十分清楚,毛正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自己,他也知道毛早已派陈伯达挂职于中研院,陈伯达这个「包打听」将会把中研院的大小事情迅速禀告于毛。

毛泽东派罗迈前往中研院的目的十分明显:揭开中研院的「盖子」,先打掉院内那批留苏、留东、西洋的「理论权威」的傲气,再进而将斗争矛头直指「教条主义的祖师爷」——中研院院长张闻天和王明、博古。

中研院被毛泽东选作整肃国际派的重点单位绝不是偶然的。1938年后,经张闻天亲自挑选,马列学院集中了一批中共著名的学者和理论家:担任中研院各研究室负责人的张如心、王思华等皆有留苏或留欧美、留日背景,且均为二十年代末和三十年代初入党的老党员;各研究室的一级研究人员也多是一时之选,其中大多数人都是三十年代左翼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有的人还有译著出版。但由于后一类人入党时间较晚,且大多不曾留苏,所以在政治上的地位并不高。

毛泽东为了在心理上彻底打垮中研院内这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意志,交替使用了两种手段:第一,在政治上和人格上公开羞辱他们;第二,挑动青年知识分子的不满情绪,「放火烧荒」,将青年的怒火引至国际派身上。

出身于长沙第一师范的毛泽东有着极其强烈的自尊心,对所谓「大知识分子」一直怀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他从来就怀疑党内那批理论家在内心深处并不承认自己,毛也猜度这批人甚至根本就否认中共党内有「教条主义」一说,他们完全可能以中共绝大多数党员没读过马列著作为由,拒绝接受「教条主义危害论」。毛泽东知道,对付这笔「红色教授」,仅仅用说理辩论那一套纠缠不清的「文明的方式」显然是不够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他们臭骂一通,使他们在劈头盖脸般的责骂中,斯文扫地,无地自容。

对付「红色教授」,毛泽东自有其法术,其中最厉害的一着就是剥掉他们引以自豪的「理论家」头衔,赐他们一个「坏透了的留声机」的恶名。

秉持毛泽东的旨意,《解放日报》在社论中嘲笑那些以熟读马列为奇货可居的「红色教授」,自以为「谁背的书最熟,谁就是最好的理论家」,其实是在闹「天大的笑话」。社论声色俱厉地警告他们,必须自我脱帽(「理论家」之帽),并以无可置疑的权威口吻教训这些「理论家」:

会引证马列主义之警句的人不能称为理论家,能以马列主义精神方法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才能称为理论家。

为了一举打掉「红色教授」身上的傲慢,毛的得力助手胡乔木在《解放日报》上著文,干脆直接将他们喻为「废物」。当然,这样的骂人话实在太难听了。于是,胡乔木将「废物」从轻发落,改称为「坏透了的留声机」(「因为他们决没有把所见所闻背得一字不差的本领」),并且宣称共产党内这种人「多的是」!

毛泽东的凌厉攻势果然有效,中研院的「红色教授」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忙不迭地表态支持反教条主义。但是,毛却对他们思想的迅速转变十分怀疑,因为这些「理论家」并未将「教条主义」与他们个人联系起来,而是「你也来呀,我也来呀,大家把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的尾巴割下来呀」,好似「教条主义」与他们无关。对这批「理论家」随风转舵毫不脸红的行径,毛泽东、胡乔木表示出极大的愤怒,他们借《解放日报》之口挖苦道:「他们叫得愈多愈响,就愈成为讽刺。任是什么漂亮的盒子,一触到他们的指头,就都变为顽石了」。

其实「红色教授」们已经够可怜了,仅仅在一夜间他们就从凤凰变成了草鸡。他们忍痛宣布自己原先视为安身立命之本的马列著作「比屎还没有用处」, 这些昔日的理论家从最良好的愿望出发,尽可能地去理解毛的「新解释」,他们已对毛表现出最恭顺的服从,所未做的只是将自己骂得狗血喷头,而阻碍他们达到这一步的则是个人的尊严感,然而毛泽东所要索取的正是这份个人的独立与尊严!

1942年3月9日,《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经毛泽东修改,由胡乔木撰写,堪称中国言论史之奇文的社论《教条和裤子》。 这篇社论以大胆使用粗俗文字于政治斗争,开创了中共文宣语言的新范式。毛泽东、胡乔木通过《教条与裤子》的社论,责令「红色教授」们「脱裤子」:为什么要「脱裤子」呢?因为「问题发生在他们的贵体下」,还因为裤子下「躲着一条尾巴,必须脱掉裤子才看得见」。而各人「尾巴的粗细不等」,割尾巴所需用的「刀的大小不等,血的多少不等」,因而只有先脱掉裤子,才谈得上「用刀割」,「裤子上面出教条,这就是教条和裤子的有机联系,谁要是诚心诚意地想反对教条主义,那么他第一着就得有脱裤子的决心和勇气」。

然而毛泽东对「主观主义、教条主义的大师们」能否自觉「脱裤子」并不抱奢望,他决定采取一项重大措施——动员青年知识分子帮助「红色教授」和老干部「脱裤子」。

毛泽东摆出一副青年知识分子保护人的姿态,频频发表同情他们的言论,将延安的青年知识分子一步步诱人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进攻堑壕。

在毛泽东言论中最具鼓动性的内容是他对「宗派主义」的解释。1941年9月10日,毛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把「宗派主义」主要解释为排斥、歧视知识分子的「首长本位观」,而不是他以后惯所喻指的「王明、博古宗派集团」!

毛泽东说:

宗派主义现在也有。在延安,首长才吃得开,许多科学家,文学家都被人看不起。宗派主义是排挤非党干部的一种风气,即排外主义。同时也排内。

1942年2月2日,《解放日报》在社论中遵照毛的上述口径,批评宗派主义「对于党内同志则轻视疏远,少团结,少帮助。对于党外干部,则少了解,少关心。对『三三制』的实行,又是不坚决、不彻底」。 一时间,毛泽东似乎在鼓动延安青年知识分子「反官僚」!

3月中下旬,毛泽东的言论向更「开明」的方向发屐,《解放日报》连续发表反宗派主义的社论。3月14日,《解放日报》刊载社论《从自己制造的囚笼中跳出来》,抨击某些共产党员的「孤立主义」错误,宣称党和党外人士的关系问题,是党的生死问题,也是革命的成败问题。3月19日,又发表《发扬民主作风》的社论,再度批判一部分党员排外的宗派主义情绪,要求中共党员「虚怀若谷」,「倾听各种不同意见」。毛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关于共产党员与党外人士的关系的决定(草案)》中亲笔写道(这份决定因王实味事件的发生,以后并没有下发和公布——引者注):

任何愿与我党合作的党外人员,对我党和我党党员及干部都有批评的权利。除破坏抗战团结者的恶意攻击以外,一切善意批评,不论是文字的,口头的或其它方式的,党员及党组织都应虚心倾听。正确的批评,应加接受,即使其批评有不确当者,亦只可在其批评完毕,并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加以公平的与善意的解释。绝对不可文过饰非,拒绝党外人员的批评,或曲解善意批评为攻击,而造成党外人员对党的过失缄口不言的现象。党外人员对于违犯政府法令或党的政策的党员及干部,除得向法庭或行政机关依法控诉外,并有权向各级党委控告,直到党的中央。

《新华日报》、《解放日报》及各抗日根据地的报纸刊物,应吸取广大党外人员发表言论,使一切反法西斯反日本帝国主义的人都有机会在我党党报上说话,并尽可能吸收党外人员参加编辑委员会,使报纸刊物办得更好。党报工作者必须学会善于吸引党外人员在党报上写文章,写通讯的方式和方法。某些党报工作者的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态度,须受到批评。

毛泽东的这些话说得何等好啊!十五年后的1957年春,他不也说过类似的话吗?然而,若细心观察,毛还是在文件中预留了伏笔,毛在这份文件中给「批评」作了一个二分法分类——「善意批评」和「破坏抗战团结者的恶意攻击」,至于判断何谓「善意批评」,何谓「恶意攻击」,其解释权自然属于党的领导机关和党机关的领导人。尽管如此,毛泽东在1942年3月下旬起草的这份以后被束之高阁的文件的主旨精神却是鼓动「放」!

1942年的3月,「自由化」的微风从毛泽东的窑洞里飘拂出来,从毛泽东窑洞里进出的客人有一位就是非党作家萧军。毛泽东在一次深夜长谈中甚至将自己在党内所遭受的排斥和打击的细节向萧军和盘托出。 从这件事中不难看出毛泽东在1942年3月鼓动「自由化」的真正意图。然而担任《解放日报》社社长的博古并不完全知道毛泽东的打算,他眼见毛泽东「批评」的板斧又挥向自己负责的党报工作,于是迅速跟上毛的调子,在他的默许下,丁玲在《解放日报》文艺栏推出由党员与非党员撰写的一组批评性文字,以示党报工作的改进。

1942年3月9日,就在《教条和裤子》社论问世的当天,《解放日报》刊出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紧接着,由丁玲任主编、陈企霞任副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栏又先后发表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经毛泽东亲笔润色、作了修改的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以及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罗烽的《还是杂文时代》,这些文章一经刊出,立即轰动了延安。

丁玲、王实味、萧军等人文章的共同特点是:用文学的形式对毛泽东在1941年9月10日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批评宗派主义的一段话:「在延安,首长才吃得开,许多科学家,文学家都被人瞧不起」作具体的解释和进一步的发挥,尽管他们当时都不知道毛的这个讲话。

毛泽东的「煽惑」终于将瓶子里的「魔鬼」驱赶了出来!丁玲等尖锐抨击了在延安普遍存在的「首长至上」的现象。这些文章还曲折地表达了广大青年知识分子对延安「新生活」的失望:基层单位的领导毫无政策和文化水平,对上奴颜卑膝,对下则横眉冷对,动辄用政治大帽子压制普通党员的不满。文章的作者纷纷要求扩大党内民主,在「同志爱」的基础上建立充满友爱、平等精神的革命队伍的新型关系。

在《解放日报》文艺栏发表的文章中,最具影响力的是中研院文艺研究室特别研究员王实味的《野百合花》。


二 呼唤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王实味言论中的意义


王实味是受了五四民主和科学精神的影响,满怀乌托邦社会改造的理想,转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从而投身共产主义运动的那一代左翼知识分子的突出代表。1926年,时年二十岁的王实味在其就读的北京大学文科预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年后因与女友恋爱受到了中共支部书记的指责而不再参加支部的组织生活。从1926年起,王实味开始在北京、上海的文学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1929年后,长期住在上海,有过一本创作小说集和五本文学译著问世。1937年10月王实味来到延安,先入鲁迅艺术学院,后经张闻天亲自挑选,调入马列学院编译室,参与翻译马列经典著作,几年中译述达百万字左右。王实味个性耿直傲介,看不惯马列学院编译室负责人陈伯达等谀上压下的种种表现,与他们的个人关系十分紧张,但却十分尊敬张闻天、王学文和范文澜(原任马列学院中国史研究室主任,1941年8月后任中研院副院长)。马列研究院改名为中央研究院后,王实味转入由欧阳山任主任的中国文艺研究室作特别研究员,享受中灶待遇。

从1942年2月始,年届三十六岁的王实味受毛泽东整顿三风号召之鼓舞,陆续在《谷雨》杂志、《解放日报》及中研院《矢与的》壁报上连续发表文章,计有《政治家、艺术家》,《野百合花》,《我对罗迈同志在整风检查动员大会上发言的批评》,《零感两则》等。王实味的上述文章,从内容上看,与丁玲、萧军、艾青等人的文章完全一致,只是更具尖锐性和批判性。

王实味大胆地揭露了延安「新生活」的阴影,相当准确地反映了延安青年知识分子理想渐趋破灭后产生的沮丧和失望的情绪,并对在革命口号下逐渐强化的等级制度及其官僚化趋向表示了严重的忧虑。

1937—1938年,成千上万受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和《塞上行》强烈吸引的知识青年,怀着对中共的崇仰和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从天南海北奔向延安。他们的到来正好和急欲「招兵买马」、壮大自身力量的中共的现实目标相契合,因此受到中共领导的热烈欢迎,而与外界隔绝多年的老红军也热忱欢迎给他们带来各种信息的知识青年。延安一时到处充满着青年的欢声笑语,似乎成了一座青年乌托邦城邦。

知识青年在延安感受到一种完全迥异于国民党统治区的氛围,最令人振奋的是,在人与人关系上充满着一种同志式的平等精神。尤其从国统区中小城镇前来延安的女同志,更是觉得「卸掉了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分外感到自由」。一首流传在延安的歌曲真实反映了当年她们的感受:

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全世界被压迫的妇女,在「三八」发出自由的吼声……从此,我们……我们定要……打碎这锁人的牢笼!

在这个时期,由于毛泽东的领袖权威还未最后形成,中共政治生活中的礼仪化色彩较为淡薄,毛泽东、王明、张闻天、朱德等党的领袖穿着朴素,言谈随和,经常前往各学校作报告,前呼后拥的现象还不突出。除了「毛主席」这个称呼已被叫习惯而继续沿用以外,其他中共领袖都可以被青年人直呼为「同志」,无论是「王明同志」、「洛甫同志」,还是「恩来同志」、「博古同志」,都未闻有谁将「书记」、「部长」一类头衔与他们的名字相联。集中在延安各学校学习的青年学生经常就马列基础知识和党的领导人的报告,展开热烈的讨论,「他们无限崇仰『两万五』穿草鞋和会打草鞋的人」,「一到了自己的队伍里,就天真烂漫得很,虔诚到了家,对自己的领袖人物更是从心里往外热爱他们,一想到烈士,就肃然起敬」。为了表示与旧社会一刀两断,许多人甚至改了自己的姓名。艰苦的物质生活非但未减弱知识青年的热情,相反,在这种充满平等精神的新环境里,他们体验到心灵净化的崇高,对中共的政治目标产生出更为强烈的认同感。在这个时期,延安男女青年的交往还比较自由,十月革命后苏俄柯伦泰夫人的「杯水主义」一度流行,一些重要干部率先「与传统作彻底决裂」,上行下效,「打游击」和「革命的恋爱」成为新生活的一项标记, 使得理想主义的氛围更加浓厚。

然而1938—1939年后,随着国共关系的恶化,延安与外界的联系基本中断,在封闭的环境下,延安的社会气氛和精神生活领域开始出现重大的变化:

一、毛泽东有意利用王明、康生从莫斯科带回的斯大林「反托派」精神为己服务,放纵康生在延安营造「肃托」精神恐怖,青年知识分子无端失踪的事件时有所闻。伴随「肃托」阴影的扩大,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也逐渐升温,延安各学校原有的自由讨论的学习活动渐渐转变为对毛报告的歌颂,广大知识青年的主动性逐渐消失,自赎意识与沮丧感日益蔓延。

二、上下尊卑的等级差序制度逐步完善,新老干部的冲突逐步表面化。在任弼时的督导下,1940年延安的大、中、小三灶制度正式在全党推行,舞会成为延安高级干部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对领导干部的安全保卫工作已制度化。各单位的领导多由参加过长征的老同志担任,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生活习惯开始受到严厉的指责,批评知识青年的词汇,诸如「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愈来愈经常出现在报刊和领导干部的口中,成为笼罩在青年知识分子头上的精神低气压。

三、恋爱自由逐渐受到限制。「杯水主义」现象显然与差序等级制度相违背,作为一种「时尚」它在1939年就告结束,而代之以干部级别为基础的、由领导介绍批准的婚姻制度。

到了1941年,延安的青年知识分子忽然发现,他们已从青年乌托邦理想国的主人,一下子跌落至「等级差序」制度下的最底层!

从王实味给我们提供的延安两个女青年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延安青年知识分子的失望和激愤:

「……动不动,就说人家小资产阶级平均主义,其实,他自己倒真有点特殊主义。事事都只顾自己特殊化。对下面同志,身体好也罢,坏也罢,病也罢,死也罢,差不多漠不关心!」

「哼,到处乌鸦一般黑,我们底××同志还不也是这样!」

「说得好听!阶级友爱呀,什么呀——屁!好象连人对人的同情心都没有!平常见人装得笑嘻嘻,其实是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稍不如意,就瞪起眼睛,摆出首长架子来训人。」

「大头子是这样,小头子也是这样。我们的科长,对上是毕恭毕敬的,对我们,却是神气活现,好几次同志病了,他连看都不伸头看一下。可是一次老鹰抓了他一只小鸡,你看他多么关心这件大事呀!以后每次看见老鹰飞来,他都嚎嚎的叫,扔土块去打它——自私自利的家伙!」

「我两年来换了三四个工作机关,那些首长以及科长、主任之类,真正关心干部爱护干部的,实在太少了。」

和这一切相对应,王实味又为后世提供了一幅伴随革命「蜕化」,「新阶级」破土而出的逼真画面:

抗日前线的将士在浴血奋战,「每一分钟都有我们亲爱的同志在血泊中倒下」;

延安中央大礼堂的舞会在通宵达旦地举行,「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

「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曲汤,青年学生一天只得到两餐稀粥」;「颇为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要不合理的『享受』」,「食分五等,衣着三色」……

作为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面对这一切,王实味感到不平,有如骨刺在鲠。他似乎十分怀恋1937—1938年那段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岁月,但他毕竟又信奉马克思主义,知道「共产主义不是平均主义」。于是王实味申明自己也属于「干部服小厨房阶层,葡萄并不酸」,放言直谏绝非为争个人利益。他甚至对延安的等级差序制度表现出最善意的理解,认为「对那些健康上需特殊优待的重要负责者予以特殊的优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一般负轻重要责任者,也可略予优待」。只是处在当前「艰难困苦的革命过程中」,「许多人都失去最可宝贵的健康的时期」,为了「产生真正铁一般的团结」,「负责任更大的人,倒更应该表现与下层同甘共苦(这倒是真正应该发扬的民族美德的精神)」。

王实味确实太书呆子气了。他毕竟未亲身经历过1927—1937年的「现代农民革命战争」,他不知道他所提出的这些要求对于某些出身于农民的高干实在是强人所难。斗转星移,中共虽然还未打下天下,但已有几块相对稳定的地盘,一些人已做不来与群众「同甘共苦」、「吃一锅番瓜汤」那类事了!虽然从总体上讲,在四十年代初的延安,干部物质待遇的差别还不是十分明显:大、中、小三灶伙食供应制度和斜纹布(黑色)、平布(青灰色)、土布三级服装供应制度,如果和1949年后的高干特供制度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但为何王实味竟感到「大人物」有如「异类」呢?

真正使王实味以及延安青年知识分子产生疏离和异己感的是以「食分五等,衣着三色」为特征的、与高干地位相联系的干部特殊待遇制度以及由此产生的「高干至上」的浓厚的社会气氛。

延安的重要高干的家里一般都有组织分配专门照顾首长孩子的保姆,保护首长安全的警卫员,以及照顾首长生活起居的勤务员或公务员(负责为首长打洗脸水和洗脚水,在牙刷上放牙粉等),有的首长的勤务员也由警卫员兼任,另有「伙夫」、「马夫」各一人。 在范围不大的延安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警卫员紧紧跟着首长和他们的家属沿着延河漫步,每逢星期六,人们也不难看到首长派来接爱人回家度周末的警卫员已早早守候在各学校、机关的门口。甚至连孩子们都知道:街上奔跑的那辆由海外华侨捐赠给八路军前方将士的救护车,是「毛主席的汽车」。至于毛泽东居住的杨家岭、枣园戒备森严,明哨、暗哨密布,非邀不得靠近,这更是公开的秘密。1942年春,毛泽东派李卓然登门邀请塞克到其住处谈话,被塞克拒绝,理由是「有拿枪站岗的地方我不去」,直到毛泽东吩咐撤去岗哨,塞克才在邓发的陪同下去见了毛泽东。 这一切在王实味和延安青年知识分子的眼中,全都成了背离革命道义原则的有力证据,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义愤和不平等感。

最令人心悸的是作为一个书生的王实味竟敢从抨击「食分五等,衣着三色」的现象进而试图剖析产生等级差序制度的思想和历史根源,间接或直接地向手握兵符和镇压机关大权的中共领袖毛泽东发起了挑战。

王实味看到的「革命圣地」绝非是纤尘不染的共产主义殿堂,在延安的阳光下,不仅存在着浓重的阴影,还有人「间接助长黑暗」,「甚至直接制造黑暗」。证据之一,即是有人以「发扬民族美德」为等级差序制度辩护——而这类「民族化」言辞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王实味是一个十分敏锐的知识分子,他亲自体验了1938年六届六中全会后在延安逐步深化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感受到在社会气氛方面所发生的深刻变化。他不会忘记1940年延安理论界所发生的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正是随着这类讨论的展开,在「民族形式」的掩护下,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某些价值被堂而皇之地引入到中共的理论及其实践中。终于,王实味得出自己的结论:中国专制主义的旧传统已严重侵蚀了中共的肌体,即使在延安,「旧中国的肮脏污秽也沾染了我们自己,散布细菌,传染疾病」,而旧传统一旦与以「必然性」面目出现的俄式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就构成了有中国特色的等级差序制度的理论基础。

王实味质问道,难道我们可以用「了解国情」,「尊重国情」作借口,迁就、迎合中国的落后传统吗?难道因为「黑暗面」存在有其必然性,就欢迎、保护黑暗吗?王实味笔锋一转,忽将批评的矛头直指毛泽东独创的名言「天塌不下来」论:

在「必然性」底「理论」之后,有一种「民族形式」的「理论」叫做「天塌不下来」。是的,天是不会塌下来的。可是,我们的工作和事业,是否因为「天塌下下来」就不受损失呢?这一层,「大师」们底脑子绝少想到甚至从未想到。

从四十年代初开始,毛泽东就愈来愈喜欢讲「天塌不下来」,在形势紧张,中共面临困境时,毛爱谈「天塌不下来」;在闻知党内外有不满意见时,毛更爱说这句话:

「有意见,你让人家讲吗,天又不会塌下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天塌不下来!」

「我劝同志们硬着头皮顶住,地球照转,天塌不下来!」

满腔热血的王实味慷慨陈辞:

在认识这必然性以后,我们就须要以战斗的布尔什维克能动性,去防止黑暗的产生,削灭黑暗的滋长……要想在今天,把我们的阵营里一切黑暗消灭净尽,这是不可能的;但把黑暗消灭至最小限度,却不但可能,而且必要。

王实味继而警告道:

如果让这「必然性」「必然」地发展下去,则天——革命事业的天——是「必然」要塌下来的。别那么安心罢。

王实味在1942年所发出的这番「危言耸听」的预测,终于事隔四十九年后在「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原先称作「社会主义祖国」)——苏联和东欧、蒙古各社会主义国家得到应验,苏联甚至都已不复存在。

只是,王实味当时还指望毛泽东警醒,以求防患于未然,但是王实味再一次失望了:

「『大师』们不惟不曾强调这一点(指防止黑暗面的滋长——引者注),他们只指出『必然性』就睡觉去了」。

「其实,不仅睡觉而已。在『必然性』底借口之下,『大师』们对自己也就很宽容了。」

尽管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不着急,王实味却忧心如焚。他为防止「革命的天塌下来」,向全党贡献出他的药方:重振共产主义的理想之光,在革命道义的基础上建立新型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使共产革命充满永久的动力。

王实味饱含激情,无限感怀地回忆起为实现主义而牺牲了生命的李芬烈士,企图用追忆殉道烈士的方式来唤起人们胸中已沉寂的理想主义,用烈士滚沸的热血来涤荡革命队伍中已经形成的带有专制色彩的人身依附的现象。王实味更期盼借早期共产主义者身上的圣洁之光,重振革命者已渐丧失的自豪感、自尊感和自信感。王实味梦想中共能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首先实践关心人、尊重人、重视人的人道主义准则,让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成为「新社会」的自觉原则。 王实味热情歌颂青年的「纯洁、敏感、热情、勇敢」,呼吁当政者万勿因延安的青年由于得不到「爱和热」而发出「牢骚」就厌恶、嫌弃他们。王实味不无沉痛地说:「延安的青年已经够老成的了」,若再打击他们(例如某个在墙报上写文章的青年,遭该机关「首长」批评打击,「致陷于半疯狂状态」),那么这个世界就太「寂寞了」。王实味甚至「超现实主义」地做起类似武者小路实笃笔下的「一个青年的梦」,以为凡为人者,皆存一颗温暖友爱的同情怜悯之心。他写道:

我底理性和良心叫我永远以最温和的语调称呼他们为「炊事员同志」(尽管在延安称伙夫为「炊事员同志」有些讽刺意味,因为即使不反对平均主义,也不会有「半个伙夫会妄想与『首长』过同样的生活」)。

从抨击延安「歌舞升平」的景象到剖析等级差序制度的思想和历史根源,进而再开出一付「民主」、「博爱」的疗救药方,王实味的论调在延安领导人听来,的确太刺耳了!不仅如此,甚至听来有如托洛茨基的「工人国家蜕化论」!在这里,他们的判断并不错,王实味的思想确实和毛泽东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格格不入。

王实味鼓吹的「平等」、「博爱」观念,从根本上说,和建立在政治功利主义哲学基础上的「领袖至上」观念存在着严重的对立。从王实味的人道主义思想出发,必然引发出人的主体精神的高扬;而确立「领袖至上」的观念的首要条件就是削弱乃至消灭人的自主性,使人成为「齿轮和螺丝钉」。1942年的毛泽东正全力追求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将全体党员改造成「党的(也即是毛的)驯服工具」,如果听任王实味「蛊惑人心」的言论继续扩散;势必严重抵消毛的努力。因此,王实味及其思想就成了毛泽东不得不予以清除的障碍。

王实味呼唤平等,抨击延安的等级差序制度,也直接侵犯了毛泽东和享受等级制度之惠的老干部的利益,至于王实味言论中渗透的对革命的幻灭感,若从毛的角度看,则有可能「侵蚀」并危及毛「打江山」的伟业。

1927年后,作为「现代农民革命战争」主体的农民,已成了中共革命的主要动力,尽管因受俄式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使这场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农民革命战争」增添了许多新因素,但是中国历史上的「农民造反」模式仍对中共武装革命发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不少参加这场「现代农民革命战争」的农民看来,「打江山」的意义就在于「排座次,坐江山」,尤其随着毛泽东在三十年代中期控制了中共军队后。这场「农民革命战争」的俄式共产主义因素就逐渐被烙有毛个人印记的民族化共产主义因素所置换。深受农民造反传统浸润的毛泽东。极为重视利用农民的感情、行为和愿望为自己「打天下」的伟业服务,毛在马列主义的术语范围内,转换概念,引进大量中国传统农民造反的语汇和行为,使得中共军队既是苏联红军式的军队,又是一支具有浓厚中国传统农民起义军色彩的队伍。作为适应战时环境的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的分配方法,和体现「论功行赏」传统原则的延安等级差序制度就是这样一种新旧杂揉的混合物。这个制度一经建立就受到农民出身的军队高级将领的普遍欢迎和敬重,至于受过俄式教育的中共高级文职干部,也因它夹杂斯大林等级制的因素,而对其采取「欣然接受」的态度。如今王实味放肆攻击被他们视为是未来革命成功后将要实行的权力与财富再分配制度的先期象征符号,怎能不遭致高干们共同的愤怒?于是当某军队高级将领破口大骂王实味「反党」时,那些具有留苏背景的高级文职干部,也纷纷口诛笔伐,声讨王实味「反列宁主义」。

毛泽东对等级差序制度的态度要比某些「武人」复杂的多。毛在等级制度问题上的看法是灵活的,其变化中轴点是看其是否有利于一统天下的伟业和他对权力的获得与巩固。从本质上说,毛泽东是中共等级差序制度的最大维护者,而当他的权力还未达到顶峰,或自感权力受到威胁时,毛往往又变成一个「反官僚主义」的急先锋,只有在这时,毛才会释放一些头脑中的「虚无主义」,换上一付「小人物」保护者的面孔,然后煽动下层「反特权」,驱赶群众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一俟目标实现或情况有变,毛则马上翻脸,挑出几个「替罪羊」,批判起「自由化」和「无政府主义」,将那些被愚弄的群众和知识分子一网打尽。此种计谋毛一生屡试不爽,1942年则是牛刀初试。

王实味与一般左翼人士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执着于五四自由、民主的理念,他更受到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思想,和继承发扬了这种思想的第二国际社会民主主义思想,以及反斯大林主义的托洛茨基部分观点的强烈影响。

作为近代欧美文明一部分的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思想和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想传统,在战乱频仍、国民文化素质低下的二十世纪中国,除了在五四时期及三十至四十年代曾引起少数知识分子的兴趣,犹如惊鸿一瞥,始终不曾在中国落户。它和在第三国际指导下建立的中共几乎毫无思想联系,尤其随着1927年国民党屠杀中共的一声枪响。中共历史上的古典共产主义革命阶段的终结,社会民主主义思想对中共的影响已接近于零。王实味作为一个异数,他的社会民主主义观点主要来源于他对马克思和其他社会民主主义思想家著作的直接阅读,以及在阅读基础上的独立思考。

王实味与托派的部分观点存在共鸣也是一个明显的事实。三十年代初期,王实味与托派有所来往,曾翻译过托洛茨基自传的部分章节和被斯大林隐瞒的列宁(遗嘱),对苏共内部复杂、残酷的斗争有所了解。1937年王实味投奔延安,但头脑中的「异端」思想并未完全根除,托洛茨基所描绘的「工人国家官僚化」的景象,连同辗转传至延安的1937—1938年莫斯科「叛国案大审判」的不祥消息,刺激、震撼了王实味,逼使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拿起「蜕化论」这把标尺,来衡量延安所发生的一切,而他在延安所见所闻正好与他头脑中的「蜕化」影像完全重合!


三 风向突转:毛泽东拿王实味开刀


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刊登在中央研究院《矢与的》壁报上的其它言论一经问世,立即在延安引起轰动,一时间各学校、机关纷纷仿效中研院,也办起了各种类似《矢与的》的壁报,至1942年3月底,4月初,各大单位创办或计划创办的壁报有:

西北局的《西北风》;
延安自然科学院的《整风》、《向日葵》、《心里话》;
民族学院的《脱报》(脱者,「脱裤子」也);
中央医院的《显微镜》(拟创办);
延安学生疗养院的《整风》

这些壁报连同存在时间较久的中央青委《轻骑队》壁报,构成了延安壁报群中的几朵耀眼的浪花。

与此同时,各学校、机关「反官僚,争民主」的浪涛正汹涌澎湃:中央研究院,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人员同情、支持王实味的观点,研究院领导罗迈和张如心等成为众矢之的;

延安大学也出现了民主「一边倒」的局势。在3月26日全体党员大会上,与会者控诉了「个别领导同志,以主观武断的态度处理问题,缺少民主精神,以『尊重组织』、『尊重领导人的威信』等为借口变相地压制民主,以致造成一部分同志不敢讲话和不愿讲话的现象」,会议「打破了过去大家畏缩不敢发言的空气,充分发扬了民主」,有人甚至提议,应以清算的方式,明确责任问题,「是非属谁。责任属谁,根究到底,必须得出正确的结论」。各支部代表一致认为:

领导者的威信是建立在自己的工作上,建立在正确的认识和主张上,若建立在别人不敢谈话的基础上,是非常危险的。

几个还未完全「脱」尽率真之气的党员老知识分子,竟然也在一时高涨的「鸣放」空气中翩然起舞。

中央研究院副院长范文澜是三十年代初入党的老党员,1934年被捕,1939年赴延安后重新加入共产党。他在《矢与的》壁报上撰文,号召「以民主之矢,射邪风之的」;

自然科学院院长徐特立经历过中央苏区的党内斗争,讲话就含蓄得多,他提议不要多追究个人责任,但是也按捺不住,鼓励青年「大胆发言,认真检讨」;

已经奉命停课,或即将停课转入整风的各学校,和已转入整风检查阶段的各机关,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动荡的局面,青年知识分子普遍要求「揭盖子」和割领导的「尾巴」……

此时的毛泽东又是何种反应呢?他是大畅所欲,抑或是「龙颜震怒」?据胡乔木回忆,当毛泽东看到在《解放日报》上连载的王实味的《野百会花》后,气愤地「猛拍办公桌上的报纸」,厉声问道,「这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克思挂帅」?毛当即给《解放日报》打电话,「要求报纸作出深刻检查」。毛泽东感到情况不妙;担心运动将失去控制,迅速改变原先制定的利用「自由主义」打击教条主义的策略;在亲自前往看过在《矢与的》壁报后,毛召集高干会议,决定抛出王实味作为靶子,先行将「自由化」打压下去。

1942年3月31日,毛泽东在《解放日报》改版座谈会上放出「反击」的气球,他抓住「立场」、「绝对平均观念」和「冷嘲暗箭」三个问题,向延安青年知识分子发出严厉警告:

有些人是从不正确的立场说话的,这就是绝对平均的观念和冷嘲暗箭的办法。近来颇有些求绝对平均,但这是一种幻想,不能实现的。我们工作制度中确有许多缺点,应加改革,但如果要求绝对平均,则不但现在,将来也是办不到的。小资产阶级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我们应该拒绝。…冷嘲暗箭,则是一种销蚀剂,是对团结不利的。

毛泽东的上述警告赫然刊登在4月2日《解放日报》的头版,但是在1942年春天,延安大多数青年干部还未练就从报纸上观察政治风向的本领,竟然将毛的警告置之脑后,继续我行我素,「鼓噪」民主。延安青年知识分子对毛泽东发出的政治信号熟视无睹,这并不是第一次,早在中央研究院3月18日召开动员整风大会的前夕,《解放日报》就分别刊登罗迈、张如心文章,已从侧面传达了毛对他们的保护态度,只是在当时,王实味和中研院的绝大多数干部根本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如果说上次的疏忽碰巧与毛泽东「放火烧荒」的意图相吻合,毛也并非不愿看到罗迈这个昔日的政敌被群众「火烧」一下,那么当毛已改变主意,将王实味视为首要敌人之后,中研院再「炮轰」罗迈,就属犯上作乱的行为了,只能增添毛剿灭自由主义的决心。

1942年4月3日,也就是《解放日报》刊登毛泽东警告的第二天,中宣部正式发出有名的「四三决定」(即《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这个决定是「在毛泽东直接领导下」,针对中研院整风出现的「自由化」倾向,特为「纠偏」而制定的。《决定》明确申明:整风必须在各部门的领导机关负责人领导下进行,不得以群众选举的方式,组织领导整风的检查委员会;在检查工作时,不仅只检查领导方面的,而且要检查下面的和各个侧面的;每人都必须反省自己的全部历史。「四三决定」的颁布不仅结束了短暂的延安之春,而且标志着自1941年10月就秘密酝酿的干部审查运动即将拉开帷幕(当时成立了以康生为首的「党与非党干部审查委员会」),整风不久将转入严酷的审干肃反阶段。

4月5日,《解放日报》刊登胡乔木起草的《整顿三风必须正确进行》的社论,胡乔木在社论中指斥整风已出现了「不正确的方法」,再次重复毛泽东3月31日发出的警告,不指名地抨击王实味是「从不正确的立场来说话」,谴责王实味等的「错误的观念,错误的办法,不但对于整顿三风毫无补益,而且是有害的」。 4月13日,延安壁报的始祖,创刊于I941年4月的中央青委《轻骑队》壁报编委会在《解放日报》上作出初步检讨,与胡乔木关系密切的中央青委的几个青年已从胡乔木处获知运动将转向的信息。《轻骑队》编委会的这份检讨正好与毛泽东的目标相一致。毛很清楚,延安的青年知识分子普遍同情王实味而他却不能将他们全部打成反革命——毛只求杀一儆百,从此封住他们的嘴,继而改造他们的思想,使其心悦诚服,老实就范即可。因此毛乐意让《轻骑队》壁报在认错后过关,这也算是给中央青委书记陈云的一个「面子」。4月23日。《解放日报》果真发表了《轻骑队》编委会的《我们的自我批评》,他们在此文中申明自己是「一群政治上幼稚的青年同志」,承认自己的言论「助长了同志间的离心倾向」,「产生了涣散组织的恶果」《轻骑队》获得了解脱。

王实味此时并不知风向已变,仍在中研院振振有词,继续发表情绪激昂的演说,殊不知他已被毛泽东选中,即将被当作活祭推上燃烧着的火台,成为警吓众「猴」的一只待宰之「鸡」!

1942年4月7日,在前一阶段因遭到巨大的批评压力,暂时退避一旁的罗迈遵循毛泽东的「反击」部署,从容跃入前台。具有丰富的党内斗争经验且十分熟悉毛泽东个性的罗迈,为了向毛显示自己的忠心,先将中研院出现的「自由化」与王明、张闻天挂起钩来,再有条不紊、胸有成竹地部署中研院的反王实味斗争。很快,中研院原先支持、同情王实味的干部,被骤然降临的风暴吓得不知所措,随即为求自保,纷纷反戈一击,或痛哭流涕检讨自己立场不稳,上当受骗;或义愤填膺,控诉王实味一贯「反党」、「反领导」。一些人甚至作出与王实味「势不两立」的模样,要求组织上严惩王实味。在这种群体性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中,王实味被控的罪名也不断升级,到了1942年6月,王实味的头上已有三项「铁帽子」:反党分子(不久又升格为「反党集团头目」)、托匪、国民党特务(又称「国民党探子」)。在持续的精神恐惧中,6月初,王实味突发书呆子「异想」,宣布退出中共,以为就此可以摆脱一切。但是,王实味又大错特错了,罗迈等绝不会允许王实味退党,而是要将其开除出党。他承认或不承认「错误」,更是无关紧要,他的归宿早已由「上级」作了安排,作为一个难得的「坏人」标本,等待他的将是被捕入狱,即使王实味痛哭流悌,收回退党声明,承认自己的言论犯了弥天大罪,跪在中央组织部磕头求饶,也丝毫无济于事。1942年11月后,王实味已处于隔离状态,失去了人身自由,1943年4月1日,王实味被康生下令逮捕,次日被关押进中社部监狱,从此成了活死人,除了偶而被带出来向来延安的外国或国统区记者发表一番自唾自弃的说辞外,王实味的日常「工作」就是写交待材料,直到1947年7月1日在山西兴县被康生下令砍了头。

从毛泽东的角度看,整肃王实味,并下令在延安展开批王斗争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1942年6月初,在批王斗争达到高潮时,一位与王实味友善又与萧军相熟的作家李又然,请求与毛关系较熟的萧军向毛代为说项,然而当萧军向毛陈述后,却遭到了毛的断然拒绝;毛并警告萧军不要插手。

1942年春,王实味这头从魔瓶中跑出的「魔鬼」使毛泽东大为震惊,毛本指望大大小小的王实味们可以把一把大火烧到王明、博古一类的「大尾巴」上,谁知王实味等乱燃野火,横扫一切,竟敢把矛头指向了新秩序的基石——等级差序制度,真可谓犯上作乱,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毛方体会到等级差序制度的「甜露」还不很久,毛愈来愈相信,等级差序制度是建立新秩序的重要保障。在唤起农民「觉悟」,组成浩浩荡荡的「打天下」队伍时,一个「阶级斗争」,一个「论功行赏」,无疑是壮大和凝聚革命力量的两个最有效的武器,只不过「阶级斗争」是公开亮出的旗号,另一个则是在内部实行的方法。王实味向等级差序制度挑战,影射、讽刺这是旧中国的「污秽」,涣散人心,居心叵测,只能使青年知识分子顿生革命的「无意义感」,无疑是企图摧毁革命。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毛泽东才勃然变脸,全然不顾自己曾抨击过延安「首长至上」的现象,以及大力鼓励青年知识分子「割大尾巴」的事实,厉声谴责起王实味的「绝对平均主义」和「小资产阶级的空想社会主义」。毛也发现,利用自由主义反对教条主义是一种格外需要小心驾驭的、充满巨大风险的政治游戏,不到绝对必要时不能轻易操之,否则极易引火烧身。1942年春,王明等已显出一副衰相,虽说国际派仍是毛在党内的头号敌人,但毛已再无必要利用王实味之流来围剿王明。当然,事情既已发生,也无需惊慌失惜,正好借此契机,因势利导,同时开展「两条战线的斗争」,将自由主义和教条主义一锅煮,把反王实味的斗争转化为一场整肃「异端」的运动,这也可叫做「将坏事变为好事」于是「延安之春」的帷幕刚落下。审干肃反的锣鼓就已敲响!最后在审干战役的高潮中,1943年5月,毛泽东干脆关闭中央研究院,把「红色教授」们全部赶进中央党校去受审。

总之,王实味是在劫难逃,延安的广大青年知识分子也命中注定要在这已置放好断头台的革命广场上经历一场红色风暴的洗礼,以实现脱胎换骨的蜕变。当然,最不幸的还是王实味,虽说每一场大革命都有一批冤死鬼,但王实味的毁灭却因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计谋的牺牲品而格外令人扼腕同情。毛泽东决定拿王实味开刀,挑选在当时社会知名度不甚高的他作斗争靶子,而有意放过了和王实味有相同思想的知名女作家丁玲,是基于一种深谋远虑的考量:若在延安打击1936年底就投奔陕北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作者丁玲,势必将在国统区文化教育界和青年学生中引起极大震动;而清洗王实味,则犹如下一场「毛毛雨」,最多地皮湿一层,稍刻就会踪影全无,不致严重削弱国统区左翼文化人和青年学生对延安的向心力。尽管毛泽东政治行为中的功利主义的性质在王实味事件中得到充分的暴露,但是世人既有势利眼,也就不能单单责怪毛泽东的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毛泽东的策略果真获得了成功:虽然国民党当局围铙王实味事件出版了小册子,王实味的命运也曾引起国统区一些文化人的关注,但是王实味的名气毕竟不很大,而国统区的严重腐败使更多的人把国民党在王实味事件上的反应视为是老生常谈的「反共八股」而不予置理,——王实味终于被历史尘封了。


四 毛泽东为什么要给延安文化人套上「辔头」?


1942年春王实味事件的爆发及其巨大反响引起毛泽东的高度警惕,王实味的拥护者和最忠实的听众基本上是那些前来延安的「文化人」,而在这些人当中,文艺界人士又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毛泽东十分清楚,王实味事件绝非是一孤立、偶然的事件,王实味的言论集中反映了延安文艺界人士的不满情绪,代表了他们的观点、态度和立场,毛联想到延安文艺界多年来存在的问题,判断在延安文艺界存在着一股反叛的潜流。

延安文艺界果真有反叛的迹象吗?毛泽东的估计显然过于严重了。从1937—1941年,延安的文艺界人士想党之所想,急党之所急,自觉服从中共的政治需要,积极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延安文艺界以街头诗,活报剧,木刻版画,大标语,大合唱等文艺形式和小说、剧本的创作,热情歌颂抗战和八路军、新四军,抒发对延安和敌后根据地的热爱,同时还根据中共的宣传口径,批评、抨击国民党。在党组织的支持下,一些作家还将自己的作品投寄给在国统区创办的左翼文艺刊物,中共在国统区的机关报《新华日报》也不时刊登延安作家的小说和诗作。在国统区刊物上发表的延安作家的作品,吸引了更多的青年向往中共和延安。

延安文艺界对毛泽东也显示出充分的尊重。一度挂名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的毛泽东曾多次在鲁艺发表演讲,在和鲁艺师生的接触中;毛表现出虚怀若谷的姿态,赢得文艺界人士的普遍好感。1938年春,途经武汉转赴江南新四军的一位署名「大漠」的青年,特将他所记录的毛泽东在鲁艺的演讲稿整理成《毛泽东论鲁迅》,投寄给胡风主办的《七月》,此文在武汉的发表使毛泽东在中共领袖的身分之外,还增添了「革命文学理论家」的色彩。1939年底,毛泽东在和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交谈时提到延安文化活动不够活跃,提议排演曹禺的《日出》以丰富延安的文化生活。戏剧界人士闻风而动,经过二十多天的突击,于1940年元旦正式公演了《日出》;不久又在胡乔木的「关怀下」排演了《雷雨》、《钦差大臣》等一批中外名剧,受到毛和延安广大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欢迎。文艺界人士不曾想到,两年后,毛泽东会改变态度,将遵照他个人指示开展的所有这一切指责为「脱离群众」、「关门提高」、「顽强表现小资产阶级情感」的行为。

尽管延安文艺界为宣传中共政治路线竭尽了全力。但是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并不真正满意。他敏锐地感到在文艺界存在着一股与正在形成的新权威相对立的离心倾向,而这种离心倾向,在毛那里可以简化为两句话:文化人不听话,不尊重领导。

如果说「不听话、不尊重领导」是指文艺界人士在服务于党的政治目标的前提下,仍然保留了某些个人独立性和原有的审美习惯、语言特点和生活习性以及文艺家独立不羁的个性风格,那差不多是事实:

在这一时期,文艺界人士虽然尊重毛泽东,但并没有把毛泽东视为中共唯一领袖,尤其没把毛看成是精通文艺问题、可以指导自己创作的理论大师。不少文艺家还未养成尊重党在文艺方面领导人的习惯。一些来延安前就有较高成就的文艺家,「孤芳自赏」,独立特行,根本不把「文艺界领导同志」周扬放在眼中,经常对周扬的领导作风反唇相讥。

在来自全国不同地区的文艺界人士中,许多人还带着原有的小圈子的色彩,在延安就有以周扬为首的「鲁艺派」和以丁玲为首的「文抗派」两个摊子。1939年,周扬担任「鲁艺」副院长,实际主持鲁艺工作,在周扬的周围逐渐聚合了何其芳、周立波、陈荒煤、沙可夫、沙汀、刘白羽、林默涵、贺敬之等。1939年5月,经张闻天同意,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文抗」)成立,主要成员有丁玲、萧军、舒群、艾青、白朗、罗烽等。两个摊子互相排斥,势如水火,经常在延安打笔墨官司。1941年6月17至19日,周扬在《解放日报》发表《文学与生活漫谈》,他以领导者的口吻指责延安一些作家说:「他们写不出东西却把原因归之为没有肉吃」。8月1日,萧军、艾青、舒群、罗烽、白朗在争取到毛泽东的同意后,在延安「文抗」机关刊物《文艺月报》著文(此文寄给《解放日报》,但被退回),指斥周扬既「有自己的小厨房可以经常吃到肉」,却无端贬低其他人只知和首长闹平等争肉吃。萧军愤然写道:「到延安来的都不是为了来吃肉,是为了来革命;正如周扬到延安来不仅仅是为了当院长(鲁艺),吃小厨房和出门有马骑……一样」。在这些纷争的背后,实际上存在着两种创作思想的分歧。周扬称「鲁艺派」主张「歌颂光明」,而「文抗派」主张「暴露黑暗」。延安文艺界的这些纷争似乎表明延安的文化人还生活在上海的亭子间里,一句话,延安的文艺界仍然沿着过去的轨道运行,在逐渐形成的毛的「新秩序」下,文艺界自成天地,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

其实,文艺界的「不听话」并非有意与毛泽东的「新秩序」对抗,而是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运动的残阳馀韵和正旭日东升的毛主义的不协调而迸发出的火花。

「红色的三十年代」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由对西方制度的怀疑、动摇而产生的幻灭感和深刻的精神危机,促使西方一部分知识分子将人类的前途寄托于斯大林进行的苏联共产主义试验上,因此,从三十年代初至1939年苏联参与瓜分波兰前,许多著名的知识分子纷纷向左转,而在向左转的知识分子中,情感丰富,且对政治和社会生活变化最具敏感性的文学家又占有最大的比重。

和欧美作家从三十年代初才逐渐左倾有所不同的是,中国作家的向左转则早在二十年代后期就开始了。由于中国知识分子生存的环境比西方作家更加恶劣,左翼作家普遍将文学作为参与社会改造的特殊工具,赋予文学以巨大的社会批判的功用。作为中国险恶的政治和社会生态环境的产物,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左翼文学,一方面继承了五四新文学关照社会现实和直面人生的传统,另一方面又吸取了俄罗斯文学深厚的人道主义的精神,表现出强烈的社会批判性和激进化倾向。

中国左翼文学的另一特点是,左翼作家很少像他们的欧美同行那样以独立的个人形式向社会陈述自己的理念,而是结成比较紧密的集团,以集团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文学和政治主张。受逐渐斯大林化的苏联共产党文艺政策和领导方式的影响,中共在1928年后将很大的精力投放在组织以上海为中心的「普罗文学」运动上,并在1930年2月领导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文艺的集团化固然可以形成风潮,在吸引追随者方面发挥特殊作用,但也易于引发文艺家之间的纠纷和冲突。尽管瞿秋白、鲁迅、胡风、冯雪峰、周扬等以「左联」为依托。集合了大批的知识青年,使左翼文学的队伍越益壮大,但中国文艺界从此也就埋下了长期纷争的种子。

三十年代初、中期,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加剧了国内局势的动荡,加之俄式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广泛传播,中国左翼文学得到蓬勃的发展,蒋光赤、柔石、叶紫、萧军、萧红等一批作家迅速崛起,在他们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社会关怀,引起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下层知识分子的普遍共鸣。贫穷至极的生活和对国民党统治下社会现实的不满,将一批批青年吸引到左翼文学的行列中,促使他们走上用文学反抗社会的道路。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北平等大都市中,创作具有社会批判内容的诗歌、小说、剧本成为知识青年和大中学生显示「革命精神」和自我价值的一种时尚。三两个朋友,凑一、两百元钱就可以自费创办一份文学刊物,如果再将几篇作品结集印成小册子,一个作家或诗人也就诞生了。尽管国民党当局也曾颁布「图书审查条例」,但是国民党图书审查的重点对象只是鲁迅、胡风、茅盾、丁玲等少数著名作家,对活动在上海租界内和大中城市的一般作者,「图书审查条例」形同空文,几乎不产生作用。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家多如过江之鲫,文学青年则更是不可计数。当然,作品有高下之分野,作家也有影响大小之区分。如果某一作品被鲁迅、巴金等主办的刊物选用,再经胡风、周扬等革命文艺理论家为之点评,那么,该作者从此就名声大震,顿时从一般文学家中脱颖而出,成为有影响的著名作家了。然而有此殊荣的作家毕竟不多,多数人尽管已出版了数本创作集和译著,但知名度并不高,除了作家周围的朋友圈子,一般读者是很少与闻的。

对于所有这些已出名或尚不出名的左翼文艺家,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现实是令人窒息和不堪忍受的,与此相映照的则是苏联小说中展现的和在自己头脑中存在的莫斯科的「光明天地」。正是左翼文学强烈的批判意识和对新社会的渴望,最终将大批左翼文艺家吸引至中国的莫斯科——延安。

对于理想主义和乌托邦新村生活,赴延安的左翼文艺家并不陌生,除了早在书本上与之神交外,部分左翼作家在三十年代还亲身体验过。以作家碧野为例,出身贫穷而酷爱文学的碧野在三十年代初身无分文只身来到文化古都北平,就曾与十一个境况相近的青年组成了一个共产主义新村寄住在潮州会馆。这些青年或写诗作文,或在北京大学旁听和去图书馆看书,过着极为贫困,但却是「有衣同穿,有饭同吃」的生活。在他们的脑海里,延安正是这样一个和他们心目中景仰的、「克里姆林宫塔尖上的红星光芒」照耀下的苏联完全相似的理想国,在那块土地上,充满着社会正义的原则,人们个性自由,到处都可以「自由呼吸」。所以不少左翼文艺家「到延安一进边区,就匍匐在地上亲吻土地」。诗人柯仲平更直接将延安比作但丁《神曲》中的天堂。

从1937年到1939年,投奔延安的文化人,除了个别名气较大由延安指名调入的人之外,绝大多数为一般的左翼青年知识分子,只有少数人读过大学。这些名气不大的作家和艺术家,甫抵延安一身轻松,又是「自由呼吸」,又是「自由歌唱」,而中共为了发展实力,对来延安的文化人一度也做到「礼贤下士」,毛泽东更是真真假假,对延安文艺界取得的成绩满口称赞,甚至还和一些文艺家交上了「朋友」,于是文艺家们陶醉了。

这是一批「单纯到透明」的青年人,尽管延安缺吃少穿,物质生活极为艰苦,但是他们毫无怨言,只把延安视为中国的莫斯科。现在他们又传唱着这样一首苏联歌曲:

人们骄傲地称呼是同志,
它比一切尊称都光荣。
有这称呼各处都是家庭,
无非(分)人种黑白棕黄红。

然而,毛泽东与延安文艺家的「蜜月」仅维持了两年。随着毛的政治地位日趋加强,和延安等级差序制度的逐渐形成,以毛泽东和红军老干部为一方,与以赴延安左翼文艺家为另一方的矛盾就逐渐公开化了。

逐渐地,延安的文艺家对一些老干部和老红军的思维习惯和生活方式看不顺眼了,许多青年文艺家竟发现原先心目中的英雄既无文化,更不懂马列主义理论,个别人开口「妈个×」,闭口「妈个×」,但却会摆「首长」的架势。于是他们开始拿起笔,批评起延安生活的阴暗面。

毛泽东和红军老干部对文艺家的不满则主要集中在文艺家的「无组织、无纪律」和个性的狂放不羁方面。1940年,丁玲在延安「文抗」主办的文学刊物《谷雨》上发表批评延安官僚主义的著名小说〈在医院中〉,毛泽东没有说什么,但已对丁玲严加注意。1942年2月17日毛泽东、王稼祥等参观华君武等主办的《讽刺画展》,毛虽对画展有所称赞,但在约华君武谈话时,却要求华君武在漫画创作上「要注意片面性」。毛并举华君武一幅发表在《解放日报》上谈植树的漫画,说「不要笼统说延河旁所有植的树都枯死了,应当说是那一段地点的树,植得不好」。

如果说毛泽东对延安文化人的不满更多的集中在政治方面,那么一些老干部的不满则来自于对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歧视。许多红军老干部从未进过城市,更长期生活在疑惧知识分子的环境中,抗战之初,一经接触满口新名词、思想和生活习惯与己迥异的知识分子,虽觉新鲜,但为时不久,隔阂即生,生怕这些见过大世面的城市人瞧不起自己。于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念头再度复活,重又退回到原先怀疑、恐惧知识分子的蜗牛壳。

作为志在夺取天下的毛泽东,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自然有别于某些目光短浅的军中老干部(需要指出的是多数军中高级将领,如朱德、彭德怀、刘伯承、邓小平、聂荣臻、罗荣桓、叶剑英、陈毅、徐向前、关向应等都十分重视、尊重知识分子,工人出身的关向应因嗜读鲁迅作品,有「小鲁迅」之称。对知识分子抱有偏狭态度的只是个别高级将领和军中中下级干部)。毛一方面需要文艺家,另一方面又恐驾驭不住文艺家,因而一段时间内,毛的态度摇摆不定,既投之以饵,间或鼓励抚慰一番;又从内心深处鄙视舞文弄墨、吹拉弹唱的文艺家;更厌恶于彼等目空一切、抗上犯下之狂态,故时不时对文艺家旁敲侧击一下。只是这群文艺家旧习难改,依然故我,因而毛在1942年后对文艺家越发讨厌。据师哲回忆,一次他在陪毛泽东从杨家岭出来在延河滩散步时,正巧碰上一位作家,只见他手执拐杖不停飞舞,见到毛泽东打了个招呼,仍继续摆动手中的拐杖,遇到驮盐的毛驴队,仍然如是。毛泽东极为气愤,向师哲道,「这是流氓行径,目中无人。……只是因为他认识几个方块字,就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坐在人民的头上显威风……目空一切,摆臭架子」!当年在延安文艺界人士中有用拐杖习惯的只有萧军、塞克等数人,他们又何尝能想到,被自己称为「知己」的毛泽东,对自己的冒失和莽撞会如此愤怒,竟然在师哲面前将其骂作「流氓」!

更为严重的是,毛泽东对延安文艺界人士的反感又和对张闻天的不满掺和在一起,使毛和延安文化人的矛盾更趋复杂化。

张闻天是继瞿秋白之后中共党内对文艺问题有专门研究的极少数高级领导人。张闻天青年时代曾直接从事过文学创作,他具有比其他中共领袖丰富得多的文学素养和较高的艺术鉴赏力。抗战以来,张闻天作为中共文宣方面最高负责人,多次代表中共中央就文艺问题发表意见,但是张闻天在有关文艺的几个重要问题上的观点和毛泽东的看法并不一致。

关于新文化的性质问题。张闻天在1940年1月5日至7日作的《抗战以来中华民族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又称《文化政策》)的报告较毛泽东提前四天,对新文化的性质作了具体阐释。张闻天认为所谓新文化,它应是「民族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在这里,张闻天将「民主的」单独列出,表明他对新文化民主特性的重视。然而毛泽东在也年1月9日作的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文化》(以后改名为《新民主主义论》)的报告却对此问题语焉不清。毛泽东指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这种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大众的,因而也是民主的」——毛泽东将「大众的」等同于「民主的」,是疏忽抑或是别具用心,人们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大众的」决不能取代「民主的」,因为「大众的」既有专制愚昧的内容,也可有民主科学的内容,毛以「大众的」代替「民主的」,实际上是模糊了新文化民主的性质。

关于「大众化」、「中国化」的问题。张闻天早在1937年11月就初步接触到这个问题。1940年1月,张闻天针对延安文艺界已出现的孤立强调通俗化的倾向,明确指出「通俗化不是曲解新文化,使新文化庸俗化」,张闻天强调,「无论如何,现代文艺的各种形式比较中国旧文艺的形式是进步的」。张闻天的上述言论是对在毛泽东鼓励下正在兴起的复归旧传统倾向的一次回击。

关于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毛泽东扣之以「对知识分子采取宗派主义极左态度」的张闻天等人,在对待文化人的工作方式、个性特点、生活习惯等方面都表现出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其态度远较毛泽东温和。张闻天在1940年10月10日代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起草的《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文化人与文化团体的指示》中,要求「纠正党内一部分同志轻视、厌恶、猜疑文化人的落后心理」。他指出:「爱好写作,要求写作,是文化人的特点」,「文化人的最大要求,及对文化人的最大鼓励,是他们的作品的发表」,因此,「应该用一切方法在精神上,物质上保障文化人写作的必要条件」,「应该在实际上保证他们写作的充分自由」。张闻天进而提出,为了「保证文化人有充分研究的自由与写作时间」,「(文化)团体内容不必要很严格的组织生活与很多的会议」。至于对作家的批评,「应采取严正的、批判的、但又是宽大的立场,力戒以政治口号与偏狭的公式去非难作者,尤其不应出以讥笑怒骂的态度」。 张闻天的上述较为开明的意见,源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他的影响,以及三十年代初在上海领导左翼文化运动时的经验。相比较于毛泽东,张闻天更熟悉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发展的历史。尽管张闻天不能彻底摆脱中共党内长期存在的反智主义传统的影响,但是在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上,张闻天以及博古等人却比毛泽东多了一分宽容,而少了许多农民式的狭隘。1943年,正是由于张闻天和博古的保护,才使1941年11月投奔延安的五四时期的著名诗人高长虹免遭中央社会部的逮捕。而张闻天在有关党的文艺政策及对知识分子政策方面的所有意见,在整风运动期间,都被毛泽东斥之为「自由主义」而遭到严厉的指责。

如果说1941年前,毛泽东因忙于应付内外形势和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尚无暇顾及文艺问题,对张闻天的一些与己不同的看法还能容忍的话,那么到了1942年当毛已腾出手时,他就再也不能允许张闻天就文艺问题说三道四了。

于是,王实味事件的爆发,就成了毛泽东整肃延安文艺界的最佳突破口,毛泽东决心利用这一「反面典型」,扩大战线,一并收拾延安所有的文化人,以求一劳永逸地解决文化界的所有问题,最终确立自己作为文艺界大法师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五 延安文艺座谈会与毛泽东「党文化」观的形成


在中共党内,毛泽东是得到全党公认的首屈一指的学问大家。毛具有党内无人企及的极其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他不仅极其熟悉并爱好唐诗宋词、《昭明文选》、红楼、水浒、三国、野史稗记一类古典文学,同时也嗜读鲁迅杂文,然而毛对鲁迅之外的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却很少涉猎,一是兴趣不大,二是长年深居军中无机会阅读。毛对外国文学作品就知之更少。

毛泽东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有两个来源,一是他的助手为他准备的列宁、斯大林有关文艺问题的部分论述,第二是他在周扬、胡乔木等向他提供的三十年代中共领导上海左翼文艺活动的背景资料基础上所作的总结。

毛泽东在文艺方面的主要顾问是周扬和胡乔木这两个新朋友,而不是昔日的熟人冯雪峰。和张闻天、博古、杨尚昆等人完全不同,毛在1937年以前与上海左翼文艺界几乎毫无联系。1933年底,与鲁迅关系密切、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的冯雪峰从上海到达江西瑞金,毛泽东曾约见冯雪峰,两人进行过一番有关鲁迅的著名谈话。但是,1933年底到1934年10月,正是毛泽东在政治上最为失意的时候,毛除了向冯雪峰打听鲁迅的情况,对上海左翼作家的活动并无很大兴趣。毛与担任马克思共产主义大学副校长的冯雪峰也很少接触,更谈不上彼此间已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在这个时期,中共文艺工作的元老、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教育部长的瞿秋白虽和毛泽东偶有接触,但彼此都是被冷落的人物,心境不佳,加之双方性格并不投合,因而也无雅兴讨论文艺问题。遵义会议后,面对繁重的军务与急剧变化的形势,毛泽东更是无暇顾及文艺问题。

长征结束后,毛泽东、张闻天等决定启用冯雪峰,让其秘密赴沪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此时中共生存乃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文艺工作一时还排不上主要议事日程。1936年4月上旬,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指派冯雪峰携电台和活动经费秘密返回上海,临行前,周恩来、张闻天向冯雪峰交待的任务是,在上海建立电台,与沈钧儒等上海救国会领袖取得联系,重新恢复中共在上海的组织和情报系统。「附带管一管」左翼文化活动。 1936年一月25日,冯雪峰抵沪,遵照张闻天的吩咐,第二天即移居鲁迅家中。出于特殊的谨慎,冯雪峰返沪后,没有立即与以周扬、胡乔木为首的中共文委系统取得联系(冯雪峰相信陕北有关中共在沪地下组织已全部被国民党破坏的说法),4月27日冯雪峰与鲁迅、胡风商议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随即以鲁迅为一方,和以周扬为另一方的「两个口号」的论争正式爆发。

冯雪峰乃是一文化人。他虽衔重大使命来沪,但是冯的兴趣仍在他过去领导过的左翼文化方面。在他于1936年12月领导、组织了中共上海临时工作委员会后,冯雪峰就将有关中共组织与情报工作交由潘汉年等承担,他自己则将主要精力集中于文化界。1937年1月冯雪峰返陕北向毛泽东等汇报后又折回上海,遵延安命将中共上海临时委员会全盘工作向刘晓作了移交。至此,冯雪峰的「中央代表」的身分即告结束。然而由于冯雪峰曾疏远周扬而与鲁迅、胡风关系密切。已触犯了周扬等人,激起了周扬等的极度不满,周扬等产生了被抛弃、冷落的深深不平感,并拒绝与冯雪峰见面。

七七事变爆发后,周扬、艾思奇、何干之、王学文被指名调往延安,不久周扬被任命为边区教育厅长,旋又被任命为鲁迅艺术文学院副院长,实际主持鲁艺的工作(鲁艺院长为吴玉章,但他并不到院主事),这样就和毛泽东建立起工作上的联系。恰在这时,冯雪峰因与中共驻南京代表团负责人博古发生严重争执,一气之下,竟向潘汉年请长假,于1937年12月返回家乡浙江义乌,脱离中共组织关系长达两年之久,至1939年下半年才由中共中央东南局恢复了组织关系。冯雪峰此举带来严重后果,毛泽东从此埋下了对其反感、厌恶的种子,而周扬则在延安与毛的关系日益接近,周扬的才干逐渐引起毛的注意。

周扬原名周起应,最早是以俄苏文学翻译家于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左翼文化界崭露头角的。自1933年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领导人瞿秋白、冯雪峰相继进入江西中央根据地后,周扬就成了左联和中共文委的领导人。1935年2月,周扬躲过了国民党对中共上海中央局的毁灭性大逮捕,与夏衍、胡乔木等组织了中共临时文委,团结了一百馀名文化界的中共党员。但此时周扬领导的中共临时文委实际上已和长征中的中共中央毫无组织联系。在「左联」前期,周扬曾译过几本介绍苏联文学、音乐的读物,编译了《高尔基创作四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和周立波合译过一本介绍苏联大学生生活的长篇小说,但基本上没有自已创作的文学作品问世,因而曾被鲁迅讽刺为「空头文学家」。但是,周扬却因政治倾向的因素和对俄苏文学的爱好,对俄国十九世纪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学理论,以及苏联共产党文艺政策及日共文艺理论十分熟悉。1937年周扬在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了他最著名的译著《安娜·卡列尼娜》,加上他曾撰写过一些介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理论的文章,因此当周扬赴延安时,除了翻译家的头衔外,他已获有「文艺理论家」的声誉。

周扬的「文艺理论家」的身分,在延安得到重视。在1937年后前往延安的文化人中间,尽管作家、诗人、艺术家比比皆是,但是「文艺理论家」却寥如晨星,尤其周扬还有前中共上海临时文委领导人的政治身分,所以周扬很快被委以重任。1937—1940年,周扬紧密配合毛泽东对文艺工作的有关指示,经常在《解放》周刊、《新中华报》发表阐释文章。由于周扬善于引述列宁、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言论为毛的论点作注脚,周扬逐渐赢得毛的信任,在1942年以前,就成了毛在文艺方面的首席代言人。

在周扬为确立自己在毛泽东那里的地位而努力奋斗时,周扬昔日的朋友胡乔木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35—1937年,胡乔木在沪活动期间,是躲在「左联」和「左翼社联」幕后活动的一个不十分引人注目的角色,虽然胡乔木并没有写出有较大影响的作品,但他却是1935年以后以周扬为首的中共上海临时文委的主要成员,与周扬有着密切的关系。1936—1937年,胡乔木经历了周扬与冯雪峰等的对立与冲突。是属于周扬派的主要成员,但胡乔木在「两个口号」论争中较少出头露面,因而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1937年7月,胡乔木虽较周扬早几个月进入陕北,但长期被留置在安吴堡青训班,和在延安正日渐走红的周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是到了1941年2月胡乔木调入毛泽东身边做政治秘书,情况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胡乔木的地位迅速超过了周扬。由于胡乔木对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化活动的历史十分熟悉,他成了毛了解文艺问题的主要顾问之一(江青也起类似的作用),而胡对「左联」内部矛盾等问题的看法,十分自然地对毛泽东产生了影响。

1939年胡乔木调回延安,胡乔木与周扬在延安又有了经常接触的机会。此时胡乔木已较少以自己的名字公开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周扬则在精心研究如何运用列宁、斯大林有关文艺问题的论述为毛泽东构筑文艺理论。周扬集中精力翻译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试图从这位俄国革命文艺理论家那里发掘出「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信条。然而周扬对毛作出的最大贡献无疑是他精心编选的马克思、列宁、斯大林、鲁迅等论文艺的语录。

周扬、胡乔木对毛泽东的另一个重大帮助则是向他介绍有关「两个口号之争」。对于「两个口号」的争论,早在1937年1月,冯雪峰返回延安向中共中央汇报时,毛泽东就有所了解。1937年9月后,周扬、艾思奇、王学文等抵达延安后,毛泽东又从另一方(「国防文学派」)那里,详细了解了双方的观点及其有关背景。1938年5月,毛泽东还与「国防文学派」的重要人物徐懋庸作了详细交谈。从陈伯达处,毛更了解到既非周扬派,又非鲁迅、冯雪峰派的第三种看法。在周扬与鲁迅两种对立的观点间,尽管毛泽东较倾向于鲁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而不大欣赏「国防文学」这个烙有王明印记的文学主张,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毛泽东毕竟不是文艺家,他根本无意拘泥于这种文人间的无谓的争论,毛所关心的是「国防文学」的口号确实有助于实现文艺家的抗日统一战线,而眼下帮助自己构筑文艺体系的正是这帮「国防文学派」。现在,提出「民族革命战争大众文学」口号的鲁迅已经作古,冯雪峰又目无组织私自离队,胡风虽然在国统区十分活跃,然此人既非中共党员,政治面目且十分可疑,毛泽东毫无必要为了已死的鲁迅而抛弃周扬。于是毛泽东一锤定音:两个口号无优劣之分,皆是革命口号,毛泽东并在私下对周扬说,鲁迅也有「党八股」, 对周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对于鲁迅,毛泽东所持的是政治功利主义的态度。从读者的角度,毛固然惊叹、钦佩鲁迅对中国历史、社会和中国国民性的深刻认识和尖锐的剖析,毛也激赏鲁迅对三十年代左翼文艺家种种浅薄所作的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但是,毛泽东在阅读鲁迅作品时更多的是站在中共领袖的角度,从这个角度出发,鲁迅对于毛泽东有时就显得并不可爱。鲁迅蔑视一切权贵的个性和独立不羁的精神虽然可以与毛的精神世界形成沟通,但毛决不认为,在延安也需发扬这种精神。至于鲁迅倡导的抨击时弊、揭露丑类的杂文形式,毛明确无误地表示,在共产党区域,它已基本失去作用。有鉴于鲁迅对毛的价值及其局限性,毛迫切需要将鲁迅和鲁迅的遗产修改成适合于自己政治需要的样式:一方面,毛要利用鲁迅打击左翼文化人的「虚狂」;另一方面又要创作出鲁迅如何「服从共产党领导」的故事,以防止文化人援引鲁迅来反抗延安的新秩序。正是基于这样的需要,毛泽东才看中了被鲁迅鄙视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周扬。与鲁迅有隙、生恐有人援鲁迅反对自己的周扬,对塑造毛氏版本的鲁迅新形象最为积极,周扬又因在上海左翼文化界党同伐异,树敌甚多,只会在延安的新环境下更猛烈地打击文艺界的「小资产阶级的作风」。于是被毛慧眼看中的周扬就在胡乔木的暗助下,摇身一变,成为毛氏鲁迅学最权威的解释者和统领延安文艺界的「领导同志」。

1942年春,毛泽东在胡乔木的协助下,分别召集了一批文艺界人士前来住处个别交谈。在被毛召见的文艺家中,既有属于周扬派的陈荒煤、何其芳、刘白羽;也有当时处于受压制状态的萧军、艾青等。经过一番「调查研究」,毛泽东认为将自己已成熟的文艺主张公之于众的时刻到来了。

1942年5月2日,有一百馀人参加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正式开始,毛泽东发表讲话,5月23日,毛又在座谈会上作总结性发言,是为有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此文几经修改,发表于次年10月19日的《解放日报》,毛泽东的这篇报告,标志着毛氏「党文化」观的正式形成。

毛氏「党文化」观直接师承斯大林,与具有极其强烈的政治功利性和反艺术美学的日丹诺夫主义一脉相承,作为有中国特征的「党文化」观,毛的文艺思想则较俄式的「党文化」观更加政治化,表现出更浓厚的反智色彩。

毛氏「党文化」观包含下列五个核心概念:

一、文艺是政治斗争的工具,革命文艺的最高目标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利用文艺的各种形式为党的政治目标服务。具体而言,中共领导的文艺的基本方向是「工农兵方向」,文艺家只能,也必须以此方向作为自己的创作原则和创作内容。「创作自由」是资产阶级的虚伪口号,革命的文艺家应心甘情愿地做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

二、和工农兵相比,知识分子是最无知和最肮脏的,文艺家的主体意识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无稽之谈,因此知识分子必须永远接受「无产阶级」的改造。

三、人道主义、人性论是资产阶级文艺观的集中体现,革命文艺家必须与之坚决斗争和彻底决裂。绝不允许描写工农兵在反抗、斗争之外的任何属于非阶级意识的表现。

四、鲁迅的杂文时代已经过去,严禁暴露革命队伍中的阴暗面。

五、反对从五四新文化运动遗留下的文艺表现形式上的欧化倾向,文艺家是否利用「民族形式」并不仅仅是文艺表现的个别问题,而是属于政治立场和世界观的重大问题。

上述五个方面的内容包括了从创作主体、文艺功能,到创作题材和创作形式等文艺学的所有领域,构成了一个严密的党文化体系。从表面上看,毛氏党文化观竭力强调文艺的社会和政治功用,与中国文学中的「文以载道」的传统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文以载道」并不意味着可以取消文艺的审美功能,将文艺等同于试帖课和八股文。毛泽东在这里将「文以载道」夸大到极端的地步,同时又吸取了明清颜习斋等鄙薄读书人的反智思想,结合斯大林主义,最终建立起具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中共官方文艺路线。一言以蔽之,毛氏文艺思想的实质是将文艺视为图解政治的宣传工具,将文艺家看成是以赎罪之身(身为知识分子的「原罪」)为党的中心工作服务的「战士」。

毛泽东极为看重文艺界对其《讲话》的反应。延安文艺座谈会一结束,周扬就立即担负起宣传、解释毛泽东党文艺观的新使命,从此延安文艺界的气氛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伴随这种变化,以周扬为核心的中共文艺统制体系也迅速得到确立,周扬终于成了名副其实、手执响鞭的「奴隶总管」。

1942年后,中共对文艺家的行政和思想控制进一步严密化,延安及各根据地文艺刊物、文艺团体被完全置于各级党委宣传部门和由周扬领导的官办文艺领导机构的领导之下,同人性质的文艺刊物已不复存在,所有的文艺家均被纳入各类行政组织之内。在延安的文艺家只有萧军不堪被日渐官僚化的体制所束缚,于1943年12月自我放逐,前往延安县川口区第六乡的刘庄,与妻子儿女劳动垦荒,过着几近穴居人的原始生活,半年后萧军全家返回延安,仍旧被纳入到行政组织之内。

和苏联作家协会一样,由周扬领导的鲁艺和边区文协承担着许多与文艺无关的政治功能。延安鲁艺在1942年后与康生领导的中央社会部和各单位的审干肃反领导小组密切合作,在延安文艺界大挖「特务」,结果文艺家大多成为特务嫌疑和被「抢救」的对象。1943年延安几乎全部的文艺界人士都被集中到中央党校第三部,在那里逐个接受严格的政治审查。

对于周扬来说,配合中央社会部在文艺界肃反固然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但是周扬要提高自己在毛泽东心目中的地位,主要还取决于他能否组织创作出一批体现毛氏党文化观的文艺作品。于是周扬将少数作家暂时调出中央党校第三部和鲁艺,住进设于桥儿沟的「创作之家」,希望他们能够创造出体现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文艺作品。

被周扬挑选,获准进入「创作之家」这个「世外桃源」的作家大致分四类:

最有希望和最有可能在近期内创作出符合毛泽东党文化观的作品,思想较为「纯正」的作家,如周而复、杨朔;

思想虽未完全改造好,但具有特殊才能,可能创作出为党急需的文艺作品的非党文艺家,如塞克夫妇、艾青夫妇;

少数资历较深,一时无法安置的重要作家,如从苏联返回延安的萧三;

个别来自国统区且较具影响力,有可能返回重庆的非党作家,如高长虹。

住进「创作之家」的大多数作家,除了高长虹一人外,都对能在急风暴雨的审干抢救高潮中被保护,心存感激,他们中的一些人果然不负周扬的厚望,创作出最早一批体现毛氏党文化观的文艺作品,使周扬在毛泽东面前挣足了脸面,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后,毛泽东、胡乔木还加强了对周恩来领导下的重庆左翼文化界的干预。自抗战爆发以来,周恩来在武汉、重庆团结了大批文艺界人士,在这些人中既有原属周扬系统的夏衍、田汉,又有与鲁迅关系密切的胡风,还有中立作家老舍、巴金等。对于老舍等非中共作家,周恩来十分尊重,即便对于思想一贯左倾的胡风,周恩来一般也不干预他的创作活动,相反,在胡风创办刊物遭遇困难时,还曾给予经济上的资助。 重庆《新华日报》的副刊上,不时刊载胡风和与胡风关系密切的文艺家有关文艺理论的文章,这一切在1942年之前均未受到延安的非议。

但是到了1943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毛泽东、胡乔木在已完全掌握了延安的文宣机构后,将手掌伸向了周恩来领导的《新华日报》。延安对《新华日报》和重庆几家有中共背景的刊物上发表的乔冠华、舒芜等几篇烙有胡风「主观战斗精神」的文章十分不满,指责《新华日报》「发表了许多自作聪明错误百出的东西,如XX论民族形式,XXX论生命力,XXX论深刻等」。显然,在毛泽东、胡乔木的眼中,《新华日报》等以工作环境特殊为借口,提倡感性生活,强调作家的主体意识,实际上是在宣传与毛氏「党文化」观完全对立的「资产阶级」文艺主张。

为了彻底纠正《新华日报》的自由主义倾向,1944—1945年,毛泽东、胡乔木特派几位已经「改造好」了的周扬手下的重要干部林默涵、何其芳、刘白羽、周而复、袁水拍等从延安前往重庆,宣传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重庆的左翼文化界人士进行知识分子必须加强思想改造的现身说法式的训导。然而对于何其芳等人的训导,除了郭沫若等极少数人之外,重庆大多数左翼文艺家都以沉默相对,只有胡风一人公开表示了少许的疑问和保留,而冯雪峰则十分不以为然。然而胡风、冯雪峰并不知道,延安方面早已在密切注意着他们对毛氏党文化观的任何反应,为他们以及其他国统区的作家,建立了一本「功过簿」,以待日后进行总清算。

如果说,在重庆和大后方的左翼作家,在1942年后为自己所受到的毛氏「党文化」的压力而感到困惑,那么他们所承受的压力也就是这么一些,他们毕竟还未失去创作上的自由,而在延安的文艺家则面临着迫在眉睫的选择:或者走王实味自我毁灭的道路,或者走何其芳抛弃旧我、追求「新生」的自新之道。延安的文艺家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后,纷纷开始「脱胎换骨」。丁玲也许是延安文艺家中最早「脱出」的一个。在1942年4月初毛泽东亲自主持的关于王实味、丁玲问题的高干学习会议后,丁玲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丁玲在6月11日中央研究院召开的王实味思想批判座谈会上,一方面斥骂王实味「卑劣、小气、反复无常、复杂而阴暗」,号召「反对一切对王实味还可能有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人道主义,失去原则的,抽象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另一方面,又自恼自责,称自己的〈三八节有感〉。「是篇坏文章」,要求那些同情她遭遇的读者「读文件去吧」。为了摆脱与王实味的牵连,丁玲在1942年10月19日延安纪念鲁迅的大会上,还极不礼貌地对待在王实味问题上仗义直言的萧军,声称中共的朋友遍天下,丢掉萧军,不过是九牛一毛。其实在丁玲「布尔什维克的战斗性」的背后掩藏青很深的痛苦,几十年后,她自称〈三八节有感〉使她「受几十年的苦楚」,给她带来一生的灾难,因而不敢随意为文,生恐「又自找麻烦,遗祸后代」!但是在1942年丁玲却心甘情愿地接受胡乔木、周扬的指导,按照他们解释的毛泽东的「党文化」观,创作出一篇又一篇的符合党的路线的作品。于是丁玲暂时成了一名「毛泽东的文艺战士」,然而懦弱乖巧的丁玲何尝料到,十多年后她又跌入几乎和王实味一样悲惨的深渊。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丁玲没被处死,而是被送到了北大荒,文革爆发后又被关押进秦城监狱。




第十一章 锻造「新人」:从整风到审干



一 教化先行:听传达报告和精读文件


1942年春,整风运动初起之时,其主要内容是号召全党干部学习中共中央指定阅读的一系列文件。整风以学习文件先行,反映了毛泽东在开展党内斗争的方法上所具有的独创性。与斯大林三十年代推行的大规模肉体消灭政策相区别。毛泽东领导的整风并不单纯依赖暴力镇压,和斯大林相比,毛更擅于交替使用教化与强制两种手段。毛泽东进行党内斗争手段的多样化,主要乃是因为四十年代毛的政治目标与斯大林完全不同。斯大林是在苏共执政的条件下,为强化自己的独裁地位而滥施暴力,毛政治上的首要目标则是彻底打倒党内的留苏派,完全确立并巩固自己在中共党内的领袖地位,进而谋取抗战胜利后取代国民党,建立共产党和他本人对中国的统治。在中共尚未在全国执政的条件下,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毛必须将党内的整肃斗争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主要依靠自己的路线、方针、乃至个人的作风和风格吸引追随者。其次,诉诸教化手段是中国儒家传统的基本方法,它既有可操作性,又有易于被人接受的亲和性。毛相信,借用儒家传统的若干概念和方法,再配之以列宁主义的部分内容,基本可以达到转换人的意识的目标,从而避免了单纯使用暴力手段可能给党带来的破坏。在1941年9至10月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已获得对王明等的绝对优势,但在全党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毛很难迅速将党内上层的分歧向全党公开。然而为了彻底摧毁国际派在党内的基础和影响,又必须在政治上「搞臭」对手,只有将上层与中、下层的斗争全面展开,才能为全党转变思想、接受「王明是机会主义」这一命题扫清障碍。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发动全党思想改造——学习毛的论述和经毛泽东审定编辑的有关文件,才成为整风初期的中心任务。

中共中央通令全党在整风运动中必读的文件通称「二十二个文件」,但在1942年4月3日中宣部颁布的〈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中,只规定了十八个文件为必读文件,在这十八个文件中只有两份是斯大林的作品。可能是毛泽东感到如此编排文件,倾向性过于明显,4月16日,中宣部又增添了四份必读文件,除一份为季米特洛夫的论述,其它三份均为斯大林、列宁的论述,这样就正式形成了「二十二个文件」。

在「二十二个文件」中占据最重要位置、被列人首篇和第二篇的是毛泽东的〈整顿学风、党风、文风〉和〈反对党八股〉。被列人第三篇的文件则是康生在延安两次干部大会上作的「关于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报告」和「痛斥党八股的报告」。

康生作为毛泽东发动整风运动最坚决的支持者,从整风之初就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康生在2月21日、3月7日这两次大型报告会上,竭力发挥毛泽东对国际派及知识分子的嘲讽、挖苦,将毛泽东有关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最无知识」的新概念在全党广泛地传播开来。

除了康生,毛泽东在延安的其他盟友1942年春也纷纷行动了起来。中央政治局委员陈云、任弼时以及政治地位正在上升的彭真、李富春、陆定一、胡乔木等人,或在《解放日报》发表阐释性文章,或亲赴中央党校作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辅导报告。身为政治局候补委员兼中宣部代部长的凯丰,为了立功赎罪,也打足精神,跟在康生等人的后面摇旗呐喊。至于陈伯达、艾思奇、张如心、何思敬等理论家更是积极辛劳,不时在《解放日报》上推出长文或短论。一时间,密集的理论灌输,犹如暴风骤雨,在延安倾盆落下,就在这强大的宣传攻势下,延安干部的思想改造过程已经开始。

如果与整风运动中后期大规模的审干、肃奸、抢救斗争相比,整风运动发动之初的干部学习文件的活动就显得比较轻松了。尽管自毛泽东发表演说和康生传达毛的报告后,延安出现了一段为时不长的「自由化」时期,但为时不久,「矛头向上」的风向就被迅速扭转。3月下旬,毛泽东紧急刹车,精心部署对王实味的「反击」。中宣部「四三决定」更具体落实毛的战略意图,明确强调广大中下层干部也和高级干部一样,同属整风对象,并宣布研究文件的时间为五个月。4月18日,康生在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干部大会上作学习「四三决定」的动员报告,在这次有二千人参加的大会上,康生要求各机关成立学习分委员会,由该组织统一领导各单位的运动。4月20日、2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秘书处和陕甘宁边区系统分别召开文件学习动员大会,中央办公厅秘书处主任王首道和负责领导边区工作的任弼时作了和康生报告相类似的动员讲话。于是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大规模活动在各单位迅速展开。

「二十二个文件」的学习包括三个阶段:

一、粗读文件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要求将「二十二个文件」全部浏览一遍,读后要做笔记,并进行初步讨论。

二、精读文件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要求将所有文件分类反复精读,达到「眼到」(精细研读)、「心到」(深思熟虑,领会文件的实质和精神)、「手到」(写读书笔记)、「口到」(质疑、漫谈、开讨论会)。

三、考试阶段

从1942年6至8月,延安各单位的文件学习进入到考试阶段。中央党校在6月23至7月4日举行了第一次考试,所拟定的四个考题事先经毛泽东审阅和修改。考试题目是:(一)什么是党的学风中的教条主义?你所见到的最严重的表现是哪些?你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曾否犯过教条主义的错误?如果犯过,表现在哪些方面,已经改正了多少?(二)什么是党的学风中的经验主义?你所见到的最严重的表现是哪些?你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曾否犯过经验主义的错误?如果犯过,表现在哪些方面,已经改正了多少?(三)你听了或读了毛泽东同志〈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和中央〈关于延安干部学校的决定〉、〈关于在职干部教育的决定〉以后,你对过去党内的教育和学习反省的结果如何?有些什么意见?你如何改造自己的学习或工作?(四)你接到中央〈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以后,怎样根据它来检查并改造或准备改造你的工作?中央党校规定,在考试期间,学校关闭,除星期天以外,停止接待来访。文化程度低不能执笔的学员,可以口授,由文化教员代为执笔。

在中共历史上,由党的中央机关动用组织行政力量,安排大批干部暂停日常工作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文件学习,这是首次(以往中共党员也有组织安排的政治学习,但为时一般较短,性质更与延安整风期间的文件学习完全不同)。毛泽东利用新成立的各级学习委员会,使这个新设组织成了各级党组织的核心,借助于学习委员会高效、有力的组织措施,毛将自己一系列新概念强制性地灌输进广大党员的头脑,初步打击了党内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为下一步的思想改造奠定了心理方面的条件。


二 排队摸底:命令写反省笔记


毛泽东密切注视着延安干部的「二十二个文件」的学习活动,尤其关心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对文件学习的反应。为了及时掌握延安各级干部的思想动态,1942年春夏之际,毛泽东作出决定,命令所有参加整风的干部必须写出具有自我批判性质的反省笔记,并且建立起抽阅干部反省笔记的制度。

用检查私人笔记的方法,来了解干部的「活思想」,这也是毛泽东的独创,这说明毛泽东对全党能否真正在思想上接受自己的主张并不十分乐观。毛很清楚地知道,由于他不能用准确无误的语言来表示自己的真实想法,全党在思想上极有可能造成大的混乱。毛的最大困难在于,他不可以公开批评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相反必须对斯大林、共产国际持完全肯定的态度。毛暂时也不能将党内上层斗争的真相完全公开,用明确的语言直接批判王明、博古等,从而暴露出党的核心层的分歧,相反,毛必须维护党的核心层表面上的团结一致。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毛泽东只能小心行事,而决不可对延安干部草率处之以粗暴手段,可供选择的最佳方法就是「文攻」——不战而屈人之兵,要求干部写出反省笔记和建立抽阅反省笔记的制度就是实现「文攻」的有效途径之一。

对于毛泽东而言,建立抽阅干部反省笔记制度至少有两大好处:第一,可以就此观察全党接受自己新概念的程度如何,以因势利导。

第二,在干部反省笔记中搜寻异端,择其典型打击之,以起警戒之效,用大棒配之以胡萝卜可纠「和风细雨」思想改造之弊,使全党对新权威顿起敬畏之心。

提倡干部进行思想反省,并写出带有自我批评性质的反省笔记。对于延安的广大干部固然是一种压力,但是这还不至于超出他们的心理承受范围。因为全党对于「反省」一词并不陌生,刘少奇更在1939年作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报告中借孔子「吾日三省吾身」之说,鼓吹共产党员应加强「党性锻炼」,事实上,许多共产党员已经按照刘少奇所要求的那样去做了。中共元老吴玉章自述:他「恍然觉得我们现在的整风工作,就是中国古圣先贤所谓『克己复礼』『正心诚意』的修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中庸》),虽然旧思想是唯心的,但他的严于自己省察,行为不苟,是可宝贵的。」由于列宁主义的「新人」概念与中国哲学中的「内省」、「修身」并无明显矛盾,因此对于中共广大党员,接受这种兼顾新旧、融合列宁主义与中国传统的思想改造方法并不十分困难。

毛泽东的方针已定,下一步的问题就是如何将文件学习与反省思想加以结合并用来指导眼下的运动。1942年3月9日,经毛泽东精心修改,由胡乔木撰写的社论〈教条和裤子〉在《解放日报》正式发表。胡乔木在这篇社论中第一次提出「脱裤子,割尾巴」——在全党进行思想反省的问题,社论要求每个党员对照毛的讲话,勇敢地解剖自己,与旧我告别。继之,中宣部的「四三决定」进一步明确提出,参加整风的干部「每人都要深思熟虑,反省自己的工作及思想」。4月18日,康生在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联合举行的整风学习动员大会上重申必须「运用文件反省自己」,并具体指导写反省笔记的方法:「内容要多写自己阅读(文件)后的心得,自己的反省」。康生并且首次宣布:「学习委员会有权临时调阅每个同志的笔记」。

两天后,为了给秉承自己意志的康生撑腰,毛泽东亲自出马,在中央学习组召开的高干会议上,动员全党自上而下「写笔记」。毛泽东以十分强硬的口吻说道:

中宣部那个决定上说要写笔记,党员有服从党的决定的义务,决定规定要写笔记,就得写笔记。你说我不写笔记,那可不行,身为党员,铁的纪律就非执行不可。孙行者头上套的箍是金的,列宁论共产党的纪律是铁的,比孙行者的金箍还厉害,还硬,这是上了书的,……我们的「紧箍咒」里面有一句叫做「写笔记」,我们大家都要写,我也要写一点……不管文化人也好,「武化人」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新干部也好,老干部也好,学校也好,机关也好,都要写笔记。首先首长要写,班长、小组长也要写,一定要写,还要检查笔记……现在一些犯过错误的同志在写笔记,这是是很好的现象,犯了错误还要装老大爷,那就不行。过去有功劳的也要写笔记……也许有人说,我功劳甚大,写什么笔记。那不行,功劳再大也得写笔记。

在4月20日中央学习组的会议上,毛泽东甚至引述康生两天前在中直和军属机关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毛说:

康生同志在前天动员大会上讲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是批评别人,自我批评是批评自己。批评是整个的,但自我批评就是说领导者对自己的批评是主要的。

毛泽东表示自己也要「写一点」笔记,但事实上,他只是以此作一个幌子。毛所谓「要反复研究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自己现在的工作,好好地反省一下」,完全是针对其他领导人和一般党员干部的。果不其然,5月1日,中央党校在制定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计划中作出规定,参加整风学习的学员必须「联系反省个人思想及与本身有关工作」明确宣布中央党校的各级领导机构均有权「随时检查笔记、记录」。

经过约一个月的试点准备,到了1942年5月下旬,毛泽东认为,将学习二十二个文件转入对照文件进行思想反省的时机已经成熟。5月23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一定要写反省笔记〉,至此,整风进入到思想反省的阶段,调阅干部反省笔记的制度随之在各机关、学校迅速推广开来。

从现象上看,动员干部写反省笔记和建立抽阅反省笔记的制度,并没有遭到来自任何方面的抵制和反抗,然而毛泽东并没有就此放松警觉。他完全明白,联系个人的思想与历史进行自我反省决不同于一般的阅读文件,许多干部往往会避重就轻,不愿进行彻底的自我否定。为了引导干部作出比较深刻的自我批判,必须及时推出一些有代表性的反省标本,作为引导全党进行反省的示范。1942年6月后,《解放日报》陆续刊出一批反省文章,这些文章大致包括四种类型。

一、犯有「经验主义」错误的中央领导干部政治表态性的反省。所谓「经验主义」,是毛泽东在整风运动期间给周恩来、彭德怀等中共领袖贴上的政治标签。「经验主义者」因在政治上曾经支持留苏派,或虽朱明确表示支持留苏派,但曾一度与毛泽东的意见相左,因而也与「教条主义」同列,是毛整肃的对象。但是,「经验主义者」大多有较长的革命历史,在党内的基础也较深厚,所以只是处在被整肃的第二层,而毛对「经验主义者」的策略是分化他们与王明、博古等的关系,将他们争取到自己的一边。「经验主义者」只要能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不管这种「承认」及「反省」是否表面化,毛泽东一般均放他们过关。中共元老王若飞的反省即提供了经验主义领导干部自我反省的范例。

1942年6月27日,中共中央副秘书长王若飞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粗枝大叶自以为是的工作作风是党性不纯的第一个表现」〉的文章,王若飞在该文中以毛泽东的立论为依据,对照检查自己:

是多少带有陶渊明所说的某些气质,「好读书不求甚解」,「性嗜酒造饮辄醉」,这种粗疏狂放的作风,每每不能深思熟虑,谨慎其事处理问题,即令自己过去曾是时时紧张的埋头工作,也常陷于没有方向的事务主义,以致工作无形中受到很多损失。严格的说,这是缺少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

王若飞的上述反省,严格的说,并不「深刻」。他不仅没有对自己的过去历史作出严厉的自我批判,更没有将批评的矛头对准王明、博古等留苏派,与此相反,王若飞甚至在作「自我批评」时也没忘了为自己评功摆好,例如,王若飞反省道:

过去我对党性的认识,只注重从组织方面去看,认为党是有组织的整体、个人与党的关系,是个人一切言行,应当无条件的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只要自己埋头为党工作,不闹名誉,不闹地位,不出风头,不把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对立,便是党性,并以此泰然自安。

人们从这些话中实在难于判断王若飞「对党性的认识」,究竟是属于缺点,还是属于优点。尽管王若飞的反省只是检查自己「粗枝大叶自以为是」的工作方法,但是仍然受到毛泽东的欢迎。王若飞属党的元老,因在1926至1927年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期间与陈独秀关系密切,长期遭受莫斯科与国际派的排挤。王若飞与周恩来的关系也不紧密。抗战后王若飞获毛泽东容纳,成为毛泽东核心圈外第二层的重要干部。王若飞平时对毛的态度十分恭敬,现在又在报上进行自我反省,在政治上公开表示对毛的支持和效忠,对于这样一位在党内享有较高声望的老同志的政治表态,毛泽东又如何可以求全责备?此时此地,毛泽东所要求于中央领导层干部的就是像王若飞这样在政治上表明态度。更重要的是,王若飞身为中央领导干部,带头响应毛的号召进行自我反省,其影响不可谓不大,其他干部焉能不从?

二、犯有「教条主义」错误的高级文职干部的反省。

对于一批有留苏或留日、留欧美背景,在中央宣传部、中央研究院等文宣系统工作的党的高级文职干部来说,理解延安整风的真正意图并不困难。当传达了毛泽东的几篇演说和《解放日报》的〈教条和裤子〉社论发表后,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是这场运动首当其冲的目标。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或拒绝反省,最终被他们寄托于生命全部意义的党所抛弃;或遵循党的要求,彻底与过去告别,脱胎换骨,用毛的概念取代过去被他们视为神圣的俄式马列的概念。习惯于听从上级指示的文职干部几乎不加思索地就选择了第二条道路。然而这条道路并不平坦,首先,他们必须对自己罪孽深重的过去痛加谴责;继之又需对毛泽东的「伟大」,表示心悦诚服。1942年8月23日,《解放日报》发表的王思华的反省文章〈二十年来我的教条主义〉,就堪称教条主义高级文职干部自我反省的标本。

担任中央研究院中国经济研究室主任的王思华原是三十年代颇有名气的左翼社会科学家,曾留学德国专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他充分领会了毛泽东发动整风的意图,在他的反省文章中,对自己以往二十年的理论研究活动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王思华写道:

我在大学和在外国留学时,所学和研究的,不是英国的亚当·斯密与李嘉图,便是法国的魁奈和萨伊,……所学的是外国的,自己在大学里教的,自然也只能是这些外国的。这样做,不但省劲,而且受学生的欢迎。因为在一般的大学生中,有一种反常的心理,对中国问题无兴趣,他们一心向往的,就是他们从先生那里学外国。学生的这种反常心理,先生这种投机取巧的态度,普遍的存在于中国大学生,这种轮回教育,不知害了多少青年!它是害了青年时代的我,而我又拿来害青年!

王思华上述有关对中国现代教育制度弊端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但问题在于,王思华的兴趣似乎并不在对此种弊端展开严肃认真的分析,而是企图以此作为迎合某种政治新风向的手段。为此,他不惜将纷繁复杂的现象简单化,为毛泽东的论断提供具有个性特征的注解:

十三年前,当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后,又把它「生吞活剥」地搬到中国来。……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态度上还是主观主义的。在这种态度下,还是只想懂得希腊,不想懂得中国;……把马克思的一切东西当作千古不变,放之于四海皆准的教条了。

紧接着,王思华使用了一系列羞辱性的词句进行自我贬损。他承认,教学生「啃《反杜林论》则是为了迎合学生的好高骛远的奇特心理」,到延安后,「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口号之下,不得不联系到中国」,但这仅是「以资装饰门面」,自己仍「只想在《资本论》本身上来翻筋斗」。

王恩华痛骂自己「夸夸其谈」、「不老实,企图取巧」、「只知背诵教条」、「向马列主义开玩笑」。在对自己口诛笔伐的同时,王思华竭力称颂毛泽东对发展马列主义的贡献。他表示,「为了彻底消灭『比屎还没有用处』的教条」,「彻底打垮我这样根深蒂固的不正确的思想方法」,自己已决定「到实际工作中去,不仅是到实际研究中去,而且是真正变为一个实际工作者」。

王思华的反省开创了教条主义高级文职干部自我批判的模式。范文澜、王子野等的自我反省文章同属于这一模式。

中央研究院副院长、历史学家范文澜对前一阶段中研院出现的以王实味为代表的自由化思潮严重泛滥的局面痛悔不迭。范文澜谴责自己「高唱民主,忽视集中,形成放任自流的『领导』」,声称这是「难以忘怀的一件痛苦经验」,他对此「衷心抱疚」。

中央政治研究室资料组和国际政策研究室成员王子野则专门检讨了自己「夸夸其谈」的「不正派作风」,他痛陈自己往往仅凭「一知半解」,「凭着想当然」大发议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荒唐之至」。

在毛泽东发起的劝导反省的巨大压力下,大批高级文职干部纷纷自我批判,口诛笔伐「比屎还没有用处」的教条本本,那些当年翻译马列著作的知识分子更因积极传播教条而首当其冲地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中央研究院国际问题研究室主任柯柏年是一个老党员,早在二十年代末就是国内闻名的红色社会科学家,曾翻译《经济学方法论》等多种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但在整风之初,柯柏年并没有在《解放日报》发表自我谴责的文章,于是柯柏年被攻击为「教条主义者」,罪名是曾翻译过教条本本。此事给柯柏年很大的刺激,他发誓以后再不搞翻译工作。1943年春,毛泽东根据已变化了的形势(教条主义者已被搞臭,苏联对德国已取得优势),认为有必要恢复中共的马列著作翻译工作。可是当毛泽东征求柯柏年意见时,柯柏年却向毛坚决表示,今后再不搞翻译了。 柯柏年以后转入到周恩来领导的中共外事系统,改行做对外统战工作,再也没回到中共马列著作编译部门。毛泽东的「反教条主义」所要达到的效果极为显著,及至1945年春,谢觉哉私下也感慨,「自从反教条,有人不讲书本子了」。

三、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高级军职干部的反省。

和党的高级政治生活毫无牵涉的军队一般高级干部,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整风的重点整肃对象。然而整风既为全党性的运动,军队干部也不能完全置身于外,他们同样应在运动中「提高认识」。但是,对于来自不同军队系统的干部,他们所需「提高」认识的内容并不一致。一般而言,原红四方面军的干部有必要检讨自己在张国焘「另立中央」事件中的立场和态度,而原红一方面军中的干部则只要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方法与思想方法即可。我们以曹里怀的反省为例:

曹里怀是毛泽东创建井冈山根据地时期的老部下,他的「自我检讨」重点反省了自己的四大缺点:一、在日常工作中,解决和处理问题不细心,草率从事。二、爱面子。三、理论和知识的修养太差。四、自己的经验不能很好地整理。曹里怀给自己贴的标签是「主观主义经验主义的倾向确是浓厚地存在着」。

饶有兴味的是,曹里怀的「自我检讨」有一半的篇幅是歌颂毛泽东的内容,若将其和「教条主义者」嘴里发出的赞美相比较,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军队高级将领对毛的赞美似乎更加诚挚和热烈。曹里怀径直将毛泽东与列宁并列,声称毛的著作是「活的马列主义」,言外之意其它均是「死的马列主义」:

(毛泽东的著作)告诉了我们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唯物辩证法的方法。这些著作,是完全从客观的现实出发,而又向客观实际获得了证明的最正确,最科学,最革命的真理。

曹里怀更进一步将歌颂毛泽东与谴责国际派结合起来,他写道:

(毛泽东的)这种有高度布尔什维克原则性和极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丰富的革命内容的政策,不是主观主义教条主义者所能办得到的。

四、革命历史雄厚,且不掌实权的党的元老的反省。

在四十年代的延安居住着几位德高望重、受到全党尊敬和爱戴的革命老人,他们分别是林伯渠、吴玉章、谢觉哉、徐特立。除了这四老,张曙时等尽管也年届六十,但是依当时的习惯,他们尚不够「革命元老」的资格。在「革命四老」中,只有林伯渠担负边区主席的实际工作,吴玉章等大多挂个虚衔,并不掌握具体部门的领导实权。整风运动初起,吴玉章等也积极行动起来,以自己的反省现身说法,为毛发动整风的「正当性」、为知识分子必须进行脱胎换骨改造的论断,提供最具说服力的证明。吴玉章写道:

中国旧时社会最坏的习惯,就是稍有聪明才智的人都变为知识分子而脱离生产,结果,小的变流氓,大的变政客,都为社会的毒害。而从事生产的广大群众则蠢蠢无知、任人鱼肉。

……如果我们不自欺欺人,则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民族尽了什么责任呢?这样来一个反省,恐怕不汗颜的没有几个。我自己一反省就觉得「才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而还往往「夸夸其谈」「哗众取宠」,党八股的馀毒很深。这能免「欺世盗名」之诮吗?我虽从事革命四十馀年,只有力求前进到底不懈这一点足以自信自慰,其他能力太缺乏了!

吴玉章的反省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在延安的一些革命老人的共同心态:李六如早年参加辛亥革命,是五四前后湖南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即与其相识,二十年代李六如就加入了中共,延安时期,曾任中央军委主席办公室秘书长。1942年李六如已经五十五岁,他对老友谢觉哉说,「以前自以为不错,自以为立场稳定,整风后才知自己政治水平低,『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未入党』」(此系毛泽东在整风中发明的名言)。谢觉哉说,他对李六如所言「很有同感」,谢觉哉不仅自我反省,还在《解放日报》化名发表〈一得书〉短评,向教条主义发起攻击。谢觉哉指出,教条主义「如只放在案头上摆样,虽然比屎还没有用,不能肥田,不能喂狗,但狗屎自享,于人无干。若拿了去对付革命,那就为害非浅,容易把革命弄坏」。

以上四种类型的干部反省的样本,为全党展开思想反省提供了不同的参照系统。毛泽东、康生、彭真、李富春、胡乔木、陆定一利用报纸,大力推广这些反省经验,再结合于组织措施的落实,对延安干部的心理造成了剧烈的冲击和震荡,尤其使有「教条主义」背景的干部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至此,毛泽东设计的思想改造工程的关键性步骤——清算过去的大门已经打开。下一步就是广大党员挑选适合自己的政治标签,对号入座;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依照报上发表的反省样本,如法炮制各自的反省检查。


三 审查在后:动员填「小广播调查表」


1942年秋冬之交,延安各机关、学校正遵照中央总学委的部署,将学风和党风学习纳入到干部自我反省的方向,就在广大干部和党员纷纷写出个人反省笔记的时候,忽然间,运动的风向又发生了新的变化,1942年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发出〈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各单位又迅速开展了以反对「小广播」为中心的反对自由主义的斗争。

所谓「小广播」,与「脱裤子、割尾巴」一样,是中共在延安时期创造出的政治新词汇。「小广播」系指和党的宣传口径等「大广播」相对应的,在同志之间对党的政治、人事关系的私下议论。被中央总学委列为「极端危害党的大患」的「小广播」有下列五种类型:

—、泄露党的政治、军事、党务、组织、经济、教育、锄奸、情报等秘密消息和行动;
二、散布与党的宣传口径不一致的对国际国内战争形势的看法。例如,传播对苏德战争、中日战争的悲观言论;
三、有关对整风运动目的的怀疑和议论,「散布整风是为了打击某些人的谰言」;
四、攻击党的领导,「对党内同志任意污蔑,造谣中伤」;
五、同情「托派反革命的人性论、蜕化论的宣传」,「替反革命分子『广播』反党思想」。

那么,最有可能散布这些反革命「小广播」、「实际上变成了敌人义务的情报员」的又是哪些人呢?中央总学委的〈通知〉提示各学委会必须严密注意下列对象:

一、在思想和组织上存在浓厚的自由主义,厌恶党的原则、组织纪律和秘密工作制度的人。
二、「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人。这些人敌我不分,「对『私交』可以无所不谈」,「就是反党的分子也可以作为他们的朋友」。但他们「对党的组织可以欺骗隐瞒,甚至听到反革命的言论,也可以不报告组织」。
三、「喜欢溜门子」,「打听个人的生活起居,加以评头论足」的人。

具有上述三种表现的人是运动的重点整肃对象,然而,中央总学委并不想把运动仅限于这三种人中间。因为在广大普通党员中,因历史、职业、地域、个性等背景的相近,「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人比比皆是,而依照中央总学委的逻辑,凡具有这种特性的人,皆有成为敌人「义务的情报员」的可能性,所以〈通知〉明令:

每个党员深刻的反省自己与严正的批评别人,检查自己和别人是否犯了「小广播」的错误,曾泄露了一些什么秘密,向外广播了一些什么消息,向党隐瞒了一些什么问题,听到了一些什么不利于党的消息没有向党报告,对于这些问题每个党员应向党诚恳坦白的报告出来。

如何坦白?中央总学委这一次又创造出新的办法,每个干部必须填写「小广播表」!

中央总学委规定,各机关学校应根据〈通知〉的精神和各单位的具体情况,「制发『小广播』调查表」,并将其分发每个同志填写,以调查本机关的工作人员向外广播了一些什么及由内外向本机关的工作人员广播了一些什么,这种调查材料,应加以整理研究,并向总学委报告。

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动员并强制广大党员交代自己的言行,涉及面如此广泛,这在中共政治生活中尚属头一回。虽然在这之前,延安的党员和干部已依照中央总学委的部署,普遍写出反省笔记,但反省内容大多属于思想认识方面的问题,如今更深入到个人的私生活领域,调查党员的私下言行和个人间的交往,这反映了毛的「思想改造」极端强制的一面。尽管〈通知〉通篇都是「党的原则」、「党的纪律」、「党的团结」等意识形态术话,但调查党员私下言行毕竟与要求党员反省思想不是一回事,其正当性颇令人怀疑。于是,针对党员中有可能出现的对填「小广播调查表」的消极不满情,中央总学委又「适时」提出了「反对自由主义」的口号。1942年末,围绕动员填「小广播表」一事,各机关学校布置反复学习毛泽东1937年所作的〈反对自由主义〉的报告。毛的这篇演讲稿与其说是论述自由主义的论文,勿宁说是毛在阐述其理想中的共产党员人生哲学的范式。毛在这篇演说中。撇开「自由主义」一词的规定性,对「自由主义」一词作出新的解释。把「自由主义」等同于中国传统的人际交往的一般习惯。毛所要反对的自由主义,除了指政治思想上与党的路线背离外,重点是指党内的「一团和气」,换言之,就是在共产党员中所存在的「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现象。现在,重新翻出毛泽东当年的报告,把「客观上帮助敌人」的「自由主义」和眼下要肃清的「小广播」串联起来,为反对「小广播」提供了理论的依据。

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反对「小广播」的通知下达后,延安宣传媒介的反自由主义的宣传攻势紧紧跟上。1943年1月19日,陈伯达在《解放日报》发表〈应用辩证法,反对自由主义——在整风中纪念列宁逝世十九周年〉,延安各机关学校除了动员每人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外,还纷纷组织以反对自由主义为中心的「学习会」和「讨论会」。

作为反「小广播」斗争的试点单位,陕甘宁边区师范学校学委会早在11月20日就布置了反对自由主义的「大讨论会」。大会历时十九天,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由学校领导机关广泛搜集「犯自由主义」的材料;第二个阶段,动员师生展开互相批评;第三个阶段,则将斗争重点转移到「犯自由主义特别严重,错误思想特别顽固」的人和事件上。

12月6日,就在中央总学委发出肃清「小广播」通知的当天,中共中央材料室(即中央政治研究室资料组)向每个工作人员发出考试试题,要求回答下列问题:

—、到今天为止你对党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情没有?还有什么不满意党的地方没有?
二、你的自我批评精神如何?你对其他同志的批评还有不坦白的没有?其他同志对你有什么批评没有?你的认识和态度如何?有无自由主义的毛病?自己还有什么缺点需要揭发呢?

上述试题与半年前中央党校学风考试的内容已完全不同,延安的干部在遵命填写「小广播调查表」,搜肠刮肚地检讨自己的自由主义错误时,愈来愈对整风运动的转向感到迷惑。


四 为运动重心的转移作准备:毛泽东、康生的幕后活动


整风运动既以反对主观主义开场,运动展开以后,延安干部又相继经历了整顿学风和党风的阶段,但在12月份,运动的风向明显地发生了变化。中央总学委12月6日发布的肃清「小广播」的通知,强调党员和干部必须彻底交待个人一切言行和日常人际来往情况,并运用组织力量对所谓「串门子」、「爱打听」的情况进行大规模的调查,这早已和批判「主观主义」与「党八股」风马牛不相及,而更类似于保卫机关的肃反侦察手段,尽管1942年12月18日,中央总学委又部署开展反对「党八股」的文风检查,延安的报纸还在继续宣传整顿三风,然而事实上,原先以教化为重心的学习运动,现在已迅速向以镇制为重心的审干、反奸运动转移。

将整风运动导入审干、反奸轨道的总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和他亲密的助手康生。为了顺利地将运动重心转移,从1942年春开始,毛泽东就在康生的协助下,作了长时间精心的酝酿和准备。

促使毛泽东萌发审干、肃奸念头的导火线是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事件。1941年9月政治局扩大会议后,中共中央虽然已经成立了以康生为首的「党与非党干部审查委员会」,但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委员会似乎还未正式开展工作。1942年春,〈野百合花〉的发表及其在知识分子中激起的广泛共鸣引致毛泽东的高度重视和强烈反感,王实味文中所流露出的强烈的人道主义和反特权思想,连同延安文化人蔑视领导权威的种种行径,使毛感到自由主义、人性论已对自己的政治目标和个人权威构成了巨大的威胁。本来毛泽东就对「和风细雨」进行思想改造的局限性有着充分认识,委派康生作为领导整风运动的第二把手和自己的代言人,本身就蕴含着整风运动所具有的惩戒性质,现在王实味和延安文化人公开跳将出来,更使毛相信,欲统一全党思想和确立自己的领袖地位,必须一手拿笔(教化),一手持剑(镇制),使文武两手并行不悖。从这时起,毛泽东就产生想法,要以王实味事件为突破口,在肃清王明等国际派的同时,一并消灭党内的自由主义。

1942年4月,延安《解放日报》开始陆续发表批判王实味的文章,从表面上看,这个时期报上批王的言辞并不十分激烈,毛泽东其至还两次通过秘书胡乔木,向王实味转达他个人希望王实味「改正错误立场」的意见。但在内部,中共上层已决定对延安的自由化思潮采取强硬措施。

4月上旬,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听取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作有关国民党方面对延安动态反应的汇报。康生在讲话中没有提及大后方对〈野百合花〉的反应,只举出了中央青委的《轻骑队》壁报已被敌人所利用。康生说:「国民党特务称赞《轻骑队》为延安专制下的唯一呼声。」康生提供的情报激起与会者的强烈反应,其中有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在发言中历数延安「特务分子」的种种罪恶:

特务分子利用党内自由主义乘机活动,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及检查工作中,故意扩大党内的缺点和错误,散布思想毒素,反对各学校机关的领导,并写文章、出壁报、进行小广播,团结不坚定的党员来反党。

在会议上发言的这位「中共领导同志」究竟是谁?1942年4月在延安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只有毛泽东、康生、任弼时、陈云、王明、博古、朱德、凯丰、王稼祥、邓发等十人,王明因病住进了医院,早已不出席政治局会议。当时经常列席政治局会议、属于「中央领导同志」之列的还有彭真、李富春、陆定—、胡乔木和晋绥联防军司令员贺龙等人,在上述这些人中,较有可能发表这番关于「特务分子」讲话的仅任弼时、彭真、李富春、凯丰、贺龙等数人,这位「中央领导同志」发言的意义在于,他不仅预设了中共党内存在「特务分子」的活动,并且具体描绘了「特务分子」的特征和进行破坏活动的手段。

在这位「中央领导同志」的眼中,「特务分子」具有三个基本特点:

一、故意扩大党内的缺点和错误。
二、散布思想毒素。
三、反对各学校机关的领导。

「特务分子」反党的活动方式主要有三种:

一、写文章。
二、出壁报。
三、进行「小广播」。

从这位「中央领导同志」所描绘的「特务」图谱看,早在1942年4月中旬,延安上层已将表达批评性意见的党内知识分子划入了「特务」之列,不管王实味是否承认错误,其被扣以「国民党特务」、「探子」的帽子早已是命中注定。

就在这次会议上,在听了康生的汇报和其他人的发言后,毛泽东讲了话,他明确表示:

在学习和检查工作中,实行干部鉴定,对干部的思想与组织观念,实行审查工作:在审查工作中,发现反革命分子,加以扫除,以巩固组织。

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毛泽东最早布置审干、肃奸的资料——时间是1942年4月中旬。

4月20日,毛泽东在中央学习组会议上作的报告中,猛烈抨击自由主义,他将自由主义比喻作「诸子百家」,历数了延安「思想庞杂,思想不统一,行动不统一」的种种表现:

这个人这样想问题,那个人那样想问题,这个人这样看马列主义,那个人那样看马列主义。一件事情,这个人说是黑的,那个人则说是白的,一人一说,十人十说,百人百说,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差不多在延安就是这样,自由主义的思想相当浓厚。

毛泽东表示,一定要在整风中「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果打起仗来,把延安失掉要哇哇叫,鸡飞狗跳。那时候,「诸子百家」就都会出来的,那就不得了,将来的光明也就很难到来,即使到来,也掌握不了它。……总之,一定要搞,搞到哇哇叫也要搞,打得稀栏也要搞。

在这次报告中,毛泽东明确地表明了他要肃清党内自由主义的决心,此时,他已将自由主义排在「主观主义」之前,将其列为头号清除对象。在宣布人人必须「写笔记」之后,毛又向与会的各机关学校的领导干部部署了新的任务,要求从政治上对延安的党员普遍进行一次排队,他指示:

要把干部中的积极分子,平常分子,落后分子分开,对思想有问题的,党性有问题的人要特别加以注意。

毛泽东4月20日的报告,虽然没有直接谈及王实味和审干问题,但是毛的讲话已将反对自由主义异端的问题凸现出来,所谓对有问题的人「要特别加以注意」,实际上就是动员审干、肃奸的代名词。

毛泽东在4月中旬和4月20日的两次内部谈话已给审干、肃奸开了放行的绿灯,康生及其领导的中央社会部雷厉风行,立即行动起来。本来,康生的情报系统在「搜集材料」、「钻研材料」方面,就已成效卓著。举凡一切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社会阶级关系等方面的相关材料,无不在他们关注的视野之下。1941年11月未,康生的政治秘书匡亚明就曾专门著文介绍他们那种「带着高度科学性的」「调查研究」的方法,例如如何「一点一滴地从各个方面,各个角落,用各种方法去搜取」材料;如何「随时留心,随机应变,善于适应环境,善于和人接近,善于选择对象,善于灵活运用调查项目,达到调查工作的目的」;如何「掌握材料,分析材料,运用材料,而不为材料所束缚」。如今,中央社会部的这一整套经验全部被派上了用场。

1942年4月底或5月初,康生在中央社会部宣布: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已于4月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了。不久,康生正式宣称,王实味是托派分子,也是复兴社分子,是兼差特务。对王实味的这个政治判决究竟依据的是什么,康生避而不谈,但显而易见,最重要的证据便是香港的报纸发表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另一个证据便是王实味于1940年,向中央组织部提交的有关自己与托派分子历史来往的书面材料。如果依据王实味自己撰写的书面材料,推测王有托派嫌疑,虽然武断,但仍有迹可寻;但是指称王实味是复兴社分子则纯属向壁虚构,完全是「不为材料所束缚」、滥用想象力的结果。大概康生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证据就是香港的报纸发表了王实味的文章。耐人寻味的是,康生为何执意「选择」王实味作「调查对象」,一心要将王实味制造成「特务」,而有意放过了同样受到国民党方面称赞的《轻骑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乃是,参加《轻骑队》的干部先后都隶属陈云领导下的中央青委,而陈云与毛的关系十分密切,与康生同属毛所倚重的核心圈子,康生不得不有所顾忌;王实味则是张闻天的属下,将王实味揪出来,足以令张闻天难堪,正可说明教条主义与自由主义乃一脉相承,是祸害革命的一对毒瘤!第二个原因则因为王实味的自由主义异端思想更典型、更严重,更符合「领导同志」眼中的「特务」标准。

有了康生对王实味的政治结论,正式给王实味戴上「特务」帽子就只是时间和手续问题了。1942年6月11日,在康生的指导下,中央研究院负责人罗迈在批判王实味的斗争暂告结束之际,公开宣布王实味是一个托派分子。

毛泽东对中央社会部和中央研究院配合作战,挖出王实味的战绩大为赞赏。6月19日,毛在一次会议上对此加以充分肯定,并对如何扩大审干、肃奸的战果作了进一步的指导。毛说:

现在的学习运动,已在中央研究院发现了王实味的托派问题,他是有组织地进行托派活动,他谈过话的人有二十多个。中直、军委、边区机关干部中知识分子有一半以上,我们要发现坏蛋,拯救好人。要发现坏人,即托派、国特、日特三种坏人。……各机关都要冷静观察,此项工作应有计划的布置。

在上述这段话中,毛泽东不仅首次将原先不太明确的「特务」范畴加以丰富和补充,而且还明确划定了审干、肃奸的工作重点和目标:

—、与「问题人物」来往密切的人是审干的重点对象。
二、「坏蛋」主要集中在知识分子中。
三、「好人」也有被「坏蛋」拉过去的可能,因此需要通过审干加以「拯救」。
四、审干、肃奸工作应秘密进行,以免打草惊蛇。

中央社会部积极贯彻毛泽东6月19日讲话的精神,将「调查研究」的重点集中于王实味的社会关系和知识分子当中。果其不然,又再次发现「敌情」:1942年7至8月,中央政治研究室揪出了成全(陈传纲)、王里(王汝琪);9至10月,中央研究院又开展了对潘芳(潘蕙田)、宗铮(郭箴一)的批判斗争。以上四人为两对夫妻(潘芳为中央研究院俄文研究室副主任,其妻宗铮,原名郭箴一;成全是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人员,其妻王里在中央妇委工作),他们或因与王实味比邻而居,平时有些私人来往;或在历史上曾与王实味相识;或因与王实味在思想上存有共鸣,47 最后无一幸免,全被网入「王实味五人反党集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宣布揭露出「王实味五人反党集团」的同时,中央党校也传出揪出了「党校的王实味」——李国华和吴奚如的消息。李国华曾任延安马列学院党总支常委,是曾经留苏的红军干部;吴奚如原名吴习懦,大革命时期曾任叶挺团的连党代表,1933年到上海参加「左联」,1934年冬转入中央「特科」,1938年,吴奚如受中共长江局负责人王明、周恩来的派遣。随同叶剑英在南岳军事训练班为国民党军官讲授游击战,以后又担任中共驻桂林办事处负责人,后转入新四军,皖南事变中被俘,后逃脱来延安。他还是1940年成立的延安黄埔同学会的负责人,现在竟被宣布为国民党特务。消息传来,在不大的延安城激起了强烈的震动,惊悚、戒惧的空气迅速弥漫开来。

4月间方秘密部署的地下审干活动,到了9月,就已获得很大进展,陆续破获的「特务案」为毛泽东的论断提供了「有力」证据——党内暗藏有托派、国特和日特,而自由主义则是产生敌人的土壤。此一形势大大鼓舞了毛泽东,促使他调整整风战略,将整风的重点加速转移到审干、肃奸的轨道上来。

1942年10月19日,毛泽东在西北局高干会议开幕词中再次强调审干、反特的问题,将原先秘密进行的审干扩大至半公开的状态。毛向与会者发出号召:

我们各个机关学校,要好好注意清查王实味之类的分子,要客观的、精细的、长期的去清查。

毛泽东严厉指责各级领导思想麻痹,斗志松懈,丧失了阶级的警觉性,他抨击道:

过去我们对这些是采取不看不查的自由主义!

11月21日和23日,毛泽东花了两个整天时间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关于斯大林论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的长篇报告,毛在报告中严厉抨击他所称之为当前存在的两种错误偏向——「闹独立性和自由主义的偏向」,毛厉声谴责党内有「一部分反革命奸细、托派分子,以党员为招牌」进行反党活动,他说,「吴奚如就是这样一个人」, 毛并且正式宣布:

整风不仅要弄清无产阶级与非无产阶级思想(半条心),而且更要弄清革命与反革命(两条心),要注意反特斗争。

毛泽东对整风目的的新解释,清楚表明从1942年4月开始的教化与镇制并重的整风正快速由教化向镇制全面转移(2至3月,是整风的动员和「鸣放」批评阶段)。很快,原先交叉进行的两条战线的斗争——公开战线是以学习文件为中心的整顿三风运动,隐蔽战线是秘密进行的审干、反奸试点活动——迅速汇合为汹涌的审干、反奸狂流。

整风既以「弄清」党员是否是「半条心」、「两条心」为目标,毛泽东提出的这个主张固然不会遭到党内领导层和一般高干的反对,但是如何「弄清」,即运用什么手段对广大干部进行清查,却是一个有待解决的棘手难题。自从毛泽东秘密部署开展审干、反特斗争后,也只是由中央社会部选择几个重点单位作了小范围的试点,绝大多数机关和学校对于如何进行审干、反特仍然是一知半解。因此当务之急是提高各单位领导的肃反意识。

1942年12月6日,就在中央总学委发出肃清「小广播」通知的当天,康生以领导整风的中央总学委副主任和领导审干反特的首脑机关——中央社会部部长的双重身分,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有关审干肃奸的动员和情况介绍的报告。康生首先描绘了一幅特务猖狂活动的恐怖画面:敌人已经大量渗入延安和边区,潜伏在各机关、学校,尤以经济和文化单位的敌清最为严重,以致一年来,各种破坏和阴谋活动层出不穷。紧接春康生严厉谴责对「反革命的麻木不仁态度和自由主义倾向」,警告领导干部,敌人可能就隐藏在身边,必须提高警惕,不得姑息养奸。

1943年1月4日,审干试点单位——中央党校负责人彭真,继康生之后也前往西北局高干会议作反奸肃反报告。彭真在会上结合党校破获的「吴奚如特务案」详细「介绍如何与反革命斗争的实际经验,给到会干部以锄奸工作具体方法的启示」。

康生、彭真的报告为毛泽东有关「弄清」「半条心」和「两条心」作了形象化的解释,对于将审干、肃奸推向全党起了重要的作用。中共西北局书记高岗不甘落在康生、彭真之后,他也积极响应毛泽东的号召,在1943年1月13、14日所作的西北局高干会议的总结中,正式将「反奸」列为西北局当前的首要任务之一。高岗鼓动各级干部「要从深入整风学习、检查工作、审查干部中,清查暗害分子」,同时指示各级领导务必「自己抓紧对于本部门的审查和防奸的领导」,不得单纯依赖边区保安处与组织部,「所有干部都必须学会如何与反革命分子斗争的办法」。最后,西北局高干会议作出决定,实行党员重新登记,并划出了清洗人数的比例,将占党员总数中的10%,包括奸细在内的坏党员清除出党。

于是,原先以打击党内自由主义异端思想与异端分子为主要目标的秘密审干、反特斗争,在毛泽东、康生等的精心领导下,已经发展到普遍清查党员的审干——肃奸运动,斗争的范围也从原先的重点人群扩大到延安的所有党员干部,而动员党员干部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就成了全面审干肃奸的前奏曲和突破口。


五 向党交心:交代个人历史


1942年12月6日,以康生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肃奸报告和中央总学委发出肃清「小广播」的通知为标志,整风运动已过渡到审干、肃奸阶段。初期,审干仍在地下秘密进行,由中央社会部、边区保安处与各机关学校首长负责对可疑人员进行背靠背的侦察,在公开的场合,则仍以整风为号召。给人们的一般印象是,整风似乎进入到整顿文风(反对党八股)的阶段,在许多单位,甚至一边布置干部填写「小广播调查表」,一边还在动员干部检查各人身上表现出的「党八股馀毒」。但是,进入1943年后,反对党八股的学习检查活动很快就告结束,表面的遮盖一旦揭去,审干、肃奸的主题顿时凸现出来。随着审干的节奏加快,中央总学委继动员填「小广播调查表」后,又发动了坦白运动,指令每个党员和干部以书面的形式详细交代个人历史。

1943年6月6日,毛泽东给在太行的彭德怀发出一份电报,具体传授延安开展运动的经验、方法和步骤:

一、关于写反省笔记的问题。毛要求彭组织干部对照季米特洛夫的四条干部标准进行反省,让「各人」都写一次反省笔记。

二、关于写思想自传的问题。毛指示,「可三番五次地写,以写好为度」。

三、关于发动坦白运动及动员填「小广播表」。毛要彭德怀「发动填『小广播』表格及社会关系表,在这两个表上叫各人将平日所作一切带政治性而不应泄露的『小广播』及本人历史上各种社会关系统统填上去」。

四、关于审干。毛指示,上述一切都搞完后,「才实行审查干部」(主要是清查内奸)。毛告诉彭德怀,这些工作做好,「就算是了不起的成绩,我党百年大计即已奠定」。毛泽东这份电报的中心意旨是将调查干部个人历史、审干提高到一个过去从未达到的高度。然而根据中共组织原则,凡申请入党的人员在入党之前都须向党组织交上自己详细的履历以供审查,非党人士也得经过这道审查手续,方可在中共根据地的经济、教育、文化等部门工作。在中共党内,隔三差五,要求干部填写履历表更是常事,在1940年的审干中,延安的党员干部都已向党组织再次交代了个人历史,因此,仅就党员干部向组织提供自己的书面履历而言,此举并没有多少新意,也谈不上是什么新创造。

但是此时此地重提此事却是别有一番深意的。这是毛泽东为了深化审干,从思想上和组织上加紧控制全党而采取的一项重大行动。

首先,党员提供的个人历史材料可以立即用于审干斗争。通过分析个人交代的历史材料,中央社会部和各机关学校的首长,能够迅速排查出可疑分子。

第二,从长久的战略性眼光看,此举有利于在每一个党员心目中确立毛泽东的绝对权威。整风之初,胡乔木秉承毛泽东的旨意,提出「脱裤子,割尾巴」的口号,但在当时,其针对的对象主要是王明、博古、张闻天等「教条主义者」和一批有留苏背景的知识分子,广大中下层党员普遍认为与己无关。随着形势的变化,毛泽东意识到可以将「脱裤子,割尾巴」的内涵丰富化,使「脱裤子,割尾巴」的对象从「教条主义大师」扩大到每一个党员,让全党上下都「脱裤子,割尾巴」。要求党员将自己的历史事无巨细和盘向党交代,同时「将一切对不起党的事告诉党」,就是「脱裤子,割尾巴」的具体化。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是党员不断的透明化,另一方面随着党员自我意识的日益消失,毛作为党员良知和共产党道德判断的最高存在,已在党员的精神世界中牢牢占据主宰地位。

正因为毛泽东对干部交代个人历史一事极为重视,并寄以很高的期望,各单位在1943年审干的过程中,都对干部交代个人历史作了极其详细、严格的规定,所要求的范围几乎涉及个人的历史与现实的一切方面。

按照中共组织部门的要求,干部交代个人历史的形式主要有两种:—、填写干部履历表。二、书写详细的个人自传。在这两种形式中,以个人自传为重点。

一份合乎要求的个人自传通常由五个方面的内容组成:

一、个人的一般概况。包括年龄、出身、专业特长和配偶姓名,政治面貌等。

二、个人的学历,参加革命前的经历,参加革命后的经历及受奖惩情况。这一部分为自传的核心部分。传主必须按年月叙述,不得有任何省略,并且需要提供每段时期的证明人及证明人的工作单位。

三、家庭状况和社会关系。传主必须详细交代自己的阶级出身,家庭经济收人状况,家庭成员的姓名、职业、政治态度以及自己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传主也必须交代自己与一般同学、老师、同事的关系,他们的姓名、职业、社会地位和政治面貌。

四、个人对革命的认识以及思想变化情况。在这一部分中,传主必须详细交代自己参加革命的动机,以及对当时国内外重大事件的看法。尤其需要提供入党时的详细情况:由谁在何时何地介绍入党,是否履行过审批手续。更要提供是否曾经被俘、被捕及受伤脱队的详情,传主必须交代事情的原因及所有细节,以及各项事件的旁证人。

五、党性检查。传主必须根据整风文件的精神,详细反省个人参加革命后的一切言论,工作表现及工作作风,对上下级的态度等各方面的表现。

按照中共组织和干部管理部门的一般常规看,一份包含了上述五个方面的个人自传应该算是合格的了。因为无论从调查项目的细密程度,或是涉及干部历史背景的广泛和深入程度看,这样的历史交代材料都足以使中共组织对干部个人情况有一个完全、彻底的了解。换言之,当某个党员向组织交上这样一份自传后,他已无任何个人隐密,实际上已成了一个透明体。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毛泽东对干部交代历史还有更高的要求,他提出此类材料「可三番五次地写,以写好为度」。

组织部门对干部自传的撰写已有严格要求,事实上已到了事无巨细、包罗万象的程度,为何毛泽东还不放心?他的「写好」的标准又是什么?

根据现有的资料分析,毛泽东要求干部「三番五次」写自传至少基于两个原因:

一、通过「三番五次」的写自传,给干部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以彻底摧毁党员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所谓「写好为度」,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无非是要求个人交代地更细致。更广泛、更深入。问题的要害是干部在「三番五次」写自传的过程中,必然进一步否定自我,而对党的领袖和各级领导愈加敬畏,因为最后判断是否「写好」,除了要看是否符合整风文件的要求,主要取决于各机关、学校首长的态度。

二、在干部提交的不同版本的自传材料中,发现漏洞和自相矛盾之处,再结合个人的现实表现,对照传主的反省笔记、「小广播调查表」和多次填写的履历表,在多种材料中,进行排比、分析,从中确定可疑分子。

如此看来,干部交代历史一事的意义可谓大也。一方面,它可以用毛泽东的新概念来锻炼干部,考察和提高干部的党性觉悟,使党组织持久、全面、彻底地掌握干部的一切;另一方面,它又可以借此发现敌人。作为审干的一个中心环节,干部交代个人历史,终于成了锤炼「新人」成长的铁砧。


六「脱裤子,割尾巴」:在双重压力下涤荡灵魂


从写反省笔记,到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再到「三番五次」写个人历史自传,延安的党员干部所面临的思想和精神压力步步升级。对于毛泽东的这一系列举措,不仅1937年后入党的新党员完全陌生,即使是老党员和老干部一时也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毛泽东的这一套毕竟与过去的审干肃反方式大不相同。

毛泽东的「新」就在于融理论灌输和暴力威慑于一炉,配之以强有力的组织措施,给广大党员,尤其是知识分子党员制造了一座强大的压力场,使其在反复震荡中蜕尽「旧我」,换上一颗全新的灵魂。

对于毛泽东的这套思想改造术,谢觉哉有十分生动贴切的解释,他援引王阳明临死前说的「此心光光地」一段话,要求共产党员遵照毛泽东的教导,把心中的一切杂念,连根除掉。谢觉哉说,改造自己,就是「把自己完全变个样」,他写道,如此过程,「好比生肉煮成熟肉」:「『五个月』学习是紧火煮;『长时期思想上教育与行动上实践』(四三决定)是慢火蒸。煮过了,并不就算『熟』,还得长时期的熬炼,一直到要『而今而后,吾知勉夫!』」

谢觉哉用一首诗形象地描述了如何脱胎换骨的要诀:

紧火煮来慢火蒸,
煮蒸都要工夫深。
不要捏着避火诀,
学孙悟空上蒸笼。
西餐牛排也不好,
外面焦了内夹生,
煮是暂兮蒸要久,
纯青炉火十二分。

又是「蒸」,又是「煮」,广大党员犹如进了一座思想高压炉。

压力之一,是来自个人内心的自我压力。经过对「二十二个文件」的逐字逐句的精读,和反复对照检查,个人的自我意识开始分裂。随着「发掘本心」的逐步深入,学习者普遍产生了负罪意识,知识分子党员更自惭形秽,认为自己确实如毛泽东所言,除了读过一些如同「狗屎」般无用的书之外,对共产党和人民毫无价值,尤其严重的是,自己甚至还会在客观上危害革命,简直是罪孽深重!这样的自我压力有如大山般沉重,使许多知识分子党员原有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荡然无存。

压力之二,是来自集体的压力。党公开号召党员在批评自己的同时还需揭发别人,因此每个人都必须接受来自其他人的揭发和批判,而这些都是以集体和组织帮助、关心同志的面目出现的。陇东驻军「大渡」部队政治处别出心裁,甚至发动了「小册子运动」鼓励每人准备一个小本子,封面上写着「请为帮助同志而提上意见吧」,让持本者挨门挨户征求意见。中央党校一学员先后征求了所在支部三十多人对他的意见。集体帮助的形式也有两种,一种是温情式,另一种为斗争式,在更多的情况下,两种方式交替使用。一般而言,领导同志和整风小组的骨干分子会不厌其烦、亲自登门,苦口婆心地启发、引导当事者反省自己的思想和历史问题,其态度之热情、诚恳,往往使当事者为之感动,于是将自己的「坏思想」和盘托出。如果当事者仍然冥顽不化,拒绝深刻反省,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党组织立即采取下一步行动,布置小组批评会,让所有的同志,包括与当事者有同乡、同学关系的人,对你展开面对面的揭发和「同志式的斗争」。首先「帮助」你端正态度,继而批评你的「错误言行」,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使你孤立无援,有口难辩,直至当事者彻底「向无产阶级缴械投降」。

在自我压力与集体压力的双重重压下,个人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撞击,犹如历经一次漫长的心理炼狱的过程。在整风审干期间,干部们普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许多人因思虑用度,「头痛、失眠、减少饭量,面色发黄」,以至「旧病复发」。 更有个别人因神伤气虚,心情极度焦虑、紧张,以致「午睡遗精」。 为了使自己的反省获得组织的首肯,绝大多数干部都竭尽全力,反复撰写有关材料,惟恐对自己的挖掘、批判不够深入而难于过关。中央党校有个学员检讨自己的「小广播」,竟写出八百多条交组织上审查。 中央党校二部学员的反省材料一般都「修改了三五遍」,有的学员的材料「修改了八次才完成」,少数人甚至「修改了十三遍」。 与工农干部相比,知识分子干部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更大,中央党校三部学员刘白羽自陈,「在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里」,他「惶恐不安,彻夜难眠」,「产生过种种幻灭之感」,后来在党校三部副主任张如心的具体指导下,竟写下「数十万字之多」的自传资料。刘白羽回忆道:

我受到审干运动的冲击,才从孤悬万丈高空,落到真正平实的地面。在这个基础上,使我受益最深切,真正从精神领域进行一场自我革命的,是用整风文件精神对照重新写自传,这是使知识分子客观地认识世界,对症下药良好的方法。当时张如心同志是党校三部的副主任,由他负责对我进行了审查。我详详细细从诞生之日起一点一点严格剖析自己,对自己进行再认识。我写了一稿,自以为不错,谁知张如心同志看了却不以为然,一方面严正地指出不正确之处,一方面推心置腹耐心交谈,于是我又从头到尾写了第二稿,还是不能通过,最后写了第三遍稿,张如心同志才点头认可。

刘白羽的回忆为人们提供了一幅精神炼狱的逼真画面,尽管他没有说明为什么他的两稿自传都没被通过的原因,也没有具体描述张如心是如何指导他抛弃「旧我」的,但我们仍可以从上述文字中窥见当年审干严厉之一斑。问题是,如此酷烈的灵魂搏杀,能否产生毛泽东所预期的效果,答案是肯定的。据刘白羽称,他就是经由审干的洗礼,「在党的热切关怀,强大威力推动之下」,才犹如一只小船,「终于漂向真理的彼岸」。

和刘白羽的情况相类似,丁玲也经历了这种思想转变的过程。丁玲在整风运动中一度是延安文抗机关整风领导小组的组长,也曾写下两本学习心得:一本名为〈脱胎换骨〉,另一本叫〈革面洗心〉。1950年,丁玲曾含蓄地描述了当年她的那段心路历程:

在陕北我曾经历过很多的自我战斗的痛苦,我在这里开始来认识自己,正视自己,纠正自己,改造自己。……我在这里又曾获得了许多愉快,……我完全是从无知到有些明白,从感情冲动到沉静,从不稳到安定,从脆弱到刚强,从沉重到轻松……走过来这一条路,是不容易的……凡走过同样道路的人是懂得这条道路的崎岖和平坦的……。

不言而喻,不管是刘白羽,还是丁玲,要想「得救」,到达「真理的彼岸」,都是「不容易的」。这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将一切对不住党的事通通讲出来」,向党献上一颗赤诚的心,最后彻底埋葬「旧我」,走向新生。


七 「得救」:「新人」的诞生


对于已在组织内的一般中共党员和干部,能否「得救」,即获得党组织的真正信任和被组织完全接受,首先取决于党员个人对党组织的态度,而判断其态度的重要标志,是看他(她)是否向党敞开心扉,将自己的一切向党和盘托出。换言之,一个普通党员若想从孤立、苦闷、绝望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党忏悔。对于个人而言,寻求「得救」一旦成为内心的强烈冲动,就使原本带有强迫性质的坦白反省挟有了一丝愉悦的快意,许多干部为了赢得组织的好感,忽然变得异常积极、主动,甚至不惜以精神自虐的方式渲泄个人的隐秘。一时间,延安出现了群体性的自我悔过的热潮,在坦白内容的广泛性和自我鞭挞的严厉性方面,都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我们以中央党校三部女学员朱明的反省为例。

朱明原先是一个「出身于剥削阶级」的学生,1938年到延安后参加了中共,被分配在文化单位工作,以后进入王明担任校长的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学习,继而调入中央研究院,最后被送入审干、肃奸重点单位——中央党校第三部「学习」。

朱明反省的最大特点是她的坦率性、深刻性和广泛性。

一、首先,朱明直言不讳地坦承自己在一系列重大政治问题的看法上与党的观点相左,承认自己同情蒋介石和国民党,仇视新生阶级,仇视共产党,怀疑毛主席。朱明说:

回忆北伐前,我们住在安徽,当时在军阀统治下,不仅财产要受勒索,就连精神也受威胁,尤其是太太小姐们,不敢抛头露面,总是坐在家里。……当时蒋介石军队到南京后,我们可高兴了,因为我们现有的资财不仅有了保障,就连安徽的财产也被蒋介石解放了。……精神上的成胁,同时也被解除了。

接着朱明反省了自己对十年内战的看法:

十年内战究竟是谁打谁,对这个问题我也怀疑。书里说蒋介石要坚决消灭共产党,可是我在外面听说共产党「捣乱」,想要得天下,不让蒋介石统一国家,复兴民族,所以才打。当时我认为应该打,因为共产党不安份守己,不让蒋介石统一国家,国不统一,民族焉能复兴?所以应该打。

朱明其至坦白了自己原先对毛泽东作为中国人民领袖的怀疑:

「毛泽东同志是中国人民的领袖,开始我听这句话,也是怀疑的。因为在我思想中一贯认为蒋介石是中国人民的「领袖」。他统治中国,他领导抗日,共产党也是在他领导下抗日的,为什么要说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领袖呢?说他是边区人民的领袖还差不多,因为只有这样大的一块地方,大后方的人民,我想还是承认蒋介石是领袖吧。

对于中共所宣称的蒋介石是「假抗日」之说,朱明也表示了强烈的反感:

到底为了什么东西大家都说蒋介石抗日是为了消灭异己,不是为了中华民族?在这种气氛中,我口里也不得不跟看大家一样说,可是心里却想蒋介石抗日虽然是要消灭异己,但也是为了中华民族。记得「八一三」我在上海的时候,亲眼看见中国飞机和日本飞机战斗。晚上也听到中国飞机去轰炸日本军舰。我也看到过前线运下来的伤兵。能说蒋介石不是抗日?……过去我一听到说共产党代表中华民族,我就反感。我想共产党是国际主义者,那里代表什么民族,代表民族的是蒋介石,他要复兴民族。

二、朱明反省的另一特点是她将自己作为反面典型,执意以自己的错误来证明王明「右倾投降主义」与知识分子劣根性存在着密切关系。

朱明来延安后曾入中国女子大学学习,受校长王明的影响,女大较注意对学生进行统一战线与国共合作的教育,对此,朱明专门结合自己的思想进行了反省。朱明一方面检讨自己对毛泽东的态度,另一方面不指名地批评了女大的「负责同志」:

几年前读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面有一句:「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我很反感,我想你们要打土豪分田地就打就分好了,为什么要去糟踏那些小姐少奶奶们呢?从这里可以看出我的阶级立场,警惕性很高。

……我对毛主席的文件,是这样反感。但是,我对蒋介石的东西怎样呢?在这里我附带地反省在女大时的投降主义。当每年「七·七」的时候,蒋介石发表的宣言,女大总是配合着时事来讨论的。有时候负责同志还帮助我们指出宣言里哪些是比较进步的:「譬如说团结吧,虽然提到,但还不具体,所以他的进步还不够」,我呢,总是希望在宣言中找出一些「进步」的东西,因为我不希望国共关系不好,负责同志有时还说:「我们党在抗战中是发展了,可是国民党呢?只要他和我们合作抗日,也是有前途的。有些工作他做不好,我们还可帮助它。譬如保卫大武汉,我们还帮助他动员哩。」我听了这些话,就很能接受,我总是希望共产党能帮助国民党,这样两党不会分裂,统一战线也才能持久。因为我有一个中心思想,当我想革命的时候,我又怕吃苦,我总想过资产阶级生活,但又要无产阶级的事业,这个矛盾如何能统一呢?我就想到了统一战线工作,所以我不希望国共分裂,从我自己讲,我就希望国共长期合作,我的矛盾也就长期统一了。从家庭来说,我也不愿意国共分裂。……从国家民族的前途上讲,我也不愿意国共分裂,因为我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国民党身上。

三、朱明坦承自己由于在思想上与党不断抵触,最后发展到在政治与组织上与党对抗,承认自己对党组织阳奉阴违,「总是采用合法的手续来超越组织」。

朱明交代自己羡慕周恩来、林伯渠,总想做「特别党员」,希望到大后方作统一战线工作,「也坐汽车,也住大饭店」,所以经常以要求学习为名,逃避具体工作:

比如我在大众读物社的时候,那里的会计因为生孩子到医院去了。支部书记和我谈话,让我暂时代理一下,我心里不高兴,可是没有办法,因为自己是候补党员,又是支部书记和我谈话,只好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因此在工作中,手里拈着帐条子,心里想着统一战线,我做梦也没想过我会做这个工作。

为什么不安心做具体工作呢?朱明坦承自己对延安的生活感到了厌倦:「在延安老是风平浪静的」,「也感觉不出什么阶级友爱」,在几次申请随林伯渠前往重庆做统战工作的要求被拒绝后,经过个人的顽强努力,排除了种种障碍,终于以「要求学习」为名,转换了工作单位,先进了延安大学俄文系,又转到中央研究院,到了研究院后,「一心想进国际问题研究室,将来好做外交家」,「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要服从组织」。

四、朱明从自己的「剥削阶级」出身挖掘思想的根源,认为自己之所以「与党一切都是分歧」,与她的阶级出身有密切关系。

对于阶级出身对自己带来的严重影响,朱明分「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两部分进行反省。朱明说:

我的家庭是百年以上的剥削阶级,直到民国初年,才逐渐没落。……外祖父本来是前清学者,其家庭也是百年左右的剥削阶级,是地主式的书香门第。……

我的母亲和姨母们都懂得一些封建的艺术,早晨起来,还临帖临《灵飞经》,什么《高山流水》、《桐叶舞秋风》等曲谱也都懂得一些。我自幼即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所谓是三岁念唐诗,十二岁看《红楼梦》的角色。……记得小时候听故事,从来就没听过工人和农民的事情,专门是歌颂统治阶级的人物,就连外国故事也是一样,总是讲什么公主、王子的遭遇,飞行船、玻璃鞋等神乎其神的事情。

为了「说明阶级斗争不仅限于武装斗争」,朱明列举了她在衣食住行方面所受到的「家庭的阶级教育」:

吃饭要慢,要不带声音。否则就骂你象饿死鬼,没有吃过饭的,……说话更要轻声慢语。尤其是女孩子,要温存,还要深沉含蓄,所谓轻声浅笑,不准张开嘴,哈哈大笑。否则就要为你是莽张飞,……连走路你也不能随便,站也没有自由,必须要按他们那套去做。比如走路要稳重,不能东张西望,一步一步走,走要端正,站要站得笔直。否则就要骂你小家碧玉,像牵牛花一样依靠墙壁。所谓大家闺秀,像梅花,像牡丹,不仅要风骨凛然,而且还要仪态万方。

接着,朱明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控诉资产阶级学校教育的罪恶;声称「资产阶级教育的中心,就是培养大私无公的个人英雄主义。不管科学也好,艺术也好,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目的」。

朱明检讨道:

我在资产阶级的学校中,受了一些什么样的教育呢?……因为我是一个女的,家里希望我懂得一些文学,学一些艺术,所以我从小就很喜欢文学。斯大林同志说,文学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说无产阶级的文学家,资产阶级也有雕刻灵魂的工程师。我的灵魂就是被他们雕刻过的。我喜欢反映自然的印象派的东西,什么月亮怎么亮,花怎么香,……可是鲁迅的东西,我就不喜欢。……对于旧俄时代的东西,我是喜欢的,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社会主义的东西我就不大喜欢。譬如《安娜·卡列尼娜》,我很喜欢,觉得很熟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开垦的处女地》,我就不感兴趣。什么牛、猪,我觉得没有意思。再说音乐,我到延安后,就很少唱歌,因为我喜欢「山在虚无飘渺间」这样一类东西。劳动人民的歌声,我是不感兴趣的。……讲到画呢,我也喜欢资产阶级的一套,比如鲁迅介绍的版画,我虽然买了,但不喜欢。我喜欢古典的画,如意大利画家画的「蒙娜丽莎」的像,我非常喜欢。

五、朱明给自己戴上一串政治大帽子,用自唾自责、自我鞭笞的方法表达她「从原来的阶级中解放出来」的决心。

朱明的反省通篇充满自我责骂的词句,诸如:自己一贯坚持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政治立场,「站在蒋介石方面,替大地主资产阶级说话」,「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感情」,「在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都是与党不一致的」,「对国民党有感情」,自己希望「站在广大人民的头上」,「总想做一个特殊人」,到延安是出于个人英雄主义等等。朱明甚至将自己贬低到贱民的地步,她痛悔由于自己出身于「剥削阶级」的家庭,致使「我的血液都带有剥削阶级的成分」。为了表达她的思想转变,朱明干脆直接歌颂「血统论」的合理性:

今天我明白了,党为什么珍惜无产阶级出身的干部和革命后代,以及先烈遗孤,因为不仅他们的思想有传统,就连他们的血液也是干净的,党为什么不珍惜他们呢?

最后,朱明表示,从今以后,自己将心甘情愿「做无产阶级的牛」。

朱明反省提供了延安干部自我反省的合格样本。也许朱明的反省确有若干真实的内容,但是,这份反省人工雕琢的痕迹太重,它简直堪称标准的「反革命百科全书」。它几乎具备毛泽东所要批判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劣根性的所有表现,并为毛的有关知识分子的论断提供了充足的证据:

一、出身剥削阶级的党员知识分子,其思想与行为明显烙有反动阶级的烙印,他们虽然在组织上入了党,但在思想和感情上并未真正入党。
二、受过系统的资产阶级的教育而未经改造的知识分子党员,在一切问题上与党和革命格格不入。
三、知识分子党员极易由思想上与党的对立发展到在组织上对抗党。
四、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中共党内机会主义错误路线的社会基础。
五、只有经过长期艰苦的改造,知识分子党员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才可能转变。

问题是,知识分子所有的劣根性难道都集中在朱明这「一个人」身上吗?从朱明的反省所暴露出的思想看,她岂止是一个未改造好的知识分子,而更像一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可是人们又不禁发出疑问,朱明既然有那么多的反动思想,为何又要投奔延安?

种种迹象表明,朱明的反省是在领导的诱导下写成的。为了给毛泽东的论断提供具有个性特征的实证资料,一定有某些「灵魂工程师」对朱明的反省进行精心的设计和加工,使其符合毛所需要的一切特征,而这种设计加工现象在坦白运动期间是普遍存在的。在康生等人的速成训练下,许多单位的审干领导小组的成员已学会了「政治诱导术」,他们巧妙地利用干部们急于解脱的心理,交替使用大棒与胡萝卜,劝导被审查的对象给自己层层加码,上纲上线,使他们相信,非经自唾自责,不足以证明自己对革命的忠诚。在这种巨大压力下,当事者只得依据诱导者的逻辑推论,硬将自己描绘成极反动、极卑鄙的「两条心」,以满足领导者的「关心」和「爱护」。在精神几近崩溃的状态下,当事者从「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逐渐发展到主动的忏悔交代,然后进入到亢奋性的渲泻状态,最终,外力与内力产生了奇妙的结合,当事者开始出现旧皮蜕尽的喜悦。因此朱明的反省,不仅是思想改造能工巧匠手上创作的一件工艺品,也是朱明心理状态复杂变化的产物。

向组织彻底交代自己的一切,只是标志着当事者已初步迈入无产阶级的门坎,如何巩固既有的成绩,防止旧思想复辟,还须经由一定的形式才能完成,这就是当事者必须在公开的场合暴露自己的丑恶思想,接受同志们的批判。

在思想改造过程中,个人进行坦白的形式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庄重的、富有礼仪色彩的坦白形式对加强党组织的权威,增强党的凝聚力,教育当事者和其他党员起着重要的作用。在一般情况下,党支部或党小组召集会议,让当事者当众宣读自己的书面交代,接受每一个出席会议的党员的质疑和批评。在这种会议上,每个人都应积极发言,为了表明自己党性强、觉悟高,宁可说过头话,也不可显出「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当事者则必须拿出小本子,虚心记下同志们的批评,而决不可作申辩。如果某人急于解释,强调各种客观原因,那么大家就会众口一声,指责此人态度很不老实,坦白极不深刻,结果这位党员必须再次写出交代,直至领导和与会者一致认可才能过关。如此循环,该支部或小组的各个成员,每人都需经历这一程序。会议的组织者,由于他受到上级的信任,负责所有人的最后鉴定,他的个人权威在这样的过程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与会者都众星拱月般地簇拥在他的周围,以他的意见为自己的意见。而他本人的交代,往往一次就能通过。党支部或党小组的负责人,还负有发现、培养坦白典型人物的责任,一旦某人的反省被认为具有典型意义,负责人将推荐这个党员到更高一级的会议上当众忏悔,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引导更多的人走坦白道路,同时,也以此向上级表明本支部开展运动所取得的成绩。

经由这套程序,「新人」终于诞生了,随着党组织给每个党员作出政治鉴定,个人有了新的归属——此生不仅思想上,而且身体和生命都无保留地属于党。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个人主义者或小资产阶级分子(「半条心」),而又多了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一条心」)。

个人一经获组织的肯定和接纳,就「像越过一道阴阳分界线」,精神面貌顿时焕然一新,萎靡之气一扫而空。有人形容这种感觉如同「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看到鲜红的晨光」。

经由坦白、审干运动铸造的新人已具有某种特有的气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确实已牢牢记住了毛泽东的一系列重要概念,并学会用这套概念来观察世界和指导个人的言行。表现在行动上,则是彻底抛弃资产阶级人性论和温情主义的任何表现,非党性勿言、非党性勿听、非党性勿动,绝对服从领袖、组织、上级的命令和指示。

然而就在「新人」成批产生的同时,保守苟且、浑浑噩噩的「机械人」作为「新人」的伴生物,也开始在革命队伍中出现。为了服从现实生存和政治发展的需要,根据地内的许多党员学会了隐瞒真实想法,而随声应和上级的指示。根据地内的人际关系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原先基于共同政治理想而结合的「同志」关系,慢慢向人身依附的关系转变,冷漠、猜忌、互相防范逐渐取代了同志间的亲爱、坦诚。口是心非、投机钻营、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辈渐渐充斥中共党内。由于人性毕竟非强力和说教所能完全改变,作为一种整体性的现象。具有双重人格的党员在整风审干后开始出现。

勿庸置疑,交替使用教化与强力方法锻造「新人」是毛泽东的一项「伟大」的发明,与斯大林的清党和肃反运动相比,坦白审干运动在触及和改造人的灵魂的深度和广度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是一经细致考察,我们仍可发现,这场基于明确政治目的而发起的运动。除了套用列宁、斯大林的若于概念和方法之外,在其运作方式和操作实践的背后,还有着浓厚的中国内圣之学的痕迹。干部坦白交代和自我剖析与宋明新儒家的「格物致知」,寻求「天人合一」的路向几乎异曲同工,只是词汇和解释系统不同,而在手法上更具强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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