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闻到了文革的气息
——记初三那一年(1964-1965)
南洋中学初中65届6班 陈 琪
初三那一年,开学了,来了一位年轻的新班主任朱信根老师,二十七、八岁,教我们物理(后来才知道,他并没有正规地学过物理,所以他边学边教,现买现卖,教学质量么...)。他是刚从空军部队转业下来支援教育第一线的。他是校长内定的重点培养对象,未来的接班人。他的主要任务是“突出政治”,贯彻党的“阶级路线”,教书并非他的主业。他让我们班提前2年领略到了文革风雨的滋味。
学习委员兼宣传委员
那一年,我一直是处于很压抑的状态下。那时候的我“要求进步”,要求“争取入团”,结果就像阿Q一样“不准革命”,因为我是职员子弟,不属于党的“阶级路线”的依靠对象“工农子弟”。全班十五岁离开少先队后,张帼屏从少先队大队文娱委员位置上退下来,改选后当上了班级文娱委员;我原来是中队文娱委员,改选后让位出来当上了班委学习委员兼宣传委员(负责出黑板报)。
作为学习委员,我负责班级的2个工农子弟补课小组,星期一、三、五一个组,星期二、四、六另一个组。记得女生中曹同学和屠同学是接受补课的,不记得男生中有谁了,也不记得当时参加帮助补课的是哪些同学了。我们每天轮流给2组“工农子弟”同学补课,通常都要到6点以后才能回家。
作为宣传委员,负责每周出一次黑板报,在补课小组同时进行。我负责约稿、组稿、审稿。出黑板报时,找到热心的同学帮忙抄写美化后,我就又投入到补课小组中去。
顾心逸是朱老师派遣来的“政委”,天天到场,从不缺席,“领导”我们补课和出黑板报;杨海枫是能者多劳,黑板报抄写,美化,帮同学补课,样样都来,一直毫无怨言地陪我一起干;张方正负责黑板报的美化,他的美术很专业,可是他并不是那种唯唯诺诺,招之即来的“驯服工具”,全凭他高兴;他不参加时,就由杨海枫或我自己来充数。
那一年我们全班顺利毕业,没有一个留级的,我想补课小组作为授出的一方功不可没。按平均每天2~3小时计算,参加一个组的同学就要付出每周6~8个小时的时间;参加两个组的话,自己就很少有时间温习功课了。感谢这些无私助人的同学,这种事情放到现在是难以想象的。
补课小组之外,我还常常在回家途中到侨生张玉蓉家给她答疑补课。因为她不是“工农子弟”,没有资格参加补课小组接受帮助。
虽然我不是朱老师的“依靠对象”和“培养对象”,却是十足的“利用对象”。回想到当时能为同学付出,为班级集体付出,而且也没有影响到我自己的升学,我无需后悔。因为上帝给了我足够的恩赐,让我体会到“施比受更有福”。
附注:我们班,包括成绩最差的“工农子弟”全数升入各类学校,但有功课较好或很好的同学却没有考上任何学校,因为他们“出身”不好。有一位“小业主”家庭出身的同学在参加中考前就被动员去新疆(因为学校有新疆的指标),他无奈充当了献祭的羔羊;有一位同学全面优秀,但父亲是“右派分子”,结果没有被任何学校录取,到工厂当了半工半读的学徒工......这就是我们班“贯彻阶级路线”的现实,这还是文革前的1965年......
“花衣服”事件
“花衣服”事件让我和张帼屏、童宝玲成了被不点名批判的对象,我还要组织稿件和出黑板报来批判我们自己。
那年冬天年级组织歌咏比赛,我们班唱哪几首歌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有一首朗诵,是我和张帼屏几个人合写的,内容是颂扬班级新风貌。当时各班竞争十分激烈,记得7班凭一首《祖国颂》大合唱一炮打响,名列前三。我们班经济条件不好的同学较多,为了在舞台上有一个好的亮相,童宝玲提议穿得整齐些。男同学穿蓝裤子,上衣罩白衬衫,女同学很难找到颜色划一的上衣,所以大家干脆都穿花罩衫,如果自己没有花衣服就想办法去借一下。有好几位同学主动帮忙到其他班级联系,借了一些花衣服演出时穿。
当时“抵制资产阶级歪风邪气”在社会上是主流派,演出后有人将情况反映上去,朱老师立即要求团章学习小组组织讨论。其实当时班委会包括团支书刘梅英对于借衣服是没有意见的,但是有人提出异议并上纲上线后,情况就变了,没有人再站出来说公正话,变成一边倒了。虽然大部分同学尤其是女同学认为此举是小题大作,但是在压力之下,团章学习小组还是通过了这是“宣扬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表现”。当时连续开会讨论批判了好几次,还专门出了多期黑板报进行批判,事件前后达一个多月之久。
其实如果当时是颁发“花衣服奖”,我一定会说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文娱委员张帼屏的节目,热心人兼艺术指导童宝玲的“花衣服”主张,我什么都没做。问题是“花衣服”出事了,作为班委,我必须和张帼屏、童宝玲站在一起,支持她们,和她们一起承受压力;作为一个人,我必须凭良心说话,既然当初我没有反对(我没有理由反对),就说明我在心里就是和她们一伙的。黑板报是我负责的,我必须本着办报的精神,让大家说话,让大家发表意见,尤其是发表“反资”的潮流文章。我不记得有谁发表文章表示“反对'反资'”,或“支持'花衣服'”,好像全是一面倒批判我们的文章。批判文章多到黑板上抄不下,只好把稿纸一叠一叠直接贴在黑板报下沿,排成几排,让人“观赏”。我们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
此事件以童宝玲的自我检讨作为结束(她不是班委,是“右派”子女),没有再牵连更多的人。我和张帼屏没有直接受到点名批判或直接被迫写检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有当时积极参与批判的同学最近作出了道歉:“请原谅我当年的落井下石作法 ,让你们蒙冤四十八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即使你们能够原谅,我也将谴责自己。应当说当年我追随上纲上线批判,自己是有私心的,希望通过表现给团支部留下好的印象,解决自己入团问题。可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做法却深深地伤害了几个无辜的同学,使她们至今仍得不到解脱,生活在当年的阴影里,其问题之严重使我无法原谅自己。......今天最遗憾的是无法向张帼屏道歉,永远没有机会了。”
当然,我们早就原谅他了,天上的张帼屏也一定会原谅他的。
复习迎中考
实际上是不复习迎中考。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补课组和出黑板报之外,我每天的功课还是能做完的,只是做得很晚,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准备中考了。那时我也不在乎。我觉得语文数学都不需要复习,只要考政治前背一下自己写下来的复习提纲就行了。
我决定考复旦附中,把南洋中学放在第二志愿。朱老师找我谈话,动员我报考南洋:“复旦附中是很难考的”,“南洋中学从来不收第二志愿”。他不希望我离开南洋。尽管我在他眼里是“二等公民”,但是我的学习成绩和工作能力无疑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可是我决心已定,我作好了被砸下来掉到非重点中学的思想准备,坚持了我原先的志愿。而且我还抱着赌一把的想法:“如果被复旦附中刷下来,南洋真的会不收我?”照学习成绩,我自我感觉良好;照“阶级路线”,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中考竟出错
出了数学考场,第一件事就是对答案。我傻眼了:我居然错了一题(解方程:... 6x=2, x=3, 验证...)!进复旦附中是不可能的了!怪谁呢?粗心啊,不可原谅的粗心!语文也考得不理想(好像审题有点出格,后来稍微扳回来一点,但是落笔生根,期望值80分是拿不到的了);政治还可以,我的背功很差,只能靠语文根底和数学思维方式来拿分,有80分就满足了。
录取通知书
发通知的那一天邮递员来得特别早,我还在睡大觉,邻居的一个女孩拿着我的通知书在我床边把我叫醒了。竟然是复旦附中的录取通知书!我一下子醒了过来,我真不相信我居然还能考进复旦附中![进了复旦附中后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我的考分:数学98(错一题只扣了2分,谢天谢地!),语文75(正常发挥时应该在80分上下,这5分不该丢!),政治91(大大超出了我的预计!),总分264;当时复旦附中的录取分数线是:高干子弟220,工农子弟230,普通240,问题家庭250。当时复旦附中的考生和录取生的比是5:1,就是说,5名报考的“高材生”中,只有一名能被录取。]
我庆幸我终于能离开南洋中学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当“阶级路线”下的“二等公民”了;可是我舍不得离开相处了三年的同学和老师,我留恋南洋中学的红楼,小桥流水,哥特式的大礼堂,图书馆,四季飘香的玫瑰园......
我带着档案袋里的“白专”二字(没有证据,只是感觉而已)离开了南洋中学。
没想到的是离开南洋中学不等于离开了“阶级路线”和“阶级斗争”。一年后,十年文革浩劫即将把我们带到比这一年更“左”、更疯狂的世界里,朱老师的“阶级路线”和“阶级斗争”只是牛刀小试,让我们提前领略了文革风雨的滋味......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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