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附中,我的求学梦(1965-1969)
复旦附中68届8班 陈 琪
考进复旦附中是让人自豪的。不仅仅是进了“名校”,不仅仅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实际上,附中对我这一生的影响力是决定性的。我的自信力和自学能力都是在附中一年级时得到训练和培养的,它们将在我漂泊跌宕的人生道路上始终伴随着我,让我受益终生。
带病报到,英语考试交白卷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有2-3天报到时间。很不巧,我感冒了,大热天发着39度的高烧,直到报到截止前还是高烧不退。不得已,我打了电话去学校询问,被告知过期不报到算自动放弃。吃了退烧药,喝了大量的开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烧退到了39度以下,我换了一身干衣服,前胸后背衬着干毛巾,将近4点,晕晕乎乎的出了门,一路上转了三次车,从地处西南的徐汇区斜穿整个上海赶到东北郊的江湾五角场,到达附中时已经敲过5点了,报到的老师都已经下班了。学校的工友帮我找来了住在学校的值班老师,让我办理了报到手续。我刚喘了口气想可以回家了,老师拿出了一张英文题目。我还以为是暑假作业呢,拿了就想走,老师说你做完了再走吧。我觉得我快站不住了,两眼发黑,双耳轰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往地上躺下来。定了定神,在试卷上写了个名字,就把卷子还给了老师,摇摇晃晃走出了学校。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回家就躺到床上,一连昏睡了两三天。
我不厌其烦的写我的报到,写我的英文白卷,因为实际上这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步,我错失了。附中是根据英语成绩分班的。我的白卷让我分到了倒数第二的差班。我在南洋中学的英语成绩名列前茅不说,还曾作为学校唯一的代表参加区里的英语演讲比赛;如今落到这一步,我觉得对不起教我ABC的叶若昭老师,更对不起对我寄予厚望的朱逸民先生。
只身入校,行李太多出洋相
不象今天的孩子们,进了名校就像中了状元,动辄出动轿车队,七大姑八大姨的送到学校。我那时没有人送我,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上路。一床薄被,一领凉席,一顶蚊帐,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小提箱,一个网线袋兜着热水瓶,脸盆,漱洗用具,饭盒......。
从地处上海西南角的徐汇区家里出发,斜穿整个上海,到上海东北角的江湾五角场,路远着呢!乘15路到北京路转21路,到虹口大柏树再转3路有轨电车。东西太多,又没有出门上路的经验,提着,挎着,背着,拎着,一会儿散了这样,一会儿掉了那样,磨磨蹭蹭,狼狈不堪。3路电车终点站是江湾五角场,我在终点站前两站国权路下车。
下了车我正愁着如何才能把这些大包小袋统统拖进宿舍时,来了一位救星,高年级的同学到车站迎接新生来了。他帮我拿着箱子和被子,我提着网袋,好沉呀,百步无轻担,几次左右易手,很不容易地来到了复旦第三宿舍(即附中宿舍)。后来我知道他叫周xx,是二(5)班的同学。很巧,十二年后我们又再次成为华东师大数学系77级的同学,不过他一点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干部集训,我是唯一非团员
我们是提前三天来到学校接受干部集训的。我们班参加集训的有7个班委,三个团支委,一个学生会委员,我是唯一的非团员。后来才知道,加上4个小组长,4个团小组长,全班二十来个干部中我依然是唯一的非团员。全班43个同学中一半以上是团员,绝大多数原来在初中里都是班团干部,为什么偏要让我当班干部呢?我一直都不明白。两年前我还问过当年的班主任,他说,还有比你更合适的吗?
“要求进步”,始终被拒团门外
入队入团是我从小的愿望。没想到入队是那么的容易,入团比登天还难。从初二开始打入团申请报告,不断“要求进步”,不断“向组织靠拢”,就是怎么也入不了团。我至今也不明白,到底是那一条理由让我始终被关在团组织大门之外。对于我来说,团组织的确是玻璃门,看得见, 进不去。到文革开始前,班里约80%都是团员,我还是非团员。
学校有两栋对称的红砖大楼,简称红楼,上下各三层,左右分立。图片上的是教室楼,三层楼面三个年级各占一层;对面,图左画面之外的那栋是办公楼,包括校长室,教务处,图书馆,实验室。这是五十年代初建造的复旦工农预科,五十年代末才改成普通高中的。校舍高大神气,威风凛凛。
两栋红楼中间的开阔地带,中心有一座圆形的花坛,十字形的路把花坛外的草坪分隔成四块,每块草坪四周围着齐腰高的冬青树,有时晚自习时躺在草坪上看星星,闻着青草泥土的扑鼻清香。
红楼后面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场兼田径场,是高年级的同学(包括66,67届)用肩膀挑来一担担的煤渣自己动手铺成的。运动场周围种了很多樱花树,春天浅粉色的樱花盛开,和四周水稻田嫩绿的秧苗相映成趣。足球场长着青草,做早操就在操场上。学校门前是煤渣路,学校周围是水稻田。
(如今图片中的红楼早已消失,被几幢暴发户式的现代建筑所代替。对于我们来说,红楼就是附中,附中就是红楼。如今,附中成了一所没有历史的学校,只有红楼还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怀念。)
日本军营,附中宿舍不一般
附中宿舍和学校对门,隔着一条国权路。宿舍楼是原日本军营,成“山”字形。南楼和北一楼是男生宿舍,北二三楼是女生宿舍,中楼主楼在战争年代被炸毁了,只剩下山字那一横即东面的几个房间。因为宿舍不够用,所以把我们7班和8班的女生安排在东楼的大房间里,7班住楼上,8班住楼下,10个人一间。直到66届毕业后,我们才搬到北楼住标准宿舍。
标准宿舍是四个人住一间很小的房间,进门靠墙有脸盆架,地上放热水瓶;另一边还有一个小壁橱放箱子旅行袋等杂物。房间进门就是抬高的榻榻米,木头地板;两边是上下铺,中间放四张单人课桌,四只凳子。窗子是左右推拉的,曾经因为热把窗子都卸下来过;墙上有个很小的洞口,猜测是日本兵瞭望打枪用的。墙壁很薄,夜深人静时能听到隔壁说话。
每天晚上听青蛙的“呱呱”,蟋蟀的“咀咀”,蚊子的“嗡嗡”,还有不知名的虫鸣“吱吱”,“叽叽”,“喳喳”......木板床上铺着一床草席,硌得骨头生痛,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不过没几天就习惯了。
遇“下马威”,数学考试被“宰”惨
开学第一天就是号称“下马威”的数学考试。几乎人人都知道这码事,有备而来,唯独我一无所闻。别人考此校都是久慕其名,我只是为了换换环境。能够考进此校的都是原校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所谓“下马威”就是要让这些初生牛犊知道天高地厚。感谢南洋中学的数学老师为我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题目并不难,只是特别强调基本概念。考完后教室里一片混乱,人心惶惶。
第二天老师宣布考试结果,有一半以上不及格,80-89,6人,90-100,2人,100分以上2人,最高分为111分。我竟然是最高分得者。(在差班里我考了111分就鹤立鸡群了,在最好的4班考满115分的都有五六个人,如果考英语分班时我能正常发挥的话,一定会进4班,就绝对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了。——这是命啊!)
我在南洋中学时虽然成绩不错,可也不是什么鹤立鸡群,平起平坐者比比皆是。这一下让我成了众矢之的。原来的那些各校的尖子们忿忿不平,对我冷嘲热讽,让我坐立不安。不得已,我每次考试测验总要故意出一些小错,避免名列前茅。说实话,男生倒没有跟我过不去的,有些女生受不了名次的落差,难免把怨气都泻到我的头上来——我被他们“宰”了,因为他们被老师“宰”了。
丰富知识,参加兴趣小组难?
学校的各门学科都开了一两个课外兴趣小组。比如化学课就开了化学小组和玻璃工艺小组。我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爱报个名,什么都想参加。我不记得我到底报了哪些组,反正我报的名都被接受了。而有些同学报了三四个组,一个都没被批准。她们很不好受,我更不好受。无论是她们还是我,都觉得是我害了她们。
纪律严明,全面发展德智体
具体的时刻表我记不清了。这里只能说个大概。
每天早晨6:00起床,15分钟内穿衣、叠被、漱洗,然后赶到学校操场做广播体操。6:30-7:15是早自习,一般都是读外语背单词,或者预习当天的新课。7:30开早餐,一般都是稀饭馒头和一分钱的酱菜。食堂兼大礼堂在宿舍区,足够容纳24个班级的同学同时就餐。餐桌和方凳都是铁木结构的,漆着橘红色。开大会时由值班的班级把桌子堆到两边,把凳子排好就算会场了(绝对没有南洋中学的哥德式大礼堂神气)。附中的伙食很好,因为我们享受和大学生同等待遇的国家伙食津贴。8:00-12:00 上四节课,下午1:30上课,一般有2-3节课,包括自修课。3:30以后一般是课外活动。5:00 晚餐,6:00-8:00 还有2小时的晚自习。9:00熄灯睡觉。有人熄灯后还要聊天,有人打着手电在被子里看书,被查夜的老师看到要挨骂的。
为了保证专心学习,全体同学一律住校,哪怕住在附近宿舍的复旦子弟也不例外。星期六下午两节课上完后才能离开学校,星期天晚上9:00熄灯之前必须赶回宿舍。
每天最开心的是下课10分钟的小组排球赛。利用小足球场的球门当作排球网,男女生都参加,打得热火朝天。我们小组的江同学是校队的主扣手(后来代表国家队参加过亚运会,还当过国家队女排教练),有他在我们小组战无不胜。
学习顺利,交出最后成绩单
65年已经处在教育改革时期,减少学生作业负担,减少考试测验,所以每天的功课基本上白天都能完成,晚自修通常是预习,或者学习毛主席著作,甚至看课外书籍(包括小说)。我的自学能力大概就是这时候培养起来的,让我终生受益无穷。
附中重视主课,有些副科就“放羊”,譬如高一的生物课,8个班级放在大礼堂集中上课,每周一次,连讲90分钟,没有作业,没有实验,没有考试,学期成绩不分优劣全部“通过”。
有些主课每星期比教育大纲多加一两节课,所以进度比一般学校快一些。这就为高二参加高考准备了条件。如果考进大学就可以跳过高三直接上大学;如果考进不称心的大学可以放弃,继续念完高三再考。我原来考初中的时候想考五年一贯制的卫育(51)中学,家里不让,所以听到有高二考大学的机会就暗暗下了决心,争取跳过高三,早一年进大学。
在附中学习的这一年是我的学习状态达到了顶峰的一年(如果不是文革,也许还会出现更好的状态,不过这一切已经成为永远地不可知了)。我的脑子空前的好用,记性空前的好,学得空前的轻松,成绩单空前的漂亮。高一下学期被文革阻断了,所以我的最后一份成绩单是高一上学期的学期总评。政治:优(班上总共才给了三五个优,这在南洋中学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南洋只有团员才配得优);语文不考;作文:80 (班上还有一个82,一个80),代数:97(老师说这是他能给的最高分了),三角:99;物理:100;化学:100;英语:95。我一直保留着进初中以后所有的考卷和从小学开始的所有成绩单。附中的这份成绩单是我从小学开始所有成绩单中最出色的一份。
(补记:到77年大学开放招生时,有一种很奇怪的说法:“66,67届允许参加高考,68届不允许”。难道68届高中生还不如66,67届初中生吗?我找出这张成绩单,拿到负责报名的街道招生办,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我参加预考。直到我拿到街道预考的第一名时,他们才算正式同意我报考大学。)
非红非黑,文革中的逍遥派
文革刚开始时,停课停考。有些人很兴奋,因为可以不读书不考试了。当然,我们绝对没有想到的是,也许我们这辈子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我喜欢读书,不怕考试,所以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一心只希望文革早点结束,好让我们继续我们的学业。
文革开始后,我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七类”。所以当不上“红卫兵”,也没有被“揪斗”,自然而然地成了逍遥派。
1966年国庆之前,我和班上的宓蓉位、朱雅琴一起到北京“串连”。我们住在北大第二体育馆里。9月30日,军代表告诉我们,国庆节我们将参加国庆游行,并会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我们每个人都发到一本袖珍版的“红宝书”,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啊!可就在我的手接过“红宝书”的一刹那,我象被雷电击中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突然清醒了。
“串连”回来后继续当逍遥派。在学校的日子里,就在宿舍里打毛线,抄书练钢笔字;一回到家,就翻出书本来复习和自学数理化。
文革中班里确实有个把人想整我。可我不是“黑七类”,也没有反动言论。抓不到辫子搞不到我,他们又不甘心,所以就指名叫我发言批判“白专道路”。我心里清楚,这是变相的批我。批就批吧,反正是批“白专道路”,还不算是批我(有点阿Q吧?)。记得当初我主要的论点是“功课越好,在资本主义的道路上走得越远”。论点, 论据,说得头头是道,连我自己都快相信我的大批判大道理了。总算过了关。
班上有一位同学写日记,被人偷看告发后被打成“反动学生”,她的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见拙文《反思和道歉》 )。如果当初我被抓到辫子的话,看样子也逃脱不了她的命运。那时的我总觉得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剑,随时可能掉下来,我不得不在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情下艰难度日。
上山下乡,告别附中泪涟涟
“复课闹革命”给过我一点幻想,我多么想继续读书啊!12.21“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下达后,我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69年初,分配方案下来了。没有工矿,没有上海。一片红,全部外地农场农村。黑龙江,吉林,云南,贵州,江西,连崇明农场都成了求之不得的地方了。凛冽的寒风中我到了玉虚家,和玉虚商量了很久。我们俩在六村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考虑着各种可能性。在玉虚分析帮助下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去江西吧。江西最近,又有大米吃。最好我能转徐汇区到和玉虚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在毕业分配的班会上,不少人提出江西是好地方,应该让工农子弟去,尽管工农子弟没有一个报名的,还是硬把名额留给了工农子弟。这时副班长毛同学出来说话了,说这个名额应该让陈琪去,说了一些理由。毛同学曾经是我的同桌,我们一直相处不错。文革开始后男女生不再讲话,这时候他能站出来为我讲话,让我很为感激。他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最后到云南插队,据说干得很不错。(网上查到:我班的“翁文樑、毛民耀、卢调龙等人毕业于上海复旦附中,同赴砚山县大稼依插队落户。离开稼依的若干年后,翁文樑先后任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毛民耀先后任五华大厦总经理、世博园股份公司总经理。”)这次班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校在宝山县属杨浦区分配,要换到徐汇区谈何容易;到了江西后人生地不熟,要从上饶地区换到宜春地区就更难了。所以最终也没换到玉虚那里。
老师到我家来送“喜报”时我没在家,也不知是什么情境。报到期限将满,我还是定不下来。江西啊江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何是好?截止期的前一天,我想再去学校看看动静,母亲说:“你是去报到的吧?”我说,”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了。从头到底,母亲没有说过一句留我的话。当天夜里,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附中报了到,从学校迁走了上海户口。
走出校门,又回过头来面对着红楼默默地告别:再见了!附中,没想到我是这样离开你的。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原谅我吧!这不是我的错...
泪眼迷蒙中我带着破碎了的求学梦向着未知走去...
后记:
文革打破了我的求学梦。下乡后,虽被公社推荐作为“工农兵”上大学,张铁生的白卷又一次打破了我的梦......。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后,才以高分考进了华东师大数学系,圆了我的读书梦。1984年,我又被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接纳为数学系硕士生,继而又考上了该校电脑科学系硕士生,于1988年获得了数学和电脑科学双硕士学位。遗憾的是,尽管电脑科学系接纳我为博士研究生,为了办绿卡,我放弃了这一机会。
(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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