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21, 2014

金 鐘:李鵬六四日記的看點

李鵬六四日記的看點

·◎ 金 鐘
开放杂志2010年6月增刊

  編者前言:今年六四21周年,香港新世紀出版社宣布6月22日出版《李鵬六四日記》,同時,互聯網上出現不同來源的李鵬日記電子版,引起公眾極大關注。本刊許多朋友都下載閱讀這本奇書。公認為李鵬此書有其特別的史料價值,提供不少官方角度的內部資訊。出版人鮑樸亦表示此書作者的真實性可信,讀者可以公評。不料出版社18日突發聲明,稱因版權問題,此書出版已取消。本刊獲悉,中共高層對李鵬日記在香港出版極為緊張,委習近平找李鵬談話,決定緊急叫停,堅決阻止該書在港出版。鑒於廣泛流傳的電子版並無可疑,事關舉世矚目的六四真相,我們特請幾位對六四事件素有研究的作者撰述評論,供讀者參閱。

  李鵬日記最大的看點是披露北京學潮期間中共高層嚴格保密二十年的五一九決策會議的內幕,鄧小平發表殺氣騰騰的六點指示。存疑的是李鵬是不是泄漏黨國重大機密?

  《李鵬六四日記》即將出版引起我極大的好奇,除了職業性的關注外,還有兩個原因:一是李鵬是中共保守傳統的繼承人、六四事件的反派主角,他的書竟然被禁,而且拿到香港來出版,他究竟有何「苦衷」,也成為被禁言的對象?二是李鵬這本書的出版者,在香港有不少的選擇,親中、親共、親李鵬的出版社何止幾家?怎麼偏偏選中和他勢不兩立的鮑彤之子主持的新世紀出版社?該社去年成功出版趙紫陽回憶錄,那是順理成章之事,出李鵬之書便會令人詫異而費解。

  到今天,書尚未出版,網上卻已全文瘋傳,有人給了我兩個電子版。收閱之餘,發現圈中老友也都在瀏覽和琢磨這本「奇書」。

李鵬日記可視為一種內部文件


  在評說之前,應該說說日記。日記是一種獨特的文體,其最大特徵是私密性,即日記所載並非為了出版,公之於眾,而是一種私人的記錄,包括儒家所謂「慎獨」「吾日三省吾身」的一種追求自我完善的形式。以中國而論,這方面最出眾者有曾國藩日記和蔣介石日記,(魯迅日記則有流水帳之感),一般人日記常是個人情緒發洩之地。但其隱私性皆同,前列曾蔣魯日記都是死後很多年才予以公開。

  在言禁恐怖的的共產中國,日記的命運,在文革中遭到毀滅性打擊,不少人偷偷毀掉心愛的日記,被查抄而因日記文字罹難獲罪者不計其數。因此,七十年代起迄今,具自省的良好文風的記日記者已十分罕見,從政者與異見者,更是視日記為自留證據而不敢妄為。可供一笑者,只有若干貪官的性愛日記一類......因此,李鵬日記的出現頗為異行。

  李鵬是個日記愛好者。從二〇〇三年起,他已出版三峽日記,核電日記、電力日記、人大日記、經濟日記、外事日記六種,一年一冊,報導說賺了不少錢,但外界反應,都是些官樣文章,既無政治內幕,也無個人私密。因此,其日記已完全脫離正統日記的性質,不過是逐日記錄的另類官樣文書而已,了無可讀性。看過這本六四日記之後,仍然不脫上述感覺,全書不出「政治正確」框架,毫無筆墨趣味與人性流露,是一部黨性十足的李鵬日記。

  這部日記的價值也就應該另看──在於其史料之上,視其為中共一種內部文件可也。

  《李鵬六四日記》十五萬字,從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至六月二十四日止,共七十一日。平均每日約二千二百字。書中將每日文字分兩類字體,日記正文以黑體字標示。估計每篇約三百字。換言之,此書真正屬於「當日記錄」的文字,約為二萬字,其餘八成多文字不是日記,而是事後根據其他材料補記,湊足全書。李鵬在前言中提到參考工作記錄、有關文獻及新聞報導寫成,後記中也提到有人「提供資料」和「進行編審」──可以斷言,本書之寫成,乃是李鵬利用了相當的官方資源。

出版人暗示未取得作者的授權


  這樣,我們便可以將此書放在官方、準官方層面,去考察其真實性。出版人鮑樸的「出版前言」中著重說明的也是這本「來歷不明確」的書的「真實性和完整性是首要問題」。

  前言交待了一些出版背景:一、獲得書稿是在趙紫陽回憶錄出版之後;二、來源是有人通過仲介轉交此書複印稿本;三、書稿與趙紫陽回憶錄《改革歷程》內容高度吻合;四、本書稿與亞洲周刊前此透露的三十萬字不合;僅十四萬八千字;五、書稿內容高度一致,寫作目的明確,與當事人身份完全符合,與可靠的公開史料高度吻合,大大降低了作偽的可能性;六、以李鵬見學生一節,說明中共「刪改歷史,尚屬常態」。存疑處,請讀者自行判斷。

  前言特別聲明「版權的合法權益應歸屬作者本人」。鮑樸亦對記者表示,要和李鵬聯絡,要向李鵬支付版稅。但並未提到此書在香港出版是否得到李鵬的授權(直接或間接)。因此,不少人在期待李鵬或其家人對此書在香港出版後的反應。有友人問到,李鵬可否學赫魯曉夫當年對西方出版其回憶錄那樣發表聲明一口否認,並譴責出版者?也有人估計李鵬將會裝聾作啞。事實上,他的書稿既已早發送幾位政治局委員徵求意見(見前言),本刊上期北京消息亦報導李鵬六四日記已「內部公開」,那麼拿到書稿並非難事。「成人之美」也就成為今年六四紀念日的一段佳話。

李鵬六四日記具有史料性價值


  基於出版社上述表述,李鵬六四日記在史料上的真實性及其價值,應予肯定,據看過電子版的行家反映,也都認為應是李鵬所作,當然不排除某些情節上的存疑。這也是筆者讀過電子版後的感覺。

  必須指出的是,李鵬日記的出版,在客觀上彌補了「六四研究」的一塊不足。八九年夏季,中國發生的那場政治大動盪,結構上可分三大部組成,一是學生民主運動、二是趙紫陽為代表的中共改革派、三是鄧小平李鵬為首的頑固派。二十年來,前兩部份已提供了相當有份量的證言,學運方面有封從德、吳仁華、張萬舒、丁子霖、陳小雅、包遵信、張偉國、高瑜等人的著作,改革派方面有趙紫陽、宗鳳鳴、杜導正等的著作,都從不同的角度與深度充實了事件的見證材料,惟有鄧李頑固派,只出版了官方立場的一些宣傳品,其特徵是缺乏對事件內幕情節的個人描述。李鵬這樣比較詳細地記錄逐日的高層活動,不論他出於何種用心,在中共高層沒有第二人。由於李鵬在六四事件的特殊位置,很難設想今後還會有更重要的官方內幕披露(當年五常委除趙李外,尚有喬石、胡啟立、姚依林,他們二十年守口如瓶)。

五一九高層秘密會議內幕曝光


  五月十九日上午十時,在鄧小平家召開的高層秘密會議,迄今二十年,所有研究六四的出版物都沒有提到此事。只有趙紫陽回憶錄第一部份第五節提到﹕

  「二十日鄧在他家裡召集陳雲、李先念、王震、彭真、楊尚昆、李鵬、喬石、姚依林等人開了一個會。當然沒有通知我參加,也沒有通知胡啟立,他也沒能參加。聽說王震在這個會上大罵我是反革命。李先念還說我是第二個司令部。最後鄧拍板撤銷我的總書記,並說待以後經過必要的手續再對外公佈。就這樣沒有人告訴一聲就讓我靠邊站了。」

  趙顯然是事後有人透露給他這個消息,可能隔了一段時間,故會議時間弄錯為二十日,內容更不可能準確。而趙書的編者也未加注釋與更正,可見此會之保密極為嚴格。但李鵬日記對此會作出第一手的記錄。我認為,這是李鵬日記中最有價值的部份(見本期頁)。

  這個會議的要害,不只是為趙所指不夠格是政治局常委會議(五常委缺其二),「不能說是合法的」,更主要是其內容的極端重要與極為隱密。李鵬披露會上鄧小平的六點意見,是中共歷史上罕見的獨裁自白,毛的獨霸史上,也找不到一篇如此集中而強烈的記錄。

  鄧的六點毫無掩飾地暴露了對學潮和黨內分歧的武斷裁決。包括:
  一、將六四動亂定性提升到「兩個司令部」的鬥爭,表面上是李鵬和趙紫陽,其實是他和趙。這顯示鄧口口聲聲罵動亂會導致文革再現,其實他還是滿腦子文革思維,兩個司令部是毛文革反劉鄧時的用詞,極為荒謬誇張。
  二、坐實了鄧對趙戈談話的憤恨,指趙有意要打倒鄧小平,「打,我也不退,要鬥到底。」可以想見其咬牙切齒之狀,亦證實我們對趙「拋鄧」事件引致翻盤後果的分析並不過份。
  三、承認以「戒嚴」處理學潮是他的決策,並揚言需「準備流點血」,要使用「殺傷性武器」,不能自捆手腳。還要「開名單逮捕人」。這是對「鄧小平下令殺人」的不打自招。
  四、承認他選胡趙兩接班人,都選錯了。對趙有全盤否定之意,說「趙說得多,做得少。」「歷來借我的名,搞自己的一套。」聲稱「改革旗幟要由我們來舉」,此話有個人崇拜的暗示。這是對趙完全不顧事實的指控。
  五、對新人事的指示。當場敲定江澤民任總書記,李鵬任總理。佈置政治局中央全會怎樣開,指鮑彤要隔離──一副一言九鼎的派頭,目中無人,黨規黨法玩弄於掌上。

李鵬是否泄漏黨的核心機密?


  憑這五點,可謂真相大白!中共對八九學潮的主要決策盡在其中(西方學者對中共的決策方式很有興趣,孜孜不倦以求。請不要忘了讀讀這篇李鵬對五一九秘密高層會議的記錄)。鄧小平這個曾經屈服於前暴君毛的淫威之下的新暴君的性格已展現無餘:昏庸、武斷、粗鄙、不怕流血、無法無天。趙說此會「非法」,他們沒有給會議一個名稱,是一個見不得人的「黑會」,但卻是一個擁有老人政治絕對權威的會議。這是中共二十年不敢予以公開的原因。

  這次會議時間值得留意:在五月十九日上午,當晚就舉行戒嚴大會。這是從「五一六」趙戈會之後,政局急劇轉變的一個環節,這個環節也是整個八九學潮中最重要的環節。

  現在存疑的是,這個涉及中共六四決策「核心機密」的會議內幕,李鵬何以敢於公開?是否洩密行為?高層不允許出版,是否就是基於這個原因?但是,以李鵬那樣的人物,他絕對知道哪些可寫,哪些不可寫,他忠黨一世,不可能如此輕率地違反保密紀律(雖未出版,他已分送多人徵求意見)。

  在有待於觀察的同時,我們可以將問題連接到當前對李鵬日記的一個普遍性的解讀上﹕他借此洗脫或淡化在六四鎮壓中的罪責。甚至有人在網上說,趙見戈爾巴喬夫「拋鄧」,李鵬出版日記又一次「拋鄧」。他們從不同角度把鄧擺上歷史罪人的檯面。誠然,如五一九密會的披露,客觀上是為鄧在恥辱柱上加了一顆大鉚釘。但我們不能忽略的是,書中描述一些「鮮為人知」的機要情節,都屬於張揚性質,而非揭露性質。

關於「四二三鄧小平密令」之疑


  很多人都留意到李鵬日記自始至終都貫穿著他和趙的尖銳分歧,勢不兩立而毫無諱言之意。其實,在專制和自由,獨裁與民主之間早已如此,我們揭露和譴責的,往往正是他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事。毛自稱比秦始皇厲害一百倍之類的混帳話一大籮筐。鄧依然如此,「毛在毛說了算,我在我說了算」──李鵬為什麼要推卸六四的罪責?何況,從沒有人將開槍的責任安在他頭上。

  還有一例可為補充。在原擬出版的書中,有吳國光先生寫的一篇二萬字〈導言〉,其中提出一個「事關重大」的質疑,大膽假定李鵬日記隱瞞了一個重要事實,即四月二十三日晚鄧有密令給李鵬,內容是認定學潮是「旨在推翻共產黨」的反革命動亂,並確定一系列強硬對策。導言說,有了這個密令,李鵬才敢於二十四日召開常委會議,對學潮作出動亂定性,並決定成立制止動亂小組,人民日報發社論(即「四二六」社論)。吳國光提出一系列分析支持他的立論。此議確實事關重大,關係到影響至大的動亂定性來源,是鄧還是李鵬。

  但是,沒有直接的證據與證人。假設確有鄧的密令,李鵬在四二四常委會上斷無理由不向與會者傳達,執行鄧如此重要的指令,一定要顯示鄧的權威。然而迄今無一與會者出面予以證實,相反,趙紫陽和李鵬爭執「四二六」社論時,特別強調社論不是根據鄧的講話而是根據常委會精神寫的。是常委會定性在前,鄧講話在後。趙在四中全會自辯詞和九二年與宗鳳鳴談話都說過,有案可查。

  再說,如此重大的情節,李鵬要卸責,在日記中何以不說出真相?沒有一字提到與暗示有密令這回事。顯然,導言的立論忽略一個重要的背景,那就是,一個極權體制乃至獨裁體制的建立與維持,不僅有元首的蓋世邪惡,還有若干副首甚至幕僚的重要輔佐與推動,就像希特勒有希姆萊、戈倍爾,斯大林有莫洛托夫、貝利亞,毛有周恩來、康生一樣,他們的權力、謀略和能動性不容低估。中共對付八九學潮,光有鄧的拍板,沒有李鵬的總指揮角色,是不可想像的。換言之,鄧李之間在學運定性上完全有可能不謀而合。

日記映出趙紫陽脫胎換骨的光輝

  在讀趙紫陽回憶錄時,筆者提出五月二十二日至六月四日這段長達兩周的空白期中,李鵬日記記載了他為清場平暴鋪路做的大量工作,擺平了黨內外的許多異議勢力。這對中共來說,可謂居功甚偉;對他來說,是無絲毫軟弱自省痕跡,字裡行間充滿豪情的光榮記錄。難怪趙紫陽說他是「死硬派」。如果沒有研究之需,這些黨腔黨調之乏味,看那批元老就像毛身上下掉來的一堆肉疙瘩,哄著寨主私生的一個孽種歇斯底里:毛毒沁身,無藥可治。

  相對應的趙紫陽,在李鵬筆下,則是從頭錯到尾,正從反面襯托出他的正義、執著與智慧。他位居總書記,扣不上反黨帽子,也沒有篡權之嫌,更不為貪腐私利。只是平息學潮的思路與策略不同而已,就被扣上一個「支持動亂」的帽子。已經下了台,當然不讓你們作木偶玩弄,不願主持戒嚴大會,又加上一條「分裂黨」的罪名。在顯示頑固派的集體弱智僵化之餘,可以看到,趙確是體制內走向大徹大悟的一派的代表。幾條反共標語、幾個打倒口號,他已完全不當回事,只看主流民意──這已接近民主國家當政者的胸襟與風度。他指責(批鬥他的)四中全會,應由尚未罷免的他來主持,看來天真,說明法制觀念已深入其心。

  趙五月三日和萬里有一次長談,非常感慨時代變了,老一代的思維方式還是「階級鬥爭為綱」,學生罵幾句就認為是要顛覆我們,把沒甚麼了不起的問題,搞成對抗性的了......這些平凡的見解,道出了六四事件最本質的真締。趙的寬容治國路線已遠離「你死我活」的共產黨傳統。在宗鳳鳴《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中有多次生動的記載。

  李鵬日記反映一個重要判斷:他們口徑一致地將趙五月四日亞銀講話,定為整個學運的「轉折點」,焦點是趙說「中國不可能發生動亂」,背離四二六社論,而鄧李見到學生上街,就大呼動亂,說趙將已緩和的學潮又煽動起來。其實,這根本與事實不符。學潮真正的轉折點是五月十三日的絕食,但是,李鵬日記對絕食這樣嚴重的事態,一筆帶過,心不在焉。

  在即將擱筆之際,傳來李鵬六四日記出版叫停的消息,令人意外。但即使出書暫時告吹,李鵬日記的電子版已上網,正在接受公眾的點評,一份六四事件的新史料的被肯定,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二〇一年六月二十日.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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